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若 蘭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凱里學院 人文學院，貴州 凱里 556011)

王國維《宋元戲曲史》謂：“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盵1]1從我國詩歌發(fā)展史來看，唐詩可謂詩之頂峰。正如魯迅所說“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2]475。唐詩名家輩出，王維即其中之一。據(jù)《新唐書》載：“(王維)名盛于開元、天寶間，豪英貴人虛左以迎，寧、薛諸王待若師友?！盵3]4413唐代宗譽其“天下文宗”[4]99，杜甫云其“最傳秀句寰區(qū)滿”[5]1516，司空圖稱其詩“趣味澄復，若清沇之貫達”[6]422。王維素有“詩佛”之稱，其詩中之意象給人以別樣的審美體驗。通觀王維詩作，以飛禽入詩者尤多。通過對這類詩作的解讀，不僅可一探其喜用飛禽入詩之因由，也可一見其空靈、超然的美感。

一、王維詩中的飛禽意象

關(guān)于“意象”，最早的記錄能夠追溯到《周易·系辭》關(guān)于“象”與“意”的闡釋：“子曰：‘書不盡言, 言不盡意?！粍t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盵7]342兩漢時期，仍有關(guān)于“意”與“象”的討論。王充《論衡·亂龍》云：“夫畫布為熊麋之象，名布為侯，禮貴意象，示義取名也?！盵8]145王弼《周易略例·明象》言：“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盵9]251以上所言之“意象”，皆以表示哲學范疇，直至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說：“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尤端。”[10]224意為在進行文學構(gòu)思時，要將主觀的情感與客觀的物象相互融合在一起。至此，“意象”一詞方具審美范疇的意思。唐代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縝密》中稱：“是有真跡，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盵11]130正是劉勰“意象”的延續(xù)。到此，“意象”逐漸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或賞析的重要概念。所謂意象，是指融合了作家主觀感情的客觀物象(或景象)[12]?！耙狻敝傅氖窃娙吮倔w所帶有的主觀感情和思想，而“象”是指詩歌中被提及吟詠的物體，詩人將自身的感情注入客觀的物象當中，來抒發(fā)、寄托、蘊含作者的內(nèi)心情感。

蘇軾評價王維詩：“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13]666意象對于王維詩中意境之美的塑造，具有不容忽視的作用。在王維詩中，飛禽即重要的意象。今據(jù)《王維集校注》統(tǒng)計，在王維400余首詩中，含飛禽意象的約90首。王維詩中的飛禽意象種類繁多，如貓頭鷹、喜鵲、雀(青雀、暮雀)、狎鳥(海鷗)、鳳(威鳳、翠鳳)、鶯(早鶯、孤鶯、啼鶯、黃鶯、宮鶯)、禽(天際禽、暮禽)、雁、雕、黃鵠(天鵝)、鹡鸰、春鳩、鴻、鴉(烏鴉、城鴉)、畫鹢、白鷺、鶴、海燕、黃鸝、杜鵑、鳥(啼鳥、夕鳥、山鳥、巢鳥、飛鳥、入鳥、凡鳥、谷鳥、雙鳥)，等等。飛禽意象涉及多種題材，如送別詩、邊塞詩、山水田園詩、應制詩、往來酬唱詩等[14]39。王維飛禽意象詩可分為兩類：一是寫有“鳥”字的，如《登河北城樓作》的“夕鳥”、《寄崇梵僧》的“啼鳥”、《寒食汜上作》的“山鳥”等，約35首；二是其他飛禽意象，如《青雀歌》《黃雀癡》《使至塞上》里的“歸雁”，《歸嵩山作》里的“暮禽”以及其他詩作中出現(xiàn)的早鶯、海燕、黃鸝、暮雀、白鷺、春鳩、野鶴等。

(一)“鳥”意象

王維詩中頗多飛禽意象，尤喜以“鳥”入詩。這些無名的鳥以其靈動和小巧的特點出現(xiàn)在詩中，寄托著詩人的志趣。王維詩中“鳥”的意象，有表現(xiàn)游覽時的趣味，有抒發(fā)仕途不順的孤獨和苦悶，有表現(xiàn)“梵我一體”的人生志趣，還有“住心看凈”的佛理。如《哭殷遙》：

人生能幾何，畢竟歸無形。念君等為死，萬事傷人情。慈母未及葬，一女才十齡。泱漭寒郊外，蕭條聞哭聲。浮云為蒼茫，飛鳥不能鳴。行人何寂寞，白日自凄清。憶昔君在時，問我學無生。勸君苦不早，令君無所成。故人各有贈，又不及生平。負爾非一途，慟哭返柴荊。[15]40

又如《寒食城東即事》：

清溪一道穿桃李，演漾綠蒲涵白芷。溪上人家凡幾家，落花半落東流水。蹴踘屢過飛鳥上，秋千競出垂楊里。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16]589

《哭殷遙》寫對好友離世的傷悼之情。詩開篇即感慨“人生能幾何，畢竟歸無形”，對于好友逝去，王維難以自我寬懷。好友“慈母未及葬，一女才十齡”的家中窘境，使王維內(nèi)心悲慟，為生者生計而擔憂。悲傷之情以至于“浮云為蒼茫，飛鳥不能鳴”，逝者如斯，不堪回憶，世間之悲莫過于此，令人潸然淚下。詩中的“飛鳥”不再無憂無慮，“飛鳥”這一意象將詩人悲傷的情感傳達得淋漓盡致。而《寒食城東即事》一詩展現(xiàn)的是人們悠閑自得之趣?！磅碹g屢過飛鳥上，秋千競出垂楊里”，城東小溪過林徜徉而去，溪水流經(jīng)之地有幾戶人家，少年踢的蹴鞠高過天空中的飛鳥，女孩兒蕩的秋千竟比楊柳還高。詩中有著“飛鳥去不窮”[16]415的韻味。飛鳥體型渺小而不爭無求，如踏雪飛鴻不遺痕跡，詩人營造出空靈的意境，讓人思緒紛飛。

除“飛鳥”外，王維詩中常見含“鳥”字意象的還有“啼鳥”“夕鳥”等。如《韋侍郎山居》：“閑花滿巖谷，瀑水映杉松。啼鳥忽臨澗，歸云時抱峰?！盵16]124王維和韋濟同游，看到山谷中開滿野花，瀑水和樹木相互映襯，啼叫的小鳥忽然出現(xiàn)在溪水之上。“啼鳥”的出現(xiàn)，使整個畫面靈動活潑起來。又如《登樓歌》中：“秋日兮吹衣，夕鳥兮爭返?！盵16]385夜幕降臨時分，鳥兒爭相回到巢穴中去感受夜晚的寧靜，雖是小小“夕鳥”，卻足以讓詩人羨慕不已。還有《戲贈張五弟讠垔三首》(其一)中“窗外鳥聲閑，階前虎心善”[16]198、《戲贈張五弟讠垔三首》(其三)中“入鳥不相亂，見獸皆相親”[16]201等。

(二)其他飛禽意象

王維詩中還有直接書寫飛禽名稱的，這類意象種類繁多。如《積雨輞川莊作》中的白鷺、黃鸝、海鷗等：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16]444

此詩頷聯(lián)堪稱千古絕唱，“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夏天的輞川群芳斗艷、鳥兒爭鳴，王維卻選擇白鷺、黃鸝和海鷗入詩。從色彩上看，白色的白鷺、金黃的黃鸝與綠色的田野構(gòu)成一幅彩色的畫卷。白鷺在空中飛翔，樹木繁多陰翳蔽日，黃鸝清脆悅耳的鳴叫，使人心情平和舒暢。又如《欒家瀨》中的“白鷺”：“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盵16]422顧璘曰：“此景常有，人多不觀，唯幽人識得。”[16]422秋雨過后，流水隨溪谷而下，曲曲折折，時有湍急。白鷺聚精會神地尋找食物。突然，湍急的流水沖擊著堅硬的石頭，揚起的水花拍打了白鷺的羽翼，受驚的白鷺迅速躲開。當一切恢復平靜后，白鷺又淡然地飛落下來。詩中虛實相生、動靜結(jié)合。還有《春中田園作》中的“屋上春鳩鳴，村邊杏花白”[16]448、《奉寄韋太守陟》中的 “天高秋日迥，嘹唳聞歸鴻”[16]278、《宿鄭州》中的 “蟲思機杼悲，雀喧禾黍熟”[16]39、《送從弟蕃游淮南》中的 “惆悵新豐樹，空余天際禽”[16]97、《歸嵩山作》中的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16]108、《使至塞上》中的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16]133等。王維詩中的這些飛禽意象不事雕琢，不僅在內(nèi)容上豐富了詩歌的表達，而且在情感上給人別樣的體驗。

二、飛禽意象探析

《舊唐書》載王維：“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晚年長齋，不衣文彩。得宋之問藍田別墅，在輞口，輞水周于舍下，別漲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17]3438朱金城說：“王維詩中的禪理，作為作者的生活體驗，融化在意象之中，給詩歌頻添哲理的趣味……王維出身在一個世代官宦的家庭中，他本人的仕宦經(jīng)歷，他的理想和追求，他的思想和感受，他對佛家的皈依，都有一定的代表性?！盵18]2飛禽意象入王維之詩，既是王維佛禪思想的獨特表達，也是詩人人生經(jīng)歷的寫照。

(一)飛禽意象的佛禪色彩

《而庵詩話》謂王維“精大雄氏之學”[19]602,是指“王維在佛學上的精深造詣，而王維成功地將禪趣引入詩歌意境的創(chuàng)造，無疑是他的獨特貢獻”[18]1。王維從小生活在充滿佛禪氛圍的家庭里。王維在《請施莊為寺表》云：“臣亡母故博陵縣崔氏，師事大照禪師三十余年，褐衣蔬食，持戒安禪，樂住山林，志求寂靜。”[16]1324王維的母親虔誠奉佛30多年，這對王維影響很大。王維18歲時所作的《哭祖六自虛》詩云：“南山俱隱逸，東洛類神仙?！盵15]107可知他曾和祖自虛在終南山同游。被譽為“詩佛”的王維，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以禪入詩”是很自然的事。

“王維詩中的禪意，集中地表現(xiàn)為空與寂的境界，在人世間他難以找到這種境界，便寄興于空山寂林，到大自然中去尋找?！盵20]29歲時，王維因仕途不順，“又遭喪偶之不幸，遂退隱終南，并依大薦福寺道光禪師受教”[18]48-49。 王維38歲時所作《寄荊州張丞相》詩云：“所思竟何在?悵望深荊門。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方將與農(nóng)圃，藝植老丘園。目盡南飛鳥，何由寄一言?！盵15]54這是王維在張九齡被貶謫到荊州，抒發(fā)其對有知遇之恩的仕途知己的懷念之詩，借南飛的“鳥”表達想要歸隱的想法。42歲的王維離開桂州，在北返途中作《謁璿上人》云：“少年不足言，識道年已長。事往安可悔，余生幸能養(yǎng)……高柳早鶯啼，長廊春雨響。床下阮家屐，窗前筇竹杖。方將見身云，陋彼示天壤。一心在法要，愿以無生獎。”[15]2057歲時，王維作《口號又示裴迪》云：“安得舍塵網(wǎng)，拂衣辭世喧。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盵15]120歸隱之心，躍然紙上。從這些詩作中，可以深切體會到王維終其一生都受到佛家思想的影響。而思想上的佛禪滲透，必然影響王維文學上的意象選擇，飛禽輕盈自在、無拘無束，這與佛家的超脫、空無思想有某種相似之處。王維喜歡選擇飛禽入詩，也就不難理解了。

(二)人生經(jīng)歷的寫照

“王維早有才華，胸懷大志，然宦途失意，家遭不幸”[18]7。王維15歲離家求取功名，19歲奪得狀元開始為官之旅,經(jīng)歷了伶人舞黃獅案、安史之亂、親人離世、朋友分離等人生體驗。王維的一生，青年時努力進取，游走于官場之中；中年遭受來自家庭與事業(yè)的挫折；暮年之時專心奉禪，正如其詩中所寫“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

王維15歲離家所作《過秦皇墓》一詩就有對飛禽意象的獨特選擇。詩云：“有海人寧渡，無春雁不回?！盵15]76借用“雁”到春天就會飛回故鄉(xiāng)的現(xiàn)象，反襯始皇墓中沒有春天，以此來諷刺秦始皇的鋪張浪費。同樣以“雁”入詩的還有《送劉司直赴安西》，詩云：“絕域陽關(guān)道，胡沙與塞塵。三春時有雁，萬里少行人。苜蓿隨天馬，蒲桃逐漢臣。當令外國懼，不敢覓和親?！盵15]66這是一首送別詩，寫春天的邊塞偶爾有歸雁飛過，盡顯漫漫長路的寂寞與荒涼，將“時有雁”與此刻江南群鶯飛舞形成鮮明對比。

中狀元后，20歲的王維與弟王縉同岐王等人游宴，作《從岐王過楊氏別業(yè)應教》云：“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盵16]22此時的王維仕途暢達，胸懷大志。《舊唐書》云：“維以詩名盛于開元、天寶間，昆仲宦游兩都，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迎之，寧王、薛王待之如師友?！盵17]3438處于事業(yè)上升期的王維，游玩時心情舒暢、興致很高，發(fā)覺啼叫的鳥兒已經(jīng)換了種類，因坐的時間太長，以至于地上的落花也多了起來，獨特的體驗烘托出詩人情感的細膩。王維27歲時，離開濟州到洛陽，寫道：“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盵15]127此時的“啼鳥”已與7年前有所不同。因為在王維22歲這年因手下伶人舞黃獅子受牽連被貶為濟州司倉參軍。再次回到洛陽的王維，雖春天是春意盎然、生機勃勃的，但在他筆下卻是寂靜的“落花”與不斷啼喚的“山鳥”，“寂”與“啼”，渲染出王維對前途未知的悲切。而《韋侍郎山居》中：“啼鳥忽歸澗，歸云時抱峰”，詩中的“啼鳥”是富有生機的。此詩是王維38歲在長安任右拾遺時所作，不同的年齡，相同的“啼鳥”，卻有不一樣的韻味，實為其人生經(jīng)歷的寫照。

王維的送別詩《靈云池送從弟》云：“金杯緩酌清歌轉(zhuǎn)，畫舸輕移艷舞回。自嘆鹡鸰臨水別，不同鴻雁向池來?！盵15]126詩中借“鹡鸰”表達兄弟分別，只能用往來的“鴻雁”傳遞消息。而59歲的王維，在經(jīng)歷母喪、安史之亂后，作詩《既蒙宥罪旋復拜官伏感圣恩竊書鄙意兼奉簡新除使君等諸公》云 ：“忽蒙漢詔還冠冕，始覺殷王解網(wǎng)羅。日比皇明猶自暗，天齊圣壽未云多。花迎喜氣皆知笑，鳥識歡心亦解歌。聞道百城新佩印，還來雙闕共鳴珂?！盵15]86此時入詩的“鳥”是歡愉且從容的，盡顯詩人心情的舒暢。王維一生坎坷漂泊，曲折的仕宦路途，讓其深有“不自由”之感，而飛禽翱翔天際的自由無疑是王維所向往和追求的，他喜歡以飛禽入詩，或許與此不無關(guān)聯(lián)。

三、飛禽意象的審美體驗

“詩是審美意象，是‘情’‘景’的統(tǒng)一。審美意象在直接審美感興中產(chǎn)生，是對于審美自然的真實反映?！盵21]13朱金城在《王維年譜》序言中說：“從某種意義上說，王維詩歌的藝術(shù)成就，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不朽之作上，而更多地體現(xiàn)在他對唐代乃至后代詩歌審美創(chuàng)造上。追求意象合一、興在象外的詩歌意境，以及崇尚含蓄美，重視詩歌的韻味等等，都成為傳統(tǒng)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和欣賞中最高的審美范疇。”[18]2“審美體驗是以自我意向為中心對生活世界的合目的性的審美想象或?qū)徝乐庇X的精神活動”[22]。意為審美主體在精神境界內(nèi)感受到的一種領(lǐng)悟，然后通過詩歌等語言、文字的方式傳遞、表達出來，意圖營造出與自己體驗類似的一種境界，讓讀者能夠體會到與作者相同的體驗。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盵23]5世間萬物，詩人所寫的總是那些能夠代表“我心”的生靈。胡應麟認為：“太白五言絕，自是天仙口語，右丞卻入禪宗。如‘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讀之身世兩忘，萬念俱寂，不謂聲律之中，有此妙詮?！盵24]115雖然，王維常選擇“空山”“泉水”“白云”等意象來體現(xiàn)禪意和禪境，但飛禽意象也折射出其詩中空靈、超然的審美體驗。王維以其空靈、純凈的審美體驗，具有透徹之悟的思想超然于世。

(一)空靈的審美體驗

“空靈”是形容景色變化不可捉摸或詩文寫作靈活生動，不落俗套[25]。禪宗講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深受佛家思想影響的王維，其詩通過飛禽意象傳達空靈之境。如其《留別山中溫古上人兄并示舍弟縉》詩云：

解薜登天朝，去師偶時哲。豈惟山中人，兼負松上月。宿昔同游止，致身云霞末。開軒臨潁陽，臥視飛鳥沒。好依盤石飯，屢對瀑泉渴。理齊狎小隱，道勝寧外物。舍弟官崇高，宗兄此削發(fā)。荊扉但灑掃，乘閑當過拂。[16]114

詩中，王維看到的原本只是開闊而又深遠的天空，鳥的飛入驚擾了長空的寂靜，但轉(zhuǎn)瞬間鳥又消失了，留下的是寧靜。這首詩有諸多實實在在的意象，如“山中人”“松上月”“云霞”“飛鳥”“盤石”“瀑泉”等。但這些能看到的實在意象卻給人以空靈的審美體驗，原因在于禪宗里的“空”并不是沒有，“空”恰恰是內(nèi)心的虛靜，正因為內(nèi)心的虛靜才能容納世間的萬物，世間萬物全在王維心中。王維通過對“飛鳥”出現(xiàn)又消失的描繪，達到超越“自我”的境界。王維在《薦福寺光師房花藥詩序》中說: “心舍于有無，眼界于色空，皆幻也，離亦幻也……心不世也，而身未嘗物，物方酌我于無垠之域，亦已殆矣。”[16]747意思是我們所能看到的、所能想到的，皆是虛幻的假象。王維將這種領(lǐng)悟體現(xiàn)在詩中，詩便有了空靈的美。

王維的《登裴迪秀才小臺作》云：“端居不出戶,滿目望云山。落日鳥邊下,秋原人外閑。遙知遠林際,不見此檐間。好客多乘月,應門莫上關(guān)?！盵15]73詩中先是寫大自然的廣袤無垠、滿目云山，接著映入眼簾的是夕陽之下歸巢的鳥兒。在宏大的遠景中，突然出現(xiàn)身材嬌小的鳥，大小應和之間給人以空間上的靈秀之美。

(二)超然的審美體驗

王維能將自己幻化在世間萬物之中,打通物我分離的隔閡，從而達到主觀上的直覺與內(nèi)在心靈合二為一。王維用心去觀察世間萬物,善于抓住剎那間的永恒，最終達到超然的境界。如《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16]637

從小就受到藝術(shù)熏陶的王維，是一位畫家，也是一位音樂家，對藝術(shù)有著非常強的感受力。王維先寫自己悠閑地看著“桂花”飄落，享受著這一刻的寧靜，并由“靜”感到“山空”。可突然出現(xiàn)的月光驚擾了山中的鳥兒，鳥兒在山澗中鳴叫。動與靜的巧妙結(jié)合，呈現(xiàn)出一位內(nèi)心寧靜，不受俗世困擾而追求精神歸宿、超然于世的詩人形象。

又如《輞川閑居》：“一從歸白社,不復到青門。時倚檐前樹,遠看原上村。青菰臨水映,白鳥向山翻。寂寞于陵子,桔槔方灌園?！盵15]57這時的王維閑居輞川，常常倚靠著門前樹木，靜看遠處的村莊；放眼望去水邊的青菰倒映在水中，白色的鳥飛向深山；王維借于陵子自喻，想做個隱士遠離官場。“摩詰此時已是‘從心所欲不逾矩’，心不再浮蕩，意不在云游”[26]238?！斑@是一首描寫山村景色和閑居情趣的詩”[27]79，悠然閑適的生活狀態(tài)，呈現(xiàn)出王維超然的審美體驗。再如《泛前陂》：

秋空自明迥，況復遠人間。暢以沙際鶴，兼之云外山。澄波淡將夕，清月皓方閑。此夜任孤棹，夷猶殊未還。[15]72

秋天的夜晚，夜空明亮高遠。王維仿佛遠離塵世一般，看沙灘上的白鶴舒展羽翼，看天上云卷云舒以及遠處靜臥的山。澄澈的水波與清朗皎潔的明月相互映襯。在這醉人的景色中任由孤舟在水中飄蕩。王維遨游于山水之間，沉醉于秋景之中，身心完全放松，達到物我同一的境界?！皶骋陨畴H鶴，兼之云外山”，詩人感慨自己就像沙灘上的白鶴清閑自在，又像層云之下的重山悠遠，超然于塵世之外?！皶场钡募仁前Q，也是詩人的心態(tài)，以至于渾然忘我，達到人與自然融于一體的超然狀態(tài)。此刻的情境已然達到“萬古長空，一朝風月”[28]75的禪意境界，逍遙自在、超然脫俗。

作為“詩佛”的王維，其詩有著疏宕婉轉(zhuǎn)而又空靈清寂的佛家情味。受禪宗思想的影響，王維將人生的態(tài)度內(nèi)化為自身的審美追求,外則以詩歌的形式表達出來。王維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使其飛禽意象所構(gòu)成的詩境，除具有靜謐的意味外，還有飛禽所帶來的靈動情韻，從而能在空靜中傳遞出躍動，平淡中透露出空靈、超然的境界，這些都增強了詩的審美體驗與審美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