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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能力視角下的當代中國語言規(guī)劃與語言立法
——從文字改革運動到《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

2021-01-28 22:02:41尤陳俊
思想戰(zhàn)線 2021年1期
關鍵詞:語言文字普通話民族

尤陳俊

引言:語言規(guī)劃與語言立法

“語言規(guī)劃”這一概念的提出與正式使用,是在20世紀50年代后期。(1)參見陳章太《語言規(guī)劃概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2頁;E.Haugen,“Planning for a Standard Language in Modern Norway”,Anthropological Linguistics,vol.1, no.3(1959), p.8.而“語言規(guī)劃”(language planning)的具體內容,通常被認為包括語言的“本體規(guī)劃”(corpus planning)和“地位規(guī)劃”(status planning)兩個彼此相關但又不同的方面。(2)參見[美]戴維·約翰遜《語言政策》,方小兵譯,張治國審訂,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6年,第25~26頁。無論是語言的本體規(guī)劃還是地位規(guī)劃,都不僅僅只是關涉語言學領域,而是往往還與法律實踐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尤其是語言的地位規(guī)劃,在現(xiàn)代社會當中,更是常借助于國家立法決策機構頒布規(guī)范性文件對其予以規(guī)定這一典型的法律形式(即語言立法)付諸實施。

在中國,與語言學界關于語言規(guī)劃和語言立法的研究成果為數(shù)甚多相比,法學界關于此領域的研究成果在數(shù)量上顯然無法與之相提并論。此種研究現(xiàn)狀缺憾的典型表現(xiàn)之一,便是法學界迄今很少有學者專門針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下稱《憲法》)第19條第5款“國家推廣全國通用的普通話”(下稱“普通話條款”)展開過深入研究,甚至當《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下稱《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自2001年1月1日起施行以來,在討論這部法律的那些學者們當中,我們很少能看到法學研究者的身影。總體來看,我國法學界目前關于語言規(guī)劃和語言立法的研究成果,不僅為數(shù)甚少,而且除了極個別是從國家能力建設等新角度展開討論外,(3)例如尤陳俊《法治建設的國家能力基礎:從國族認同建構能力切入》,《學術月刊》2020年第10期;常 安《論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在民族地區(qū)的推廣和普及——從權利保障到國家建設》,《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絕大多數(shù)在視角與框架方面亦較為單一,通常要么主要借助所謂“語言權”的理論展開學理性分析,要么結合實踐現(xiàn)狀或一些具體事件闡發(fā)對于我國語言立法的制度設想。

與法學界在此領域先前的絕大部分研究有所不同的是,本文首先將細致梳理新中國成立以來在定位“普通話”時的表述方式之微妙變遷,考察相關政策與立法當中那些關于為什么要推廣普通話的理由說明,然后結合法學、語言學、民族學、社會學、歷史學的相關學術資源,將其看做是國家能力建設不斷深入開展的歷史過程,并從語言經濟學和語言政治學的兩大角度,來論述在全國依法大力推廣作為國家通用語言的普通話之舉措的必要性和正當性,尤其是其對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大現(xiàn)實意義。

一、20世紀50年代文字改革運動中的“推廣普通話”任務

語言規(guī)劃的具體實踐,在中國歷史上不僅古已有之,并且相延既久。(4)參見王啟濤《中國歷史上的通用語言文字推廣經驗及其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意義》,《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1期。中國古代最著名的兩個語言規(guī)劃實例,一為秦始皇時期推行的“書同文”政策,另一為清朝雍正、乾隆年間朝廷下令在閩粵地區(qū)大力推廣官話、開展“正音運動”。(5)參見趙云澤,楊啟鵬《“書同文”:中國古代政治制度變化與媒介變革影響研究》,《現(xiàn)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9年第5期;鄧洪波《清代的推廣官話運動考析》,《教育評論》1989年第3期;張昂霄《雍乾時期閩粵地區(qū)的“正音運動”與“大一統(tǒng)”》,《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中國古代此類旨在推廣“通語”的實踐,在發(fā)軔于19世紀90年代并廣泛開展于“中華民國”時期的“國語運動”當中也得到了延續(xù),且發(fā)展出了更為復雜豐富的時代特征。(6)王東杰:《聲入心通:國語運動與現(xiàn)代中國》,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崔明海:《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關于“國語統(tǒng)一”的思想爭論——兼論中共領導下文字改革的理論話語與策略轉向》,《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12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在對通用語言的稱呼上,官方選擇了“國語”概念的近義詞“普通話”,并在20世紀50年代的文字改革運動中,將推廣普通話作為了其三大任務之一,先后出臺了有關推廣普通話的眾多政策性文件。20世紀50年代轟轟烈烈開展的文字改革運動,主要包括“文”和“言”兩大方面。其中,“文”是指促進漢字書寫規(guī)范化(亦即規(guī)范字、書面語的問題,當時在具體任務方面被表述為“簡化漢字”),而“言”則是指推廣普通話的使用范圍(亦即標準音的問題,當時在具體任務方面被表述為“推廣普通話”和“制定和推行漢語拼音方案”)。

1955年10月,教育部部長張奚若在全國文字改革會議上作題為《大力推廣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的普通話》的報告,強調“推廣普通話的教學,擴大它的傳播,是一個嚴肅的政治任務”。(7)張奚若:《大力推廣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的普通話》,《人民教育》1955年第12期。1956年1月27日,中共中央將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黨組和教育部黨組共同提交的《關于全國文字改革會議的情況和目前文字改革工作的請求報告》轉發(fā)給各省、市委、自治區(qū)黨委,以及中央各部委等,強調中央認為該報告中包括大力推廣普通話在內的各項措施的意見是正確的,并明確表示“中央同意成立中央一級的推廣普通話工作委員會和這個委員會的名單,各省、市、自治區(qū)也應及早成立同樣的機構(不設編制,其日常工作由教育廳、局負責)來號召和推動這個工作”。(8)《中共中央關于文字改革工作問題的指示》,載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政策法規(guī)室編《國家語言文字政策法規(guī)匯編:1949~1995》,北京:語文出版社,1996年,第7~9頁。次日,國務院全體會議第23次會議決定成立中央推廣普通話工作委員會,以統(tǒng)一領導全國的此方面工作,該委員會的主任由陳毅出任,郭沫若等7人擔任副主任,王力、葉圣陶、呂叔湘、胡喬木、謝覺哉等43人擔任委員。(9)《國務院關于成立中央推廣普通話工作委員會的通知》,載孟廣智主編《語言文字規(guī)范化工作手冊》(修訂本),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6~27頁。同年2月,國務院發(fā)布《關于推廣普通話的指示》,不僅給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官方對于普通話的權威定義,亦即“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典范的現(xiàn)代白話文作為語法規(guī)范的普通話”,而且要求各省、市人民委員會皆設立推廣普通話工作委員會,以負責在地方上落實此項工作的具體要求。(10)《國務院關于推廣普通話的指示》,《人民教育》1956年第3期,第21~22頁。

20世紀50年代,在大力宣傳推廣普通話的重要性時,所強調的最大現(xiàn)實問題是全國各地方言之巨大分歧所造成的不利影響。用周恩來總理的話來說,“這種方言的分歧,對于我國人民的政治、經濟、文化生活都帶來了不利的影響”,在為建設社會主義而奮斗這個宏偉目標面前,“人們就越來越感覺到使用一種共同語言的迫切需要”。(11)周恩來:《當前文字改革的任務》,《文字改革》1958年第2期,第3頁。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唯一能滿足這種迫切需要的共同語言,便是由明清時期的“官話”之基礎上演變而來、在“中華民國”時期得到更進一步廣泛運用的普通話。具體來講,只有歷史上最初形成于漢民族內部并經過了長期演化、逐漸普及的共同語即普通話,才能夠在“言”的方面,盡快地將全國最大多數(shù)的人民從語音、語法、詞匯上最大程度地統(tǒng)一起來,以克服各地方言之間的巨大分歧所帶來的交流困難。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50年代在大力推廣普通話時,并非僅著眼于這項工作對于當時占全國總人口90%以上的漢民族的功用,而是同時看重其對全國各族人民的長遠意義。例如,《人民日報》1955年10月26日發(fā)表的社論文章《為促進漢字改革、推廣普通話、實現(xiàn)漢語規(guī)范化而努力》在談到推廣普通話的目的時,就明確指出普通話乃是國內各民族之間的有效交流工具,亦即同時強調了普通話作為族際共通語的重要角色。(12)《為促進漢字改革、推廣普通話、實現(xiàn)漢語規(guī)范化而努力》,《人民日報》1955年10月26日。

二、1982年《憲法》中的“普通話條款”

在從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的文字改革工作當中,國務院及其下屬的教育部、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系國務院直屬機構,1985年12月后改名為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等部委先后出臺了諸多關于推廣普通話的指示、通知和政策。(13)參見王 均《當代中國的文字改革》,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1995年,第53~138頁。不過,在1954年《憲法》、1975年《憲法》和1978年《憲法》當中,皆沒有出現(xiàn)過關于推廣普通話的專門規(guī)定。直到在1982年12月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通過并公布實施的《憲法》(亦即現(xiàn)行《憲法》)當中,才在第1章“總綱”部分的第19條第5款中規(guī)定了“國家推廣全國通用的普通話”。這是在1949年之后,我國《憲法》當中首次出現(xiàn)關于推廣普通話的明文規(guī)定。

與20世紀50年代那些關于推廣普通話的表述相比,1982年《憲法》中新出現(xiàn)的普通話條款,側重從疆域意義上(“全國通用的”)而非從族群角度對普通話加以表述,并且,該條款是被具體放置在關于文化教育的方針性條文而非其他方面的條文之中加以規(guī)定的,重點突出了普通話在全國人民文化教育中的實用功能。

1982年4月,在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公布并交付全民討論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改草案》當中,其第20條第4款規(guī)定了“國家推行全國通用的普通話,以利于文化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14)《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改草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公報》1982年第9期。雖然后來正式通過的憲法文本刪掉了上述草案中該條款的后半句即“以利于文化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正式通過的《憲法》文本中關于該條款的另一處文字變動,是將《憲法》草案中該條款前半句中的“推行”改為“推廣”),但非常清楚的是,1982年《憲法》當中關于普通話推廣的規(guī)定,是作為其第19條第5款出現(xiàn)的。而第19條通常被認為是關于國家發(fā)展教育的總綱條款,是從方針上規(guī)定了國家在教育領域的基本政策。(15)杜文勇:《受教育權憲法規(guī)范論》,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年,第103頁。此點在該條前四款的文字表述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正如有學者所概括的,在1982年《憲法》第19條的規(guī)定當中,“除第5款相對獨特以外,其余條文均可涵蓋在受教育權的體系之中,包括教育目的、各階段的教育、基本教育、設立教育機構的自由等”。(16)管 華:《教育人權:國際標準與國家義務》,載齊延平《人權研究》(第16卷),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2頁。而被認為“相對獨特”的第19條第15款,按照一些學者的理解,在性質上可被具體看作受教育的語言憲法委托條款。(17)杜文勇:《受教育權憲法規(guī)范論》,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年,第105頁。

20世紀80年代為何要在《憲法》當中專門規(guī)定“國家推廣全國通用的普通話”,以及普通話條款為何是被具體規(guī)定在《憲法》關于國家教育事業(yè)基本政策的條文而非其他條文里面?據(jù)曾參加過《憲法》修改工作的肖蔚云回憶,當時曾有過討論。肖蔚云介紹說,之所以在《憲法》當中專門規(guī)定推廣普通話,是因為當時憲法修改委員會在討論語言問題時強烈提出,中國各個地方“彼此語言不通的現(xiàn)象再也不能繼續(xù)下去了”,否則將“非常妨礙經濟建設的發(fā)展和文化交流,不利于‘四化’建設”。至于具體是將關于推廣普通話的內容規(guī)定在《憲法》的哪一條里面,憲法修改委員會的委員們當時曾有不同的意見。有委員提出應當規(guī)定在關于國旗、國徽、首都的那一章當中,也有委員主張應當寫入第4條即以民族問題為其調整對象的那一條當中,但這兩種建議皆受到了其他許多委員的反對。其中,反對后一種建議的理由是認為,若將推廣普通話規(guī)定在《憲法》第4條當中,則“意味著似乎只有少數(shù)民族才有這個語言問題,而漢族就不存在這個問題”,這樣做顯然并不合適。憲法修改委員會大部分的委員都認為,“語言問題主要是一個推廣、教育的問題,放在其他條文里都不太合適”。因此,關于推廣普通話的條款,最終是被規(guī)定在了1982年《憲法》關于國家之教育基本政策的第19條當中。(18)肖蔚云:《我國現(xiàn)行憲法的誕生》,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第84~85頁。

從今天來看,1982年《憲法》當中新出現(xiàn)的普通話條款及其位置安排,體現(xiàn)了一種巧妙的立法智慧。一方面,此種表述可以兼容于《憲法》當中其他地方關于各民族、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區(qū)或者多民族共同居住地區(qū)之語言文字使用的規(guī)定(例如《憲法》第4條第4款中所規(guī)定的“各民族都有使用和發(fā)展自己的語言文字的自由”),從而與《憲法》所規(guī)定的民族政策并不沖突。另一方面,這種并非將其規(guī)定在以民族問題為調整對象的條款當中,而是側重于從全國的文化教育角度強調推廣“全國通行的”普通話的功用,為后來以“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來指稱普通話和規(guī)范漢字并專門頒布《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奠定了《憲法》上的堅實基礎,同時又留出了靈活的空間。

三、我國語言政策與立法中關于推廣普通話的目的表述

前已述及,1982年《憲法》中新出現(xiàn)的普通話條款,側重于從“全國”這一疆域范圍,而非從突出語言的族群色彩,來強調普通話在新歷史時期文化教育領域中的實用功能。這種表述風格,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頒布的諸多官方文件和法律規(guī)定中得到了進一步的豐富和發(fā)展。

一方面,越來越多的部門、機構和行業(yè),此時結合其實際工作的具體特點,從不同的角度強調推廣普通話的重要性。例如1986年7月,國家教育委員會、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商業(yè)部、國家旅游局、城鄉(xiāng)建設環(huán)境保護局、交通部聯(lián)合下發(fā)的《關于加強開放、旅游城市推廣普通話工作的通知》強調,隨著開放、旅游城市中的國內外人員交往和信息交流越來越頻繁,推廣普通話已經成為貫徹對內搞活對外開放政策的迫切需要;1992年5月,商業(yè)部和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聯(lián)合下發(fā)的《關于在全國商業(yè)系統(tǒng)加強推廣普通話工作的通知》認為,在商業(yè)系統(tǒng)中加強普通話的推廣工作,有利于“提高企業(yè)的經濟效益和服務質量,樹立良好的企業(yè)形象”,進而有助于“在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商品經濟日益發(fā)達的形勢下”提升企業(yè)的競爭能力;1999年5月,最高人民檢察院辦公廳下發(fā)的《關于在檢察系統(tǒng)做好推廣普通話工作的通知》中寫道,檢察人員在訴訟活動中說普通話,“有利于更好地進行法制宣傳,增強司法活動的嚴肅性和規(guī)范化,樹立檢察機關的良好形象”。(19)孟廣智主編:《語言文字規(guī)范化工作手冊》,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6頁、第81頁、第94頁、第96頁、第156頁。

另一方面,重點突出普通話在全國人民交往當中的共通功能,在對其加以指稱時,更多使用“共同語”或者抽象的“民族共同語”等表述。例如1993年12月,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和國家教育委員會聯(lián)合下發(fā)的《關于職業(yè)中學普及普通話的通知》中寫道,“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迅速發(fā)展,推廣、使用民族共同語已成為全社會的緊迫需求”;1998年3月,中共中央宣傳部、國家教育委員會、廣播電影電視部、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聯(lián)合下發(fā)的《關于開展全國推廣普通話宣傳周活動的通知》中,在首先說明我國是多民族、多方言的國家這一現(xiàn)實后,強調“共同語的普及程度是國家和民族文明程度的一個重要標志”,并接著指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推廣普通話工作已經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仍然“還不能適應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對于普及民族共同語的客觀需要”;1999年9月,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李嵐清在第二屆全國推廣普通話宣傳周上的書面講話中談到,“普及共同語”不僅是社會文明發(fā)展進步的一個重要標志,而且對于增強民族凝聚力、維護國家統(tǒng)一等具有重要的意義。(20)孟廣智主編:《語言文字規(guī)范化工作手冊》,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7頁、第375頁、第717~718頁、第728頁。這些官方通知和講話中所使用的“民族共同語”“共同語”等具體表述,所指向的是由全國各族人民組成的國民共同體。就此點而言,時任國家教育委員會副主任的柳斌在1986年1月召開的全國語言文字工作會議開幕式上所做的報告《教育戰(zhàn)線要重視語言文字工作》中說得非常清楚。柳斌當時指出:“推廣普通話的目標是全國通用,使普通話不只成為漢民族使用的共同語,也要成為各族人民之間交際的語言工具……”(21)孟廣智主編:《語言文字規(guī)范化工作手冊》,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55~656頁。與此類似的對于普通話的功能定位,亦可見之于1994年10月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國家教育委員會和廣播電影電視部聯(lián)合下發(fā)的《關于開展普通話水平測試工作的決定》當中的表述,亦即將普通話定位為“不同方言區(qū)及國內不同民族之間的通用語言”。(22)孟廣智主編:《語言文字規(guī)范化工作手冊》,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21頁。

在2000年10月31日由第九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八次會議通過并自2001年1月1日起施行的《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以及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隨后出臺的、關于落實該法律的諸多地方性法規(guī)當中,上述這種重點突出普通話對于促進全國范圍內各民族、各地區(qū)間經濟文化交流之重要功能的表述風格,體現(xiàn)得更為清晰?!秶彝ㄓ谜Z言文字法》明確規(guī)定普通話和規(guī)范漢字即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第3條),并強調該法的立法目的是“為推動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規(guī)范化、標準化及其健康發(fā)展,使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在社會生活中更好地發(fā)揮作用,促進各民族、各地區(qū)經濟文化交流”(第1條)。而在全國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隨后陸續(xù)制定頒布的那些關于具體實施《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的辦法或條例當中,對于上述立法目的的理解,則主要是通過如下兩種表述方式加以具體闡發(fā)。

第一種表述方式是,沿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中“促進各民族、各地區(qū)經濟文化交流”的立法目的描述,強調推廣普通話是為了促進本省、自治區(qū)、直轄市范圍內乃至全國各民族、各地區(qū)之間的“經濟文化交流”(類似的表述還有“經濟社會交流”),或者當?shù)啬酥寥珖慕洕ㄔO和社會發(fā)展(類似的表述還有“經濟社會發(fā)展”)。例如,《重慶市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辦法》(2004年6月1日起施行)在第1條中規(guī)定,其立法目的是為了“發(fā)揮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在經濟文化交流中的作用”。采用此類表述的,還有《云南省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條例》(2005年1月1日起施行)第1條、《福建省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辦法》(2006年7月1日起施行)第1條、《貴州省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條例》(2007年7月1日起施行)第1條、《江西省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辦法》(2011年1月1日起施行)第1條、《甘肅省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條例》(2012年1月1日起施行)第1條等。

第二種表述方式是,強調各級人民政府須將推廣普通話的工作納入作為“愛國主義教育”和“精神文明建設”的重要內容。例如,《江蘇省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辦法》(2006年3月1日起施行)第3條當中規(guī)定,“地方各級人民政府應當加強對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工作的領導,將推廣普通話、推行規(guī)范漢字作為愛國主義教育和精神文明建設的重要內容”。與此相類似的規(guī)定,還有《山西省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辦法》(2003年9月1日施行)第3條、《山東省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辦法》(2004年7月1日起施行)第2條、《湖北省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辦法》(2004年9月1日起施行)第3條、《湖南省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辦法》(2006年5月1日起施行)第4條等。

此外,還有一些則是在同一條的表述中糅合了上述兩種表述方式。例如,《天津市語言文字社會應用管理規(guī)定》(2004年12月15日施行)第3條規(guī)定,“各級人民政府應當將推廣普通話和推行規(guī)范漢字列入工作日程,并納入本轄區(qū)城市管理和精神文明創(chuàng)建活動,為經濟發(fā)展和社會進步創(chuàng)造良好的環(huán)境”。(23)上述關于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地方性法規(guī),參見教育部語言文字應用管理司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律法規(guī)匯編》,北京:語文出版社,2012年。

總的來看,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以及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隨后出臺的關于落實該法律的諸多地方性法規(guī)當中,關于其立法目的的各種表述,如果用20世紀80年代以來流行的一對語詞來加以分類的話,那就是,強調普通話的推廣既有助于促進社會主義物質文明的建設,又是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需要。而若從學理上對這些關于其立法目的之說明進行區(qū)分,則可將它們主要劃分為兩大類,亦即語言經濟學方面的理由和語言政治學方面的理由。

四、語言經濟學與語言政治學:

推廣普通話之理由及其實效的兩種考察視角

從語言經濟學的角度來強調推廣普通話之重要性,其典型的敘述邏輯為,作為國家通用語言的普通話在全國的依法推廣,能夠促進全國各地區(qū)尤其是貧困地區(qū)的經濟建設和社會發(fā)展,可以為全國各族人民尤其是經濟欠發(fā)達地區(qū)的人民帶來改善自身經濟生活條件的更多機會?;诖朔N角度的立法目的說明,所突出的主要是普通話作為人力資本的經濟價值。

國外的很多研究都表明,作為人力資本的語言技能與勞動者的就業(yè)機會、勞動收入之間存在著顯著的相關性。(24)黃少安,張衛(wèi)國等:《語言經濟學導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25~26頁。在中國亦是如此。許多研究皆已證實,我國勞動者尤其是出外打工的農民工的普通話熟練水平,對其工資收入具有顯著的正向影響。例如,有學者利用中國綜合社會調查(CGSS)2010年的數(shù)據(jù)所做的實證研究顯示,勞動者所具有的語言能力對其收入的影響程度約為11.62%~15.60%,也有學者利用“中國企業(yè)—勞動力匹配調查”(CEES)數(shù)據(jù)進行實證研究,結果發(fā)現(xiàn)在工資水平上,普通話能力中等和普通話能力較高的農民工群體,分別比普通話能力較低的農民工群體高出19.4%~21.00%和30.3%~34.9%。(25)趙 穎:《語言能力對勞動者收入貢獻的測度分析》,《經濟學動態(tài)》2016年第1期;程 虹,王 嵐:《普通話能力與農民工工資——來自“中國企業(yè)—勞動力匹配調查”的實證解釋》,《教育與經濟》2019年第2期。另可參見Wenshu Gao & Russell Smyth,“Economic Returns to Speaking‘Standard Mandarin’among Migrants in China’s Urban Labour Market”,Economic of Education Review,vol.30,pp.342~352;陳媛媛:《普通話能力對中國勞動者收入的影響》,《經濟評論》2016年第6期。尤其是對于經濟欠發(fā)達且多民族地區(qū)的人們而言,在各地區(qū)、各民族間經濟交往日益頻繁,以及全國一體化勞動力市場加速形成的今天,他(她)們對普通話這一國家通用語言的掌握,有助于提升其交流溝通能力和獲取知識信息能力,進而,可以獲得更多的工作機會(尤其是外出到異地務工的時候)并增加自己的勞動收入。在近年來許多關于“語言扶貧”的實證研究成果當中,此點已經得到了有力的證實。例如,有學者以2013~2015年間我國民族地區(qū)大調查數(shù)據(jù)為基礎進行實證研究后發(fā)現(xiàn),“普通話的掌握程度與民族地區(qū)農村居民收入之間存在顯著的正相關關系”。(26)王國洪:《人力資本積累、外出就業(yè)對民族地區(qū)農村居民收入的影響——基于2013~2015年民族地區(qū)大調查數(shù)據(jù)的實證研究》,《民族研究》2018年第3期。

諸如此類的大量實證研究,不僅強有力地表明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以及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出臺的諸多地方性法規(guī)當中,那些體現(xiàn)語言經濟學之預設的立法目的在實踐中確實富有成效,從而在后果意義上強化了上述那些關于普通話推廣的法律規(guī)定的正當性,而且還體現(xiàn)了大力推廣普通話業(yè)已成為新時期扶貧工作的一個重要抓手。用2018年1月教育部、國務院扶貧辦和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共同印發(fā)的《關于〈推普脫貧攻堅行動計劃(2018-2020年〉的通知》(教語用〔2018〕1號)中的話來說,即“扶貧先扶智,扶智先通語”。

相較于從語言經濟學角度對推廣普通話之理由的強調,從語言政治學角度對推廣普通話之重要性的闡述,在具體表述上則要顯得相對抽象和宏觀。關于語言具有政治屬性這一點,在國外學術界已有不少專門的研究。(27)[英]約翰·約瑟夫:《語言與政治》,林元彪譯,潘文國審訂,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7年。在20世紀80年代,中國官方基于語言政治學角度對推廣普通話之重要性所做的闡釋,典型體現(xiàn)為一種抽象的表述,那就是從宏觀上強調普通話的推廣關系到國家的統(tǒng)一和民族的團結。此方面具有代表性的一個例子是,1982年《憲法》頒布實施后不久,教育部、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解放軍總政治部、共青團中央等15個單位便聯(lián)合發(fā)出了《大家都來說普通話倡議書》,其中強調“推廣普通話是關系到國家的統(tǒng)一、人民的團結、社會的進步的大事”。(28)《推廣普通話是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人民教育》1983年第1期。與此相類似的表述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相當常見,例如認為推廣普通話“是國家統(tǒng)一、民族昌盛的需要”,(29)《關于加強高等師范院校推廣普通話工作的通知》(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和國家教育委員會1987年9月25日發(fā)布),載孟廣智主編《語言文字規(guī)范化工作手冊》,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6頁?!坝欣趪业慕y(tǒng)一和民族的團結”,(30)《努力做好新時期的語言文字工作》(《人民日報》1986年1月13日社論文章),載孟廣智主編《語言文字規(guī)范化工作手冊》,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02頁?!皩τ凇S護國家統(tǒng)一,增強人民的團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31)《關于在全國商業(yè)系統(tǒng)加強推廣普通話工作的通知》(商業(yè)部、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1992年5月25日發(fā)布),載孟廣智主編《語言文字規(guī)范化工作手冊》,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96頁。在2001年起實施的《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當中,上述這種強調被其以第5條所規(guī)定的三個“有利于”原則的形式予以凸顯,亦即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使用應當“有利于維護國家主權和民族尊嚴,有利于國家統(tǒng)一和民族團結,有利于社會主義物質文明建設和精神文明建設”。

不過,作為國家通用語言的普通話在全國的推廣,具體又是通過什么樣的特殊機制有助于“國家的統(tǒng)一”和“民族的團結”?這一重要的問題,在上述那些抽象的宏觀表述當中未能得到進一步的細致闡釋。而在筆者看來,此種重要的中介機制,便是語言所具有的有助于國家認同/國族認同之建構與強化的獨特功能。(32)尤陳?。骸斗ㄖ谓ㄔO的國家能力基礎:從國族認同建構能力切入》,《學術月刊》2020年第10期。

20世紀70年代,“國家認同(national identity)”概念開始出現(xiàn)在西方政治學界的討論當中,并隨著對全球化進程加快所導致的諸多問題的反思而日益受到重視。盡管學者們對于“國家認同”概念的內涵理解迄今不盡一致,但越來越多的學者都意識到了國家認同的重大現(xiàn)實意義。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國家認同“既是現(xiàn)代國家建構的基礎與前提,也是現(xiàn)代國家維系和繁榮的保障”。(33)林尚立:《現(xiàn)代國家認同建構的政治邏輯》,《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8期。而在中國這樣的多民族國家當中,關于國家認同的討論,往往又會與民族認同的問題存在著千絲萬縷的關系。(34)納日碧力戈等:《中國各民族的國家認同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近10余年來,一些學者在融合上述兩方面研究的基礎上,強調應當重視“國族認同”這一概念,并逐漸發(fā)展出一套新的學術分析框架,其中最為系統(tǒng)的當屬周平的研究。周平指出,“國族的所指是與國家結合在一起并具有國家形式的民族,也就是民族國家(nation-state)中那個與國家結合在一起的國民共同體,即nation”,而中國的國族就是中華民族,作為國族的中華民族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現(xiàn)代國家制度和社會制度的基礎,(35)周 平:《中國何以須要一個國族》,《思想戰(zhàn)線》2020年第1期。另可參見周 平《現(xiàn)代國家基礎性的社會政治機制——基于國族的分析視角》,《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3期。這種將中華民族稱為國族而將56個民族看做是作為國族的中華民族之組成部分的觀點,可以追溯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一些作品,例如寧 騷《民族與國家:民族關系與民族政策的國際比較》,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5頁。在中國這樣的多民族國家里面,國族建設呈現(xiàn)為“求同存異”的過程,亦即需要平衡好增強國族的同質性和維護少數(shù)民族權益的問題。(36)周 平:《民族國家與國族建設》,《政治學研究》2010年第3期。

無論是在關于國家認同還是國族認同的討論當中,人們已經越來越意識到語言問題在其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在英語學術界,已經有不少專門討論語言與國家認同/國族認同之密切關系的論著發(fā)表和出版。(37)Sian Preece,ed.,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Language and Identity,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2020.其中既有專門針對歐美國家的研究,也包括一些關于亞洲國家與地區(qū)的專題研究。(38)前者例如Stephen Barbour and Cathie Carmichael,eds.,Language and Nationalism in Europe,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Leigh Oakes,Language and National Identity:Comparing France and Sweden,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Co.,2001;Deborah J.Schildkraut,Press One for English:Language Policy,Public Opinion,and American Identity,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5。后者例如Amy B.M.Tsui and James W.Tollefson,eds.,Language Policy,Culture,and Identity in Asian Contexts,Mahwah,N.J.: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2007;Simpson Andrew,ed.,Language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Asia,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Lionel Wee,The Singlish Controversy:Language,Culture and Identity in a Globalizing Worl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8.英語世界的此類研究成果,有助于我們從另一個角度來對比理解,作為國家通用語言的普通話在中國的推廣,為何能夠極大地有助于“國家的統(tǒng)一”和“民族的團結”。不過,對于上述問題的討論,在中國還需要放置在更為寬闊的本國歷史脈絡當中來深入認識。

歷史中國為何能夠長期維系著以追求大一統(tǒng)為主旋律的超大規(guī)模共同體,并一直延續(xù)到今天,而沒有像面積與中國相差不大的歐洲那樣,分裂成了眾多地理意義上的小國?此問題吸引著無數(shù)學者加以解釋。其中有一個歷史因素正在日漸引起研究者們的重視,那就是,歷史中國大一統(tǒng)總體格局的維系,在極大程度上受惠于秦始皇時期,乃至更早時候所推動實施的“書同文”和“語同音”這些文化機制的重要內容。安德烈亞斯·威默(Andreas Wimmer)通過比較19世紀早期到20世紀末的中國和俄羅斯帝國,討論了語言的同質性/異質性程度高低對于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重要影響。他認為,盡管中國各地存在著發(fā)音各異甚至相互之間完全無法聽懂的眾多方言,但幾千年來所形成的書寫文字的統(tǒng)一,為中國不同族群的精英們跨越語言鴻溝,并被吸納進國家政體當中創(chuàng)造了條件,這種政治整合有助于在不同的族群當中形成有力的共同身份認同,而俄羅斯帝國的口頭語言和書寫文字皆是異質性的,此特點一直保持到蘇聯(lián)時期,正是這種在語言方面相較于中國的高度異質性,造成俄羅斯帝國及其后繼者蘇聯(lián)要想長期維持一個統(tǒng)一的國家變得更加困難,并與其他因素一起,最終促使俄羅斯帝國和蘇聯(lián)分別在20世紀初期和末期沿著族群語言分界線走向解體。(39)[瑞士]安德烈亞斯·威默:《國家建構:聚合與崩潰》,葉 江譯,上海:格致出版社,2019年,第130~188頁。蘇力的研究則更為細致地指出,“書同文”和“語同音”不僅具有政治文化信息交流和治理的功能,而且還共同創(chuàng)造出“士”這一政治文化精英共同體,并在其當中維系并發(fā)展著一種能夠打破農耕社會天然形成的“地方認同”之局限的“國家認同”,從而,通過這一政治文化精英共同體在此種“國家認同”之下的相互認同,強化了中國各地之間的聯(lián)系和國家的統(tǒng)一。(40)蘇 力:《大國憲制:歷史中國的制度構成》,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44~387頁。

安德烈亞斯·威默和蘇力的各自研究都從不同的角度強調,在中國歷史上,那些追求語言同質性(起碼是書面語)的具體實踐,有助于對精英們加以政治整合,進而強化其國家認同。在民主政治早已成為時代主題和人口流動日益頻繁的今天,作為國家建構之兩大方面的政治整合和國家認同的具體實踐,不能只是考慮到精英群體,而是必須面向全體國民開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作為國家通用語言的普通話在全國的普及,不僅有助于全國各民族的精英們更好地參與到國家政治當中,通過不排除任何族群參與的政治整合,強化各民族精英們的國家認同,進而,使得民族認同在其身上能夠升華為國族認同,并且還能夠在人口流動日益頻繁的時代大背景下,為所有的普通大眾提供實用的國家通用語言交流技能,使其得以從對國家通用語言的掌握使用過程中切實獲益,進而有效強化其作為中華民族之一員的國族認同。例如,有學者通過對2018年采集自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的5個縣級單位的1 256份問卷調查數(shù)據(jù),以及訪談資料的回歸分析指出,“國家通用語言熟練程度不僅可以促進國家認同,還能夠調節(jié)人口流動對國家認同的影響效度,是人口流動對國家認同發(fā)揮積極作用的前置條件”,具體來說,相較于未流動人口,流動人口對國家通用語言的熟練掌握程度每增加一個等級,其形成完整意義上的國家認同(包括國家歸屬感和族際認同)的概率,便會增加約0.391倍。(41)劉元賀:《人口流動、國家通用語言使用與國家認同——基于2018年新疆城鄉(xiāng)社會調查數(shù)據(jù)的實證分析》,《新疆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

還需要注意的是,有許多研究都已經提醒我們,當語言因素被用來在不同群體范圍內加強其內部凝聚力時,既有可能產生強化國家認同的效果,也有可能形成分裂型語言民族主義,從而對國家統(tǒng)一造成威脅。例如,南斯拉夫當年的語言民族主義運動,為其后來的解體分裂埋下了禍因。(42)戴曼純,朱寧燕:《語言民族主義的政治功能——以前南斯拉夫為例》,《歐洲研究》2011年第2期。又如,1971年東巴基斯坦從巴基斯坦分裂出去而成為獨立的孟加拉國,便與當年推行的語言政策造成的結果有關,而西班牙巴斯克地區(qū)當年之所以成為該國分裂主義活動最為激烈的地方(相類似的還有今天該國的加泰羅尼亞地區(qū)),以及加拿大魁北克省要求獨立的聲音為何至今都沒有完全停息,皆與當?shù)厣贁?shù)族裔的所謂“語言忠誠”問題有著密切關系。(43)趙蓉暉:《分裂主義與語言問題》,《語言政策與語言教育》(第1期),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32~34頁。另可參見[英]埃里·凱杜里《民族主義》,張明明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第118~120頁。在中國,雖然歷史上語言民族主義在這里“保持沉默”,(44)[瑞士]安德烈亞斯·威默:《國家建構:聚合與崩潰》,葉 江譯,上海:格致出版社,2019年,第131頁、第154~155頁。但近年來,由于全球化帶來的沖擊等多種因素的綜合影響所致,在個別地區(qū)出現(xiàn)了部分少數(shù)民族的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的“失衡”,(45)暨愛民:《國家認同建構:基于民族視角的考察》,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71頁;陳路芳等:《我國少數(shù)民族文化政策與國家認同》,北京:民族出版社,2016年,第196~197頁。而這種“失衡”,有時會以圍繞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與少數(shù)民族語言之使用發(fā)生的“沖突”具體展現(xiàn)出來。正因為如此,我們需要從語言政治學的角度深刻認識到,對于中華民族這種基礎性的社會政治資源之建設而言,(46)范 俊,孫保全:《中華民族:一種基礎性的社會政治資源》,《思想戰(zhàn)線》2020年第5期。普通話作為法定的國家通用語言在全國范圍內的推廣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它是作為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中國之國族認同建構的基礎性工程。(47)青 覺,吳 鵬:《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教育:多民族國家認同建構的基礎性工程》,《貴州民族研究》2020年第9期。

結 語:國家能力建設視角下的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推廣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多年來,我國的語言規(guī)劃,歷經從最初以政策指令為主,到后來逐步建立起一套語言文字法律制度體系并不斷加以完善的轉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上述這段發(fā)展歷程,同時也是我國的國家能力建設不斷深入開展的歷史過程。

國家能力(state capacity)這一概念,最初出現(xiàn)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隨著西達·斯考切波(Theda Skocpol)、米格代爾(Joel Migdal)等人對其的運用與推廣,時至今日已經形成了諸多各富特色的理論派別。(48)李 劍:《轉變中的“強”國家——國家能力的理論邏輯及其演進》,《國外理論動態(tài)》2014年第6期。而關于如何定義“國家能力”,則大致有“國家主義—對抗”型模式、“新國家主義—對抗”型模式和“新國家主義—合作”型模式,三者之間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各自對國家與社會之關系的理解不同。(49)王浦劬,湯 彬:《論國家治理能力生產機制的三重維度》,《學術月刊》2019年第4期。

就當代中國的語言規(guī)劃與語言立法而言,我們不能將其簡單地視作只有“專斷性權力”(despotic power)的行使,或者僅僅為了追求“以政權為基礎的國家能力”,而應當將這一過程理解為同時也是“基層滲透性權力”(infrastructural power)不斷得到強化、“以共同體為基礎的國家能力”之建設的日益深化。(50)邁克爾·曼(Michael Mann)將國家權力細分為專斷性權力和基層滲透性權力兩大類,其中前者涉及“國家精英可以自行其是,而不必例行化地、制度化地與市民社會各集團進行協(xié)商的范圍”,而后者則是指“國家實際滲透社會,并在其統(tǒng)治疆域中有效貫徹政治決策的能力”,參見Michael Mann,“The Autonomous Power of the State”,in Michael Mann,ed.,War and Capitalism:Studies in Political Sociology,Oxford [England], New York [USA]:Basil Blackwell,1988,pp.5~9。曹正漢受芬納(Samuel E.Finer)的啟發(fā),將國家能力按照功能的不同劃分為“以政權為基礎的國家能力”和“以共同體為基礎的國家能力”兩大類,其中前者“主要由統(tǒng)治者及中央政府建構”,而后者“是在統(tǒng)治者、地方精英和民間社會的互動中逐漸形成,并得到市民社會的支持”,參見曹正漢《“強政權、弱國家”:中國歷史上一種國家強弱觀》,《開放時代》2019年第2期。這兩組國家權力和國家能力的良性發(fā)展,需要借助于廣大民眾的國家認同/國族認同從中勾連。而“多民族國家認同構建,需要國家承擔責任,需要國家語言規(guī)劃,其中語言地位規(guī)劃則是國家語言規(guī)劃的一項重要內容”。(51)殷冬水:《國家認同建構中的語言變革》,載李里峰《國家治理的中國經驗(第1輯·現(xiàn)代國家治理)》,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310頁。另可參見王春輝《論語言與國家治理》,《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第33頁。因此,值此《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施行20周年的繼往開來之際,我們不僅需要從語言經濟學角度,大力宣傳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在全國范圍內的推廣使用,能夠給廣大民眾帶來的切實利益,而且還需要從語言政治學角度,深刻認識到其對于中華民族這一國族認同之建構的重要功能。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落實貫徹好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推廣及其立法這項事關“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長期戰(zhàn)略任務。(52)王 晨:《進一步貫徹實施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 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寫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頒布20周年之際》,《人民日報》2020年11月11日,第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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