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東城,黃錕煉
(1.惠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2.自由撰稿人,廣東惠州516007)
明代弘治十五年,吳中沈周因老年喪子而作《落花詩》十首,吳中名士文征明、徐禎卿、呂常等都有和詩傳世。弘治十七年,唐寅尚在親友離喪、科場失敗的人生陰霾中無法解脫,因而酬和沈周組詩,同名為《落花詩》。唐寅所作《落花詩》原作三十首,后受時風影響,又幾番書寫贈人,其中十七首改動較多。盛詩瀾論文《唐寅落花詩考》[1]24-28較詳細考辨了此組詩書寫諸版時間先后。周道振、張月尊輯校的《唐伯虎全集》①中,收其原作為《和沈石田落花詩三十首》,其改作《落花詩十七首》則編入補輯。為便引述,茲將原作三十首按《唐伯虎全集》順序依次稱為一至三十首,改作十七首則編次名為三十一至四十七首。當前學界專題分析唐寅《落花詩》自我形象的論文幾無。
唐寅《落花詩》中的自我形象,總而言之勾勒出一個才高命蹇、懷才不遇的幽士形象,詳而分之其有多層次形象特點,顯示出詩人面對現(xiàn)實生活時矛盾糾結(jié)的心態(tài)。
詩人在《落花詩》中最突出的情緒就是憂愁傷感,它作為底色彌漫在組詩中,渲染出一個憂郁感傷的自我形象。在四十七首《落花詩》中, “ 憂 ” 和 “ 愁 ” 這樣的字眼比比皆是,憂愁正是組詩的基調(diào),也是詩人形象的基本特點。詩人的憂愁情緒,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不同方面。
1.痛惜春光流逝。詩人寫作《落花詩》唱和沈周之《落花詩》,誠因感慨 “ 其胸中塊壘郁勃之氣,無由自泄 ” ,而 “ 假諸風云月露以泄之 ”[2]526。然傷春為其情緒生發(fā)依傍所在,也是組詩的主要內(nèi)容。如其一:
今朝春比昨朝春,北阮翻成南阮貧。
借問牧童應沒酒,試嘗梅子又生仁。
六如偈送錢塘妾,八斗才逢洛水神。
多少好花空落盡,不曾遇著賞花人。[2]66
這里的 “ 北阮 ” 和 “ 南阮 ” ,見于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任誕》[3]223,陳留尉氏的阮氏一門, “ 北阮 ” 生活富裕, “ 南阮 ” 阮籍與阮咸叔侄則非常貧困。這首詩寫春色遲暮,一夜之間大好春色零落殆盡,恰如北阮與南阮之別。尾聯(lián)嗟嘆好花落盡、無人欣賞,隱含著詩人自身不遇的感喟。
組詩中表達感傷春光流逝的詞句俯拾皆是,如 “ 夕陽芳草笛悠悠,春事驚看又轉(zhuǎn)頭 ” (其二)、 “ 肯唱驪歌送春去,悔教羯鼓徹明催 ” (其三)、 “ 春歸不得住須臾,花落寧知剩有無 ” (其七)、 “ 春來赫赫去匆匆,刺眼繁華轉(zhuǎn)眼空 ” (其十六)、 “ 舊酒新啼滿袖痕,憐香惜玉竟難存 ” (其十七)等等,皆可見詩人目睹春色蕭條而感到痛惜的情緒,凸顯出一個憂郁傷春的詩人形象。
2.感嘆老病交加。據(jù)《唐寅年譜》可知,《和沈石田落花詩》三十首作于弘治十七年(1504年),其時唐寅不過三十五歲;其后陸續(xù)改作《落花詩》十七首,亦必定在卒年嘉靖二年(1523)五十四歲之前完成。故詩人自詠之 “ 老 ” ,更多的是頹唐衰喪心態(tài)之寫照,這與歐陽修謫滁作《醉翁亭記》并自號 “ 醉翁 ” 時不足四十歲同理。不過唐寅也有 “ 未老先衰 ” 自述,他在二十五歲時即作有《白發(fā)》詩 “ 清朝攬明鏡,元首有華絲 ” ,究其因,除自省 “ 憂思逾度 ” 外,或還與其生性落拓不羈,??v酒竭欲有關(guān)。在《落花詩》中,詩人曾多處寫出其衰老頹喪的身心狀態(tài)。
新草漫侵天際綠,衰顏又改鏡中朱。(其七)[2]68
鬢邊舊白添新白,樹底深紅換淺紅。(其九)[2]68
惻惻悽悽憂自惔,花枝零落鬢絲添。(其二十五)[2]72
衰老形骸無昔日,凋零草木有榮時。(其三十)[2]73
詩人正值壯年,本當自強,然傳達詩人的自我形象,卻頻頻攬鏡生悲,獨傷鬢白,情緒頹廢,在燦爛青春景象映襯中,悲哀的自我形象愈加明顯。
至于其病苦之狀,在組詩中雖較少述及,但分量卻不輕。如其九首聯(lián) “ 春盡愁中與病中,花枝遭雨又遭風 ” 。一年中四分之一的時日盡在憂愁和病苦中煎熬,詩人愁病纏綿的自我形象昭然。其三十三:
李態(tài)樊香憶舊游,蓬飛萍轉(zhuǎn)不勝愁。
一身憔悴茅柴酒,三月傷春滿鏡愁。
愛惜難將窮袴贈,凋零似把睡鞋留。
紅顏春樹今非昨,青草空埋土一丘。[2]369
這首詩由原作其四改作,韻腳仍屬《平水韻》下平韻 “ 十一尤 ” 韻部,但頷聯(lián) “ 樓 ” 字改押 “ 愁 ” 字與首聯(lián)相重;詩境則與原作幾乎全不相同。從詩意上看,此詩追憶舊時狎妓和友伴交往的經(jīng)歷,又自述其 “ 蓬飛萍轉(zhuǎn) ” 辛苦漂泊的經(jīng)歷,當是唐寅遠游歸鄉(xiāng)之后所改。就后兩聯(lián)來看,此時詩人一時窮愁潦倒,憔悴不堪,而回憶起前塵往事,物是人非,大有一番情隨事遷的幻滅感。
3.自憐遭際辛苦。唐寅《落花詩》為春愁而觸發(fā)僅為表象,實是詩人托落花、才士、美人意象自傷遭際。唐寅才高,自視也甚高,身世遭遇卻可謂大不幸。弘治十二年,唐寅因 “ 科場案 ” 含冤下獄,自此斷絕功名之路;弘治十三年,又遭繼室背棄;弘治十六年,與其弟唐申分家獨居。弘治十五年唐寅作《落花詩》時,其心境之悲哀可想而知。詩中屢現(xiàn)才高命蹇、懷才不遇的幽怨,其一 “ 多少好花空落盡,不曾遇著賞花人 ” ,以芳華落盡無人欣賞比己才華零落無人賞識。科場舞弊案雖斬斷了唐寅的進取之路,然其對功名仕途的追求在其內(nèi)心幾乎一生都未曾淡忘。如組詩其十三:
天涯晻溘碧云橫,春社園林紫燕輕。
桃葉參差誰問渡,杏花零落憶題名。
日高蘚雜蝸黏壁,雨過鶯啼葉滿城。
邀得大堤諸女伴,踏歌何處和盈盈。[2]69
其四十三對該詩后兩聯(lián)進行了改動,兩詩都寫春社時景,原詩寫日間景象,改作寫日間到晚上情景。兩詩頷聯(lián)同,都寫渡口桃葉參差復生、無人問渡,在杏花零落中追憶起曾經(jīng)鄉(xiāng)試高中題名時的風光,撫今追昔,字里行間充滿對曾經(jīng)風光得意的時光的無盡眷戀,飽含著對自身遭際變化的深沉感傷。結(jié)合唐寅在會試舞弊案后,刻了 “ 龍虎榜中名第一煙花叢里醉千場 ” “ 江南第一風流才子 ” 等印章,更可佐證其內(nèi)心在功名無望事實面前的無限傷心和失落。
唐寅文采風流,才氣高昂,為當時士林所共知。文征明與其同齡,天賦遜之甚遠,文父文林對唐寅非常欣賞,也曾視如己出地著意培養(yǎng)、提攜他。唐寅擅詩文、工書畫,《落花詩》中多次出現(xiàn) “ 八斗才 ” “ 洛神賦 ” 等詞,自稱 “ 能賦已無八斗陳 ” (其四十),以曹植這樣的文學巨擘自許的。但唐寅的才學并沒有為他帶來過多榮耀,反令其遭受了沉重打擊。在面對人生中接連不斷失意,唐寅對命運產(chǎn)生了疑問,心態(tài)也隨之發(fā)生了曲折變化。《落花詩》中,詩人塑造了一個面對命運波折時努力求索緣由的自我形象,其心態(tài)轉(zhuǎn)變呈現(xiàn)多樣化特點。
1.逃避。在沉重的現(xiàn)實打擊下,詩人借酒精麻醉自己,逃避現(xiàn)實:
漏刻已隨香篆了,錢囊甘為酒杯空。(其九)[2]68
詩人以西晉山濤之子名士山簡自比。山簡經(jīng)常醉酒,唐代王維《漢江臨眺》詩就已將他視作醉翁形象的典型了。而在《落花詩》原作三十首中,與酒有關(guān)的詩占十五首,改作十七首中則占六首。可以說詩人縱酒程度不下于山簡,除了唐寅生性確實好酒之外,更重要的是其一腔失意只能借酒澆洗,在酒精的麻醉下逃避內(nèi)心的痛苦。
2.失落?!堵浠ㄔ姟酚性S多詩句抒發(fā)了詩人對人生無常、遭際突變的嗟怨,以春色流逝的哀愁隱喻人生的巨大失落感:
春來赫赫去匆匆,刺眼繁華轉(zhuǎn)眼空。(其十六)[2]70
剎那斷送十分春,富貴園林一洗貧。(其三十一)[2]368
以上詩句對花事飄零的描寫,充滿了由盛轉(zhuǎn)衰突變的意味,折射出其內(nèi)心深處的無常意識和人生幻滅感。從 “ 貌嬌命薄兩難全,鶯老花殘謝世緣 ” (其二十一)、 “ 命薄錯拋傾國色,緣輕不遇買金人 ” (其四十)等詩句可見,詩人將絕色佳人的命薄與自身作為有才之士的偃蹇相等同,哀身世不遇,欲謝世幽居。
3.求索。在求索命運真相的過程中,詩人的認識是多變的,于多變中體現(xiàn)其對認識的困惑。由于接受了佛法思想,詩人萌生過了悔念頭:
一霎悲歡因色相,欲從調(diào)御懺癡嗔。(其十二)[2]69
色即是空空是色,欲從調(diào)御懺貪嗔。(其四十)[2]370
“ 調(diào)御 ” 是 “ 調(diào)御丈夫 ” 的省稱,為 “ 佛 ” 的十通號之一。詩人表面上寫迷戀春色,不忍其流逝而生貪念,不合于佛法中的色空觀而心生懺悔,實際上隱約展現(xiàn)其對內(nèi)心癡迷聲色過往經(jīng)歷的反思。然而這種思想很快又為南朝梁代范縝《神滅論》[4]665思想所掩蓋和稀釋:
應門未遇偷香掾,墜溷翻成逐臭夫。(其七)[2]68
仙塵佛劫同歸盡,墜處何須論廁茵。(其二十二)[2]71
在此詩人又否定了因果之說,認為人生榮辱沉浮不過是造化弄人,偶然為之,毫無因果之必然。詩人似乎得到了暫時的解脫,兩個 “ 且喜 ” 透露著淡泊隨順的意味:
病酒不堪朝轉(zhuǎn)劇,聽風且喜晚來恬。(其二十五)[2]72
且喜殘叢猶有在,好隨修竹報平安。(其二十七)[2]72
然而,組詩其三十又訴苦云:
花朵憑風著意吹,春光棄我竟如遺……
衰老形骸無昔日,凋零草木有榮時。
和詩三十愁千萬,此意東君知不知?(末句后改 “ 腸斷春風誰得知 ” )[2]73
草木凋零尚有再生之時,科場案后的唐寅卻是被永遠拋出政治軌道,棄之如敝屣,永無翻身之日。由末句的改動可見其心中的功名愿望最終完全滅絕,然而其悲哀幽憤之情仍難以自掩。
唐寅作為一位詩文大家,在文學方面無疑有著天賦的悟性?!堵浠ㄔ姟纷鳛樘埔啻螘鴮戀浫说牡靡庵?,很好地展現(xiàn)了其高超的寫作藝術(shù)。雖在組詩中詩人對其自我形象的塑造并無明說,但其卓越的藝術(shù)技巧在客觀上仍為其自我形象的展現(xiàn)發(fā)揮了巨大作用,其自我形象的塑造方式有如下幾方面。
在選擇意象上,詩人無疑是極富天才的,精當?shù)囊庀蠼M合使其自我形象的展現(xiàn)更能曲盡其情。如其十一:
簇簇雙攢出繭眉,淹淹獨倚曲欄時。
千年青冢空埋怨,重到玄都好賦詩。
瓦灶酒香燒柿葉,畫梁燈暗落塵絲。
尋芳了卻新年債,又見成陰子滿枝。[2]69
頸聯(lián)借用瓦灶、美酒和柿葉,畫梁、燈火和蛛絲,寫詩人生活環(huán)境和日?;顒樱葘懗銎涫染频那闋?,又展現(xiàn)了其離群索居及幽暗凌亂的居室氣氛。通過這些意象的組合,詩人便塑造了一個落寞頹喪,縱酒澆愁的落魄士人形象。再如其十八:
嗚嗚曉角起春城,巧作東風撼地聲。
燈照檐花開且落,鴉棲庭樹集還驚。
紅顏不為琴心駐,綠酒休辭盞面盈。
默對鏡奩閑自較,鬢絲又算一年贏。[2]70
此詩頷聯(lián)擇取燈光、屋檐下的花,烏鴉、庭院中的樹為意象,著意寫出屋檐下的花朵開落、群鴉棲落庭樹又驚起的動態(tài)過程??梢韵胍娫诨璋档臒艄庀禄ǘ鋸囊黄比A到蕭條萎落的情景,正是詩人心事成灰的寫照;群鴉的落樹又驚起,也正意味著其內(nèi)心的惶惑之狀。至于尾聯(lián),擇取鏡奩與鬢絲兩個意象,通過斑白的鬢發(fā)呈現(xiàn)其衰老之態(tài)。將鬢絲擬人化,與其爭較輸贏,純是黑色幽默,讀來有如一個大寫的苦笑表情。于中可見其強作達觀的情態(tài),亦透露出其功名夢斷而不務 “ 正業(yè) ” 的百無聊賴。
1.顏色詞。在顏色上煉字詞,詩人頗下功夫。
撲檐直破簾衣碧,上砌如欺地錦紅。(其二十八)[2]73
白華垂柳弄新晴,紫背浮萍細點生。(其四十四)[2]370
詩人用朱、紅、綠、紫、黃等各種色調(diào)強烈的顏色詞組合,描繪出一個鮮麗爛漫、生意勃發(fā)的春天,然而在同時,詩人又反復渲染其鬢發(fā)灰白、頹唐失意的自我形象。兩相對比、映襯之,其內(nèi)心深重的痛苦更為凸顯、更具感染力。
2.疊詞?!堵浠ㄔ姟吩姶罅窟\用疊詞。如其二 “ 夕陽芳草笛悠悠 ” 一句,在其三十二中改為 “ 夕陽黯黯笛悠悠 ” , “ 黯黯 ” 頓顯暮色漸合,表現(xiàn)詩人感傷冷落的心境,更為貼切。組詩中疊詞運用很多:
忍把殘紅掃作堆,紛紛雨里毀垣頹。(其三)[2]67
妍媸雙腳撩天去,千古茫茫土一丘。(其四)[2]67
蛺蝶翻翻殘夢里,曲欄纖手憶同攜。(其三十六)[2]369
這些疊詞,或狀物擬態(tài),或?qū)懢笆闱?,感人至深,營造出恍惚迷離的意境,成功塑造了一個傷心寂寞的詩人形象。
《落花詩》用典故極多,典故主人公大致分兩類,一為與詩人有某些共同點的士人形象,二為往史中 “ 貌嬌命薄 ” 的女性。詩人征引這些人物典故,多是為塑造自我形象服務的。
能賦相如已倦游,傷春杜甫不禁愁。(其四)[2]67
山翁既醒依然醉,野鳥如歌復似啼。(其六)[2]68
芳菲又謝一年新,能賦已無八斗陳。(其四十)[2]370
以上詩句用典人物依次有西漢司馬相如、唐代杜甫、西晉山簡和三國曹植。通過四位名士或貧居無業(yè)、或憂患辛苦、或縱酒沉醉、或受盡迫害,塑造了一個懷才不遇、傷感惆悵、遠游歸來、貧居買醉的士人形象。
又如 “ 西子歸湖余有井,昭君出塞尚留村 ” (其四十五)[2]370、 “ 奔井似銜亡國恨,墜樓如報主人恩 ” (其四十六)[2]371、 “ 昭君偏遇毛延壽,煬帝難留張麗華 ” (其四十七)[2]371等,寫西施、昭君、張麗華、綠珠,借這類女性 “ 貌嬌命薄 ” 特點與自身的才高命蹇相比類,塑造了詩人滿腹才學而悲哀困頓的自我形象。另外《落花詩》還有 “ 反典而詩 ” 的特色,對詩人自我形象的塑造亦有作用[5]71-74。
唐寅點化前人詩句之處頗多,手法亦頗為高妙?!堵浠ㄔ姟酚卸嗵廃c化前人舊詩,如:
借問牧童應沒酒,試嘗梅子又生仁。(其一)[2]66
春風院院深籠鎖,細雨紛紛欲斷魂。(其十五)[2]69
以上詩句顯然點化自晚唐詩人杜牧名篇《清明》,杜詩中詩人詢問牧童酒家,一問一答,有問有答。唐寅點化后,變成詩人欲問牧童酒家何處,卻欲言又止,自問自答,自斷希望,使悲哀寂寞之情更為深切。而 “ 細雨紛紛欲斷魂 ” 一句,與 “ 春風院院深籠鎖 ” 一起,寫出春暮淫雨霏霏,到處一派愁悶無聊的狀態(tài),詩人心境也由此襯托得非常明顯了。
其八又有詩句 “ 匡床自拂眠清晝,一縷茶煙飏鬢絲 ”[2]68,系點化自蘇軾《安國寺尋春》詩:病眼不羞云母亂,鬢絲強理茶煙中[6]1035。蘇詩用 “ 理 ” 字,是手的動作,而唐寅用 “ 飏 ” 字,可能是用手撩起鬢絲,但從詩境看,更可能是風吹起茶煙,同時也吹起詩人半白的鬢絲。這樣改寫,無疑更顯出詩人看破天命、安分隨順的心態(tài),塑造出一個在命運面前漸見豁達又有幾分凄涼酸楚的詩人形象。
伯勞東去燕西飛,南浦王孫怨路迷。
鳥喚春休背人去,雨妝花作向隅啼。
綠陰茂苑收弦管,白日長門鎖婢傒。
蛺蝶翻翻殘夢里,曲欄纖手憶同攜。[2]369
此詩幾乎句句都有典故。首句 “ 伯勞東去燕西飛 ” 直取自王實甫戲文,而王句又由《樂府詩集·雜曲歌辭八·東飛伯勞歌》中 “ 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 ”[7]198句而來。頸聯(lián)指漢武帝與皇后陳阿嬌事,尾聯(lián)則與莊周夢蝶一典有關(guān)。至于頷聯(lián),點化自杜甫的《春望》 “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8]515,唐寅詩與杜甫詩兩句,同以花、鳥為抒情載體,同抒感時傷別情緒,杜詩傷家國離亂,唐寅傷身世偃蹇。唐寅筆下,鳥也與人一般對殘春戀戀不舍,一個 “ 休 ” 字情態(tài)備至;花在雨中仿佛向隅而泣,嬌弱之狀令人動容。這兩句詩寫花鳥,其實也是詩人移情寫照,是詩人傷時的自我形象表現(xiàn)。
作為落花意象之祖的《離騷》, “ 香草美人 ” 等象征手法創(chuàng)造了一個絢麗多彩的世界,對后世同類文學題材作品影響很大,而唐寅的《落花詩》也是通過大量的花草樹木與薄命美人來抒寫其胸中情緒的?!堵浠ㄔ姟放c《離騷》還有一個相似之處,就是兩者皆為感發(fā)自己政治仕途失意之情,《離騷》是屈原被楚王流放出當時楚國權(quán)力中心后寫下的,《落花詩》是唐寅由于科場案被誣從而斷絕了功名仕途之路后所作。但二者體現(xiàn)出的自我形象同中有異,又有各有特點。
1.草木?!堵浠ㄔ姟访鑼懙那啻壕跋笾?,有芳草、桃樹、李樹、杏花、梨花等植物,而《離騷》②中的草木種類更為眾多,如江離、辟芷、木蘭、菌桂、秋菊、芙蓉等?!堵浠ㄔ姟范酁閭褐?,故多有寫春季開花的植物,而《離騷》則不拘于此。更為不同處在于,《離騷》中的草木有著不同的象征人格,香草往往是詩人自喻或比喻君王、有才德之士,而惡草則象征著政治對立方。
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9]2
在此詩人是以江離與辟芷、秋蘭等香草比喻自身美好的品德,以塑造一個高尚純正的自我形象。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以齌怒。[9]3
以荃擬喻其君王,本自芳香的荃草 “ 反信讒以齌怒 ” ,君王的昏昧更襯托出詩人的痛楚。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
冀枝葉之峻茂兮,愿俟時乎吾將刈。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9]4
詩人培育的蘭、蕙、留夷、揭車、杜衡、芳芷等香草,無疑都象征著其用心培養(yǎng)的后生才俊。詩人原本期冀這些后輩能有朝一日為己所用,卻不料他們卻受蕪穢之物的污染,中途而變節(jié)。末句寧其 “ 萎絕 ” 而不愿其 “ 蕪穢 ” ,表現(xiàn)出詩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節(jié)。至如惡草,則有茅草、蕭艾之類:
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9]20
此時詩人痛心疾首,荃蕙化為庸俗、丑惡的茅草和蕭艾,失去了原有的高潔芬芳,指其原來的同道者變節(jié),以致與詩人決裂而成為敵人。
落花意象,在《離騷》中有三處,其意義也不同:
第一處: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9]2
第二處: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9]5
第三處:掔木根以結(jié)茝兮,貫薜荔之落蕊。[9]5
第一處言 “ 草木零落 ” ,實指時序代換,歲月推移,使人有遲暮之憂。第二處寫詩人 “ 飲墜露 ” “ 餐落英 ” ,則是極表其高潔,無一點煙火塵俗氣,是以菊英象征高尚情操。第三處聯(lián)系下文 “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 二句而言, “ 落蕊 ” 實為比喻古往圣賢所垂范的崇高理則。
唐寅《落花詩》中的花草,則并無好丑分別,各種草木也沒有人格象征的不同?!堵浠ㄔ姟分械幕ú?,有象征詩人自身才華的:
多少好花空落盡,不曾遇著賞花人。(其一)[2]67
可惜錯拋傾國色,無緣逢著買金人。(其十二)[2]69
以春華空落無人欣賞寫其懷才不遇的抑郁之情。有象征命運榮辱升沉的:
春盡愁中與病中,花枝遭雨又遭風。(其九)[2]68
花開花落總屬春,開時休羨落休嗔。(其二十二)[2]
由鮮花橫遭風雨摧殘而聯(lián)想到自身貧病愁苦的遭遇,由看淡花開花落的循環(huán)而放下對命運的糾結(jié)。
又有象征過去的青春、功名等美好事物的:
萬片風飄難割舍,五更人起可能留?(其四)[2]67
春歸不得駐須臾,花落寧知剩有無。(其七)[2]68
桃葉參差誰問渡,杏花零落憶題名。(其十三)[2]69
雖戀著其美好,百般挽留而終究無用,寫其悵然若失的心情。
又有襯托其頹喪黯然的心境及幽恨酸楚的:
溪水東流日轉(zhuǎn)西,杏花零落草凄迷。(其六)[2]68
花并淚絲飛點點,絮飛眼纈望漫漫。(其二十七)[2]72
2.美人?!峨x騷》中的美人形象,或喻君王,或詩人自喻: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9]2
以美人比喻當時的楚王,詩人深感人生易老,機會易失,而愿君王把握年華與時機,得為獻其股肱之力。
眾女嫉余之娥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9]6
以娥眉指代美人以自喻,以眾女對美人的謗毀比喻政敵對詩人的妒害和攻擊。
在屈原的《離騷》中,詩人以自擬的 “ 棄婦 ” 口吻抒情,以夫婦關(guān)系喻君臣關(guān)系,這種文學比擬手法后世多有仿效。然在唐寅《落花詩》中,受這種傳統(tǒng)的影響卻不甚明顯。這也許是因為唐寅已經(jīng)被永遠拋棄于仕途之外了,他不是 “ 臣 ” ,所以即便存在對君王的幽怨,也不愿以親密的夫妻關(guān)系為喻。
唐寅《落花詩》中所出現(xiàn)的美人形象,全都身世不幸,既無可以依賴的情郎,更無建立婚姻關(guān)系的丈夫。她們故事中的男性角色,多是以迫害者的身份出現(xiàn):
崔徽自寫鏡中真,洛水誰傳賦里神。(其十)[2]69
昭君偏遇毛延壽,高颎不留張麗華。(其十九)[2]70
西子歸湖余有井,昭君出塞尚留村。(其四十五)[2]370
奔井似銜亡國恨,墜樓如報主人恩。(其四十六)[2]371
崔徽為唐代歌妓,與裴敬中相戀,托人畫像寄之,后抱恨而死。洛神典故出自曹植與洛水之神宓妃的傳說。上面二個用典雖有男主人公,卻是遠隔不能得見的, “ 自 ” “ 誰 ” 二字,足見其仳離寂寞之意。至于畫家毛延壽,因昭君不肯行賄而丑化之,間接造成其遠嫁塞外和親。 “ 高颎 ” 又改 “ 煬帝 ” ,《南史》記載張麗華為陳叔寶寵妃,臨欲亡國避難井中,被發(fā)現(xiàn)后為高颎處死。西子即西施,吳越兩國爭霸時被越王勾踐獻給吳王夫差,成為政治犧牲品。墜樓者,是西晉石崇家歌妓綠珠。
以上這些美貌而薄命的女性,與屈原《離騷》中的美人形象相比,身份多是卑賤的,哪怕昭君和西施,作為政治工具之前也不過是平民女子?!峨x騷》中的美人是 “ 棄婦 ” ,是有丈夫的(詩中稱為 “ 靈修 ” ),唐寅《落花詩》中的女子則幾乎都沒有丈夫,她們沒有 “ 婦 ” 的名分。從史實來看,屈原是楚國宗親,又曾擔任要職輔佐楚王,而唐寅是斷絕仕途之路的貧家士子,這無疑便造成了其筆下美人意象的不同。
徐晉如認為李清照 “ 在心理上有非常明顯的雙性化傾向,甚至男性心理,還要占到壓倒性的優(yōu)勢 ”[10]168-178,這種心理性別雙性化或異性化在唐寅《落花詩》自我形象中的表現(xiàn)也十分明顯。屈原《離騷》和唐寅《落花詩》都有自托為女性以言情的詩句,但是通過比較可知兩者之間存在著不小的差異。
《離騷》中,詩人咨嗟怨慕,徘徊繾綣,將自己設定為一名棄婦,申說自己對 “ 靈修 ” (亦即丈夫)忠實的感情以及被棄的痛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修之故也。
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shù)化。[9]4
在此詩人的情緒纏綿深婉,仿佛詩人真是一名棄婦,在訴說自己被棄的不幸遭遇。然而這樣短短的詩句片段,并不足以證明屈原存在雙性化或異性化的心理特征。相反《離騷》中,體現(xiàn)詩人陽剛的男子氣概的詩句遠遠多過表現(xiàn)女性心理的詩句: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
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9]7-8
詩人堅守 “ 君子固窮 ” 之志,寧死不屈,磊落不群而不能 “ 屈心抑志 ” 、 “ 忍尤攘詬 ” ,表現(xiàn)出錚錚然的士大夫氣節(jié),與女性化的表現(xiàn)是大相徑庭的。
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
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zhì)其猶未虧。
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
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
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
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9]8-9
從 “ 高余冠 ” “ 長余佩 ” 的描寫中可見,詩人的自我形象是高大偉岸的,其 “ 反顧游目,往觀四方 ” 的行為, “ 豈余心之可懲 ” 的表白,更可見其人格形象之富有男子氣。因此,屈原在心理性別上,仍是完全的男性特征。
而唐寅《落花詩》中,詩人有兩個極具女兒態(tài)的表現(xiàn),照鏡子和落淚。除改作中重復的詩句,組詩中共有五處出現(xiàn)與鏡子相關(guān)的字眼,如 “ 新草漫侵天際綠,衰顏又改鏡中朱 ” (其七)[2]68、 “ 默對妝奩閑自較,鬢絲又算一年贏 ” (其十八)[2]70等。鏡子向來是與女性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個男人頻頻照鏡子通常情況下是不正常的。如《圍城》中的方鴻漸寫信回家道 “ 邇來觸緒善感,歡寡愁殷,懷抱劇有秋氣。每攬鏡自照,神寒形消,清癯非壽者相 ”[11]9,結(jié)果招來其父方遯翁回信的一頓臭罵:
吾不惜重資,命汝千里負笈,汝埋頭攻讀之不暇,而有余閑照鏡耶?汝非婦人女子,何須置鏡?惟梨園子弟,身為丈夫而對鏡顧影,為世所賤。吾不圖汝甫離漆下,已濡染惡習,可嘆可恨……[11]9
方父以 “ 汝非婦人女子,何須置鏡 ” 質(zhì)問方鴻漸,可見通常觀念男子置鏡尚為不許,何況屢屢對鏡自憐。唐寅《落花詩》中詩人照鏡的描寫,正無疑顯露出其內(nèi)心的女性意識。
“ 男兒有淚不輕彈 ” ,而唐寅《落花詩》中關(guān)于落淚的描寫,除去重復的,也有六處之多。如 “ 濙濙愛水衫前淚,渺渺游魂葉底春 ” (其十二)[2]69、 “ 花并淚絲飛點點,絮飛眼纈望漫漫 ” (其二十七)[2]72、 “ 身漸衰頹類如此,樹和淚眼合同枯 ” (其三十七)[2]369等。這些詩句無一例外地寫出對自己身世遭遇的悲哀之情,充滿了恍惚迷離的意味。
在《離騷》中雖然也有詩人垂淚的描寫,感情卻截然不同: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9]6
攬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9]12
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9]14
詩人悲哀的并非是一己不幸遭遇,而是自己對國家、人民的宏愿無法實現(xiàn)。人們看到的是一個悲劇英雄形象,不同于《落花詩》中那個軟弱感傷的士人形象。王富鵬在《論唐寅性格的女性化特征及成因》[12]1-3文中認為,是儒釋道三教的哲學思想陰柔的一面在隋唐以降深刻地影響了傳統(tǒng)士人,尤其在科場失利被逐出傳統(tǒng)仕宦道路的情況下,唐寅將世棄幽怨轉(zhuǎn)化為夫棄式的 “ 擬女性 ” 文學。唐寅《落花詩》反映了其女性化的性別心理確然。
屈原《離騷》和唐寅《落花詩》中,都出現(xiàn)了時間意象,但由其展現(xiàn)的詩人自我形象卻并不相同?!峨x騷》曰:
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
以上詩句中 “ 恐 ” 字出現(xiàn)了四次,詩人面對時間的流逝,恐時不我與,恐美人遲暮,恐修名不立,恐百草不芳。屈原作為楚王室宗親和曾經(jīng)的楚國大臣,在王室衰落傾危之際,急欲建功立業(yè),趕在自身尚能有為的年紀輔佐楚王,重建一個強大的楚國。詩人之所以對時間的流逝感到焦灼憂慮,與其身份及對政治抱有強烈愿望是分不開的。
唐寅《落花詩》中時間意象,主要透露出詩人兩種情緒。第一種:
九十繁華梭脫手,多情又作一番愁。(其二)[2]67
萬片風飄難割舍,五更人起可能留?(其四)[2]67
深院青春空自鎖,平原紅日又西斜。(其十九)[2]70
以上三例皆是包含一種好景不長、歡愉難再,詩人為之依戀難舍卻又不得不舍的惆悵感情。第二種:
匡床自拂眠清晝,一縷茶煙飏鬢絲。(其八)[2]68
燒燈坐盡千金夜,對酒空思一點紅。(其十六)[2]70
料得青鞋攜手伴,日高都做晏眠人。(其三十一)[2]369
《論語》曾載因為宰予晝寢,孔子對他失望,批評其 “ 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 ”[13]44。傳統(tǒng)儒家知識分子認為,君子當惜時如金,積極入世,當然不宜晝寢。然唐寅詩中,拂掃匡床,煮茶高臥,一派清閑隱士模樣,常燈下久坐打發(fā)良夜,日高晚起,全然不符合儒家士人的習慣作風。究其因,一方面,唐寅卷入科場舞弊案后,失去了士人入仕升遷機會,時間的流逝再也換不起緊迫感,科考前《夜讀》 “ 人言死后還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場。名不顯時心不朽,再挑燈火看文章 ”[2]88的銳氣表白早已遠去。另一方面,身世遭遇的接連不幸,嚴重挫傷了其進取心和自信心,才華橫溢卻沉淪底層,令其長期陷于落寞感傷、消極頹廢的生活狀態(tài)中。
注釋:
①全文所引唐寅詩均出自周道振,張月尊輯校《唐伯虎全集》。
②中文所引《離騷》詩句,均來自陶夕佳注譯《楚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