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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編輯與1980年代中國文學生產(chǎn)*①
——以先鋒文學潮流的形成為例

2021-02-01 16:40陳黎明
關鍵詞:先鋒潮流作家

陳黎明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071002)

1980年代是當代中國文學的“黃金時代”。這一時期不僅從作者到讀者迸發(fā)出巨大的文學激情與潛能,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觀念在追新逐異中表現(xiàn)出鮮明的創(chuàng)造性與叛逆性,而且也是當代文學生產(chǎn)環(huán)境較為溫馨、和諧和理想的時期。1980年代文學的健康發(fā)展,有賴于文學政策的寬松,文學創(chuàng)作活力的充沛以及作家對文學的純粹信念,同時也離不開文學編輯及其主導文學刊物的引領與扶助。作家李國文在論及中國當代文學時便認為:“新時期文學能有二十多年的進展,文學期刊編輯們的篳路藍縷,薪火相傳的努力,倒真是稱得上是功德無量的?!?1)李國文:《李國文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第161頁。這一評價較為準確地揭示了文學編輯在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演變中的獨特功能和意義。

自2005年前后,李楊、程光煒等學者提出“重返80年代”以來,諸多當代文學研究者開始有意識地借助知識考古學、知識譜系學、知識社會學以及后殖民主義等理論路徑,重估1980年代文學及其思潮。其中,一些討論1980年代文學生產(chǎn)的研究成果已經(jīng)涉及文學編輯與1980年代文學之間的特殊關系。例如,2012年前后,《長城》雜志由程光煒主持的“編輯與八十年代文學”欄目,就發(fā)表了數(shù)篇對新時期文學起到推動作用的文學編輯的深度訪談文章,回溯并揭示了這些文學編輯參與1980年代文學建構的具體情境與過程。此外,李遇春的《文學史前史的建構——關于“編輯與八十年代文學”的思考》、李宗剛的《以獨特的方式參與中國當代文學的建構:對孫犁的編輯和批評家身份的重新解讀》、趙勇的《作家-編輯、導演-作家與文學生產(chǎn)——中國當代文學生產(chǎn)的演變軌跡》等論文,也對文學編輯在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演變進程中的作用進行了梳理與思考。

上述研究提示我們,應當注意文學編輯在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中的重要作用。但就文學編輯與1980年代中國文學之間的特殊而復雜關系而言,尚有很大的空間有待深入、細致地去探尋。本文以1980年代中國文學潮流中頗具異質性與影響力的先鋒文學為例,揭示文學編輯在這一思潮萌生、發(fā)展和演變歷史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功能和意義,并且借由作家—編輯—生產(chǎn)這一鏈條為考察路徑,打開1980年代中國文學新的認識空間,發(fā)現(xiàn)別樣的文學風景。

一、引領與扶助:文學編輯與1980年代前期新潮文學生產(chǎn)

先鋒文學在中國當代文學中一直以來以“純文學”面目出現(xiàn),研究者在論及這一文學潮流時,亦將視點主要聚焦于其敘事游戲、語言實驗這些層面。但是,作為1980年代文學親歷者也是重要參與者的李陀則希望“有一天文學史家能對這種復雜性進行充分的分析,比如不僅把那一時期的文學當作‘創(chuàng)作’,而且當作內(nèi)部充滿矛盾與緊張的文學話語的‘生產(chǎn)過程’來分析,分析這一過程中宏觀和微觀的權力關系所構成的條件,分析各種權力和各種文學話語間的復雜關聯(lián),分析變革中的制度性實踐和話語生產(chǎn)的互動關系”。(2)李陀、李靜:《漫說“純文學”——李陀訪談錄》,《上海文學》2001年第3期。如果依李陀所言,將中國當代先鋒文學置于“生產(chǎn)過程”和“權力關系”視域中進行觀照的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中國當代先鋒文學不僅是敘事的游戲、語言的實驗,而且在其交織著“生產(chǎn)”與“權力關系”的場域中,還隱現(xiàn)著編輯群體介入這一文學潮流的具體過程及其扮演的重要角色和獨特作用。

迄今為止,盡管對中國當代先鋒文學的內(nèi)涵與外延仍難有一致的界定,研究者對此文學創(chuàng)作潮流也有不同的理解和判斷,但對其核心作家構成的看法卻呈現(xiàn)出較高的一致性——他們主要以馬原、洪峰、余華、蘇童、格非、北村、孫甘露等為代表性作家。此外,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先鋒文學注重形式及語言的探索、創(chuàng)新、突破也成為學界共識。在既往的文學史敘述中,中國當代先鋒文學的出現(xiàn),通常被視為1980年代文壇的某種“斷裂”,然而,如果將先鋒文學置于中國當代文學歷史發(fā)展整體進程中,就不難發(fā)現(xiàn),它的“橫空出世”有其自身的文學蹤跡和歷史邏輯。正如有研究者所言,“‘先鋒小說’正是文壇持續(xù)創(chuàng)新的一個結果”(3)賀桂梅:《先鋒小說的知識譜系與意識形態(tài)》,《文藝研究》2005年第10期。。關于先鋒文學在敘事、文學觀念方面與1980年代前期文學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已有較為成熟的研究成果,在此,我想強調的是中國當代先鋒文學之所以能夠浮出歷史地表,除了域外文學及其理論的影響之外,包括文學編輯在內(nèi)的人的、制度的、物質的因素也不容忽視。

從“朦朧詩”到現(xiàn)代派小說,再到“尋根”文學,這些為中國當代先鋒文學從觀念、敘事乃至制度層面開路鋪墊的文學實踐,最終能夠進入讀者的閱讀視野并形成文學新潮,其背后離不開文學刊物的改革以及一批具有新編輯理念和文學觀念的編輯們的參與、扶持?!度嗣裎膶W》《上海文學》和《北京文學》《收獲》《鐘山》等期刊均為1980年代刊載先鋒文學的重要園地,但先鋒文學之所以能在這些文學刊物出現(xiàn),并非偶然的文學事件,而是此前“朦朧詩”潮、現(xiàn)代派小說和“尋根”文學不斷鋪墊、引領的結果。面臨曾經(jīng)長期占據(jù)主導地位的一元化文學觀念及其創(chuàng)作實踐,1980年代中國文學的每一次潮涌,尤其是新文學觀念的表達,新創(chuàng)作潮流的萌生,都需要突破此前的重重壁壘。沖破舊制和規(guī)范,一方面主要依賴創(chuàng)作主體文學觀念的變革,創(chuàng)新求異的探索精神;另一方面,創(chuàng)作主體新異觀念與創(chuàng)作實踐的傳播,也離不開文學編輯及其主導文學刊物的參與支持。上述為先鋒文學開路的文學創(chuàng)作潮流能夠在1980年代先后浮出歷史地表,就與發(fā)現(xiàn)這些作家、作品的編輯及其主導的刊物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編輯是隱沒在刊物背后的“看不見的手”,是刊物的靈魂和主導力量,刊物則通過其刊載的內(nèi)容體現(xiàn)著編輯的意圖和文學理想。

我們從《人民文學》和《上海文學》這兩份一北一南文學雜志及其編輯對1980年代文學新潮的扶助,即可窺見一斑。

《人民文學》是當代中國的重要文學刊物,一直以來都在文學潮流引領和推動方面扮演著重要角色。新時期伊始,《人民文學》在文學變革中就顯露出突破堅冰的動向,先后發(fā)表了劉心武的《班主任》(1977)、茹志娟的《剪輯錯了的故事》(1979)、王蒙的《春之聲》(1980)等一批在思想或藝術上有所突破的作品。盡管如此,1980年代早期的《人民文學》在扶新促異方面仍顯得有些拘謹,曾一度被批評為“名人”文學。但是,到了1985年前后,《人民文學》一改前貌,化身為新潮文學的重要引領者,這在很大程度上緣于刊物的改革以及新編輯群體的加入。

《人民文學》的改變與新上任主編王蒙對刊物的改革密切相關。(4)王蒙1983 年8 月至1986 年12 月期間任《人民文學》主編,共主編41期?!八纳先危馕吨耸甏奈膶W革命真正登堂入室,意味著《人民文學》將產(chǎn)生翻天覆地的變化?!?5)朱偉:《重讀八十年代》,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第13頁。1983年7月,王蒙上任后不久,《人民文學》第8期就開始進行大刀闊斧的革新,這其中最為核心地體現(xiàn)在編輯群體的更新?lián)Q代。一方面,葛洛、李清泉不再擔任副主編,嚴文井改任刊物顧問;另一方面,在編委會人選上,王蒙大膽地起用新人,冰心、孫犁、沙汀、張?zhí)煲?、草明、賀敬之、魏巍等一批老編委被置換成茹志鵑、徐懷中、諶容、蔣子龍、黃宗英等新人。分析這些新人,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刊物所啟用的主編和編委在藝術追求上具有某種一致性,那就是他們均具有開拓創(chuàng)新的特質。例如,在就任主編之前,王蒙就創(chuàng)作了敘事新穎的意識流小說《春之聲》《蝴蝶》等,展現(xiàn)出鮮明的探索意識,而茹志鵑、諶容、蔣子龍等新編委們,僅從這一時期他們發(fā)表的作品來看,也均表露出可貴的文學創(chuàng)新勇氣。由此可見,這樣的人員更迭,對于《人民文學》而言其實就是在傳遞刊物企圖尋求新變的信息,這種訴求也為刊物此后的開拓創(chuàng)新提供了可能性。

刊物上的作品,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執(zhí)掌刊物的主編以及編輯的辦刊思想和文學理念。當有著創(chuàng)新意識的主編和編輯群體來執(zhí)掌《人民文學》這份國家級刊物后,在其循序漸進的變革中,刊物面貌很快煥然一新。當時刊物在“編者的話”中就曾明確宣示:“本刊有志于突破自己的無形框子久矣:青春的銳氣,活潑的生命,正是我們的向往。”(6)編者:《編者的話》,《人民文學》1985年第3期。也正是在此辦刊理念指引下,《人民文學》開始呈現(xiàn)出與以往不一樣的風貌,不斷地接納文學新人以及一些頗具藝術挑戰(zhàn)的文學實踐。僅在1985年,刊物就登載了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第3期)、徐星的《無主題變奏》(第7期)、殘雪的《山上的小屋》(第8期)、馬原的《喜馬拉雅古歌》(第10期)、莫言的《爆炸》(第12期)以及洪峰的《生命之流》(第12期)等新銳文學作品。這些有不少后來被視為現(xiàn)代派的文學作品,從敘事到語言已經(jīng)初具先鋒文學意味,可謂是中國當代先鋒文學的前奏。

與此同時,南方的《上海文學》在另一文學空間也悄然醞釀并推動著文學變革。《上海文學》是上海作家協(xié)會機關刊物,其前身是1953年創(chuàng)刊的《文藝月報》,曾于1966年8月???977年10月復刊。復刊后的《上海文學》曾有一段時間并無創(chuàng)新開拓的追求,“大量的材料表明,刊物組織作者隊伍的基本方式,仍然保持了由魏金枝開創(chuàng)的、在大躍進時期得到特別發(fā)展的、注重工農(nóng)群眾作者的傳統(tǒng)”,“這讓我們難以將1977—1979年間的《上海文藝》和大躍進時期的《上海文學》完全區(qū)分開來”(7)李陽:《當代文學生產(chǎn)機制轉型初探——以〈上海文學〉1980年代的文學實踐為線索》,博士學位論文,華東師范大學,2011年,第50頁。。后在李子云、周介人的主持下,《上海文學》將“民主文藝”確立為辦刊方針,通過培養(yǎng)和吸收新的創(chuàng)作人才逐漸煥發(fā)出生機,最終成為引領1980年代中國文學變革的重要陣地。

《上海文學》對1980年代中國文學變革引領的標志性事件,是1982年8月緣于《現(xiàn)代小說技巧初探》這本小冊子而刊發(fā)李陀、馮驥才、劉心武三個人圍繞“現(xiàn)代派”問題的《關于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問題的通信》。通信的發(fā)表,在文壇迅速引發(fā)了后來被稱之為“四個小風箏”的文學事件。三封信能夠刊發(fā),與時任《上海文學》副主編李子云的幕后策劃相關。李子云此時雖然已年逾五十,但是在整個編輯部里文學觀念相對開放。李子云開放的文學觀念,不僅表現(xiàn)在她大膽地對文藝“工具”論提出質疑(8)在1979年3月《文藝報》主持召開的“文學理論批評工作座談會”上,李子云大膽地對“工具”論提出質疑。據(jù)劉錫誠回憶:“時任《上海文學》編輯部負責人兼理論組組長的李子云,在3月18日的會上,對這個多年來困擾我們的命題提出了質疑。后來,她又在這次發(fā)言的基礎上,為《上海文學》寫了一篇專論,對這個口號進行了徹底的批判和剖析。作為一個批評家和編輯家,她的這次發(fā)言和日后所寫的專論,對新時期文學的發(fā)展,是起過積極作用的?!薄袄钭釉频陌l(fā)言提出了十分重要的問題,闡述了啟人深思的觀點,受到與會同行的重視。會議簡報組專門為她編發(fā)了一期簡報。” (劉錫誠:《在文壇邊緣上——編輯手記》,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21-222、225頁。),而且也可從她對王蒙意識流小說的評價中體現(xiàn)出來。她認為王蒙的意識流技法“對開拓我們整個創(chuàng)作的路子,沖破我們多年以來形成、習慣、安頓下來的框框套套,對不拘一格地汲取新的表現(xiàn)手法、創(chuàng)造新的意境,都是有益的”(9)曉立、王蒙:《關于創(chuàng)作的通信》,《文學評論》1980年第6期。。然而,這三封通信在《上海文學》的刊發(fā)過程,卻引發(fā)了新舊文學觀念的沖突,釀成所謂“通信”事件。李子云曾回憶:“發(fā)表通信的那期刊物出廠那天,我早上到辦公室,馮牧同志就打電話來,命令我撤掉這組文章?!贝撕?,在“清除精神污染”運動中,“點名《上海文學》是重點,要檢討”,刊發(fā)這三封通信的編輯李子云甚至面臨著要被“清除出文藝界”的危險。(10)王堯:《“‘現(xiàn)代派’通信”述略——〈新時期文學口述史〉之一》,《文藝爭鳴》2009年第4期。與此同時,李子云求新的文藝觀念和編輯理念還受到來自編輯部內(nèi)部的質疑。例如,擔任《上海文學》小說組組長的趙自,在1980年上海作協(xié)召開短篇小說座談會期間,通過王西彥表達了對新的藝術手法的批評:“他今年看過不少小說稿件,對個中問題深有體會,他說,當前創(chuàng)作中最大的問題是不真實,最大的敵人是虛假。有的作品用新的手法,用‘意識流’手法,或者作者退出去而只用對話,說是創(chuàng)新,實際上是用藝術形式掩蓋生活的虛弱。”(11)劉錫誠:《在文壇邊緣上——編輯手記》,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70頁。刊物內(nèi)外的壓力,對于尋求文學變革的《上海文學》和編輯李子云都是一種挑戰(zhàn)。

愈是壓力和阻力,愈能彰顯編輯的智慧和勇氣,也讓我們看清中國當代先鋒文學破土而出乃至形成潮流的艱難與可貴。面對來自上面的指責與批評,以李子云為代表的《上海文學》編輯們不僅頂住壓力,而且繼續(xù)通過舉辦會議或刊發(fā)富有革新意義的理論文章與文學作品的方式,不斷地推動文學觀念的變革。1984年12月召開的“杭州會議”,就是由《上海文學》雜志主導、并得到李子云支持的一次文學創(chuàng)新會議,它直接催生了后來的“尋根”文學。這次會議雖然關注“文化”,但是“現(xiàn)代主義乃至西方的現(xiàn)代思想和現(xiàn)代學術仍是主要的話題之一”(12)蔡翔: 《有關“ 杭州會議” 的前后》,《當代作家評論》2000年第6 期。,對此后文壇文學觀念的解放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同時,若沒有李子云等編輯們的勇氣和開拓精神,恐怕我們也很難看到韓少功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二律背反”》(1982年第11期)、錢念孫的《從創(chuàng)作論到認識方法》(1983年第8期)、黃子平的《得意莫忘言——關于“文學語言學”的研究筆記之一》(1985年第11期)以及阿城的《棋王》(1984年第7期)、鄭萬隆的《老棒子酒館》(1985年第1期)、阿城的《遍地風流 之一》(1985年第4期)、韓少功《歸去來》《藍蓋子》(1985年第6期)等理論文章和文學作品在《上海文學》的發(fā)表。

二、由邊緣到中心:文學編輯與先鋒文學潮流的生成

從朦朧詩崛起到“尋根”文學潮流形成,在新編輯群體的引領下,中國當代文學從觀念到實踐不斷獲得解放。與這些文學新潮一樣,中國當代先鋒文學從醞釀、發(fā)展乃至形成潮流,其背后也隱伏著諸多文學編輯的心血和智慧。正如有論者所言:“如果沒有編輯開放獨到的藝術眼光,中國大多數(shù)優(yōu)秀的先鋒文學作品仍將不得不束之高閣。正是那些編輯以高超的鑒賞力為人們挖掘出了真正具有品位的作品,而這些作品反過來又影響了人們的文學觀念,提升了讀者的審美能力,從而推動中國文學一步一步向前發(fā)展?!?13)劉春:《文壇邊》,北京:海豚出版社,2017年,第161頁。

新的文學潮流并非總是在文壇中心生發(fā),有時它會于阻力相對較小的文壇邊緣處獲得浮出歷史地表的機會。中國當代先鋒文學即是如此,它所萌生的陣地《西藏文學》,從文學空間上來說就屬于中國當代文學的邊緣地帶。從1982年開始,《西藏文學》就展現(xiàn)出推陳出新的銳氣。一方面,它吸納了以扎西達娃、馬原、色波為代表的年青作家;另一方面,也大膽支持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新和藝術實驗。經(jīng)此積累,才有了馬原的《拉薩河女神》(《西藏文學》1984年第8期)的發(fā)表?!独_河女神》打破傳統(tǒng)小說故事模式,將敘述作為文本的重心,被視為先鋒文學出現(xiàn)的重要標志。此后,《西藏文學》更是有意識地醞釀了一場“西藏新小說”的風暴,先是于1985年第1期發(fā)表扎西達娃的《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隨后又在1985年第6期上推出“魔幻小說特輯”,集中刊發(fā)《西藏,隱秘歲月》(扎西達娃)、《幻鳴》(色波)、《沒有油彩的畫布》(劉偉)、《水綠色衣袖》(金志國)和《巴戈的傳說》(李啟達)等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這些小說雖以鮮明的魔幻色彩示人,但在敘事上均不乏新法的嘗試,具有一定的先鋒色彩。

發(fā)表上述具有先鋒意味的作品,在當時的文學語境中,彰顯了編輯們企圖尋求西藏文學變革的努力以及渴求文學創(chuàng)新的勇氣。因為,這些在藝術手法上較為新異的作品,能否獲得文壇認可,《西藏文學》的編輯們并沒有十足的信心,所以他們才說“然而目前僅是試筆,歡迎各方讀者及評論家眾說紛紜”。(14)編者:《換個角度看看 換個寫法試試——本期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編后》,《西藏文學》1985年第6期。盡管如此,這批“西藏新小說”的推出,其背后體現(xiàn)了《西藏文學》編輯“換個寫法試試”的文學理念和藝術追求,“繼我刊去年九月號色波的《竹笛啜泣和夢》及今年一月號扎西達娃的《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之后,本期又發(fā)表了扎西達娃等五位青年作者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品5篇。所謂魔幻,看來光怪陸離不可思議,實則非魔非幻合情合理”。(15)編者:《換個角度看看 換個寫法試試——本期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編后》,《西藏文學》1985年第6期。中國當代先鋒文學雖在《西藏文學》的培育下破土而出,但這種新異的創(chuàng)作路向要真正在文壇引起關注并形成創(chuàng)作潮流,還需要獲得主流文壇的認可以及更多作家匯入這一創(chuàng)作中來。

中國當代先鋒文學在以下兩個重要方面為其潮流化創(chuàng)造條件,而且其中均包含了文學編輯的積極參與和扶助。

首先,作品的發(fā)表平臺實現(xiàn)了從邊緣(西藏)向中心(上海、北京)的轉移。《西藏文學》醞釀的新小說風暴在推動先鋒文學形成方面可謂功莫大焉,但受制于刊物的級別和地理位置,其影響力畢竟有限,不足以將此種新的文學實驗推波助瀾成宏大的文學潮流。因此,依靠這一平臺而嶄露頭角的作家,要想獲得進一步認可,就必須向主流文壇進軍,從發(fā)表刊物角度而言,則需要將作品發(fā)表平臺進行升級換代。

1980年代中國文壇的中心位于北京和上海,這不僅因為此“雙城”自現(xiàn)代中國以來一直是引領文學風向轉換、推動文學潮流形成的重要場域,而且也因為許多權威的文學刊物和出版機構匯聚于此,它們在生產(chǎn)機制與傳播影響力上具有規(guī)約文學發(fā)展流變的能力。以馬原為例,我們就能看到主流文學刊物以及新潮編輯對于中國當代中國先鋒文學思潮形成的影響力。馬原一直以來被視為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最早的實踐者和領潮人,在整個先鋒文學潮流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均是舉足輕重的代表性人物。馬原的先鋒文學實驗起步于《西藏文學》,但是,他的作品真正讓人關注并在文壇產(chǎn)生影響力,則是其走出西藏之后。這其中標志性的節(jié)點,就是小說《岡底斯的誘惑》在1985年2月《上海文學》的發(fā)表。盡管此前的《拉薩河女神》就已經(jīng)顯露出馬原小說創(chuàng)作的先鋒敘事跡象,但是直到《岡底斯的誘惑》才“迫使評論界不得不認真對待他的作品”,進而“樹立了馬原在中國先鋒派中的先驅地位,標志著中國正在興起的先鋒派小說的一個里程碑”(16)[英]HENRYY·H,AHAO:《馬原小說的虛構藝術》,李煜華譯,《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2期。。此后,馬原創(chuàng)作了更優(yōu)秀也更有影響力的作品,但是他對這部標示著自己文學生涯重要轉折的《岡底斯的誘惑》卻始終情有獨鐘。他曾說過:“如果要我選一部自我標榜的書,我該選它,因為曾經(jīng)有許多我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喜歡過它,談論過它。因此它可能有一點特殊的意義和價值吧?!?17)馬原:《記〈岡底斯的誘惑〉》,《馬原散文》,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162頁?!秾姿沟恼T惑》被文學史視為中國當代先鋒小說的開拓之作,馬原也因此成為中國當代先鋒小說的開拓者。這部作品之所以受到高度肯定,其中重要原因就是《上海文學》這個重量級平臺帶來的傳播效果。

從《西藏文學》到《上海文學》,馬原不僅實現(xiàn)了發(fā)表平臺的重大升級,而且也讓自己開始從邊緣走向中心。除了其本人受邀參加筆會之外,關于他作品的研討會也相繼召開,加之相關評論的日益增加,馬原在文壇的知名度迅速提升。受惠于此,馬原的作品開始源源不斷地出現(xiàn)在《北京文學》《收獲》《人民文學》《小說月報》等其他主流文學期刊。(18)這期間,馬原在主流文學期刊發(fā)表的主要作品有:《涂滿古怪圖案的墻壁》(《北京文學》1986年第10期)、《拉薩生活的三種時間》(《解放軍文藝》1986年第9期)、《虛構》(《收獲》1986年第5期)、《游神》(《上海文學》1987年第1期)、《錯誤》(《小說月報》1987年第4期)、《大師》(《作家》1987年第3期)、《大元和他的寓言》(《人民文學》1987年第1期)、《舊死》(《鐘山》1988年第2期)。正是借助這些大刊的傳播效力與影響力,馬原才最終成為先鋒文學之翹楚。

其次,1986年前后先鋒文學潮流的形成與壯大,還緣于一批年輕作家匯入此創(chuàng)作之中。創(chuàng)作隊伍的出現(xiàn)是文學創(chuàng)作能否形成潮流的前提和必要條件。有論者認為,“直到出現(xiàn)余華、蘇童、格非、馬原、殘雪、孫甘露這批作家”,“這時候文學才發(fā)生了真正的變化,或者說革命”。(19)李陀、李靜:《漫說“純文學”——李陀訪談錄》,《上海文學》2001年第3期??梢姡@批作家的集體出場就像一種儀式,彰顯著文學實驗風暴的來臨。然而,余華、蘇童、格非、馬原、殘雪、孫甘露等這些后來被視為先鋒文學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何以登場,以何種方式登場,其背后均隱含著編輯的力量。在當時,這批作家都很年輕,是文壇新人,加之他們的先鋒實驗對于大多數(shù)批評家和讀者而言都有接受的障礙,因此,要想進入主流文壇,其難度可想而知。但幸運的是,正在走向文壇之時,他們與一批具有先鋒文學意識的編輯相遇,在這些“伯樂”的賞識與扶助下,最終得以閃亮登場。

在1986—1987年先鋒文學勃興期,《北京文學》《上海文學》《收獲》《人民文學》等成為先鋒作家發(fā)表作品的重要陣地。經(jīng)由1980年代前期循序漸進的改革,上述刊物曾經(jīng)舊的、保守的文學觀念得到很大程度的糾正與改觀。更為重要的是,李陀、李子云、程永新、朱偉等一批年輕或者具有開放包容意識的編輯進入編輯部并開始獲得話語權。此后的文學發(fā)展證明,正是在這些擁有了話語權的編輯的推動下,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才最終出現(xiàn)了潮流化的發(fā)展態(tài)勢。

后來被視為先鋒文學圈內(nèi)核心人物的《收獲》雜志編輯程永新,在推動這一潮流形成中的作用頗具典型性。1983年復旦大學畢業(yè)后,程永新進入《收獲》雜志編輯部,先后擔任過主編助理、編輯部主任和副主編。進入編輯部不久,年輕的程永新就敏銳地捕捉到馬原、余華、格非等人的創(chuàng)作以及文壇新動向。在主編李小林的支持下,他利用《收獲》雜志這個久負盛名的平臺,將文壇中代表新生力量的青年作家集中推出,以編輯身份加入這場先鋒文學浪潮之中。此后,在程永新的發(fā)現(xiàn)、引薦和策劃之下,馬原、余華、洪峰、蘇童等年青作家于1986—1987年間被“集束炸彈”般地推出,《收獲》雜志在文壇上掀起了一場“先鋒”風暴。其具體情況如下:《收獲》雜志先是在1986年第5期刊登了馬原的《虛構》和蘇童的《青石與河流》,接著在1987、1988、1989連續(xù)三年的第5期、第6期上推出“青年專號”。一批后來被視為先鋒文學代表性作家的作品,如馬原的《上下都很平坦》、洪峰的《極地之側》、余華的《四月三日事件》《一九八六》《世事如煙》《難逃劫數(shù)》、蘇童的《1934年的逃亡》《罌粟之家》、孫甘露的《信使之函》《請女人猜謎》、格非的《迷舟》《青黃》、扎西達娃的《懸?guī)r之光》等,均在這幾期得以集中展示亮相。因此,有人論及程永新在先鋒文學思潮中的作用時,特別強調:“在回首當年的時候,人們更多的是從參與這場運動的作家和作品上,以及批評家的意見上去考察其中的關節(jié)和脈絡,來研究其意義,對雜志尤其是編輯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卻重視不夠,這當然是不全面和不正確的。因為編輯的口味往往決定了雜志的趣味和對稿件取舍的標準,反過來,又會對作家的寫作產(chǎn)生不可忽視的影響。所以,如果了解了程永新的文學觀,就會發(fā)現(xiàn),在八十年代的那場先鋒小說運動中他能發(fā)揮那樣的作用,絕非偶然?!?20)張生:《從1983年開始的旅程——程永新編輯思想漫議》,《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5期??梢?,先鋒作家的集體涌現(xiàn)正是作家與文學編輯“合謀”之結果。

《收獲》雜志和程永新在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潮流形成中的重要作用顯而易見。但是,僅有這一份雜志和一個人的力量還不足以完成先鋒文學的潮流化轉向。其他期刊如《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北京文學》《鐘山》等的同時加入(21)從1986—1989年,這些當代文壇重要刊物推出的主要先鋒文學作品有:《北京文學》刊出了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1987年1期)、《現(xiàn)實一種》(1988年第1期)、《古典愛情》(1988年第12期)、《往事與刑罰》(1989年第2期),蘇童的《桑園留念》(1987年第2期),北村的《逃亡者說》(1989年第6期);《上海文學》發(fā)表了孫甘露的《訪問夢境》(1986年第9期),余華的《死亡敘述》(1988年第11期),格非的《大年》(1988年第8期),蘇童的《傷心的舞蹈》(1988年第10期)、《平靜如水》(1989年第1期);《人民文學》推出了北村的《諧振》(1987年第1期),孫甘露的《我是少年酒壇子》(1987年第1期),馬原的《大元和他的寓言》(1987年第1期),格非的《風琴》(1989年第3期),余華的《鮮血梅花》(1989年第3期);《鐘山》雜志刊載了格非的《褐色鳥群》(1988年第2期);《解放軍文藝》發(fā)表了馬原的《拉薩生活的三種時間》(1986年第9期)等。,南北呼應,以及文學編輯與作家的里應外合,才最終讓這種本來較為小眾的專注于文學形式和語言實驗的創(chuàng)作,推波助瀾成蔚為壯觀的文學大潮。

在先鋒文學潮流形成的歷史進程中,另一位《人民文學》年輕編輯朱偉的作用可與程永新媲美。被王蒙挖到《人民文學》編輯部的朱偉,“是一個特別有眼力、特別有見地的編輯,他當時一下子就抓到了一大批和以前主流的寫作特別不一樣的小說——莫言的《透明的紅蘿ト》、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徐星的《無主題變奏》、何立偉的《白色鳥》”。除了發(fā)掘這些新人新作,朱偉還具體操辦了1985年《人民文學》雜志的研討會,會議安排馬原、莫言等年輕作家唱主角,主題則圍繞小說的方法論展開,這對接下來先鋒文學的勃興無疑起到了引領和鼓勵的作用。正因為如此,馬原高度肯定朱偉在中國當代先鋒文學中的作用。甚至在多年以后,他還堅持認為《人民文學》舉辦的這場研討會“等于說是在1985年里由朱偉組織,中國發(fā)生了一場文學運動”。(22)馬原:《我與先鋒文學》,《上海文學》2007年第9期。

值得注意的是,文學編輯對先鋒文學思潮的推動,并不僅限于文學刊物這個平臺。他們還與出版社聯(lián)手,借助文選、文集等書籍出版的方式,為先鋒文學造勢,這在客觀上也為先鋒文學潮流形成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例如,吳亮、程德培選編的《新小說在1985年》(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6年版)、《探索小說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時代文藝出版社策劃出版的“新時期流派小說精選叢書”中的《荒誕派小說》(1988)、《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1988)、《結構主義小說》(1989),程永新編選的《中國新潮小說選》(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1989年版)等,均包含有一定數(shù)量的先鋒小說作品。這些選本通過不同于文學期刊的另一種方式向讀者推介先鋒作家及其作品,有的選本“為了說明這些小說家新潮在什么地方”“在每篇小說的后面都附有一個‘編后語’”(23)程永新:《中國新潮小說選序》,程永新編:《中國新潮小說選》,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9年,第2頁。,對于擴散先鋒文學影響力具有積極的增值效應。

三、編輯品格、文學共同體與先鋒文學的互構

文學編輯對于1980年代中國先鋒潮流生成、發(fā)展的深度參與,呈現(xiàn)了一個曾經(jīng)被遮蔽的文學史事實:沒有先鋒編輯就沒有先鋒文學潮流。然而,文學編輯與先鋒文學關系建構過程頗為復雜,要深入理解文學編輯在先鋒文學中的獨特作用,還需要厘清如下幾個問題:

其一,文學編輯參與先鋒文學過程中所呈現(xiàn)出的編輯素養(yǎng)和文學品格,對于我們衡估其在先鋒文學潮流中的作用,具有特殊意義。文學編輯之于中國當代先鋒文學的意義,并不能僅從編發(fā)了多少文學作品這一維度來衡量,他們在編輯活動中所體現(xiàn)出的編輯素養(yǎng)和文學品格也同樣是先鋒作家、先鋒文學成長發(fā)展的決定性因素。探討這一問題,我們需要注意的是,文學編輯與中國當代先鋒文學關系建構的過程,雖然總體上處于一個較為開放的文學時空,但依然面臨著較為復雜的個體與時代、審美與意識形態(tài)的矛盾和阻力。換言之,盡管編輯的文學理念、文學態(tài)度對于文學作品能否發(fā)表至關重要,但對于中國當代先鋒文學而言,它的命運和前途不僅取決于編輯的審美趣味和文學胸襟,還與1980年代文學的整體生態(tài)乃至政治情勢有著頗為復雜的關聯(lián)。

從一些先鋒作家和文學編輯的回憶中可以發(fā)現(xiàn),在刊發(fā)新潮文學的過程中,編輯和刊物都曾經(jīng)面臨著各種有形或無形的阻力。這些阻力有的是來自編輯個體對先鋒文學的陌生與隔膜,有的則緣于編輯部內(nèi)部新舊文學觀念的矛盾與沖撞,也有的是因為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不符所引發(fā)。與其他文學相比,中國當代先鋒文學具有特殊性。由于它們在敘事、語言、結構等方面呈現(xiàn)出鮮明的叛逆性,因而這一文學實踐從出場伊始就比其他新潮文學對舊有文學觀念乃至意識形態(tài)規(guī)范具有更強烈的挑戰(zhàn)性,也注定會面臨著更大的壓力和阻力。

馬原的《岡底斯的誘惑》在發(fā)表過程中,就曾遇到難覓知音的困境,最終也因為得到“伯樂”的賞識,才最終能與讀者見面。據(jù)作者回憶,寫于1984年春節(jié)前后的《岡底斯的誘惑》,在投稿過程中“走過幾個編輯部,幾個編輯部基本上都發(fā)不出來。因為人家總不能發(fā)一篇看不懂的小說”。這部小說遭遇“看不懂”的困境,即便最初在《上海文學》編輯李子云那里也是如此:“我把我的小說投到當時我非常心儀的《上海文學》,《上海文學》的老主編李子云老師很快就給我回了一封信,她說‘馬原,看你的小說挺有意思,但是沒太看懂。我自己拿不準,又給編輯部其他同事看,有的說喜歡,但是大家也都說沒看懂。不好意思,給你退回來’?!弊髌穾捉?jīng)輾轉,后來還是在川籍作家龔巧明的引薦下,才有緣得到李陀的激賞,經(jīng)過1984年“杭州會議”上韓少功、李慶西、吳亮等人的肯定,最終讓“李子云老師痛下決心要發(fā)這篇小說”。(24)馬原:《我與先鋒文學》,《上海文學》2007年第9期。

不止馬原的《岡底斯的誘惑》,先鋒作家孫甘露的《訪問夢境》在《上海文學》發(fā)表前后也遭遇此種境況。1986年,當編輯周介人將已經(jīng)準備在復刊的《中國作家》(丁玲主編)雜志發(fā)表的這篇小說拿回《上海文學》發(fā)表時,因為看不懂,而引起一些爭議。但是,周介人依然堅持刊發(fā),并為此還在《走向明智——致〈訪問夢境〉》一文中表述了他對孫甘露小說的支持和理解。《訪問夢境》的發(fā)表,對孫甘露此后的先鋒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如果說對于先鋒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學層面的分歧和爭議,是編輯刊發(fā)這些作品時面對有形的常規(guī)壓力的話,那么,先鋒編輯們還要隨時面臨著無形的主管部門的審核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約,這是兩種不同層面和性質的壓力。1985年,《西藏文學》因刊發(fā)的“魔幻小說特輯”在西藏引起一定反響,“最后的定論是,看不懂,有些描寫‘不健康’。歸根結底又談到什么‘為誰服務’的問題,然后表示,今后西藏不發(fā)這類作品”(25)程永新:《一個人的文學史》,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頁。。這樣的情勢,讓編輯刊發(fā)新潮文學時要承受較大的壓力,因為一部小說的發(fā)表,不僅直接影響個人的職業(yè)發(fā)展,而且會導致刊物有可能,影響到整個刊物的命運。馬原小說《大師》的發(fā)表就“差點把當年就已經(jīng)非常著名的《作家》雜志封掉”。(26)馬原:《我與先鋒文學》,《上海文學》2007年第9期。李陀“在1982年《十月》雜志上也發(fā)表過一篇題為《論‘各式各樣的小說’》的長文,想從形式和技巧層面為‘現(xiàn)代小說’正名,結果挨了一頓批”(27)李陀、李靜:《漫說“純文學”——李陀訪談錄》,《上海文學》2001年第3期。。上述例證表明,1980年代前期的中國文學生態(tài)堅冰雖破,卻陳規(guī)未除,先鋒文學在這樣的文學語境下登場,一方面顯示先鋒文學潮流從生成到發(fā)展的艱難與不易,另一方面則彰顯了那些扶持先鋒文學的“伯樂”們的編輯品格,他們不僅具有“保姆”一樣的熱心,超越時代的審美境界和鑒賞力,更難能可貴的是在具體編輯活動中還要具備敢于沖破陳規(guī)舊俗的氣魄與膽識。作家李洱曾經(jīng)說過:“沒有程永新,1985年以后的中國文學就會是另外一副模樣?!?28)程永新、走走:《〈收獲〉和他的作者們》,《上海文化》2009年第6期。這種評價對當代中國先鋒文學編輯來說一點也不為過,且足以凸顯他們對于先鋒文學的重要意義。

其二,在先鋒文學潮流形成過程中,作家、編輯家和批評家之間構成一個良性互動的文學共同體。在某種程度上,1980年代中國先鋒文學潮流可以說是由作家、編輯家和批評家合力促成。在這三種力量中,編輯家的角色最為獨特。首先,有些先鋒文學編輯身兼多種角色。比如,李陀雖然是《北京文學》的編輯,但他也是作家和批評家,而《人民文學》雜志的朱偉與《收獲》雜志的程永新則也兼具作家、編輯和批評家三種角色。其次,他們作為中介,將作家與批評家聯(lián)系在一起,在作家和批評家之間起到了黏合劑的作用。此外,這些編輯充分利用自己的平臺,為作家和批評家提供發(fā)表作品和論文的園地。

《收獲》雜志編輯程永新,在《一個人的文學史》中收錄了從1983—2007年間他與作家們之間的通信和短信,其中為我們提供了其與扎西達娃、馬原、孫甘露、蘇童、余華、北村等先鋒作家文學交往較為生動的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顯示先鋒編輯和先鋒作家既是“同路人”又是同齡人,由此使得他們不僅能在文學觀念上容易形成共鳴,而且借助文學這個橋梁在私下建立起了深厚的友情。比如程永新與蘇童結識,緣于程永新的大學同學黃曉初的引薦,在蘇童寄給程永新短篇小說《青石與河流》之后,兩人便開始了20多年的交往。程永新認為,“不出意外的話,這種友情還會往前延伸,這是因為蘇童的寬厚,因為蘇童的重情重義”(29)程永新、走走:《〈收獲〉和他的作者們》,《上海文化》2009年第6期。。程永新將自己與蘇童友情的延續(xù)歸結為蘇童人格的寬厚和重情重義,而我以為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兩人基于文學層面的相互欣賞。正如蘇童在憶及程永新時,將他們與余華、格非、馬原一起喝酒稱之為“文學宴會”一樣,認為 “文字仍然可以最大程度地精簡我們的現(xiàn)實:二十多年過去以后,文學創(chuàng)作仍然把我們緊緊地拴在一起”。(30)程永新:《一個人的文學史》,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42頁。程、蘇之間的交往表明,基于文學共鳴而生發(fā)的情誼,才是文學編輯與作家之間關系歷久彌堅的根基,進而成為維系他們彼此文學建構的重要紐帶。曾任《人民文學》編輯的朱偉則從另一視角敘述了1980年代他與作家們的獨特情誼。據(jù)朱偉回憶,整個80年代,他憑借一輛自行車從一個作家家里去見另一個作家,與作家們從相識到相知,進而形成彼此可以不打招呼,隨時都可以敲門進去,從早到晚,整日整夜混在一起。直到今天,朱偉回憶起1980年代自己跟李陀、張承志、史鐵生、鄭萬隆等作家的交往,言語間依然充滿溫情與自豪?!鞍耸甏强梢匀宄扇鹤谝黄穑拐沽奈膶W的時代;是可以大家聚在一起喝啤酒,整夜整夜地看電影錄像帶、看世界杯轉播的時代;是可以像‘情人’一樣‘軋’著馬路,從張承志家里走到李陀家里,在李陀家樓下買了西瓜,在路燈下邊吃邊聊,然后又沿著朝陽門外大街走到東四四條鄭萬隆家里的時代。從卡夫卡、??思{到羅布·格里耶到胡安·魯爾福到博爾赫斯,從薩特到海德格爾到維特根斯坦,那是一種饑渴的囫圇吞棗。黃子平說,大家都被創(chuàng)新的狗在屁股后面追著提不起褲子,但大家都在其中親密無間、其樂無窮。”(31)朱偉:《重讀八十年代·自序》,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第IV頁。這種和諧、親密的編輯與作者的關系,正是后來《人民文學》能夠不斷創(chuàng)新、引領文學潮流的基礎。

因文學而結成的友情,使1980年代先鋒編輯與先鋒作家成為一種肝膽相照的朋友,他們彼此信賴,信賴到可以爭論而不影響相互關系的程度。李陀與馬原第一次見面,兩人沒說幾句,就因為霍桑是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產(chǎn)生了分歧和爭論。李陀回憶當時情景:“我當然表示不太同意,不料剛說了幾句,就立刻遭到他的同樣不容反駁的批評:‘你根本不懂小說!’結果你可以想象,我們就爭起來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我和馬原爭論的詳情細節(jié)了,但是我記得很清楚,他說我‘不懂小說’,一點也沒影響我們的關系,爭了半天,還是我請他到附近一個小飯館吃的午飯?!?32)查建英主編:《八十年代——訪談錄》,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255頁。先鋒編輯與先鋒作家這種基于文學共同體而建立起來的情誼,比一般的情誼要更為牢固和久長。

此外,先鋒文學的先鋒性從一開始便決定了它的小眾性,要讓這些小眾且晦澀難懂的文學成為時代的文學潮流,批評家的解讀、闡釋與普及在其中的作用不容忽視。先鋒編輯們在培育先鋒作家的同時,不僅自己通過序言、編輯手記以及理論文章為先鋒文學造勢,同時還精心地組織批評家參與到先鋒文學潮流的批評之中。在先鋒文學興起之初,《上海文學》就組織張志忠、殷國明、李劼等人,先后發(fā)表了《一個現(xiàn)代人講的西藏故事——馬原小說漫議》《藝術形式不僅僅是“形式”》《試論文學形式的本體意味》等文章,從作家作品解讀到文學形式主義理論普及,為先鋒文學獲得更廣泛的接受而積極地鼓與呼。此外,吳亮、何新、李劼也先后發(fā)表了《馬原的敘述圈套》《“先鋒”藝術與近、現(xiàn)代西方文化精神的轉移——現(xiàn)代派、超現(xiàn)代派藝術研究之一》《〈岡底斯的誘惑〉與思維的雙向同構邏輯》等有關先鋒文學的評論文章。這些后來被譽為先鋒批評家的評論者,在與先鋒作家、先鋒編輯互動中,促動著先鋒文學的成長。由此,先鋒編輯、先鋒作家和先鋒批評家形成了一個文學共同體,三者之間彼此激發(fā),互為知音,形成了良性的文學互動,為先鋒文學的生成、發(fā)展、成潮作出了獨特的貢獻。

其三,文學編輯對中國先鋒作家的影響力,呈現(xiàn)的是一個持續(xù)而長久的過程。文學編輯與1980年代先鋒作家所建構的文學共同體,對于先鋒作家的影響并不止于先鋒文學潮流期,即使落潮之后,仍在以一種特殊方式得到延續(xù)。這種特殊影響力,體現(xiàn)為文學編輯作為隱性中介持續(xù)地維系著作家與刊物之間的親緣關系,使得這些刊物始終保持著對先鋒作家具有強大的感召力和向心力。

1980年代的中國先鋒文學潮流,由于種種原因,持續(xù)的時間并不長。但是,即使在其落潮之后很長的一段時期,我們依然能夠清晰地看到文學編輯與先鋒作家所建立的文學情誼在維系并延續(xù)。那些依然堅持先鋒寫作或者已然轉型的先鋒作家,他們此后重要作品的發(fā)表園地,大都與先鋒時期保持著某種一致性。例如,正是由于《收獲》雜志對先鋒作家的成長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所以我們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余華、馬原還是蘇童、格非,這些作家在此后經(jīng)常把稿子給《收獲》,而且他們在發(fā)表自己較為滿意的作品時,也大都選擇了這份刊物。(33)1990年代以后,這些作家在《收獲》雜志發(fā)表的重要作品有:余華的《呼喊與細雨》《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下部)》,馬原的《牛鬼蛇神》,格非的《欲望的旗幟》《涼州詞》《望春風》《月落荒寺》,蘇童的《離婚指南》《蛇為什么會飛》《我的帝王生涯》《黃雀記》等。多年以后,曾經(jīng)的先鋒作家們依然將自己重量級的作品奉獻給哺育自己成長的刊物,既顯示了他們不忘初心,更揭示了這份雜志的獨特吸引力,以及作家與刊物/編輯之間情感的牢固與持久。論及至此,我想起近期《收獲》雜志發(fā)表長篇小說《一把刀,千個字》后,王安憶在作家感言里所講述的自己和雜志之間的親緣關系。王安憶認為從1980年第一次將小說交給《收獲》,到這部長篇小說截稿,她與這份雜志已有40年的關系史,在這40年里,雖然中國當代文學、讀者以及整個文學生態(tài)均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是由雜志所構建的作者與評論家的真誠關系卻一直保持到今天。正是基于對《收獲》的這種信任,王安憶說,將來她還會把稿子給《收獲》,而且是把自己最滿意的稿子給《收獲》。這不僅體現(xiàn)了編輯的獨特力量,也彰顯了一份優(yōu)秀雜志對于作家而言恒久的歸屬感和吸引力。

結語

文學編輯與先鋒文學相互促動,是其與1980年代中國文學生產(chǎn)之間關系的最生動體現(xiàn)。正是由于編輯們不斷地扶掖新人,刊發(fā)新作,推動潮流,才有了1980年代中國這段生機勃發(fā)、不斷創(chuàng)新的文學歷史。1980年代這一中國當代文學的“黃金時代”,離不開一代優(yōu)秀文學編輯的深度參與,尤其是文學編輯與作家之間那種超越年齡、物質利益和世俗功利的文學共同體,對于此后二者關系模式早已發(fā)生嬗變的文學時代而言,它跟這個時代的文學一樣,值得珍視和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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