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艷紅
(山東財經大學 公共外語教學部, 山東 濟南 250014)
在??思{小說中,時間是一個涵括性很強的概念,它既是哲學思想,又是藝術表現,是小說的結構方式和審美范疇,內涵非常豐富,頻頻在學界引發(fā)熱議。法國哲學家薩特(2008:112)高屋建瓴地指出:“福克納的哲學是時間的哲學”;美國哲學家巴雷特(Barret,1962:53)則認為“真正的時間構成我們生命的重要物質,是比手表、鐘表和日歷更深刻、更原始的東西。時間是一種緊密的媒介,??思{筆下的人物在其中移動,仿佛在水中跋涉:正如海德格爾所說,時間是他們的實體或存在”。國內學者吳曉東(2002:145)在《福克納的時間哲學》中也指出:“時間問題是理解現代主義小說的一個貫穿性的視角”。這些評論足以說明時間在福克納小說中的重要意義,可以說,理解了福克納小說的時間,就掌握了開啟約克納帕塔法藝術世界大門的鑰匙。
要理解福克納小說的時間,一個繞不開的人物就是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福克納本人曾不止一次地公開表達對柏格森“創(chuàng)造進化論”時間觀的認同:“實際上我很同意柏格森的時間流動理論”(轉引自王鋼,2012:110)。那么,??思{為何如此推崇柏格森?柏格森的“創(chuàng)造進化論”的時間哲學又對福克納小說的時間藝術產生了哪些影響?這是本文將要展開討論的話題。
探究文化現象的成因,必須深入其誕生的歷史文化語境,才有可能接近事實本身。因此,無論是柏格森創(chuàng)造進化論時間觀的提出,還是??思{對該時間觀的接受,其發(fā)生的機制都需要放置到時代背景中去考察。
我們知道,西方社會自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時代開始便形成了理性主義的文化傳統(tǒng)。尼采認為,自蘇格拉底以后,所有人都變成了理論人。歐洲文藝復興運動以后,這種理性主義演變?yōu)椤皢⒚删瘛保皢⒚删裼袃蓚€基本信念:其一自然是可知的;其二知識是萬能的”(孫周興,2020:36)?!皢⒚删瘛遍_啟了科技時代的大門,人類開始進入現代社會。
在科技主義盛行的現代社會里,時間的重要性就凸顯了出來,因為社會化大生產和機器的運轉需要精確的時間來組織運行,按照牛頓力學體系勻質運動和鐘表周期震動為依據的線性時間觀念便建立起來了?!皞鹘y(tǒng)線性時間觀有兩個基本解釋‘假設’:其一,時間是一條永不可逆的直線,其二,時間直線上的每個點都是均勻的”(孫周興,2020:37)。它是精致化測度的物理時間與線性時間的結合。在社會發(fā)展層面,受進化論影響,線性時間觀表現為歷史進步觀,“啟蒙思想家們教導說,人類社會經歷著由原始的、低級的社會形態(tài),向現代的、高級的形態(tài)發(fā)展,而且這一發(fā)展是全人類共同的一般模式”(吳國盛,2020:118)。受現代科技發(fā)展帶來的樂觀情緒的影響,人類社會無限進步、線性發(fā)展的歷史觀開始深入人心。
但是,這種科技理性主義的時間觀念帶來了可怕的后果:從個體生命意義上來說,線性時間不可逆,生命的意義由此消解,個體成了“絕望的等死者”;從個體的生存境遇上來說,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時間成為商品,被估值計算并進入交換市場,“作為個體的主體難逃厄運,被啟蒙現代性宰制,成為社會大生產的一個效率符碼,最終,淪為物化的客體,綁縛在均質化的物化時間的機器上”(楊林,2020:175)。
資本主義的社會實踐也證明了歷史進步觀的荒謬之處。在物質生活越來越豐富的同時,人們的精神世界卻越來越貧瘠化,人性異化、價值虛無,人類社會反而成了精神的“荒原”。從19世紀下半葉開始,資本主義經濟危機頻繁發(fā)生,不斷沖擊著社會秩序;20世紀初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更是對歷史進步觀的無情嘲諷。正是在這一時代背景下,柏格森提出了創(chuàng)造進化論的時間觀。
柏格森抓住時間這個關鍵,對近代以來以牛頓物理學為代表的科學理性主義進行了反思和批判。柏格森認為,世界的本質既非物質也非精神,而是他稱之為“綿延”的生命沖動。所謂“綿延”,就是“入侵將來和在前進中擴展的過去的持續(xù)推進”①(柏格森,2019:10),世間萬物都是這種生命沖動派生出來的東西。綿延的本質特征是它的時間性,按照柏格森的理論,在數學、物理等自然科學中作空間化處理的時間,并非真正的時間,真正的時間是一種連續(xù)進展的、無法像自然科學對待空間物質那樣進行分割的變化流,而且它的各個變化瞬間性質也是不同的,彼此間相互融合在一起,過去、現在和未來無法截然分開,現在中既包含著過去,又和過去一起共同突入未來。而綿延就是真正的時間,它無法測量,只能訴諸個體的心理體驗,依靠直覺去感受??萍祭硇灾髁x離開生命去了解時間,把時間看作是脫離生命意識的空間化存在,因而無法真正理解時間的本質,這導致了現代社會文化危機的產生。
幾乎與19世紀下半葉以來歐洲社會危機的發(fā)生同時,美國南方社會也在發(fā)生著激烈的社會變革。南北戰(zhàn)爭以后,南方的奴隸制種植園經濟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建筑于此經濟基礎之上的社會秩序受到巨大沖擊,南方社會成了“破裂之屋”。與此同時,北方工商業(yè)文明的大舉入侵,蕩滌著傳統(tǒng)社會的角角落落,帶來了道德觀念的墮落:“金錢孽生出一種穴居人,而他又繁衍出一對雙胞胎的穴居人:欠債與破產,這三者如此迅速地讓金錢在這片土地上大逞淫威”(??思{,2014:58)。??思{作品反映了這一歷史時期的社會現實,來自傳統(tǒng)和現代的雙重危機在??思{小說中表現為“時間斷裂”。
法國哲學家薩特首先注意到了??思{小說中的時間斷裂現象。他在1939年發(fā)表的《喧嘩與騷動:??思{小說中的時間》中對福克納早期小說,主要是《喧嘩與騷動》中的時間現象作了考察。薩特認為福克納小說中的時間是心理時間,因為“過去的次序是心的次序”(2008:115)。《喧嘩與騷動》的主人公昆丁,是南方傳統(tǒng)豪門的后代,祖上曾經出過三位州長和一位將軍,生活中的他與現實格格不入,一心希望恢復家族的榮譽,重現過去的輝煌,現實中所發(fā)生的一切都讓他想起過去。薩特指出,??思{小說的時間特點是“向后看”,時間被“斬了首”(2008:117),也就是斬斷了現在與未來相聯(lián)系的部分,失去了未來發(fā)展的可能性。薩特認為,??思{的小說描寫了一個“年老垂死的世界”(2008:120)。
薩特的文章影響很大,其觀點得到了后來不少學者的認同,“向后看”的時間觀似乎成了??思{小說的標簽。但應該注意的是,薩特的文章發(fā)表于1939年,??思{后期小說未能進入他的視野,因此,他對??思{小說時間現象的觀察是不全面的。我們知道,福克納小說中存在著兩個世界,一個是沙多里斯的世界,一個是斯諾普斯的世界,而斯諾普斯世界的時間與薩特所觀測到的時間——我們姑且稱之為“沙多里斯世界的時間”非但完全不同,而且相互對立。
在斯諾普斯三部曲中,??思{描寫了資本主義的代言人、貧苦白人農民“紅脖子”們在南方的崛起過程。小說的核心人物弗萊姆·斯諾普斯是山區(qū)貧民的后代,他沒有顯赫的家世,身份不清,來路不明,無家譜可尋,從時間上來說,就是沒有“過去”,因此在生活中他從不眷戀過去。而資本主義世界時間的特點在于它總是面向未來的,因為資本必須依靠未來的時間來實現增殖,所以積極擁抱資本主義的“斯諾普斯們”的時間又總是面向“未來”的。弗萊姆從一個租地的農民,店鋪的伙計,到走出“村子”,走向“小鎮(zhèn)”,最后成為“大宅”的主人,一步一步占領南方的過程,就說明了這一點。
弗萊姆實現這些目標所依靠的是冷酷無情、利益第一的理性主義原則,沒有道德感和榮譽感,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并且從不感情用事。他的算計像計算機一樣精確無誤,總是能夠實現利益最大化。斯諾普斯的世界是一個被資本所物化的世界,人完全變成了理性化的動物,成為自我欲望的奴隸。但是,線性歷史觀所許諾的未來幸福并沒有如期出現,弗萊姆最終走向毀滅就是明證。借鑒薩特先生的表述方式,我們可以將斯諾普斯世界的時間稱之為“割了尾”的時間,也就是斬斷了時間“現在”與過去的聯(lián)系。
福克納在斯諾普斯三部曲中所采用的是物理時間,遵循的是傳統(tǒng)小說的線性敘事模式。在三部曲中,“第一個星期的周末”“星期五的下午”等物理時間的標志性用語頻頻出現。時間的變化也表現在空間中:汽車代替了馬車,連鎖超市代替了小商鋪,旅館和加油站雨后春筍般出現在道路兩旁,遍布城鄉(xiāng)……??思{用物理時間代替其前期小說中的心理時間,表達了他對待兩種世界的不同態(tài)度。
站在時間“現在”的維度上,一邊是“斬了首”,一邊是“割了尾”,時間出現了雙向斷裂。而且,從時間“現在”本身觀察,美國南方還要面對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種族矛盾。在福克納生活的時代,種族矛盾依然激烈?!?925年弗吉尼亞州立法機構對一項典型的‘種族血統(tǒng)純度’(racial purity)法案所提出的修正案……所有的公民都必須到州人口統(tǒng)計局(Bureau of Vital Statistics)登記所有曾經加入到自己家族中的種族血統(tǒng),不管關系有多遠”(桑德奎斯特,2013:65)。福克納對這種社會矛盾進行了隱喻性的表達。
在《八月之光》中,主人公克里斯默斯血液不純正,是一個“黑白人”。他的時間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他一生下來就被遺棄,因此來歷不明。他長大以后,行為方式又總在黑白兩種身份之間來回搖擺、轉換,黑人、白人兩種不同的文化性格彼此間相互否定。按照存在主義的觀點,存在先于本質,這種性格上的相互否定使他無法實現自我本質性的存在,因此他的未來注定是“虛無”。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克里斯默斯的形象隱喻著美國南方在種族矛盾的困擾中進退維谷的現實窘境。
綜上可知,戰(zhàn)后美國南方社會發(fā)展在線性時間上出現了斷裂,過去、現在、將來都成了孤立性的存在。因此,南方的困境是一個時間的困境。??思{認為,這種困境是線性的物理時間的轄制造成的。在《喧嘩與騷動》中,借小說人物康普生先生之口,福克納表達了自己的這一認識:“鐘表殺死時間……只要那小小的齒輪在轉動,讓時間滴滴答答流逝,那么時間就是死的,只有在鐘表停轉的時候,時間才會活過來”(??思{,2015a:76)。
作為一種物理時間,鐘表時間具有一種毀滅性的力量,它拒絕過去,無論過去的時光如何輝煌,人類曾經的道德如何崇高,對于今天而言都毫無意義,“假如耶穌今天回到人世,我們不得不出于自我保護立即把他絞死,以便當今的文明合法化并繼續(xù)下去”(??思{,2009:117)。而且,這種時間也排斥未來:“你要把它(鐘表)當成所有希望和欲望的墳墓。你要通過它,認識到所有人類體驗的reducto absurdum(歸謬法)……我把它給你, 不是要你記住時間,而是讓你不時地忘掉它,不至于把力氣全用在企圖征服時間上……人類和時間的戰(zhàn)斗從未勝過”(福克納,2015a:68)。
鐘表時間不僅割裂了現在同過去的聯(lián)系,而且也割裂了現在同將來之間的聯(lián)系,個體成為了孤立的存在,時間的“歸謬法”讓生命失去意義。正如柏格森所指出的,“數學家處理的世界是一個每時每刻都在消滅和重新產生的世界”(25),但是“在生命領域,計算充其量只能用于有機體解體的某些現象。相反,關于有機創(chuàng)造,關于真正構成生命的進化現象,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對它們進行數學處理”(23)。
可以看出,對理性主義所建立起來的社會文化的反思是一個普遍的時代情緒,作為非理性主義代表人物的柏格森是如此,作為現代主義作家的??思{同樣也是如此。柏格森的時間哲學就是這一時代情緒的典型反映,它準確地切中了西方社會、包括美國南方社會的時代脈搏。??思{與柏格森時間觀念的高度契合表明福克納對柏格森時間哲學的認同。
受柏格森時間觀的啟發(fā),??思{發(fā)現了南方社會的問題之所在,他的小說藝術的文學使命也就很清楚了,那就是打破空間性的鐘表時間的轄制,讓時間重回主體的情感體驗,將割裂的時間重新彌合起來。??思{小說中,這一文學使命的實現在藝術手法上表現為意識流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對社會問題的關切上表現為對永恒時間的探索,在這兩個方面,他將繼續(xù)從柏格森“綿延”的時間觀念中獲得啟示。
柏格森認為,“綿延”的基本特征在于它的流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用傳統(tǒng)哲學的理性方法無法把握這種實在。在柏格森看來,傳統(tǒng)的理性認識方法是“注視外面的生命,外在于自己,原則上采用無機性質的方式”(136)。因此,理性對一切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不可預見的東西總是無能為力——它喜歡與重復性的舊東西打交道,不管什么對象,理性都要對它進行抽象、分離和排除,以找出可重復利用的成分,實現功利目的。所以,理性的方法“只能對付不連續(xù)的、靜止的和沒有生命的東西。智慧的特點是天生不理解生命”(139)。柏格森指出,要想把握住“綿延” 生命之流的真正實在必須依靠直覺。而“所謂直覺,就是一種理智的交融,它使我們置身于對象之內,以便與對象中那個獨一無二、不可言傳的東西相契合”(1963:3)。這里所說的直覺其實就是生命的本能意識,也就是生命之流本身,它能通過心靈體驗的方式進入認識對象內部,把握住其實在,從而達到與對象物我不分、情景交融的內在統(tǒng)一。
柏格森從直覺主義的觀念出發(fā),提出了他的藝術觀:“藝術的目的,都在于清除功利主義的象征符號,清除傳統(tǒng)的社會公認的類概念,一句話,清除把實在從我們障隔開來的一切東西,從而使我們可以直接面對實在本身”(伍蠡甫,1979:278)。從??思{意識流小說創(chuàng)作中可以看出,他是這一藝術觀的忠實實踐者。
首先,從文體層面來說,??思{小說的語言是語法規(guī)則的顛覆者,這可以從康拉德·艾肯評價福克納標志性長句中窺斑見豹:“句子雕琢得奇形怪狀,錯綜復雜到了極點:蔓生的子句,一個接著一個……插句帶插句……句法使人困惑且心煩意亂?!痹谶@樣紛繁復雜的句子結構中,讀者“全然不知懸空著的動詞的主語是什么”。但是,當你抽絲剝繭,力圖循著一個一個子句去弄清句子的關系時,就會發(fā)現,實在弄不清也無所謂。如果從孤立的角度來看,這些句子就是“語法上的怪物”。但是當把這些句子同全書作為一個整體來考慮,就會發(fā)現它們“不無美學上的道理”。其目的是“把形式——和思想——一直保持在仿佛還在活動著的流動不息的狀態(tài)”。艾肯得出結論:??思{所追求的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一體……一種沒有停止,沒有中斷的媒介……正如他所要揭示的生活本身一樣”(2008:81)。艾肯的觀察準確地抓住了??思{意識流小說的文體特征,也就是以心靈體驗的方式,從事物內部把握其流動性,然后突破語言規(guī)則限定的表達范式,將意識的內容自由地表達出來。正如柏格森所說,“自動性正在窺伺著我們的自由。最活躍的思想也會在表達它的形式中僵化。詞語反叛觀念。文字扼殺精神”(108)。文體上的創(chuàng)新是對抗語言自動化最有效的方式,在這方面,??思{的語言無疑是典范性的。
其次,從小說敘事的層面來看,??思{意識流小說的創(chuàng)作采用的是事件中心的多角度敘事模式,不僅突破了傳統(tǒng)小說的線性敘事范式,而且區(qū)別于普魯斯特、喬伊斯等作家人物中心的意識流敘事,充分表現了人類意識活動的復雜性和多變性,是意識流小說敘事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在《喧嘩與騷動》中,班吉、昆丁、杰生和迪爾西圍繞著凱蒂失貞事件各自展開自己的內心世界。在《押沙龍,押沙龍!》中,羅莎小姐、康普生先生、昆丁和史蒂夫四人各自基于不同的生活背景和人生閱歷,圍繞薩德本王朝的百年興衰,訴說著彼此的不同認識和感受。??思{意識流小說的形式實驗在《我彌留之際》中達到了頂峰。小說描述了山區(qū)貧民本德倫一家送葬家庭主婦艾迪的艱辛歷程,由十五位敘述者的五十九段內心獨白共同完成。這些敘述者各自具有獨立的聲音,這些聲音意識和潛意識混雜,理性和感性難分,觀點互不相容,甚至彼此抵牾、對立,缺乏一個權威的聲音,小說敘事如同由不同色塊拼湊而成的拼圖板。在眾聲喧嘩中,作者完全退居幕后,似乎失去了對小說的控制,而這正是??思{所要追求的藝術效果,因為他 “要挑戰(zhàn)的是傳統(tǒng)的敘事意識——依據該意識,人們通常認為作者和其語言是一體的。由于傳統(tǒng)的全知敘事或部分的全知敘事是標準的敘事技巧,這種一體的觀念已經被形式化,被認為是約定俗成,而這正是??思{的小說所要拋棄和否定的”(桑特奎斯特,2013:24)。
其三,從小說反映的社會文化層面來看,??思{對兩種由理性主義構建的文化進行了解構。這兩種文化,一種是由南方種植園主按照“非白即黑”的二元論理念建立起來的貴族騎士神話,一種是北方工商業(yè)文明按照經濟理性建立起來的資本主義物質文化。??思{的小說中存在著兩種互文本,分別指涉這兩種文化。一種為《喧嘩與騷動》與《押沙龍,押沙龍!》,一種為《我彌留之際》與斯諾普斯三部曲。在前一種互文本中,昆丁作為南方貴族的繼承人,眷戀著過去的舊傳統(tǒng),一心要恢復家族的榮耀。而在《押沙龍,押沙龍!》中,??思{讓昆丁作為敘述者之一,親眼見證薩德本王朝的毀滅,揭穿南方種族主義所隱藏的罪惡,暴露了舊的貴族文化傳統(tǒng)必然衰亡的歷史真相。在后一種互文本中,《我彌留之際》中的貧苦山民本德倫一家,盡管出身微賤,言行粗鄙,道德談不上高尚,人格也都不太健全,就是這樣一群人,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靠著吃苦耐勞,完成了一段堪稱英雄傳奇般的精神壯旅,表現出英雄般的品質。但是就是這些本性淳樸的山民,一旦遭遇資本理性,立刻化身為“斯諾普斯”,成為敗壞南方的毀滅性的力量。
柏格森在創(chuàng)造進化論學說中批駁了兩種理性主義的觀念——機械論和目的論。機械論認為“一切都是給定的”(38),目的論意味著“事物和生物只是實現一個預定的計劃”(39)。這兩種觀念都把生命納入一個預定的模式,使之失去創(chuàng)造性,失去了創(chuàng)造性,生命就成了簡單的重復,成為物質化的存在,物質化的存在是沒有時間發(fā)生的,也就是取消了時間性。福克納對南方社會兩種文化的反思與柏格森對兩種理性主義觀念的批判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柏格森的創(chuàng)造進化論中,綿延不是簡單的時間延續(xù),而是一種特殊的綜合,現在的意識中包含著流逝的過去,并且就在當下的瞬間以不經意的方式顯現,現在的意識中同時包含著未來的趨勢,因此,綿延是一種包含著過去、現在、未來,如同“滾雪球”一般持續(xù)向前的創(chuàng)造性運動。依據“綿延”的觀念,“我們就是我們自出生以來的歷史。我們正是通過自己的全部過去(包括我們心靈的原初傾向)去產生欲望和意愿,去做出行動和籌建未來”(張慶熊,2016:8)。
柏格森指出,我們要想親身感受到生命的綿延,必須拒絕理性從外部強加于生命的人為統(tǒng)一性,去重新發(fā)現生命真正和生動的內部統(tǒng)一性。而要做到這一點,“讓我們在我們內部深處,尋找我們感到自己生命的內在中心點……通過我們的人格的強烈收縮,我們才能拉回正在離去的過去,把它完整地壓縮在它在進入現在時所創(chuàng)造的現在之中。我們重新回到這一點的時刻是極少的:這些時刻就是我們的真正自由的行動”(167)。
就是說,我們對綿延的感覺,就是自我與本身的一致程度,感覺越深刻,自我的一致就越完全:“我們越意識到我們在純粹的綿延中前進,我們就越感覺到我們的存在的各種部分進入另一些部分,我們的整個人格也集中在一點,更確切地說,集中在不斷突破和進入將來的一個尖點。生命和自由行動正在于此”(168)。
柏格森所說的極少出現的自我與本身一致的特殊時刻,類似于禪宗所說的“頓悟”,也有點類似于基督教中的“顯靈”,即在剎那間所感受到的生命本質,或者說領悟到的人生真諦。在這種“震驚的時刻”,人的感覺、意識全部打開,過去、現在、未來同時顯現,一時“思接千載,心游萬仞”,進入心下澄明、萬物皆備于我的境界。
在??思{看來,這種特殊的時刻就意味著永恒。他說:“時間中只有現在,過去和將來都包括進去,就是永恒”(轉引自王鋼:2012:110)?!秹災沟年J入者》中的這一段文字可以看做是他對時間觀的最佳注解:
“所有一切都是現在,你明白嗎。昨天在明天來臨以前不會過去而明天在一千年以前就開始了。對每一個十四歲的南方男孩來說,并不只是曾經一次而是任何他想要的時候,1863年7月的一個下午還不到兩點鐘的這個時刻總是存在:各旅士兵都進入了鐵欄桿后面的位置,樹林的槍都上了子彈做好準備……”(??思{,2004:172)
“還不到兩點鐘的這個時刻”是指蓋底斯堡戰(zhàn)役即將爆發(fā)前的一瞬間。這場戰(zhàn)役的發(fā)生不是偶然的,是歷史的結果,它的種子甚至在人類進入文明以前就已經種下,而它的影響在未來也不會消失,戰(zhàn)役留下的印跡會保留在后人身上,永遠無法抹去。這場戰(zhàn)役具有永恒的歷史意義。
在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中,福克納通過塑造迪爾西、艾克·麥卡斯林、莉娜·格羅夫等原型人或者說理想人形象,表達著他對永恒時間的追尋。在《喧嘩與騷動》中,康普生一家無法擺脫過去的陰影,曾經的煊赫輝煌不再,家庭面臨分崩離析,成員之間相互關系冷漠。老迪爾西作為唯一的支撐性力量,默默地用愛維護著家庭的溫暖。迪爾西的鐘表只有一根指針,??思{以此提醒人們她才是生活在真正時間中的人。在復活節(jié)禮拜活動中,她在彌撒聲中如醍醐灌頂,剎那間“頓悟”,“我見到了初,也見到了終”(??思{,2015a:260)。從基督受難的啟示中,她看到了過去的罪惡導致的苦難,也看到了獲得救贖和再生的希望。
南北戰(zhàn)爭帶來北方工商業(yè)文明的入侵。在??思{看來,舊南方的種族主義玷污了土地,犯下了罪惡,但是新南方顯然沒有吸取舊南方的教訓,在物質主義的泥潭中不能自拔,被欲望綁架,瘋狂地掠奪土地。在現代文明的步步緊逼之下,森林荒野步步后退,帶來了可怕的后果,制造了新的罪惡。
伴隨著理性主義的膨脹,是人類神性光輝的日趨黯淡。??思{在早期小說中大多采用神話模式,賦予其中的人物種種神性光輝,比如《押沙龍,押沙龍!》中的薩德本、《沒有被征服的》中的沙多里斯上校、《喧嘩與騷動》中的昆丁等,都被比作希臘神話或者《圣經》中的神話人物。即使如《我彌留之際》的本德倫一家,他也賦予其傳奇品質。而在后期的斯諾普斯三部曲中,??思{則完全回歸現實,表現的是人性的墮落。在物質主義的世界里,神性的光輝被損耗殆盡。
找回已經失落的神性光輝,把迷失在物質主義時代的人們重新帶入光明世界,是??思{賦予小說的文化使命。在小說《熊》中。少年艾克為了拜會“荒野的老祖宗”“森林之神”大熊“老班”,只身一人進入密林深處,在放棄了獵槍、指南針和手表等現代文明的產物之后,才得到一睹“老班”真面的機會。見到“老班”的那一刻讓艾克大徹大悟,決心為祖先的“惡”贖罪。艾克成年以后,放棄祖產,遠離文明世界,做了一名木匠,回歸淳樸的自然生活。
??思{筆下的“老班”就是古老神性光輝的象征,它以神秘的方式體現了大自然的種種美德,“它是道德的現實,是不朽的微光。這種現實不受城市中不斷變遷的道德風尚的影響,而在文明開始以前就存在的理想”(路易斯,2008:171)?;囊爸谐錆M了這種高尚的品德。??思{在諾貝爾獎感言中所提到的人類曾經的“昔日榮耀”,即憐憫、謙恭、自豪、勇敢、忍耐力等一系列美德,就是人類在其歷史進程中從荒野中所汲取的精神力量。《熊》中的艾克找到了這種精神,而《八月之光》中的莉娜·格羅夫則是這種精神的化身。
在《八月之光》中,??思{設置了三條時間線索:海托華是一位牧師,他像昆丁一樣沉湎于過去,不愿面對現實;克里斯默斯是一個混血的黑白人,在黑人和白人兩種人格中迷失了自我,他象征著南方的社會現實;懷有身孕的莉娜則是永恒的自然美德——大地母親的化身,她行走在路上“仿佛是那古甕上的繪畫,老在前進卻沒有移動”(??思{,2015b:4),在她身上閃耀著人類初生時的天真和美好。莉娜作為一個山區(qū)女子,為了尋找情人,只身一人從亞拉巴馬來到杰弗生鎮(zhèn),在那里正發(fā)生著一樁兇殺案,黑白人克里斯默斯由于殺死了自己的情人、白人女子喬安娜,被白人種族主義暴徒追殺??死锼鼓箚拭臅r刻也是莉娜兒子降生的時刻??死锼鼓沟乃劳雠c莉娜兒子的誕生同時發(fā)生隱含著??思{對南方走出種族主義的對立、迎接新的未來的美好期盼。海托華在為莉娜接生的過程中感受到她身上的自然美德,覺悟到生命的美好,走出了人生的迷惘。在這一生死轉換的瞬間,過去、現在、未來融為一體,時間進入永恒。
柏格森“創(chuàng)造進化論”的時間觀為福克納提供了犀利的思想武器,讓他發(fā)現了美國南方社會生存困境的癥結所在,那就是南方社會生存在斷裂的時間中,發(fā)生時間斷裂的原因主要是南方的社會文化都是按照理性主義的線性時間觀念建立起來的,這導致了兩種可怕的后果,一種是人與過去的疏離,一種是人與環(huán)境的疏離。人與過去的疏離導致人們無法從過去的經驗中汲取教訓。在??思{看來,南方種族主義制造的罪惡是歷史的悲劇,具有一般的人類意義,而新興的資本主義制度重復過去的悲劇,在制造新的罪惡,這成了一場鬧劇,令人痛心。而人與自然的疏離也讓人類的神性光輝日趨黯淡,這種神性光輝就是支撐人類創(chuàng)造文明歷史的文化精神,也就是人類的“昔日榮耀”。??思{一再強調“人是過去的總和”(Gwyin & Blotner,1959:84)、“人是這種季節(jié)變換的總和”(??思{,2015a:110),這些看法極具針對性。??思{對柏格森“綿延”時間觀的服膺也正是由于它能彌合時間和自然。
注釋:
① 引文出自亨利·柏格森:《創(chuàng)造進化論》,姜志輝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 以下該書引文僅標明頁碼,不再一一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