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曉洪
(四川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文化旅游學(xué)院,四川 遂寧 629000)
從《后漢書》開始,正史就不再為游俠單獨立傳,故布衣之俠的具體活動較難尋繹,不過從民謠中還可以找到他們的影子。如“東市相斫楊阿若,西市相斫楊阿若”[1]524,《魏略》云:“楊阿若后名豐,字伯陽,酒泉人,少游俠,常以報仇解怨為事,故時人為之號曰……”其行無非借交報仇為事。
漢末以降,社會極度動蕩,公族豪俠風(fēng)起云涌。如袁紹“好游俠,與張孟卓、何伯求、吳子卿、許子遠皆為奔走之友”[2]2374,袁術(shù)“少以俠氣聞”[2]2438,曹操“少機警,有權(quán)數(shù),而任俠放蕩,不治行業(yè)”[3]2,劉備也“好交結(jié)豪俠,年少爭附之”[3]872,諸如此類,所在多有。
雖然不能以“俠”來界定這些人的身份,但他們都有俠義思想和為俠行為,后來也成為歷史的風(fēng)云人物。這種少年行俠,長而有成的經(jīng)歷,對許多身處亂世而又胸懷大志的少年無疑具有極大的鼓舞作用。同時,這些人與前之游俠相比,有一個顯著的變化,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喜歡飛鷹走狗,服飾漂亮,如曹操“少好飛鷹走狗,游蕩無度”[3]2,劉備也“不甚樂讀書,喜狗馬、美衣服”[3]871,這些變化影響到詠俠詩開始對游俠的服飾裝扮及享樂生活進行描述。
建安文人詠俠詩作不多,但在詠俠詩歌的發(fā)展過程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些創(chuàng)作上承兩漢,下啟魏晉。曹植更是以其地位和創(chuàng)作,擴大了詠俠詩的影響,奠定了文人詠俠詩歌的地位和格局。
王粲和阮瑀是建安七子中有詠俠作品的人,共計三首,其中各一篇均為《詠史詩》。王粲之作為:
荊軻為燕使,送者盈水濱??c素易水上,涕泣不可揮。[4]274
阮瑀之作為:
燕丹養(yǎng)勇士,荊軻為上賓。圖盡擢匕首,長驅(qū)西入秦。素車駕白馬,相送易水津。漸離擊筑歌,悲聲感路人。舉坐同咨嗟,嘆氣若青云。[4]441
兩詩內(nèi)容都是詠荊軻刺秦之事,阮詩較王詩內(nèi)容更詳,二詩基本上都是對史實的客觀再現(xiàn),但作者的感傷之情十分強烈。兩首詩都為五言古體,可以看出班固兩首詠季札詩歌對他們是有影響的。聯(lián)系王、阮之間其他同題材、同體式的詩歌,和二人同屬交往密切的鄴下文人集團來看,這兩首詩創(chuàng)作的時間、地點應(yīng)該相同,可能是在一起詩酒高會時的產(chǎn)物。如他們都有《詠史詩》,同寫三良感恩義殉秦穆公葬;都有《公宴詩》,同寫陽春時節(jié),參加曹丕之宴會,表達對賢主的崇敬和歌頌。他們與曹氏父子關(guān)系密切,且受其恩遇,因此,可能寫作此類詩歌是為了表達對曹氏父子的感戴之情,并不是有意為詠俠詩。
阮瑀另有一首《失題詩》:
箭細鐵絲剛,刀插銀刃白。[1]450
這只是殘句,可能是通過描寫武器的精良來襯托戰(zhàn)士亦或俠士等持有者的勇武。盡管不能就此斷定它就是詠俠詩,但它與曹植以利器來襯托游俠武功的手法應(yīng)是有關(guān)系的。
始有意為詠俠詩的,應(yīng)推曹植。
曹植之后,阮籍是曹魏正始時期偶有詠俠詩的另一文人。與曹詩相比,阮詩詠俠與邊塞結(jié)合得更加緊密,即直接讓俠客在邊塞生活的背景中思想與行動。其《詠懷其三十九》:
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驅(qū)車遠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挾烏號,明甲有精光。臨難不顧生,身死魂飛揚。豈為全軀士?效命爭疆場。忠為百世榮,義使令名彰。[5]321
贊美忠勇的俠義之士為紓國難,不計個人安危,奮勇爭先的精神,表達愿建功立業(yè)的積極用世的思想,與曹植《白馬篇》立意相同。其六十一:
少年學(xué)擊刺,妙伎過曲成。英風(fēng)截云霓,超世發(fā)奇聲。揮劍臨沙漠,飲馬九野垌。旗幟何翩翩,但聞金鼓鳴。軍旅令人悲,烈烈有哀情。念我平常時,悔恨從此生。[5]365
陳伯君先生注引《史記·日者傳》:“褚先生曰:‘齊張仲、曲成侯,以善擊刺、學(xué)用劍立名天下?!辈⒁S節(jié)先生的說法:“少年任俠,有輕死之心,及至臨軍旅,聞金鼓,而悔恨立生。則知懷生惡死,有生之所大期。客氣虛憍,焉足恃乎!”如此,此詩則以少年俠客素日虛驕與臨陣膽寒相對比,意在譏刺俠客之外強中干,與上首迥異,在詠俠詩歌中別開生面。所謂“懷生惡死”是當(dāng)時望長生久視的養(yǎng)生思想盛行與儒家進取精神的衰落的反映。
此期詠俠民謠只有前引《時人為楊阿若號》,此歌與兩漢詠俠民謠無甚區(qū)別,自是民謠本色。
曹植“性簡易,不治威儀,輿馬服飾,不尚華麗……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jié)”[3]557,“實一至情至性之仁人俠客”[6]140。曹植身為貴介公子,受歷代、當(dāng)時及家庭任俠風(fēng)氣的影響,的確具有俠客的一些行為做派。
曹操去世(建安二十五年)以前,是曹植生活最為安定優(yōu)裕的時期。從此期作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來看,除了偶爾隨曹操出征外,他過著斗雞走馬,流連詩酒的閑適生活。他也有一點閑愁,感嘆時光易逝,人生多別;也有一些感奮,抒發(fā)壯士立功,使四海晏然的理想。此期與游俠生活相關(guān)的詩歌幾乎沒有。如《斗雞》敘寫設(shè)宴斗雞為樂,雖然任俠少年也多為此戲,但非其專利,故不能目為詠俠一類。在《贈丁儀》中有較濃的俠義色彩,節(jié)選如下:
在貴多忘賤,為恩誰能博!狐白足御冬,焉念無衣客!思慕延陵子,寶劍非所惜。子其寧爾心,親交義不薄。[7]129
該詩用孟嘗君、季札的典故,表達對意氣之交的珍惜,表明自己決不是那些一旦尊貴就忘了貧賤之交、不能知恩圖報的人。此詩也是五古,形式和內(nèi)容受班固詩句的影響很明顯,但班詩重俠行之然諾,曹詩則重在交游之義,既有繼承,又有發(fā)展。
在賦《七啟》中,也涉及游俠,作者借鏡機子之口,曰:
予聞君子樂奮節(jié)以顯義,烈士甘危軀以成仁。是以雄俊之徒,交黨結(jié)倫,重氣輕命,感奮遺身。故田光伏劍于北燕,公叔畢命于西秦。果毅輕斷,虎步谷風(fēng)。威懾萬乘,華夏稱雄,此乃游俠之徒耳,未足稱妙也。若夫田文、無忌之儔,乃上古之俊公子也,皆飛仁揚義,騰躍道藝,游心無方,抗志云際,凌轢諸侯,驅(qū)馳當(dāng)世,揮袂則九野生風(fēng),慷慨則氣成虹霓。[7]11
此處曹植把戰(zhàn)國四公子與游俠相區(qū)別,與包括司馬遷在內(nèi)的前人將其直認為游俠的認識不一樣。游俠的形象開始從曹植這里得到改造,從史書記載的俠客向文人理解的俠客改造。但游俠并不是曹植此期心中的理想人物,早期的曹植更想作的是四公子一類憑借自身優(yōu)勢能有大作為的人,而不僅僅是“交黨結(jié)倫,重氣輕命,感奮遺身”,報一己私恩的一般游俠。他當(dāng)時也的確具有實現(xiàn)這種理想的條件和機會。
但曹植卻沒有利用好這些條件和機會。從曹植各類文字看,他是有抱負、有見識的,但他太過理想化,太瀟灑,把政治斗爭理解得太簡單。建安二十一年十月,曹操征孫權(quán),將大本營鄴城交給曹植守衛(wèi),還告戒說:“吾昔為頓邱令,年二十三。思此時所行,無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與!”[3]557不僅信任有加,而且充滿厚望。但曹植卻“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jié)”。曹操幾次想立他為太子,因為上述原因和曹丕的陰謀構(gòu)陷,最終在建安二十二年十月立了曹丕。這也成為曹植人生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建安二十四年,曹仁被關(guān)羽圍困,曹操“以植為南中郎將,行征虜將軍,欲譴救仁”,而且“呼有所敕戒”,打算叫來訓(xùn)導(dǎo)一番,結(jié)果曹植“醉不能受命”,讓曹操“悔而罷之”。可以想見曹操對曹植的失望。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死后,曹植失去庇護,早期理想漸漸變得渺茫,也開始了他悲劇性的余生。曹丕即位,改元黃初,初年即殺了曹植的密友丁儀、丁廙兄弟,曹植和其他諸侯王也被遣令就國,并有人監(jiān)視。
丁氏二人被囚之時,無人能救,曹植有感于此,寫下了樂府《野田有黃雀行》:
高樹多悲風(fēng),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jié)友何需多!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羅家得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wǎng),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7]206
此詩多比興之詞,故離開寫作背景,就會有不同的解讀。陳祚明說:“此應(yīng)自比黃雀,望援于人,語悲而調(diào)爽?;蛞喔杏谟H友之蒙難,心傷莫救?!盵8]188胡適在《白話文學(xué)史》中認為“此為子建愛自由,思想解放之一種心理表現(xiàn)”。但結(jié)合當(dāng)時環(huán)境,應(yīng)該如蕭滌非先生所說,“當(dāng)系悼友之作。蓋深痛己之不能如少年拔劍捎羅網(wǎng)以救此投羅之雀也”[6]146。從詩中“利劍”“結(jié)友”“少年”等意象來看,曹植深受俠客“救人于厄,振人不贍”精神之影響,希望自己能像俠客一樣,拔劍救友朋于困厄之中。鐘惺讀此詩就說,“仁人,亦復(fù)是俠客”[8]138,沈德潛也有相似的說法,“是游俠,亦是仁人”[8]183。
在曹丕的迫害下,曹植可謂度日如年。和許多貴介公子處于逆境一樣,曹植也表現(xiàn)出性格軟弱的一面。為了保全性命,曹植努力想取得曹丕的諒解。他把曹操賜予的鎧甲、鞍馬都上交曹丕,以示誠意。黃初四年朝京都,在所上之疏中,居然極不恰當(dāng)?shù)胤Q頌本為親兄的曹丕“恩隆父母”,這顯然言不由衷,也與事實大相徑庭。此次覲見,《三國志》本傳,裴松之引《魏略》注:“植科頭負鈇锧,徒跣詣闕下,帝及太后乃喜。及見之,帝猶嚴顏色,不與語,又不使冠履。植伏地泣涕……”面對如此羞辱,曹植只能以淚乞憐,往日的意氣風(fēng)發(fā)全沒了蹤影。
文帝時期,曹植詩歌多言游仙與孤妾逐婦的不幸生活,除《野田有黃雀行》外,沒有其他詠俠之作。寫法多比興寄托,掩抑吞吐,如《野田有黃雀行》一樣,多弦外之音,言外之意。
明帝時期,曹植似乎又看到了一絲曙光,往日理想又開始在內(nèi)心鼓動。他“常自憤怨,抱利器而無所施”[3]565,上疏求自試,多次上表進諫,積極進取。此期前段許多詩歌也表達了希望被任用,以大展才干的迫切愿望,顯得昂揚向上。如《怨歌行》(為君既不易),希望能像周公輔佐成王一樣輔佐明帝,《喜雨》表達“棄之必憔悴,惠之則滋榮”的焦慮與渴望,《美女篇》有不見用的幽怨,在《雜詩》(仆夫早嚴駕)中更明白地喊出“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的忠義要求。但現(xiàn)實又讓曹植陷入徹底的絕望之中,盡管生活較文帝時期為安穩(wěn),而心中痛苦并未稍減。“蓋明帝之于子建,雖外示尊寵,內(nèi)實羈縻,其忌而不用,正與乃父同輒”[6]150,尤其太和三年,訛傳迎立曹植,更讓他惶惑不安,忙于辯解,同時司馬懿擁兵自重,也讓他寢食難安,憂心忡忡。無可奈何之余,此期詩歌聲情更見哀切,常寄托游仙,藉以忘懷現(xiàn)實,如《飛龍篇》《桂之樹行》等。這固與時代道家方術(shù)以求不老的社會意識分不開,也是曹植政治理想消解的反映。而在《箜篌引》等作品中更表達“盛時不再來,百年忽我遒”的蕭索情懷,與其建安時期“戮力上國,流惠下民”的志向不可同日而語。曹植最終的絕望與苦悶,都只能借游仙、宴飲、哀嘆來宣泄排遣。
此期的詠俠詩《白馬篇》是最具光芒之作: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少小去鄉(xiāng)邑,揚聲沙漠陲。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叵移谱蟮模野l(fā)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邊城多警急,虜騎數(shù)遷移。羽檄從北來,歷馬登高堤。長驅(qū)蹈匈奴,坐顧陵鮮卑。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7]411
一般認為此詩是曹植前期之作,這主要是從其表現(xiàn)的慷慨昂揚、積極進取的精神面貌和洋溢著樂觀、豪邁情調(diào)的角度判斷的。但不能僅以此就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如前所述,明帝時期曹植也有這樣精神面貌的作品,而且建安時期,曹植并不把游俠當(dāng)作心中最理想的人物。同時,曹植前期詩歌也未曾涉及游俠,與之常常詩酒高會的文人也不見有詠游俠的詩歌,王粲和阮瑀的兩首詠史詩,只是借荊軻來表達報恩思想,非有意為詠俠詩。再次,《白馬篇》對游俠武藝反復(fù)渲染夸贊,而在《七啟》中,曹植對這種匹夫之勇并不推崇,并且曹丕、曹植本身都善“擊劍”和其他鞍馬功夫,然而未見他們及其余鄴下文人在詩歌中對武功進行描繪,更遑論如此濃墨重彩地夸飾。
曹丕、曹植曾多次隨父出征,曹植尤多。根據(jù)史實,出征西北,曹植尚幼,縱有天才,也不可能寫出如此完美的詩作。且曹植四十余首樂府,在文帝時期三十余首,可確定創(chuàng)作于建安時期的只有《斗雞篇》、《棄婦篇》二首。也就是說,建安時期,曹植的創(chuàng)作并不以樂府見長。
趙幼文先生將此詩列入明帝時期,并評注說:“曹睿時代,鮮卑強盛。部率軻比倫與蜀漢聯(lián)結(jié),給曹魏西北邊防以強大壓力。而匈奴部族散居在長安城之內(nèi),也予魏國安全以威脅……曹植鑒于當(dāng)前客觀形勢于國家安危具有不利,因而敘述幽并游俠少年忠勇衛(wèi)國、捐軀糜身的英雄形象,藉以抒寫自己為國展力的宿愿?!盵7]413當(dāng)信從。
曹植本以為能得到明帝重用,從而一展平生之志,但他仍然遭到壓抑,隨著年歲老大,已無有實現(xiàn)宿愿的可能。心中的憤懣不平、欲為國捐軀而不得的痛苦就自然形諸歌詠。而青春年少、武藝高強、性格堅強、來去自由的游俠就成為其心向往之的對象。曹植借這樣一個理想中的幽并俠少,既在“抒寫自己為國展力的宿愿”,又在彌補自身的缺憾。自己一生無有大業(yè)、性格上的軟弱,在這位“揚聲沙漠陲”的英雄俠少身上完全找不到,此詩可以算作他的“補恨”之作。
后期曹植有另一首表現(xiàn)俠少生活的樂府《名都篇》: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寶劍直千金,被服麗且鮮。斗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馳騁未能半,雙兔過我前。攬弓捷鳴鏑,長驅(qū)上南山。左挽因右發(fā),一縱兩禽連。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觀者咸稱善,眾工歸我妍。我歸宴平樂,美酒斗十千。膾鯉臇胎蝦,炮鱉炙熊蹯。鳴儔嘯匹侶,列坐竟長筵。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云散還城邑,清晨復(fù)來還。[7]484
在詩歌里,曹植用細膩的筆墨,描繪了貴游俠少的生活片段,既有他前期生活的影子,又為俠少加入了鮮麗的服飾,名貴的寶劍,高妙的武功等新成分,與自己前期的貴游生活不同,具有青春年少,慷慨昂揚的詩酒精神。此時曹植心志已老,與《白馬篇》的主人公一樣,這些俠少只是他心靈的安慰,而又徒增其痛苦,使他情不自禁地發(fā)出“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的感嘆。
曹植還有一首逸詩《結(jié)客篇》:
結(jié)客少年場,報怨洛北荒。利劍手中鳴,一擊而尸僵。[7]541
此詩是對俠客結(jié)客報仇的直接描述,雖然殘缺,但已足見俠少功夫之高和快意恩仇的形象。
在詠俠詩的發(fā)展史上,曹植無疑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首先,曹植完成了俠客形象從史書記載向文人詩歌塑造的轉(zhuǎn)化。雖然班固也有歌詠俠義的詩歌,但仍與歷史的寫實區(qū)別不大,且質(zhì)木無文?!栋遵R篇》中的幽并游俠兒第一次成為文人詠俠詩歌里的理想化形象。他不再只是史書中個性張揚、不愛其軀、報德報怨、千里誦義的古游俠,而是曹植理想的化身,具有極為濃厚的浪漫色彩和積極進取的時代精神。游俠“捐軀赴國難”的一面,將然諾輕生、報恩報怨的傳統(tǒng)俠義精神,升華為對整個國家的熱愛,甚至不惜以死許國,這既是對游俠的人格境界的提升,也使游離于正統(tǒng)社會之外的游俠逐漸涂上正統(tǒng)文化的色彩。歷史上,游俠常常并不以武功為能,而經(jīng)過曹植飛動的想象,他們個個身手非凡,武功不僅僅是行俠報怨的憑借,更是報國立功,獲取自由、名氣的資本。在創(chuàng)作中,曹植充分借鑒漢樂府《陌上?!贰队鹆掷伞贰犊兹笘|南飛》等夸張鋪陳的手法,文采飛揚,塑造了一個個風(fēng)流俊爽、身手矯健的俠少形象,成為詩人之俠。曹植筆下所創(chuàng)造的“少年”形象,不僅成為后世詠俠詩歌的創(chuàng)作典范,也成為邊塞詩不斷歌詠的主題,影響廣泛而深遠。
在詩歌體式上,曹植詠俠詩主要采用樂府的形式,但與漢代詠俠的《平陵東》幾乎通篇敘事、質(zhì)樸鄙俚、情趣天然不同,《白馬》《名都》二篇都滿含寄托,格調(diào)高雅,成為文人詠懷之作?!皾h樂府變于魏,而子建實為之樞紐”[6]153,從這些詩歌中,可以看到這種明顯的變化。由于曹植的地位和成就所帶來的影響,后世詠俠詩也主要采用了樂府的形式。
《白馬篇》《結(jié)客篇》為曹植自創(chuàng)新題,它們成為后世主要的詠俠題目。如宋朝袁淑有《效曹子建白馬篇》,鮑照有《代陳思王白馬篇》,模擬曹植詩歌篇名,而直接沿用曹詩篇名的更多。后人在《結(jié)客篇》的基礎(chǔ)上又產(chǎn)生諸如《結(jié)客少年場行》、《長安少年行》、《長樂少年行》、《渭城少年行》、《邯鄲少年行》、《少年子》等諸多詠俠變體。
題材開拓上,曹植第一個使游俠走向邊塞。這既是對游俠的改造,又擴大了詠俠題材,影響深遠,后世詠俠詩歌表現(xiàn)忠君報國、邊塞立功的主流思想莫不淵源于此。當(dāng)然游俠從軍也是曹植受王粲《從軍詩》影響的結(jié)果。其次,《名都篇》表現(xiàn)的詩酒精神、少年風(fēng)流,《野田有黃雀行》表現(xiàn)的俠義精神,《結(jié)客篇》的快意恩仇也都是后世詠俠詩歌的常見內(nèi)容。
在審美風(fēng)格上,曹植詠俠詩歌具有陽剛、慷慨、壯美的特點,為后世此類詩歌審美風(fēng)格的主流。其辭藻華美,豐富而不堆砌,音韻和諧鏗鏘,流轉(zhuǎn)如珠,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成就,也讓后世很難超越。其詩歌里“酒”與“劍”的意象使得俠少形象豪邁俊爽,幾乎成為后世詠俠詩歌的標(biāo)志。
曹植的詠俠詩往往帶著強烈的感情,表現(xiàn)鮮明的個性,“詩中有了詩人自己的‘我’,有了更華茂的詞采”,但“依然保存著閭里歌謠剛健清新、明白誠懇的本色,不致因為運用‘雅詞’而致柔弱,或喪失自然。”[9]
曹植的詠俠詩盡管數(shù)量不多,但作為第一個有意為詠俠詩的作家,在從先秦兩漢歌謠的寫實向文人抒情的轉(zhuǎn)化中,以其卓越的藝術(shù)成就,確立了俠客詩創(chuàng)作的基本框架和審美取向,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