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稚梓
丹麥作家漢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一八0五至一八七五)喜歡書寫自己,他的三本自傳講的是這樣一個故事:出身低微的窮孩子通過不懈的追求取得了至高的幸福。這個故事還被他寫在他的小說、戲劇和詩歌中,寫在他膾炙人口的童話《丑小鴨》中,在他的一百五十六篇童話中一遍遍重復,逐漸變成了流傳甚廣的“安徒生神話”。
然而安徒生并不是神。因為低微的出身,他遭受過社會的冷落,所以更加敏感小心,不會輕易把自己心中的傷口暴露出來。他的三本自傳中充滿了童話般精彩又成功的人生經歷,而那些不那么幸福的片段、那些不符合人們對“生命童話”期待的往事常常被作者有意略去。于是,讀者在自傳中看不到安徒生與全家擠在一個窄小房間中度過的貧苦童年、祖父的精神病帶給少年的恐懼、開妓院的姨媽、他對同性的興趣和對性又著迷又恐懼的態(tài)度,等等。這些陰暗的、觸犯禁忌的、充滿人性恐懼的心靈角落被刪去之后,讀者看到的只有一個脫離現(xiàn)實的“神話”。正如安徒生自己所說:“我的心是一本日記,里面有幾頁被粘在了一起,這日記本身是每個人都可以查閱的。我行動的大多數理由都寫在合著的那幾頁上。”(一八三三年一月十四日寫給亨麗埃特·漢克的信)
這不能翻開的幾頁人生讓安徒生在一生中無數孤單的時刻痛苦地戰(zhàn)栗著。他渴望表達,但無法發(fā)聲。同性戀在十九世紀上半葉的歐洲社會屬于瀕臨違法邊緣的禁忌,歐洲語言中甚至沒有一個合適的詞來表達這個不能言說的“癖好”。而過于低微的出身、違背市民社會婚姻倫理的家庭、直系親屬的精神病顯然都不利于安徒生被中產階級和貴族讀者接受。于是他像自己筆下的小美人魚一樣默不作聲,忍受著撕裂般的痛苦,用沉默換取純潔高尚的永生。
但秘密總會想方設法地透露出來。事實上,正是這些人生中的失意使他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必須要用生活的對立面—藝術抒發(fā)自己。安徒生發(fā)現(xiàn),和其他文體相比,童話有助于弱化作者自我表達的渴望和擔心被揭露的恐懼之間的矛盾。原因很簡單:童話情節(jié)單一明確,各種場景和人物設計具有清晰的輪廓,往往被讀者視為意義單純的兒童文學。另一方面,越是簡單,越不容易讓讀者仔細琢磨,作者可以把自己的秘密隱藏在這些看似天真的情節(jié)中,而讀者大多會被色澤艷麗、輪廓鮮明的童話元素麻痹,根本意識不到這些情節(jié)下面還有深層的含義。換句話說,安徒生把童話轉變?yōu)閾碛袃蓚€甚至多個意義層面的加密文本,粗心的讀者只會注意到文本表面的故事,細心的人和心有靈犀的讀者則能通過隱藏的一些密鑰找到另一個意義層面。作者使用這種寫作方法,不一定是要暗示,隱藏層面的意義才更加重要;很多情況下,這種加密式的多層文本只是擴充了作品的意義,給讀者思考和聯(lián)想創(chuàng)造了更為開放的空間。
安徒生把他的人生碎片加入童話文本的創(chuàng)作方法讓這些優(yōu)美的童話沐浴在朦朧的多重光線下,擁有一種永遠話里有話的獨特魅力。接下來,就以安徒生隱約指涉的自身感情為例,談一談他的作品中對多層面文本寫法的運用。
十九世紀二十年代,安徒生獨自到哥本哈根求學時,得到了丹麥藝術基金會的資助,這個基金會的秘書長尤納斯·柯林成了安徒生終生尊敬的、被他視作父親一般的長輩,而其子愛德華·柯林或許就是安徒生一生最愛的人。詹斯·安徒生的《安徒生傳》記敘了這段感情對安徒生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的創(chuàng)作的影響?!罢l也沒被我這般痛擊過,誰也沒讓我眼中涌出過更多淚水,但我愛誰也不像我愛您那樣多?!币话巳迥?,安徒生在給愛德華·柯林的信中這樣寫道。類似的表達愛意的句子還出現(xiàn)在其他多封寫給柯林的信中。同時,安徒生也意識到這份愛中有某些不能言說的成分:“我一整顆心都依戀著您,這是我或許永遠無法向您口頭言說的?!边@種愛不完全等同于朋友或者兄弟之間的愛,其中存在著類似浪漫愛情的成分。在愛德華·柯林面前,安徒生提到“我身上幾乎像女孩子一樣的特質”或者“我的半女性化”。但是對于這樣熱烈的表達,柯林的回應是冷淡的、公事公辦的。一八三三年柯林就接替了其父的基金會秘書長職務,稱自己跟安徒生的關系是一種經濟關系—當然了,這種說法并不盡然確切,兩人終生保持著友好的關系。安徒生死后,柯林還為他撰寫了一部頗有法學家風范的傳記??墒?,當安徒生提出彼此以“你”相稱時,柯林表示了拒絕,他不愿接受男人之間的浪漫友情乃至柏拉圖式的愛情,更不希望縱容安徒生的狂熱追求。這讓安徒生傷透了心。一八三六年,柯林和亨麗埃特·漢克(昵稱“葉特”)結婚時,安徒生還在信中酸澀地說:“您讓葉特好好地替我對您說:‘我愛你!畢竟她可以說‘愛,她可以以‘你相稱,在一個男人這里,這就成了多愁善感?!币荒曛螅餐缴瓿闪俗约鹤钪耐挕逗5呐畠骸?,這篇講述不可言說的愛意的童話常常被現(xiàn)代學者當作酷兒文本的十九世紀雛形來研究。童話中小美人魚半人半魚的兩棲形象跟安徒生自詡的“半女性化”一樣,都是與生俱來的障礙,讓他們無法像常人一樣去愛。
《海的女兒》并不是安徒生第一次使用人魚或兩棲的人物形象。一八三三年,安徒生創(chuàng)作的“詩劇”《阿格涅特和海人》以丹麥民間傳說為素材,講述人類女子阿格涅特在兩個追求者—小提琴樂師海明和強大的海中人魚之間選擇了后者,在海底與之度過了七年的婚姻生活,因思念故鄉(xiāng)而回到陸地上,卻發(fā)現(xiàn)海中的七年等于人間的五十年,海明已經垂垂老矣,故鄉(xiāng)也物是人非。阿格涅特在海洋和人間的邊界上死去。這個雖然還不成熟但已經有很多語言和構思上的閃光點的作品被很多歐洲學者稱作安徒生的第一個童話。這部作品看似是為了響應當時丹麥的民族主義、浪漫主義大潮而作,真正的創(chuàng)作目的卻是表現(xiàn)作者個人內心的掙扎,而這種掙扎主要源自和柯林的關系帶給作者的痛苦。安徒生將這些痛苦寄托到一男一女兩個主要角色—海明和阿格涅特身上?!栋⒏衲睾秃H恕吩谇把灾芯兔鞔_提出,作品并不是對原本的民間傳說的簡單改編,而是以傳說為背景構想出來的人生故事,故事里的阿格涅特心中帶有永不能滿足的渴望,渴望用奇異的方式追求一種新的、別樣的存在。
在給柯林的信中,安徒生坦言,他們兩人之間的一些對話被直接引用到這部作品中,比如海明對阿格涅特表達愛意時化用了安徒生當年所寫的:
我還有一個要求,您可能會笑話我,但您是否愿意讓我真正地高興一回,真正地向我證明您尊重我—如果我配得上的話—那么—您可不要生氣!—您對我以“你”相稱吧!……您生氣了嗎?(安徒生一八三一年五月十九日寫給柯林的信)
我有多么愛你,已經向你坦言!
哦,不要生氣,我情難自已!
你這樣沉默!—都不想看我!
唉,我說了本不該說的!
我冒犯你了嗎?(《阿格涅特和海人》)
普通讀者在詩劇中讀到這一段時不會多加留意,這類細節(jié)讓柯林和一些熟悉安徒生性格的朋友察覺了安徒生作品中的隱秘信息。一些友人已經注意到了安徒生和“具有男子性格的女人—追求另一種存在方式的阿格涅特”的相似之處。而太過軟弱的樂師海明(如詩劇中海明的自白:“我作為男人太軟弱了/ 對此我心知肚明,可什么也做不到”)與安徒生之間的共同之處更是被柯林看得一清二楚:“您自己的性格很明顯地進入了海明這個角色中;海明在跟阿格涅特對話時說話的方式—對,我向您保證—用的那些話語是當您出于某種病態(tài)的軟弱心境相信我不夠喜歡您時,我常常從您口中聽到的?!?/p>
柯林這樣的做法讓安徒生十分痛苦,他意識到柯林并不關心自己通過阿格涅特這個人物表達出來的另一種信息:“我的靈魂深處有一種強烈的渴望,/ 它驅使著我前進,那是一種我無法解釋的渴望。”這個女子永遠渴望著另一個世界,她的心靈既不屬于陸地也不屬于大海,無論是陸地上溫柔體貼卻太過軟弱的海明還是海洋中強壯英武卻不能給她心靈和精神安慰的人魚都不能完全理解她。安徒生知道自己是個異類。即便在自傳中一遍遍地強調自己是幸運的天選之人,他還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內心住著一個渴望得到理解和包容的孤獨孩子,而這個孩子甚至不敢直接向周圍那個不可能理解他的世界伸出手去。在一封寫給柯林的信中,他呼喊道:“哦,愛德華!我的靈魂渴望有生之年就被人看清,就像一個干渴的人渴望水!”他讓筆下的阿格涅特選擇了水,最后也死在水和陸地的邊界上,不能調和兩個世界的矛盾,至死徘徊于兩個回不去的世界之間。
海明這個性別上的“兩棲類”,愛著不愛自己的人;同為“兩棲類”的阿格涅特在陸地上還是海洋中都找不到歸屬,這兩個角色幾年后就在安徒生那篇更著名的作品中重新出現(xiàn),并且合二為一。
德國學者米夏埃爾·馬爾指出,安徒生在其童話《海的女兒》(一八三七)中用密文的形式把自己對愛德華·柯林無望的愛情故事從頭到尾復述了一遍,后者如童話中的王子一樣,把愛著自己卻無法表達愛意的人當作一個朋友留在身邊,卻和一個真正的女人共度新婚之夜(詳見米夏埃爾·馬爾為安徒生童話選集《歪斜的童話》撰寫的后記,Hans Christian Andersen: Schr?ge M?rchen , Eichborn-Verlag,1996)。前面提到過,這篇童話的創(chuàng)作背景是愛德華·柯林一八三六年的婚禮。安徒生在這場婚禮之前“及時地”外出旅行,在寄給柯林的賀信中寫道:“我永遠不能很好地想象家庭幸福。我像摩西一樣站在山頂遙望應許之地,那是我自己永遠無法踏足的地方。”他就在這次旅行中寫下了《海的女兒》。
可以說,這篇童話是對《阿格涅特和海人》中許多元素的再度演繹:“兩棲”屬性、無望的愛情、三角戀愛等母題在兩部作品中都得到了運用,甚至一些在早年的詩劇中出現(xiàn)的細節(jié)(海底國度象征情欲的雕塑、岸上教堂鐘聲的召喚等)都被挪用到童話中。然而,創(chuàng)作《海的女兒》之時,安徒生早已不是僅僅寫過幾首詩和一部浪漫派小說的文壇新人,此時的他已經寫出了《打火匣》(一八三五)、《拇指姑娘》(一八三五)等數篇即將享譽世界的童話,已經找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文體—藝術童話,他可以得心應手地使用童話的寫作技法?!逗5呐畠骸窉仐壛嗽妱≈袕碗s的人物和空間設置,按照童話的方式把主要人物精簡到最少,不再將“兩棲”屬性的異類像《阿格涅特與海人》那樣分給兩人,而是集中到愛情中的第三者—小美人魚身上。身處他鄉(xiāng)的美人魚既不是魚也不是(女)人,而王子愛的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把分給兩個角色的意涵合在一個人物身上,無疑讓矛盾更加鮮明。作者想對柯林說的話,全都通過美人魚表達出來了:“我看到那個美麗的姑娘—他愛她勝過于愛我?!保ā逗5呐畠骸罚?/p>
同樣,安徒生按照童話的規(guī)則給《海的女兒》中的世界賦予了明確而帶有象征意義的空間法則:在童話中,魔法動物無法離開森林,國王無法離開宮殿,主角從自己的家鄉(xiāng)外出探險的旅程也不會折返。而《海的女兒》的世界由海底、陸地和天堂三個無法兼容的部分構成—人類生活在陸地上,進入海底世界就會變成冰冷的尸體,人魚無法離開海洋,人類可以以死亡為代價讓靈魂進入天堂。唯一打破規(guī)則和界限的小美人魚付出了失聲的代價,而且這一跨越界限的行為是不可逆的,她既不可能再長出舌頭,也不可能直接回到海底。
如學者海因里希·迪特靈所述,正是三個空間之間的無法兼容為讀者發(fā)現(xiàn)童話隱藏的意義層面提供了線索(詳見海因里?!さ咸仂`:《公開的秘密》,Heinrich Detering: Das offene Geheimnis ,Wallstein-Verlag,2002)。因為人類無法進入海底世界,美人魚必須搭救王子;又因為人魚無法上岸,小美人魚必須在海底和陸地之間做出不可撤銷的選擇,并且在上岸之后用人類的雙腿和衣服加以掩飾,否認自己與生俱來的真實身份,而且最終也只能以朋友的身份沉默地陪伴王子。兩個分別屬于不同世界、本來不該相遇的人物相遇了,但因為身份不對等而彼此無法理解。在這里,作家在童話中為自己埋下了另一個線索:美人魚的舞蹈?!八谑切杵饋恚w翔著,正如一只被追逐的燕子在飛翔一樣。大家都在喝彩,稱贊她,她從來沒有跳得這么美麗??炖牡蹲铀坪踉诳持募毮鄣哪_,但是她并不感覺到痛,因為她的心比這還要痛?!保ā逗5呐畠骸罚矍橹械氖б庹哂盟囆g來表達心痛,而童話就是這樣的藝術。安徒生用小美人魚的舞蹈為這篇童話做了一次浪漫的自我投射,打破了作品和現(xiàn)實的界限?!逗5呐畠骸返囊蛔忠痪涠荚诖掏粗鵁o望的愛戀者心中的傷口:“如一把生銹的鈍刀,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劃過我的心緒?!睂τ谧x者,《海的女兒》是情感的撫慰、愛與信仰的教育,但是對于作者,它是與溫暖的人間煙火的餞別。愛上一個人,就像十五歲生日那天的小美人魚在海中仰望著年輕美麗的王子,向往著另一個世界熱鬧的宴會和星辰般的煙火;愛情破滅之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這場人間盛宴中的過客。
當然,不是每一個為美人魚的命運嘆息的讀者都能發(fā)現(xiàn)作品和作者生活之間的這些對應之處。但安徒生還是為所有普通讀者安排了一處打開隱藏層面的密鑰:王子允許被他稱為“孤兒”的美人魚永遠跟他在一起,“叫人為她做了一套男子穿的衣服,好使她可以陪著他騎著馬同行”。小美人魚不是作為女人,而是作為可以“睡在他門外的一個天鵝絨的墊子上”的男人陪伴在王子身邊—一個想要像女人一樣去愛,卻不被所愛之人當作女人的異類。這個明顯代指雌雄同體、“半女性化”的細節(jié)可以讓讀者隱約感到一絲對于同性戀的暗示:如果小美人魚從不是人魚,而是一個男孩,也同樣會經歷這個故事中的一切。但是童話文本本身的完滿順暢讓依照文本做出的揣測顯得缺乏依據。同《阿格涅特和海人》一樣,《海的女兒》的隱藏層面也是開放給安徒生的擬定讀者愛德華·柯林的。
安徒生害怕自己的秘密被戳穿,但固守著心中這些幽暗的角落也讓他恐懼、寂寞。他希望發(fā)聲,但心底的聲音會給他帶來災難。他把自己的心聲埋藏在不朽的藝術作品中,或許也是寄希望于未來,在一個嘈雜的人聲已經無法傷害到他的年代,某個敏感的心靈從他的作品中讀出真正的安徒生。當然會有人理解他。半個多世紀后的歐洲藝術家們,置身于高冷地為了美本身的創(chuàng)造和對人生還未有清醒認知的溫暖生活的夾縫之中,深知藝術就是對生活的摒棄。屬于藝術和精神世界的人,就算再羨慕人間,對那樣的幸福也只能遠觀。于是,有些藝術家想到了安徒生的小美人魚,設身處地地體味到了這位丹麥作家的渴望與寂寞。更有人從字里行間讀出了作者隱秘的愛戀。托馬斯·曼讓自己一生的集大成之作《浮士德博士》的主角萊韋屈恩稱,小美人魚是自己“共享疾苦的姐妹”,是他的妹妹和新娘;而托馬斯·曼的自傳小說《陛下》中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另類“公主”的膚色“如同海面浮起的泡沫”,長著一頭藍黑色的秀發(fā),一雙大眼睛“目波流轉中仿若不斷傾訴著什么”。隱藏著類似秘密的作家讀出了小美人魚真正想要傾訴的心事,把這些來自安徒生童話的元素用作打開隱藏在自己作品中的意義層面的鑰匙,同樣把自己的人生埋入了故事中。當有人讀懂了安徒生在文本中隱藏的意涵,并把它轉化為承載了新含義的文化符號傳給后世,另一個關于異類和孤獨的“安徒生神話”就此浮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