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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一茬麥子

2021-02-21 08:41常得貴
飛天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麥地麥穗鐮刀

常得貴

初春時節(jié),父親扛著犁鏵,穿過鼾聲四起的村莊,把犁鏵插入田野的時候,全村的人都沉浸在遙遠的夢中。天上纖柔的云絲,簇擁著一芽新月,滿天繁星,散發(fā)著淡淡清輝。父親高高綰起褲腿,赤著雙腳,手中的犁鏵又穩(wěn)又健,像一葉輕舟在水里疾速而過,黝黑的泥土一浪一浪地洶涌翻開。犁溝里彌漫著新土芬芳的氣息,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履痕。父親手里揮舞著響鞭,鞭稍總是被風(fēng)刮出了好遠,永遠落不到牲口的身上,脆亮的聲音繚繞在上空,劃破了沉寂的天幕,等到第一縷天光無聲無息地飛來,我家的麥地已經(jīng)松軟的像棉花一樣。

土地經(jīng)過了深耕細翻,一把一把的糧食種子播撒在綿軟的泥土里,父親開始暢想著這一茬莊稼,他常常像走親戚一樣地走向麥地,地里還是光禿禿的一片,父親把草帽摘下來扔在裸露的地上,豎起耳朵傾聽著麥苗破土的聲音。

地里的泥土散發(fā)著貯存多時的燥熱,一團熱氣烘干了種子發(fā)芽的夢想,也烘烤得父親心里火燒火燎的。他蹲在越削越細的地埂上,守望著一季春雨,連骨子里都往外冒著騰騰熱氣,整個人就像一株被曬蔫了的麥苗。他用手搭起涼棚,瞭望著頭頂白花花的日頭,老天就像睡著了一樣,天空里干凈的什么也沒有,不見一片云朵綻放,日頭熱辣辣的太過晃眼,漫天白云好像全都凝聚在了他的眉間,栓在眉頭上的一團愁云越來越重,漸漸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他索性掏出旱煙袋,撮了幾粒煙絲放進煙鍋頭里,吐出半尺長的煙霧,一口比一口濃,火星子跌落在腳面上,也覺不出疼。吐出的煙圈好像在地埂上生了根,一團熱氣越來越旺。他心里也有了煙火味道,燒烤著一團稠稠的心事。等幾袋煙抽完,他咽下一嗓子旱煙的苦味,砸吧著嘴,把長煙鍋在鞋綁上使勁磕上幾遍,然后別插在腰間,高揚起被歲月磨禿的頭頂,眼巴巴地盼著一桿子春風(fēng)化成綿綿細雨。父親站在三月的風(fēng)口,難免會犯心口疼的老毛病,一年一犯,不早不晚,就像到來的節(jié)氣一樣準時,吃藥打針都不管用。他盼著“潤物細無聲”的春雨,日夜苦盼,連夜里做的夢都是水汪汪的一片。沒過幾日,麥地上空風(fēng)聲悠長,旱情終于有了松動的跡象,大片云彩帶著隱隱雷聲,醞釀了濃濃雨意,向父親頭頂飄移過來。好雨知時節(jié),淅淅瀝瀝的軟雨漫天飄灑,打濕了父親饑渴的目光,澆濕了層層山巒,他心里似三月桃花開苞,無盡的春意蘊藏在里面,披著一身雨水,舒展著麻木的身子,好像猛喝了一劑湯藥,心口疼徹底好了,又戳立在田間地頭,傾聽麥子細微的生長聲。

驚蟄過后,群山披翠,麥苗開始破土露頭,翠綠的葉片能掐出酥嫩的汁水。許多人家還躺在初春的閑日里慵懶,父親覺得地里有鋤不完的雜草,肩上扛起了鋤頭,火急火燎地去鋤草間苗。縱橫的田疇猶如一頁頁展開的書,一垅垅莊稼就像一行行平平仄仄的唐詩?!颁z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這首詩在父親的鋤頭下一字一句被吟誦。一字不識的父親當然不知道這首已經(jīng)被人們背爛了的詩,有了千年的紋理。他把臉深深地埋向苗間,眼里尋覓著這些承接霜露風(fēng)雨的蒿草,覺得它們比莊稼還要耐活,每一根都需要連根拔起。他偶爾直起腰來,眼前是一片綠油油水汪汪的麥地,綠意好像積攢了多少年似的,鋪展在父親眼前,連一星塵土也沒有,他張仰著一張皺皺巴巴的笑臉,在春風(fēng)駘蕩的麥地里蕩漾。

父親睡夢中都能聽見麥子拔節(jié)長高的聲音,他的大半生都淹沒在莊稼地里。莊稼地一塊連著另一塊,閑不住的父親聞著麥香,到每塊地里去轉(zhuǎn)悠,去看誰家的麥地長勢喜人,誰家的麥地雜草叢生。麥子和人一樣,人勤快,麥子就豐沛飽滿,人犯懶,麥子就焉頭搭腦。他要是碰見一塊飄蕩著苦艾味的荒地,就忍不住走進地里,再也挪不開腳步,雙手攥緊一把把蒿草,使勁拔去。嘴里還要埋怨上幾句:“千年僵地打不了好糧,這么好的地扔下怎么就不管呢,種出來的莊稼松松軟軟的就和人一個模樣”。父親恨不得把地種到天邊,恨不得天下所有的空地里都長出茂盛的莊稼,恨不得莊稼長得和大樹一般高。

夏至前后,山花爛漫,空氣里到處是濃得推不動的香味。莊稼已經(jīng)有模有樣,麥子昂著飽滿的頭臉,開始開花結(jié)籽。密不透風(fēng)的莊稼連成一片,又厚又稠,萬頭攢動的麥子簇擁著父親,他兩眼笑得彎成了月牙,把魂也丟在地里了,被萬千麥浪層層圍困起來。麥尖上閃動著金黃的光芒,飛舞的夏蟲在麥地里跳躍著歡快明亮的舞蹈,父親忘記了孤獨,也忘記了回家的路。暮靄低垂,暮色覆蓋了層層田疇,繚繞的炊煙飄蕩在村莊上空,母親悠長纖細的聲音順著山路滑溜過來,那聲音落在麥子的秸稈上來來回回搖擺,父親停頓良久,方才頂著稠稠的暮色,和歸巢的倦鳥一起回家。

八月的雨水盈足,麥子脫開了身子瘋長,一天天長高,一天天熟透,一天天焦黃。麥子高揚著肥碩的頭臉,在似水流年里輕舞飛揚,等待著父親一把收割歲月的鐮刀。

父親從懸掛的籮筐里取出鐮刀,鐮刀已經(jīng)閑置了整整一年,銹跡斑斑。父親含上滿口清水,嘴里漱珠濺玉,天女散花般地噴灑出來,長不盈尺的磨刀石沾水后一片濕潤,通體泛紅。他一根拇指牢牢地壓住鐮刃,一只手攥緊鐮把,來來回回地在磨刀石上摩擦,磨幾下,舉起來,用昏花的老眼瞅瞅,用舒展的大拇指刮刮,再磨幾下,再瞅瞅,再刮刮,一直磨到他想象中削鐵如泥的樣子,方才罷休。

父親舉著鐮刀走向地里,鐮刃上跳動著太陽白花花的光芒。熟透的麥子遍地金黃,比麥子熟得更早的陽光翻炒著麥浪,地里熱浪蒸騰。他先圍繞著整塊麥地走上一遭,要選擇一塊最適宜開鐮的地方,方才慢慢弓下腰身,用手反復(fù)摩挲著麥穗,一株一株的麥子又粗又壯,他摩挲夠了,就把臉深深埋進麥叢,一只手捋起一大把麥子,另一只手使了鐮刀往回里割,鐮收手也收,唰地一聲,一大把麥子被他一順頭割倒在地了。他是伺弄莊稼的好把式,手里揮舞的鐮刀不斷撞擊著麥秸,隨著鐮刀起落,麥秸紛紛落地,麥秸稈上落滿了嚓嚓的聲響。微揚的塵土,填滿了父親臉上蒼老的溝溝壑壑。他的灰頭土臉掛在暖秋的末梢,麥熟一晌,黃透的麥芒都快開炸了,他手里的鐮刀沒法停下來,麥子一片片倒下,幾鐮就是一捆,他把割倒的麥稈一溜兒鋪開,碼放得齊齊整整,一壟割完趕出地頭,又一捆捆地往回扎,扎出的麥捆個個精巧無比?;赝谎?,麥茬兒短,麥穗兒齊,他心里頓時生了快慰,一點也不困乏,渾身就有使不完的老勁。煞白的太陽熱辣辣地晃動在光禿的頭頂,泛著透亮的光芒,不一會兒,他眉間就有粒粒汗珠滾落,連成一線,順著臉頰縱橫流淌,最后懸在下巴上搖搖欲墜,半天不見滴落,父親不時抬起胳膊肘刮擦一下,泥土和汗水混搭起來,羅中立油畫里那幅經(jīng)典的肖像就掛在了他的臉上。父親割麥的時候姿勢優(yōu)雅,一直不抬頭地往前急趕,割到天色漸晚,落日的余暉從遠山豁口里照射過來,方才緩緩抬起頭,看見半攏麥子整整齊齊地挺拔在地里,心里生了急躁,又彎下腰一頓猛割,割下的麥子不見倒,鐮刀并著腳尖一抱,唰地就撂成一捆。父親心疼麥子,一壟割完,幾乎匍匐在地,仔細搜尋著灑落的粒粒麥穗,好像要撿起散失的顆顆珍珠。

地上的莊稼沒有種完的時候,一茬茬麥子青了變黃,黃了又青。父親大半生都在麥地里翻來覆去,收割麥子時,連他做的夢都是黃澄澄的。一塊地三四天便拾掇干凈了,麥子只剩下最后一兩鐮,地里疏影搖曳,暗香浮動,父親這時才會有倦意襲來,他枯坐在參參差差的麥茬上,密密匝匝的麥茬直直戳向一線長天,他把鉆進袖口里的麥芒一根一根地撿掉,又隨手拔起一株麥子仔細端詳。麥穗挺著濃密的鋒芒,麥粒顆顆飽滿,好像要鼓脹開來,散發(fā)著一縷清幽的麥香。這時父親就想,他忙忙碌碌的人生真像這一株麥穗。

麥子在碾場上壘成高高的麥秸垛,父親的一季夢想就告一段落,他收獲了一茬最好的莊稼,也收獲了一季光陰,開始過著這輩子最逍遙的幾個日子。等他守望在三月的風(fēng)口,下一茬莊稼又該在心里生根發(fā)芽了。

責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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