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杏庵

3.掬水

問：《掬水月在手》，看得我心動，手心發(fā)汗，更加迷戀中國的古典詩詞。最近我重看《花間集》，和大學(xué)時的感覺不一樣了，那時并不太欣賞韋莊，現(xiàn)在覺得韋莊是個了不起的詞人，他的詞有生命的質(zhì)感。聽葉嘉瑩先生談杜甫，才明白杜甫的偉大。

答：《杜甫秋興八首集說》是葉嘉瑩先生最重要的研究成果之一，導(dǎo)演用先生所注的《秋興八首》反過來再注先生，構(gòu)成了一種新的復(fù)調(diào)關(guān)系。正是在“以詩注詩”的意義上，導(dǎo)演認為《秋興八首》組曲不是配樂，而是另一條敘事線。

有人談讀詩詞的感受，說，前幾年剛開始讀元曲，如久旱逢霖，如醉如癡，以為就此找到了母語的音節(jié)韻律，以為漢文學(xué)至此才算張開了嘴，有了“舌感”，有了人味兒；然后自然而然地讀宋詞，同樣美不勝收，才知老祖宗的文筆到兩宋已是婉轉(zhuǎn)如流，像說人話了。

《花間集》共分四卷，第一卷就被溫庭筠、韋莊和皇甫松三個人給占了。在花間詞林里，如果說溫庭筠是第一翹楚，那么，韋莊就是第二翹楚。溫庭筠寫詞表達愛情，還都是用女子的口吻來說話，站在女子的身份上表達，她說她在干什么、在想誰等等。韋莊不同了，他干脆還原了，表達自我，他通常就直接用男人的口吻說話，我手寫我心?！拔蚁肽钅莻€女子”，他就直接說了。我愛故我在，我想故我說，我愛了，就說出口，因為悲哀，所以懷念，這就是韋莊。他不再偽裝，直接卸下沉重的面子，露出真實的自我。你看韋莊的《荷葉杯》：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

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xiāng)人，相見更無因。

他直接說了：我還記得那個夜，深夜。我和謝娘在一棵花樹下面，那是我們第一次相識，約會。我們約會的地方多有情調(diào)啊，在一個水堂里面，四面都被水池包圍著，水堂的西面“畫簾垂”，我們兩個人手牽著手暗暗定下一個約會的日期。我們彼此有了承諾。山盟海誓，彼此都說了：親愛的，我不能沒有你，不能。

可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天教心愿與身違”（馮延巳《浣溪沙》），我們的命運都無法掌握在自己手上。多少年來，中國的老百姓的口頭禪一直是“天哪！”“我的老天爺！”等等，這也從側(cè)面說明一個問題，遇到難題，中國人最先想到的其實不是孔子，不是儒家“知其不可而為之”，而是祈禱上天，求老天爺開恩，中國文化里通常認為命運在老天爺手里掌握著。

韋莊說：那一夜，我和謝娘山盟海誓之后，各自回家，約定好了下次見面的日期。那次我和她是在“曉鶯殘月”中分別的，依依不舍，無限惆悵。誰知道從此以后，“隔音塵”了，音信和蹤跡全無，影子都見不到了。如今，我們都離開了家鄉(xiāng)，離開了我們初識的地方，都漂泊天涯，成了他鄉(xiāng)客，要想再見面，更加沒有因緣了。從此蕭郎是路人，二人相見遙無期。

《古今詞話》上記載：韋莊寫《荷葉杯》源于一樁逸事：韋莊為蜀王羈，莊有愛姬，姿質(zhì)艷美，兼工詞翰。蜀王聞之，托言教授宮人，強奪而去，莊追念悒怏，作《荷葉杯》詞，情意凄怨。意思是：蜀王王建，奪了韋莊的愛姬，韋莊是個多情的人，他因思姬心切，為了排解心中郁悶而寫下此篇《荷葉杯》。

聊了韋莊的《荷葉杯》，你再看看今人的詩，對比一下。我打開手機，給你看看一個詩人寫的詩：

一杯“莫吉托”

今晚不回家

攢夠失望就離開

無論何人何事

愿你一生好運

如果沒有 愿你逆境中

學(xué)會慈悲

愿你一生被愛

如果沒有 愿你寂寞中

學(xué)會寬容

差距就在那里，不必用語言描述了吧?，F(xiàn)在的詩，少了那種朦朧美。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吃著爆米花、喝著可樂，看著無聊的商業(yè)電影，他們不需要深刻，甚至不需要思考。別留什么懸念，我懶得動腦子，累。我從小到大，都是爺爺奶奶追著喂飯；長大了，到學(xué)校讀書，老師也是用“喂飯”的方式灌輸知識。打開電視，看綜藝節(jié)目，你看那些嘉賓，拼命想逗你笑，怕你不笑，還特意在畫面的滿屏寫上字幕：“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后還要把那個“哈哈”制作成很夸張的表情。最近，武術(shù)界出了個馬寶國，很多年輕人追看他的視頻，視頻制作者將“哈哈”這樣的字幕寫滿屏幕。

天哪！難道屏幕前的孩子們連嘉賓是笑還是哭，都看不出來嗎？連“什么是笑容”都需要“喂”？孩子們能否暫時告別抖音、告別各種短視頻，靜下心來，好好讀一本書？再看看社會上各種商業(yè)的表演，也是惡俗。香港作家蔡瀾這樣說：“到處看到茶館中有少女表演。固定的手勢還不算，口中念念有詞，說來說去都是一泡什么、二泡什么、三泡什么的陳腔濫語。好好一個女子，變成俗不可耐的丫頭。” ——批得痛快！

有個人患了靜脈炎，醫(yī)生看了之后告訴他：蒼術(shù)、黃柏、防己、生薏仁、牛膝、木爪、當歸、川芎、王不留行，水煎服配合芒硝溶液外敷。芒硝以20%濃度浸濕紗布敷于腫脹部位10—12小時/次，每日換藥1次。濕敷法：將芒硝用涼水拌勻，敷于患處，藥干再灑涼水，經(jīng)常保持濕潤或以開水沖化，紗布吸濕敷于患處，此法適用于皮下瘀血腫痛、靜脈炎、盆腔炎、陰莖水腫等。他天天打電話咨詢醫(yī)生，究竟怎么用法？醫(yī)生心想：我都給他寫在紙上了，難道我交代的還不夠清楚？

說多了，好像帶出怨氣了，這樣很不好。說點輕松的。在閱讀唐詩、宋詞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xiàn)象，在每一個大詩（詞）人的背后，總有一些個癡情女子——這些女子縱然像柳如是那般嬌艷如花、才藝卓然，人秀于群，也仍然不得善終，終難逃脫悲劇命運。

這個名單，列出來就是一串：晚唐詩人魚玄機，連二奶的地位都沒能保住，自暴自棄，淪為高級娼妓，以身試法殺死自己的丫環(huán)，當然，魚玄機自己也被處死。步非煙，紅杏出墻，被身為參軍的丈夫用馬鞭子活活打死。關(guān)盼盼，一個風(fēng)華絕代的美女，卻因白居易的一首詩而絕食身亡。杜甫寫下了名詩《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并寫了序，他在序文里說觀公孫大娘舞劍，啟發(fā)了書法家張旭草書的長足進展。公孫大娘不過是她的藝名，沒有人知道她的真正名字。正史里也不可能為一個女人立傳的。從小慘遭繼父蹂躪的霍小玉，后來到了“祈園”這個高級風(fēng)月場所，一舉成名，偶遇著名詩人李益，暗許芳心，但兩人有緣無分，小玉郁悶吐血而死。甄金蓮少年時因詩才而成名，14歲在船上偶遇范仲淹，因此一夜成名，成為妓院里的頭牌。在漫長的等待中，她不為錢財所動，為范仲淹守身如玉。后來，有情人終成眷屬，但范仲淹已經(jīng)有了正室，眾人問范仲淹：該怎么稱呼甄金蓮呢？范仲淹說：就叫她“如夫人”吧?！叭绶蛉恕敝f就這樣流傳下來。北宋初年的文壇盟主是歐陽修，蘇東坡是他的學(xué)生。因為蘇考進士那年，歐陽修是主考官。歐陽修的老師是誰呢？正是晏殊。張采萍正是通過歐陽修認識晏殊老師的。晏殊在60歲時娶了16歲的洛陽名妓張采萍，當然不是正妻，是五娘，五夫人。16歲的女人，不寂寞才怪。后來，她和晏殊的第7個兒子晏小山偷會云雨。杭州名妓李念奴可不是好惹的，聰明才智在蘇東坡之上。蘇東坡在杭州任職期間，李念奴很快就搞掂了蘇東坡，造成那時候轟動輿論界的大新聞：逼蘇東坡將杭州官妓女子予以脫籍從良。俗話說，臟唐亂宋。這宋朝也太亂套，風(fēng)流得不像話，三妻四妾不算完，還以嫖妓為榮?！昂眉撕酶韬恚蛔黼y休”——這竟是文壇一哥歐陽修寫的。至于柳永，風(fēng)流成性了，“坐中醉客風(fēng)流慣”，是寫實，也是炫耀。蘇東坡風(fēng)流到帶著妓女去拜訪和尚。更讓人不敢相信的是，堂堂大宋皇帝宋徽宗竟然和大臣周邦彥為一個妓女爭風(fēng)吃醋。這個妓女就是李師師……另外，秦少游和蘇小卿，唐伯虎和沈九娘，侯朝宗和李香君，李清照和張汝舟等等，類似的風(fēng)花雪月故事很多，無法一一列舉。當然，這些都是詩人們的“邊角料”，太八卦了。

詩寫得好是一回事，為人又是另一回事。道德上指責(zé)他人是一回事，輪到自己又是另一回事?！拔娜缙淙恕保贿^是一種善良的愿望罷了。生活中，文和人往往是分開的，是兩回事。

蘇軾有一首詞《滿庭芳》，這樣寫道：“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思量。能幾許，憂愁風(fēng)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fēng)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在中國古代的詩人中，有兩個人得到過“仙人”的評價：一個是李白，一個是蘇東坡。蘇東坡被稱為“坡仙”，他的文章、詩詞、書法都非常好，古人說他有“逸懷浩氣”——一種超出了塵世一般之人的、遼闊高遠的精神氣質(zhì)，說他的詩像“天風(fēng)海雨”——天上那種無拘無束的風(fēng)，海上那種沒有邊際的雨。

想想人這一輩子，搶地盤、爭名利，在莊子看來不過是蝸角——蝸牛之左角的觸氏與右角的蠻氏，這兩個“家伙”為爭地盤而打得頭破血流，很可笑是不是？這種所謂的利益（地盤）不過蠅頭小楷那么大，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都是瞎忙乎。還是保留一點童真和輕狂好，人生不過百年，何況有一半在憂愁風(fēng)雨中度過，就算你天天喝醉，也不過區(qū)區(qū)三萬六千場。蘇軾的詞《滿庭芳》讓我想起前不久看到的一則短信獲獎作品《人生》：人生就像蹲坑，有時你已經(jīng)很努力了，但結(jié)果卻是個屁。

《黃帝內(nèi)經(jīng)·素問·湯液醪醴論》篇中提出一個問題：為什么有時醫(yī)生的治療無效？答案是“神不使也”，也就是說，患者在精神上不配合。如果“精神不專，志意不理”，就會“外內(nèi)相失”。老百姓常說“藥治有緣人”，就是這個意思。一個人容易疲累打不起精神，他有長期晚睡、熬夜的習(xí)慣，這恐怕不是靠一兩個月早睡能夠修復(fù)過來的。很多長期熬夜抽煙或飲酒的病人，他身體的經(jīng)脈都是繃緊的，不容易柔緩，所以恢復(fù)得比較慢，這就是為何煙鬼、酒鬼、熬夜者，他們被稱為“中年油膩”，多比較耐藥，疾病也比較頑固。

記不清從哪里看到一則禪宗故事，很有啟發(fā)，引用如下：

一位禪師與弟子外出，看到狐貍在追兔子。

“依據(jù)古代的傳說，大部分清醒的兔子可以逃掉狐貍，這一只也可以?！睅煾刚f。

“不可能！”弟子回答，“狐貍跑得比兔子快！”

“但兔子將可避開狐貍！”師父仍然堅持己見。

“師父，您為什么如此肯定呢？”

“因為，狐貍是在追它的晚餐，免子是在逃命！”師父說。

故事不長，卻耐人尋味。想想看，沿途多少風(fēng)景，走路再累也可以偶然抬頭看看，何必把日子過得像狐貍追兔子般精疲力盡、急不可耐。生態(tài)環(huán)境再危險，你用逃命的心態(tài)去面對，集中精神，時時留神，處處小心，像那只被狐貍追趕的兔子一般，一樣可以化險為夷，免喪狐口。在成功逃過狐口、擺脫危險之后，你完全可以大口地呼吸，喘息，仰望星空，不必時時像逃命一般地奔波。

別人的是非短長何必去議論呢？以青苔為褥席鋪展，把白云當帳幕高張，吹著風(fēng)望著月亮，喝著美酒，唱一曲《滿庭芳》吧。

蘇軾如此豁達、飄逸，但還是躲不過爭斗，他不去招惹他人，他人也會招惹他?？梢?，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永遠有人在瞎忙乎。

所以，我說《掬水月在手》講的是“空”。《掬水月在手》，它難得地能夠在這個時代“以退為進”，這是留給每個人最難能可貴的體驗。這部“年度最佳”，適用于行色匆匆的每個人。試問：詩詞沒有隨時代前行嗎？實際上是它在陪我們向前方緩行，且思索不停。

整部影片并非屬于名人傳記探微索隱式的事實探尋，作為一部“文學(xué)紀錄片”，寫意式的影像呈現(xiàn)才是全片最主要的創(chuàng)作旨歸。

影片中似有似無的吟唱呈現(xiàn)出余音繞梁式的傳統(tǒng)美學(xué)品格，而不斷出現(xiàn)的空鏡頭，江水中的月影，盛夏中的荷塘，初雪后的雕塑，尤其是結(jié)尾處“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詩意影像，均是對“一切景語皆情語”的忠實踐行。

這個時代，電影不應(yīng)也不會只是娛樂，所以《掬水月在手》的記錄意義其實更高，這是以娛樂為目的商業(yè)電影難有的作用和深度。再者，本片還包含了葉嘉瑩先生對于杜甫和李商隱的看法，與顧隨等大家的唱和寫作，以及同席慕蓉一起尋找葉赫水等片段，點滴碎片，交織于此，非常精彩。

120 分鐘的影片，背后卻積累了百萬字的訪談素材和大量珍貴的影像資料。這些海量資料，經(jīng)過爬梳、精選、補充、撰寫，最后精簡為10萬余字，形成一部與紀錄片互為補充、立體呈現(xiàn)葉嘉瑩先生生平與詩詞之美的獨特作品。

葉先生在古典詩詞方面的成就猶如朗月當空，清輝萬里，堪為“似月停空”；每位受訪者仿佛江河湖海，各自映照出一代大師鮮為人知的靈動與鮮活，是謂“月映千川”。在《掬水月在手》這本書中所呈現(xiàn)的葉嘉瑩，是紀錄片鏡頭中的葉嘉瑩，也是前所未有的、以他人為鏡映射出的一個多面的葉嘉瑩。

蓮實有心應(yīng)不死?！掇渌略谑帧肥侨~先生的水月，掬到手中，成為一顆蓮心，將美與詩意傳承下來，而我希望你能接住。

“似月?？铡迸c“月映千川”，這兩張劇照就放置在文字影像實錄《掬水月在手：鏡中的葉嘉瑩》正文開篇，以此呼應(yīng)影片“月”之主題，同時也揭示書中各部分的組成緣由。

4.歲月

問：歲月溫如詩。在海南師范大學(xué)的講壇上，我聽過一次葉先生的課，后來在電視上收看葉先生的課，從此就喜歡上了。我家里有一套葉先生的書。愧疚的是，太忙，買了一年多了我還沒有好好讀。王國維曾感嘆：“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碧煲园賰闯删鸵辉~人……這句話撲入我的眼簾，我直愣愣地看著，有驚心動魄之感。

在電影《掬水月在手》中，有人說：詩救了她。她遇到什么困難，詩就把她渡過去。

答：在這個波譎云詭的時代里，那些撲面而來的浪潮，詞人時而僥幸避過，時而直面而上，于是 “眾生造眾業(yè)，各有一機抽”。

葉嘉瑩先生曾說：“凡是最好的詩人，都不是用文字寫詩，而是用整個生命去寫詩。成就一首好詩，需要真切的生命體驗，甚至不避諱內(nèi)心的軟弱與失意?！?/p>

“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薄俺删汀保皇浅晒Α晒?，那也太世俗了，也不是造就——不是那塊材料，再怎么使勁造也白搭，只能是成就。蒼天用意，使有成也。天在折磨你，天要成全你。立功無路，立德無門，立言可乎？人之分別于草木蟲豕，只因有詞（言語）。有話兒，當然得說，可哪有那么容易，經(jīng)?！皥?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面對眼前的“寒蟬戚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想表達給人聽，可是卻不好說，不讓說，無人可說，郁積成釀，由此催發(fā)聲調(diào)、風(fēng)格、文體之變異。歲歲年年朝朝暮暮恍恍惚惚總想說出來，不由得念念有詞，且念得花開鳥落、精彩紛呈。納蘭性德的《飲水詞》中說：“昏鴉盡，小立恨因誰？”他這樣寫想必有難言之隱，但他用詞表達出來，泣鬼也驚天，千古也絕唱。一千多年前那個中秋之夜，當蘇軾吟誦“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時，他是郁悶、孤獨到極點了，官場被貶、親人不在身邊，心情壞透了，差點就要淚流滿面了。大家知道，秋分是收獲的季節(jié)，也是“陽消陰長”的過渡階段，自然界和人體陽氣漸消，陰氣漸長。季節(jié)到了深秋，北方的深秋，那是非常冷的。杜甫在《秋興八首》中有“寒衣處處催刀尺”之語，似乎錯的并非凜凜秋風(fēng)，而是身上的瑟瑟寒衣。

兇在身，詞在喉，憋不住，吐出來，其后才是人。不吐不快。不吐不是人。萬劫不復(fù)始為人。從地獄中走出來的人，能告知你一切。這一切，你從來都懵懵懂懂?！皣也恍以娂倚摇?，這句話可沒那么輕松，你以為“詩家”愿意要這種“幸”？“詩家”也是人，也不想過顛沛流離的生活啊，此所謂：“寧做治世犬，不做亂世人?！?/p>

任何詩詞都離不開小我，都要寫小我的悲歡離合。葉嘉瑩，她是世間最苦難的女先生，有著憂患不斷，卻成就斐然的一生。

少年時代，她甚至沒有玩伴，只有詩詞，她說，所有女孩子玩的游戲，跳皮筋，扔沙包，她全都不會，因為家里人只想讓她學(xué)詩，后來她自己也不想出去，只想與書為伴。一個深秋傍晚，15歲的葉嘉瑩長時間蹲在地上看一只快要僵死的白蝴蝶，怎么掙扎都飛不起來，她寫下一首《秋蝶》，意境孤寂清冷。

葉嘉瑩一生少有安穩(wěn)的日子，經(jīng)歷了3次大的災(zāi)禍：17歲時母親因開刀治病，死在回北京的火車上。慈母撒手人寰，她從“明珠掌上珍”，落入“憔悴委泥塵”，父親又遠在天涯，有四年音信全無。人生在世，最大的痛苦莫過于生離死別，她悲痛欲絕，幾度崩潰，帶著年幼的弟弟靠親戚接濟、扶養(yǎng)才度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時光。這個時候唯有詩詞給予她力量，她寫下8首《哭母詩》：“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凄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天慳?！笨芍^字字血淚。

她后來說：“我覺得人生中最悲楚的事情，就是當棺材蓋蓋上，釘子釘下去的時候，從此就與棺內(nèi)的親人天人永隔了。”

在每個女人享受愛情的年紀，她卻說自己沒有男朋友，自己的先生（趙鐘蓀，在國民黨海軍供職）是老師介紹的，她沒有選擇。

1948年她和趙鐘蓀結(jié)為夫妻，后跟隨丈夫遠走臺灣。當時她和幼女沒有臥室，也沒有床鋪，只能等大家都睡了，在走廊鋪個毯子休息。

離鄉(xiāng)背井，她像無根的蓬草，隨風(fēng)飄轉(zhuǎn)，與故鄉(xiāng)音訊全斷，不得聯(lián)系。丈夫入獄，災(zāi)禍臨門，無人援手，只好在深夜里暗自忍淚吞聲。語云“禍福無門”，但對她而言，禍似有門，不請自來。罩在頭上的無妄之災(zāi)，無語問蒼天，她就像是掉落在井里的人，無人拯救。她和幼女也在風(fēng)聲鶴唳中一度被拘，無棲身之所。三年后，丈夫終于被無罪釋放。

葉嘉瑩以為自己苦等的是希望，結(jié)果等待她的卻是更大的失望。丈夫因長期被囚禁而性情扭曲，動輒暴怒。乖戾的丈夫即使找到工作也干不長，一家六口的生計怎么辦？精疲力盡的她，一方面獨自養(yǎng)育懷中的嬰兒，一方面只能辛苦教書維持整個家庭。

她在最絕望的時候，曾想過終結(jié)自己的生命，甚至在想哪一種死法不痛苦，使她覺悟的是王安石的一首詩：風(fēng)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匪獨我血流。

風(fēng)把瓦片吹下來了，打破我的頭，不獨我頭破流血，瓦也破碎了。

世間萬事各有因緣，既然不能逃避，不如堅強面對。有人看到這里，忍不住說：這樣的丈夫，離婚算了。葉嘉瑩卻從未想過離婚，她要為父親、女兒負責(zé)，她諒解暴躁的丈夫。這是一個典型的舊式女子的人生狀態(tài)。

有人問葉嘉瑩：“您從未體會過愛情的滋味嗎？”葉嘉瑩搖頭回答說：“從沒有過?！?/p>

關(guān)于婚姻，葉嘉瑩意味深長地說：“我的一生都不是我選擇的。我的先生不是我的選擇。他姐姐是我中學(xué)老師，她很喜歡我，我老師選擇了我。去臺灣也不是我的選擇，但是誰讓我結(jié)了婚呢？”在晚年時，有一次她丈夫趙鐘蓀看到她講課時的錄像帶，驚奇地問：“這是你在講課嗎？下次我也去聽好不好？”丈夫與她生活了一輩子，就像一個陌生人。趙鐘蓀臨命終前，握著葉嘉瑩的手問她：“你還恨我嗎？” 葉嘉瑩淡然回答：“不恨?！?/p>

她覺得一個人生命即將結(jié)束了，就不要讓他再帶著遺憾走了。

“一握臨歧恩怨泯，海天明月凈塵埃。”葉嘉瑩的婚姻，始于義氣，終于厚道。

1976年，52歲的葉嘉瑩從溫哥華飛往多倫多做講座，她的大女兒生活在多倫多，小女兒生活在匹茲堡。飛機起飛的那一刻，她閉上眼睛，想著后半生，終于可以安定下來，悠閑地走向暮年。閑下來的時候，可以飛多倫多看大女兒，也可以飛匹茲堡看小女兒，這樣的晚年，終于可以安穩(wěn)下來了。

可每當這時，命運便又會跳出來捉弄她。

那天，她剛下飛機，便接到小女兒電話：“大姐和姐夫在車禍中喪生。”晴天霹靂，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她本想從此抱孫子，安度晚年，誰曾想剛剛結(jié)婚三年的大女兒與女婿雙雙亡故，而她的小女兒也兩度患癌。17歲那年她寫了凄絕的《哭母詩》，現(xiàn)在她又絕望地寫下《哭女詩》：“平生幾度有顏開，風(fēng)雨逼人一世來。遲暮天公仍罰我，不令歡笑但余哀?！?/p>

女兒的離去，讓她深嘗“萬盼千期一旦空”的悲涼。我想起《莊子》中的場景：“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p>

人生三大悲哀：早年喪母，中年缺愛，晚年喪女，她全都經(jīng)歷了一遍。王國維說，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有誰能比她體會更深？各類生離死別，她都嘗了一遍。王安石的《擬寒山拾得》中一有這么一句：“眾生造眾業(yè)，各有一機抽。”她跟自己說，要把精神感情完全殺死，殺死了，就不再為它煩惱。

在《滄海波澄：我的詩詞與人生》中，葉先生寫道：當我的大女兒夫婦車禍去世后，我曾托名我的老師說過一句話：“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yè)；以悲觀之心境，過樂觀之生活?！薄捌鋵嵁斈晡揖鸵呀?jīng)說了‘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的話，我不是遠離城市去逃避，我可以不追求世上的一切，但是我活在世上，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yè)，以悲觀之心境，過樂觀、積極、進取的生活。我那時沒有深刻的哲學(xué)人生的體悟，就是在節(jié)奏韻律之間莫名其妙地寫出那么兩句。很多人引用我這兩句話，而常常都把我這兩句話寫錯，有人說我逃到禪里去，也有人說我從禪里逃回來。不管有多少苦難、災(zāi)禍，我都可以承受，而且我內(nèi)心的操守不會亂，‘逃禪不借隱為名，即我不需要到深山老林里去隱居，就是在塵世中我的心也可以不受打擾。我很喜歡這兩句，它代表我做人做事的態(tài)度?！?/p>

詩詞不僅是她情緒的宣泄口，還曾支撐她度過艱難的人生的至暗時刻。詩詞拯救了她。這樣一個地道的北京人，借古典詩詞在海外謀生，借古典詩詞完成自我救贖，借古典詩詞推己及人。葉先生說：“我是在苦難之中成長起來的，而伴隨著我的苦難，給我理想，給我力量的，就是中國的古典詩歌。”詩詞讓她從容地面對命運的一切掠奪與饋贈，從人生失意走向詩意人生。

王國維在他的《靜安文集》里面講了很多關(guān)于叔本華的哲學(xué)，葉先生的《王國維及其文學(xué)批評》對此有詳細剖析。那么王國維受了叔本華哲學(xué)的什么影響呢？王國維在《靜安文集·叔本華與尼采》中曾經(jīng)引叔本華的一段話：一切俗子……彼等自己之價值，但存于其一身一家之福祉，而不存于真理故也。惟知力之最高者，其真正之價值不存于實際而存于理論，不存于主觀而存于客觀，端端焉力索宇宙之真理而再現(xiàn)之?！藸奚簧ｌ恚匝称淇陀^上之目的，雖欲少改焉而不能。

孔子說他的學(xué)生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那是孔顏之樂。孔子和顏回他們所樂的是什么東西呢？就是他們的“道”。真正有智慧有理想的人，是絕不會對物欲孜孜以求的，為了“道”的理想，他們甚至可以放棄那些一般人孜孜以求的東西。

王國維先生是清末民初的著名學(xué)者，他涉獵廣博，早年愛好研究哲學(xué)和文學(xué)，后致力于古代史料、古文字學(xué)、古音韻學(xué)和古器物研究，晚年專攻西北邊疆史，每個領(lǐng)域均有卓越建樹，著述有60余種，其中對后人影響最大的，當推《人間詞話》。這本書是中國近代最負盛名的一部詞話著作。美學(xué)大家朱光潛在《詩的隱與顯》一文中說：“在最近二三十年中，我讀到的關(guān)于評詞的文中，唯有王國維先生的《人間詞話》論點最為精辟。”葉先生發(fā)揚了靜安（王國維）先生的學(xué)術(shù)，學(xué)貫中西，成了一位“通人”式的學(xué)者。

本是弱女子，卻活成了女君子。我不由想起聞一多曾在評價《春江花月夜》時所說：“更夐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遼闊更寧靜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面前，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他得到的仿佛是一個更神秘的、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這是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霧壇，有的是強烈的宇宙意識?！?/p>

學(xué)者汪榮祖在《迦陵詩學(xué)管窺——賀葉嘉瑩教授九旬嵩壽》中這樣寫道：從迦陵詩詞里可以感覺到人生無常，禍福難料。她的生平確實一再遭遇到難以逆料的磨難，橫逆為何而來，似不可解，只能歸之宿命。中國傳統(tǒng)智慧常言，“?！币揽俊暗湣眮恚攘晗壬拇_苦盡甘來，然而她的“?！?，她的種種機緣，絕非偶然，與“禍”無關(guān)，完全靠她的真才實學(xué)。她在中國古典詩詞上的造詣以及在教學(xué)上的成績，當今能有幾人可以比肩？自然為識者所珍惜。

問：《掬水月在手》，記錄下了葉嘉瑩在面對古詩詞這一“永恒的神奇”時的微笑與記憶，是了解一代詩詞大家，乃至百年中國、千年文脈難得的口述史料。畫面很靜，殘荷、冬雪、庭園、壁畫，有著古典的雅致和詩詞的韻律。

葉嘉瑩先生今年已96歲，思路還那么清晰，語言還那么富有魅力。葉嘉瑩先生號迦陵，據(jù)說，迦陵是一種鳥的名字？

答：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名字”就是一個單純的詞，然而對于中國古代人而言，名是名，字是字，不可以混為一談。比如大詩人杜甫，字子美；李白，字太白。為什么古人要在名之外另起一個字呢？這還得從他們的成人儀式說起。據(jù)《禮記·內(nèi)則》記載，上古時期，小孩子出生三個月后，母親就會把他抱到父親身邊，父親會握住孩子的右手，“咳而名之”?！翱取痹谶@里不念ké，而念hāi?！翱取保褪歉赣H用食指溫柔地撓著寶寶的下巴，把他逗笑?！懊?，就是在這個時候為他起名。20年之后，孩子長大成人，就要舉行專門的成人儀式，叫作“冠禮”。在冠禮上，由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擔(dān)任正賓，由他負責(zé)給這位20歲的青年起一個表字。字，是成年之后才有的，它的主要用途是在交際時便于對方稱呼自己。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位于成都的杜甫草堂，是詩人晚年漂泊生涯中短暫的安身之所，在那里他留下了許多書寫自然的名篇。杜甫在自己生活的時代并沒有得到相應(yīng)的認可，而后世注釋杜詩者卻無數(shù)。正如《杜詩鏡銓》所言：“其詩不可注，其詩不必注。”每一次注釋，都是對詩人和其作品的重新闡釋。

今天我們一般都直呼其名，至少平輩之間是這樣的。但在中國古代，這是萬萬不行的。如果穿越到唐朝，萬一遇到杜甫，你不能稱呼人家“杜甫”，這樣就嚴重失禮了，因為平輩之間、晚輩對長輩、“粉絲”對偶像都要以字相稱，以示尊敬。正確的說法應(yīng)當是：子美兄，久仰久仰！除非你是杜甫的長輩或是他的上級，才能直呼其名。

葉嘉瑩先生號迦陵，起自佛書上一種鳥的名字，《正法念經(jīng)》中說：“山谷曠野，其中多有迦陵頻伽，出妙音聲?！卞攘暧直环Q為妙音鳥。東晉時陶淵明自號“五柳先生”，別號在唐宋時形成普遍風(fēng)氣，元明清達到鼎盛，不但人人有號，而且一個人可以起許多號，如明朝畫家陳洪綬有“老蓮”“老遲”“悔遲”“云門僧”等四個號。延至近代，蘇玄瑛，號“曼殊”；齊磺，號“白石”；何香凝，號“雙清樓主”。

葉嘉瑩的伯父曾給她講述清代詞人陳維崧。陳維崧的詩歌“詞采瑰瑋”，他曾被譽為“江左鳳凰”，是詞人中寫詞最多的人，別號“迦陵”。后來顧隨先生要把葉嘉瑩的習(xí)作拿去發(fā)表，詢問葉嘉瑩的筆名或別號。葉嘉瑩想起伯父所講的“迦陵”，覺得這兩字和“嘉瑩”聲音相近，于是就用“迦陵”做了自己的別號。

問：有首歌叫《孤獨是無恥的》。您怎么看待孤獨？哲學(xué)家一般都是孤獨的吧？

答：孤獨是可怕的。哲學(xué)家尼采的一生，卻是孤獨的一生。

一輩子孤獨的人不痛苦是不可能的?？蓡栴}是，思想家、詩人、哲學(xué)家，哪有合群的？離群索居、窮途末路的孤家寡人倒不少?？鬃舆€說自己就是一條“喪家狗”呢。如果單位里也定期對尼采、卡夫卡這樣的人來個民意測驗，讓同事領(lǐng)導(dǎo)給他們打分，會怎么樣？不用問，就知道結(jié)果了。

赫爾岑說，羅素是“算計的小市民”。羅素的哲學(xué)感覺有問題，難怪維特根斯坦說他“根本看不懂我的著作”了。羅素未必能夠理解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理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帶有反智色彩的宗教情感”。

日前我讀海德格爾的《尼采》（商務(wù)印書館），覺得很失望，越講越茫然，越講越玄，遠離了尼采，對海德格爾很失望。

中國哲學(xué)傾向于教人樂，比如孔子就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奔热粺o法阻擋和改變，也許，我們可以試著將并不美好的現(xiàn)實審美化。在尼采看來，性沖動、醉和殘酷，是審美的三種主要因素。尼采如果能夠活在今天，他是否有可能走向“虛無”、走到“彼岸”去呢？或者有可能走到莊子的“不辨牛馬”當中？

我們干嘛非要把每個超凡脫俗的人逼成世俗化，逼得和大家一個樣？我們的“年終總結(jié)”中一般少不了的這一句套話就是“尊敬領(lǐng)導(dǎo)、師長，團結(jié)同事”，言外之意，你不能太有個性。但有些人天生就不合群，比如像卡夫卡這樣的人，你怎么讓他合群呢？他本身就有溝通障礙，別說對單位同事、對周圍朋友，就算對自己家人，他都感到“比一個陌生人還要陌生”。

卡夫卡曾經(jīng)在一封致他第一個未婚妻菲莉斯的信中這樣寫道：“我知道，小時候我經(jīng)常孤獨，但那多半是被迫的，很少有自己等來的快樂。而現(xiàn)在我投入孤獨的懷抱，一如河水流入大海?！彼谥虏_德的一封信中則這樣說：“極度的孤獨使我恐懼，……實際上孤獨是我的唯一目的，是對我的巨大誘惑?！?/p>

卡夫卡在日記里這樣要求自己：謝絕一切來訪，把自己關(guān)在地窖的最深處；放棄婚姻這個有限的“小世界”；棄絕“一個男子所擁有的一切生之歡樂”。一方面，他害怕孤獨；另一方面，他又愛上孤獨。孤獨但不絕望，活得堅忍不拔，就像《城堡》主人公K，僅僅為了得到一個戶口，一根筋犟到底，與城堡當局周旋了一輩子，不達目的，絕不罷休。悲劇英雄也是英雄。誰能說西西弗斯精神就是失敗呢？

我們接著聊電影《掬水月在手》。電影中說，葉嘉瑩先生一生坎坷多艱，曾歷經(jīng)戰(zhàn)亂，在海外飄零數(shù)十載，在許多次人生的至暗絕望時刻，是詩詞給了她無窮的力量，而她也用自己畢生之力，傳承中華文化，闡述古典詩詞之美。對葉嘉瑩而言，沒有退休這回事。她90多歲了，還帶學(xué)生，在家中的小客廳為他們講課。

什么是傳承？是守護一顆蓮子，讓一朵又一朵的蓮花綻放。葉先生的回憶錄《紅蕖留夢》中談到一則往事：1977年她去西安，在火車上看見有年輕人拿著一本《唐詩三百首》在讀，我高興得不得了。

有人問葉嘉瑩先生，您是否有什么遺憾？她說：“我的遺憾都已過去了?！蓖ｎD片刻——“我最大的遺憾，還是我小時候書讀得不夠?！庇謫?，您少年時讀《論語》中的“朝聞道，夕死可矣”不甚明了“道”是什么，現(xiàn)在能總結(jié)出來么？她說：“人生最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的真心性，心靈的一片清凈潔白。”

《掬水月在手》是葉先生的水月，掬到手中，成為一顆蓮心，將美與詩意傳承下來，而我希望你能接住。

5.現(xiàn)在

問：現(xiàn)在談詩詞，世界上再無第二人能與葉嘉瑩先生相比。這是作家蔣子龍的話。

我在海南師范大學(xué)的講壇上聽過葉先生的講座，后來，我在央視《百家講壇》看了葉先生的“從現(xiàn)代觀點看幾首舊詩”，深深地被她吸引了。老實說，長了這么大，還沒看到誰這么講過中國詩詞的。

自新文化運動尤其是廢棄文言文寫作以來，古典詩詞與人們漸行漸遠，一度出現(xiàn)文化斷裂的跡象。到現(xiàn)在，人們能讀懂古典詩詞就不容易了，遑論作詩填詞，到了這個份上，誰還好意思開口說“詞則今不如古”呢？在我看來，“詞則昔不至今”可能更符合今天的現(xiàn)狀。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標志性的文體，曾經(jīng)流行一種說法：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我們這個時代，有什么樣的文體能與之匹配呢？網(wǎng)絡(luò)小說，博客，微博，微信，還是短視頻、抖音？這個清單中的候選對象無論怎么看，恐怕都難堪大任。當然，我們還有流行音樂。其實，當初的唐詩宋詞，尤其是宋詞，本來就是當年的流行歌曲，柳永那些詞很多都是被譜曲演唱的。鄧麗君也唱過用古典詩詞作成的流行歌曲，還有王菲啊，她還唱了清平調(diào)。

看了電影《掬水月在手》，才知道葉嘉瑩先生的老師顧隨先生是個了不起的高人、大學(xué)者。顧隨先生講課一定很生動。咱們聊聊葉嘉瑩和她的老師顧隨先生吧。

答：葉先生的姓氏來源于“葉赫那拉”，祖上是滿族貴族。這一血統(tǒng)并沒有給予她富足的生活?；蛟S是經(jīng)歷了太多苦難，有人用王國維的“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形容先生。

《掬水月在手》，這部浸染著詩歌的文學(xué)紀錄電影，仿佛也是在分離、破碎的多元素中尋求一種詩意的呈現(xiàn)方式。

1924年，葉先生出生在北平察院胡同23號，緊鄰西長安街，在儒家詩教的熏染下成長。父親在航空公司就職，母親是一名老師。葉家藏書豐富，葉嘉瑩幼年便讀完《論語》。1941年，17歲的葉嘉瑩考入輔仁大學(xué)國文系。在輔仁大學(xué)她遇到了良師顧隨先生。她一生的學(xué)術(shù)成就都得到了顧隨先生的真?zhèn)鳌?/p>

顧隨先生是著名的詩人和書法家，河北清河縣人，本名顧寶隨，字羨季，筆名苦水，別號駝庵。他的父親是前清秀才，從小對他嚴格要求，因此，顧隨打下了深厚的國學(xué)功底。1915年他報考北大國文系，校長蔡元培閱卷時發(fā)現(xiàn)他的中國文學(xué)水平卓異，建議他改報西洋文學(xué)，以求開闊空間，貫通中西。顧隨接受了蔡元培的建議，先到天津北洋大學(xué)預(yù)科讀了兩年英文，然后轉(zhuǎn)入北京大學(xué)英文系。

古人說，經(jīng)師易得，人師難求。這句話確實道出了好老師的可遇不可求。葉嘉瑩有幸，在大二時，遇到顧隨先生。《我的老師顧隨先生》記述了她與顧隨先生的師徒因緣，其中有這么一段文字：“老師與學(xué)生之間的這種情誼，有時甚至比骨肉更親近。因為骨肉是天生的，是血緣的關(guān)系，而不在于個人精神，思想上沒有一種自我的選擇。而師生的情誼，則是他們的理想和志意的一種傳承?！?/p>

電影《掬水月在手》里講，顧隨先生那時四五十歲，但看起來很老的樣子。顧先生從來不帶課本和講義，到了課堂上就開講，一邊講一邊在黑板上書寫。有時候，他講的就是自己的詩，或剛寫的幾句未完成的詩。一開始，對葉先生的詩，顧先生還進行了批改。后來，葉先生的詩，顧先生一字不動地給退了回來。再后來，葉先生寫詩，顧先生開始和詩。有時候，葉先生一氣寫六首，顧先生就和六首。可以說，在寫詩這件事上，葉先生和顧先生是“靈魂伴侶”。

顧隨自由發(fā)揮式的古典詩歌欣賞、評論，甚至板書方式，不但幫她打開了眼界，而且深深塑造了她一生的事業(yè)。六年的師生緣，葉嘉瑩受益終生。1945年夏，顧隨在寫給她的信中有這樣一段話：“年來足下聽不佞講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卻并不希望足下能為苦水（顧隨別號）傳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傳，則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盡得之。此語在不佞為非夸，而對足下亦非過譽。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別有開發(fā)，能自建樹，成為南岳下之馬祖，而不愿足下成為孔門之曾參也 ?！表槺阏f一下，馬祖，禪宗洪州宗祖師，當年另起一路，自成一派；曾參，孔門弟子，一生對孔子畢恭畢敬。

英文系出身的顧隨，還有一條有益的教誨給葉嘉瑩：欲開新路，一定要把英文學(xué)好。葉嘉瑩在《我的老師顧隨先生》中如此回應(yīng)：“顧先生不希望我只做一個唯唯諾諾的能夠遵守師說的弟子而已，而希望我如同南岳懷讓的弟子馬祖道一那樣，能夠‘別有開發(fā)，能自建樹?！?/p>

聽一些中醫(yī)學(xué)的老師講課，有的人常常這樣講：學(xué)醫(yī)要大道至簡，抓主證，千葉一枝干，滿架葡萄一根滕，通于一而萬事畢。比如四肢乏力、頭暈眼花、容易感冒、流口水、過敏性鼻炎、頸椎病、大便不成形、容易皮膚濕疹，這么多問題，源頭就是脾虛，把這個抓住，很多問題迎刃而解。不要把人當成機器，一個癥狀找一個科，搞得很復(fù)雜。古人云：“不根于虛靜者，便是邪術(shù)。不歸于簡易者，即為邪門。”你聽聽這口氣，把復(fù)雜的病說得如此輕松、簡單，給人感覺那是——真理在握、天下無不治之病。

顧隨先生講詩完全不是這樣，沒有絲毫傲慢，他時常把學(xué)文與學(xué)道、作詩與做人相提并論，喜歡聯(lián)想、隨意發(fā)揮。比如講到杜甫時，他說：杜甫的詩是深厚博大、氣象萬千。他舉例說：盆景、園林、山水這些好像都是表現(xiàn)自然的景物，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藝術(shù)，不惡劣也不凡俗，可是太??；園林也是模仿自然的藝術(shù)，比盆景范圍大，可是匠氣太重，因為是人工造出來的。而真正大自然的山水，雄偉壯麗，讓人不僅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高尚的情趣，而且可以感受到一種偉大的力量。這種高尚和偉大在盆景、園林中是找不到的。有的詩人作的詩也不是不美，可是就像盆景，再大一點就像園林，范圍很小，總有人工雕琢的痕跡。而杜甫詩的那種博大深厚的感情，那種莽莽蒼蒼的氣象，是真正大自然中的山水。對比姜夔的詞，有人贊姜詞“野云孤飛，去留無跡”，但顧先生卻說這正是姜詞的缺點。他太愛修飾，外表看起來很高潔，卻少了真摯的感情。清空確是清空，但是清得沒有一點渣子；空靈雖空靈，卻太刻意。誠然，清空也是一種美，但顧隨先生認為：一個人做人只是穿著白襪子不肯沾泥，總是自己保持清白、清高，這樣的人比較狹窄，遇事不肯出力，為人不肯動情。聽顧隨先生講詩，有一種胸襟大開、醍醐灌頂式的領(lǐng)悟。

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母親代表自然，父親代表精神。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哲學(xué)家弗羅姆說的。弗羅姆的原話是這樣說的：“母親是我們的故鄉(xiāng)，是大自然、大地和海洋。……父親雖然不代表自然世界，卻代表人類生存的另一個極端：即代表思想的世界，人所創(chuàng)造的法律、秩序和紀律等事物的世界。父親是教育孩子、向孩子指出通往世界之路的人?！?/p>

有人總結(jié)，葉嘉瑩與顧隨先生有5點相似：同是少年喪母，體弱，具有詩人敏感的心靈；同是閱讀廣泛，研究小說、雜劇、書法、韻文、佛教禪理；同是舊體詩人，中西學(xué)問兼修；老年時同在天津教書。最后，他們都愛在“傳道授業(yè)解惑”時“跑野馬”。

葉嘉瑩追隨顧隨學(xué)詩詞，常常是“心追手隨，一字不漏地記下先生所講”，4年下來，她記下8大本筆記。后來，葉嘉瑩漂泊海外，輾轉(zhuǎn)幾十年，珍珠寶石可以丟，但這些筆記一直隨身攜帶，從未丟棄。她說：“我記下的顧隨先生的筆記，是我一生保留下來的最寶貴的東西?！焙髞恚堰@些筆記都交給了顧隨先生的女兒顧之京整理出版。

以中國傳統(tǒng)而言，學(xué)問與人生是不可分割的一體。昔孔子有云：“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贝笕宄填U解釋道：“為己，欲得之于己也。為人，欲見知于人也?！?/p>

通俗地說，“為己”，就是為了有所得于心、提高自身修養(yǎng)；“為人”，則是說做給別人看、為了得到別人的肯定?？芍?，這里的“為己”與“為人”與今天一般的字面理解大不相同。一言以蔽之：古人為學(xué)，目的是安身立命；而今人為學(xué)，則往往是為了外在的各種利益或光環(huán)。不過，現(xiàn)實中也并非沒有尚古齊賢者，如葉嘉瑩先生就可謂典型。

有一期的《考古》雜志寫過的一個報道，說從漢朝墳?zāi)怪型诔鰜淼膬深w蓮子，在精心培育之下，奇跡般地長出了葉子，開出了花。蓮花落了有蓮蓬，蓮蓬里邊有蓮子，蓮子里邊有蓮心，而蓮心是不死的。葉嘉瑩為此寫了一首《浣溪沙》，詞中說：“蓮實有心應(yīng)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fā)華滋?！?/p>

詩詞救了葉嘉瑩的命，但她何嘗不是在救中華詩詞的命？她曾回憶她的老師在黑板上寫過的三行字：“自覺，覺人；自利，利人；自渡，渡人。”這三行字，真是寫盡了葉嘉瑩的詩詞人生。

6.弱德

問：“弱德”是什么意思？怎么理解葉嘉瑩所說的“弱德之美”？

答：現(xiàn)在不是流行“乘風(fēng)破浪”么？ 葉先生卻提出“弱德之美”。

在電影《掬水月在手》中，導(dǎo)演借一位臺灣文學(xué)教授之口，簡單總結(jié)了葉先生的中國詩詞心靈史：

第一階段，是李商隱。這個階段，葉先生的詩詞研究和教學(xué)工作開始往深處拓展。片中，葉先生吟誦了李商隱的《錦瑟》等詩。她認為，在中國古詩詞中，李商隱的詩最具想象力。李商隱有獨特的話語體系和完整的情境系統(tǒng)，別人學(xué)不來。

第二階段，是陶淵明。在這個階段，陶淵明的詩和為人處世的哲學(xué)，幫葉先生建立、完善了自己的人格體系。正是性格的最終養(yǎng)成，成就了葉先生處世不驚的人生態(tài)度。

第三階段，是杜甫。到了這個階段，葉先生的研究已經(jīng)到了隨心所欲的境地。

電影中，葉先生說，杜甫早期的律詩其實寫得很笨，但到了最后，就靈活多變了。在西方，李白是中國最出名的詩人。李白的詩，葉先生很喜歡，意象多變，想象力高遠。李白是個天才，起點太高，剛出手就有杰作。但葉先生認為，杜甫更偉大。他的偉大在于：他是歷經(jīng)磨難的天才，并一步步爬上了山巔。他的偉大還在于：始終如一的現(xiàn)實主義和對百姓疾苦的強烈關(guān)注。這種關(guān)注，遠遠超過了他對自己成就的關(guān)注。

晚年，葉先生推崇朱彝尊。朱彝尊是清代詞壇領(lǐng)袖，和陳維崧并稱“朱陳”，開創(chuàng)了清詞新格局。朱彝尊的詞，詞律工嚴，用字致密清新，意境醇雅凈亮。電影中，對朱彝尊的作品，葉先生并沒有說太多，而是用一個詞進行了高度概括：弱德之美。葉先生說，自己無法用漢語來形容朱彝尊，于是用英語造了一個詞：the beauty of passive virtue（消極美德之美），然后自己又譯成了漢語：弱德之美。

這么說吧，“弱德之美”這個詞，用在葉先生身上是恰當?shù)?，用在納蘭性德、柳永身上，也是合適的。用在李清照那兒，就反了。李清照是個女人，但骨子里比男人還硬。

1993年，葉嘉瑩從朱彝尊的愛情詞《靜志居琴趣》出發(fā)，提出了“弱德之美”這一詞之美感特質(zhì)。這是她自創(chuàng)的概念。她說，詞本身存在于苦難之中，而且也在承受苦難之中，這就是所謂的“弱”。而在苦難之中，你還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這就是“弱德”。這是一種持守、被壓抑之中的道德。其形雖“弱”，卻蘊含著“德”之操守。之后，她對這個概念多有發(fā)揮。想想看，人世間，多少無謂的消耗，源于渴求他人的理解與懂得；多少無意義的爭辯，來自不同層次的人各執(zhí)一詞。位置不同，不求理解；層次不同，不必解釋。人擁有了“弱德之美”，就不會在意別人的議論。

葉嘉瑩的助手張靜說，葉嘉瑩的一生，正是“弱德之美”活生生的寫照。葉嘉瑩在被生活痛擊的時候詮釋“弱德之美”，在獲得鮮花和掌聲的晚年更是如此。在張靜看來，葉先生提出的“弱德之美”，放在當下，同樣有著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面對外界給予的壓力，我們有德，有韌性，不肯輕易屈服，這是我們文化品質(zhì)的呈現(xiàn)，‘弱德之美，正是我們的文化符碼?！?/p>

“弱德”所真正體現(xiàn)的不僅是中國詩詞的微妙美感，是中國傳統(tǒng)士人的文化特質(zhì)，同時也是一種溫柔而堅韌的女性主義。她曾自稱是“穿裙子的士”，卻擁有比所謂士大夫更多一分的孤絕與堅持。她說自己一生沒主動追求過什么，面對不公和苦難只有盡力承擔(dān)。她極其堅韌，“把我丟到那里，我就在那個地方，盡我的力量，做我應(yīng)該做的事情。”

葉嘉瑩感嘆，當今社會提倡成為強者，以強者為德，但她從小受到的教育提倡“弱”才是品德：“我不想從別人那里去爭什么，只是把自己持守住了，在任何艱難困苦中都盡到了自己的責(zé)任。其實我這一生并不順利，我提倡‘弱德之美，但我并不是弱者?！?/p>

葉嘉瑩的一生都堅持遵循弱德之美，要求自己要“躬自厚而薄責(zé)于人”。“現(xiàn)在的社會提倡要奪取、爭取，要通過打倒別人、不擇手段地去爭取一切?！比~嘉瑩提的“弱德之美”的“弱”并不代表軟弱，而是一種在逆境中的堅持。

影片的鏡頭從葉嘉瑩生活的宅院開始，葉先生吟誦著杜甫的《秋興八首》，仿佛吟誦著她的漫漫人生。葉先生的一生經(jīng)歷顛沛流離、家庭變故，詩詞是支撐她走過巨大苦難的力量源泉。鏡頭在平靜之下迸發(fā)出巨大力量，導(dǎo)演的“高冷”處理，在張靜看來正是葉嘉瑩“弱德之美”精神的一種延伸。

葉嘉瑩先生說，流轉(zhuǎn)千百年的中國古典詩詞中自有一種“弱德之美”，讓人們在逆境中安忍承受，不因外在境遇而改變內(nèi)心的堅守。這種“內(nèi)心的光明”必須傳下去，“猶如蓮花，即使花殘零落，我也要留下一顆蓮子?！?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3/08/qkimagesnqbdnqbd202102nqbd20210203-2-l.jpg"/>

其實，從某種程度上說，所有人都是孤獨的、寒冷的。賈樟柯在他的電影手記中寫道：永遠不要等著誰來救我們，每個人應(yīng)該自己救自己。我們孤獨地在人世間行走，找尋支撐我們的力量。葉先生的力量來源于詩詞，她堅持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堅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也許世人不理解，但沒關(guān)系。葉先生說過：遺音滄海如能會，便是千秋共此時。

網(wǎng)友“赫恩曼尼”說：“葉先生的一生，就是不斷行走，在不同的世界尋找離散的原鄉(xiāng)。而陳傳興復(fù)原了那一輩人的精彩，氣度之磅礴，步履之優(yōu)雅，弱德之美，著實仰慕。”

導(dǎo)演陳傳興解釋：“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葉先生給我們的就是一種從容。她不像王國維需要自我的了結(jié)、最后的體悟，而是以堅韌的方式去承受。最主要的是她最后體悟出了弱德之美，她用她堅韌的方式去承受種種?！薄罢纭掇渌略谑帧返挠⑽钠缛窘持?，葉嘉瑩先生流轉(zhuǎn)波折的一生早已與詩詞融為一水。本片也不同于普通紀錄片‘講述—接收的模式，而是用深遠的視覺與聽覺元素將觀眾引入葉先生的精神世界。葉先生的人生如一條不息的長河：平緩，但絕不凝滯。兩小時的片長，只堪讓觀眾站在河邊高處全覽式地一瞥?！?/p>

在央視新聞采訪中，主持人白巖松向葉嘉瑩先生請教“弱德之美”緣起何處。她吟誦了這樣一首詞：

思往事，渡江干，

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聽秋雨，

小簟輕衾各自寒。

這是葉先生心目中清朝最好的一首詞——朱彝尊的《桂殿秋》，她以此講述了“弱德之美”背后的人生哲學(xué)。

葉先生說，“弱德之美”是一種品德，一種忍耐和承受。

電影中，葉嘉瑩先生的一位女性朋友有段評述：葉先生一生坎坷，但她用別人難以想象的力量，把所有的磨難也好、喜悅也罷，都扯平了。對任何人，葉先生從無怨言。她的丈夫，并沒有盡到應(yīng)有的責(zé)任，但別人說起她丈夫的過分時，葉先生最嚴厲的批評也不過是一句：這個人啊，就這樣。葉先生的內(nèi)心也有波瀾起伏，但她控制得很好，一如她那平靜如水的干凈外表。

片中，白先勇用四個字形容葉先生：意暖神寒。我覺得，再恰當不過。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里有一句“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大抵就是葉先生的生命寫照。

張靜引用葉先生的詩句“一片空濛超色相，好將光影悟真如”，期待觀眾能夠通過這部電影，各有所獲，達到真如之境。在浮沉中，人要是能做到這樣的淡泊雅致，也是一種格外令人憧憬的意境。導(dǎo)演陳傳興引用杜甫的一句詩“獨立蒼茫自吟詩”來形容葉嘉瑩先生面對整個大時代的狀態(tài)。

很多觀眾看了電影《掬水月在手》，會平靜下來，然后對自己說：我想要的生活，就像霜降之后的暖陽，沒有轟轟烈烈，卻是恰到好處的溫暖。

7.三更

問：三更有夢書當枕。我對圖書的愛好從小時候就開始了，年齡越大越覺得書是個不背叛、不欺騙人的好伙伴。清閑的日子，我就讀讀書。我讀書也沒有計劃，也不指望讀書讀成大家。和同齡人相比，他們追各種消費熱潮，“雙十一”啦、520啦、618啦等等，我都沒有跟風(fēng)，只想安靜讀書。記得看電影《失戀三十三天》那年，正趕上“雙十一”購物狂歡節(jié)，看完電影，當時全宿舍的同學(xué)都回去上網(wǎng)淘寶，享受購物狂歡，覺得哪個都劃算，半價，都想買買買，很快樂的感覺。那個時候“剁手族”們的熱情是真的高啊。“雙十一”購物狂歡，不僅要靠“剁手族”的錢包，還要考驗大家的手速。現(xiàn)在的“雙十一”呢，套路好多，也分不清楚游戲規(guī)則，再也沒買到過覺得超值的東西了，也沒有那份快樂了?，F(xiàn)在，網(wǎng)購平臺競爭日益激烈，各大電商平臺比的是服務(wù)，還有送貨的速度；消費者為了掃貨，比的是手速；大家不再滿足于普通商品，還要看誰買的貨更奇葩。很多人覺得，新鮮感已經(jīng)過去了。

很慶幸，在各種購物狂歡中，我一直是個冷靜的旁觀者。讀書沒有幫我賺到錢，卻也幫我看好了錢包。今年“雙十一”流行一句話，叫做“不買，立省100%”，很幽默。

“走盡天涯，洗盡鉛華，撿盡寒枝，歌盡桃花”，記不清是誰說的了，很是喜歡，也很符合我當下的心境。

最近讀書，越來越關(guān)注“空”這個字。陶淵明說：“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人永遠不會停止思考。那三個終極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終其一生都控制著每一個人的命運。孤獨，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宿命。杜甫流離一生，他把孤獨寫得最沉重：“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比~嘉瑩先生說，陶公（陶淵明）“任真”和“固窮”的操守是人生最不易的，按照現(xiàn)代主義人本主義心理學(xué)家馬斯洛的理論，陶公自愿放棄了生存與歸屬的基本需要，而選擇人生自我實現(xiàn)的最高需要。

葉先生把杜甫詩句“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中蘊涵的“一份極深曲的情意”揭示得直入詩人內(nèi)心；又把另一詩人所寫的“魚越練川拋玉尺，鶯穿柳絲織金梭”與之比較，讓我們領(lǐng)會什么詩是平庸的、虛偽的。

答：難得你有拙的特質(zhì)。大巧若拙，聰明不用學(xué)，但拙卻是天賦。一個殘酷的事實是：巴別塔的建成，沒有使人走得更遠；共同的語言，也沒有使人走得更近。

我經(jīng)常重復(fù)說一句話：這世上最高的成本是交流成本。人與人之間，交流太難了。你說的，他要么沒聽懂，要么走神沒聽。當你反問他：我當時不是給你說好了么？他似乎很委屈地說“我以為如何如何”，或者“你沒說??？也許我忘了”等等，總之，你氣得沒任何脾氣。大家說的是同一種語言，可是，彼此之間卻無法真正溝通、交流。有個愛辯論的朋友最近說：我現(xiàn)在不和人爭吵了，因為我開始意識到，每個人只能在他的認識水準基礎(chǔ)上去思考。以后有人告訴我，2+2=0，我會說，你真厲害。

人真的很孤獨，特別在這個智能時代。走到街上，哪兒哪兒都在修路，哪兒哪兒都是喧囂，哪兒哪兒都是“廣場舞”，你腦子被吵得都要炸了。都處都是“廣場式生活”，想靜一靜，可又受不了一個人的孤獨。你有傾吐的欲望，都不知道說給誰聽?，F(xiàn)在誰有耐心聽你講話?。看蠹叶冀箲]了，回到家，躺在床上，懷抱的不是愛人，而是手機。而手機里面真正有用的信息有多少啊？值得你天天抱著個手機睡覺么？

前幾天，跟一個醫(yī)生朋友聊天。他說，沒有一種醫(yī)學(xué)是萬能的，都有盲點。西醫(yī)的盲點是：病人各種不舒服、化驗和體檢指標正常，對于功能性疾病就很棘手，但在中醫(yī)看來就不是問題；中醫(yī)也有盲點，比如化驗和體檢指標不正常、可病人沒有不舒服，無主訴、沒有痛苦，這種情況就不好辨證，臨床上似乎比較棘手，但如果通過望聞問切、四診合參就有可能準確辨證。

單純重視化驗和體檢指標，有時候容易貽誤病機，比方說子宮肌瘤在特別小的時候，或者中醫(yī)所謂“有氣滯”的時候，在那個時候及時用中醫(yī)治療，就能避免出現(xiàn)不良后果。在西醫(yī)看來，如果子宮肌瘤太小、沒達到手術(shù)指征，醫(yī)生可能勸你：注意觀察就可以了，那不叫病；但是，一旦子宮肌瘤長大了、或者有一些其他問題、達到手術(shù)指征了，對人體破壞又太大了。

所以呀，不重視指標、只強調(diào)“病證”，也容易貽誤病情，就像很多慢性腎炎的病人，前期自己根本沒有任何癥狀，當有癥狀的時候治療又有些難了！所以，比較全面的就是辨證與辨病相結(jié)合。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會對患者負責(zé)任說：該體檢還得體檢，好多病，沒癥狀，脈象不明顯，但化驗和體檢指標有問題，該治還得治?；灪腕w檢指標沒有問題，患者卻有不舒服，該調(diào)理也可以調(diào)理，畢竟“治未病”強于“治已病”。

如果你整天忙得沒有時間睡覺，那么，你的元氣如何安寧？如果身體元氣不足，就像千瘡百孔的茅屋，所以，寒暑節(jié)氣，季節(jié)交替變化，破茅屋四處透風(fēng)，身體就扛不住。這類老人患的老風(fēng)濕，用猛藥祛風(fēng)寒濕恐怕不妥，應(yīng)該重視去修他的破茅屋。有個老爺子，到老了特別容易感冒、關(guān)節(jié)痛，節(jié)氣交接發(fā)作就明顯，平時體虛力不足。老人家煲中藥又不方便，一不小心就煲糊了。老中醫(yī)看他舌苔淡白，就知道這是一派氣虛之象，再一摸脈，濡緩，乃脾胃氣弱。于是，不管他什么風(fēng)濕、外感，就叫他用中成藥參苓白術(shù)丸和玉屏風(fēng)顆粒，合在一起吃，強強聯(lián)合，健壯脾胃。用這么普通的湯藥，沒有去治風(fēng)濕，能管住風(fēng)濕嗎？事實上，他吃了一個多月的藥，整個體質(zhì)都好轉(zhuǎn)了，還反映說，每天多吃半碗飯還覺得能消化、肚子餓，現(xiàn)在很少感冒了。偶爾節(jié)氣交接劇烈的疼痛，也沒那么厲害了?？梢?，治風(fēng)濕還是要運用中醫(yī)基礎(chǔ)理論，不是見風(fēng)濕就用風(fēng)濕藥，這還是見病治病的思維，不是見病思源、治病求本的傳統(tǒng)中醫(yī)之道。老中醫(yī)也只是用脾主肌肉、脾主四肢、脾主濕的中醫(yī)基礎(chǔ)理論，如果脾臟功能好，肌肉四肢濕氣就待不住，風(fēng)寒之邪就沒辦法在里面留下來。所以看似風(fēng)濕在手腳，從另一個側(cè)面也反映他的脾胃功能不夠強大。你可以留心觀察一些風(fēng)濕的病人，會發(fā)現(xiàn)他們當中很少有脾胃功能較好的。

在給葉嘉瑩先生看過病的中醫(yī)卓同年的眼中，葉嘉瑩先生是一個“生命的精微體”。卓同年醫(yī)生這樣說：葉嘉瑩先生的生活沒有規(guī)律，工作拼命，吃東西非常隨便，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她的十二條經(jīng)脈不管是陽經(jīng)還是陰經(jīng)都是通暢的。那么，葉嘉瑩先生靠什么來保養(yǎng)自己呢？又是什么在滋養(yǎng)她的生命，讓她這么大年齡還可以講課講幾個小時不停？除了她日常有練習(xí)氣功的習(xí)慣，還有就是她內(nèi)心的力量，自然而然地彌補了這些不足。她內(nèi)心對生命的熱情讓她永遠活在心境的順流當中。她活著的每一天，都將當下的快樂感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這也是人生命的閃光點。我所說的閃光點，就是每個時刻最快樂的那個點，她都找得很準。所以我覺得這種生命現(xiàn)象很值得作為長壽和養(yǎng)生的樣本去進一步研究。

葉嘉瑩先生以生命擁抱詩詞，成就了自己“無可奈何”的“芳意”。面對苦難，她也是以“微冷，山頭夕照卻相迎”的曠達戰(zhàn)勝了軟弱。她用“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的心懷去愛親人、愛友人、愛學(xué)生，去愛故土和這個大千世界。她講：“一個人身世中的憂愁患難，常常會使人變得深刻起來?！?/p>

葉先生在海南師范大學(xué)的那一次講座，我們都去聽了。葉先生在講《古詩十九首》時，以“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為例，說：“天下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你把你的感情投注給一個與你有相同理想的知音?！薄罢嬲睦硐爰炔粸楣γ摚膊粸閾P名聲顯父母，也不為立功立德立言，而是屬于你的一種本能，是你自己都拿它無可奈何的?！?/p>

問：葉嘉瑩先生很可愛。有女生報考她的博士，寫信聯(lián)系，其中一句話大致說：您如此高齡，多多保重。葉嘉瑩先生很快親筆回信歡迎報考，信中還不忘加一句：“你覺得我很老嗎？”

呵呵，很可愛呀。

領(lǐng)略漢語之妙，不可不讀葉嘉瑩先生的書。我專門下載了她的講課實錄。反復(fù)聽她講的《古詩十九首》，方知這十九首詩寫得真是好，它有非常豐厚的內(nèi)涵，外表卻很平淡。后來的詩人也能寫很好的詩，但總是不如這十九首詩這樣溫厚纏綿。這十九首詩圓融通透，渾然天成，自是詩中第一流！有一次和同學(xué)辯論，記得那個同學(xué)說：葉嘉瑩先生的確講得好，但是我有一個疑問，在我們這里考慮到了時差的問題沒有？地球既有自轉(zhuǎn)又有公轉(zhuǎn)，北斗七星不但在不同季節(jié)指著不同的方位，就是在一夜之間，也同樣流轉(zhuǎn)指向不同方位。比如《詩經(jīng)》里講到的“七月流火”，那時候的七月流火星在中天，所以，是否也要考慮到“歲差”的問題。至于《古詩十九首》，有人評價是“五言之冠冕”。我覺得魏晉詩歌最好的地方在于一片質(zhì)樸、天真浪漫、明白如話、不見雕琢，唐詩還見雕琢，個別宋詩更是陷于枯燥的說理。當然，每個時代都有好詩歌，比如我很喜歡詩人吳梅村《圓圓曲》里面的這幾句：妻子豈應(yīng)關(guān)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再比如，顧貞觀在《金縷曲》里面的句子：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也很喜歡。

我跟他辯論，說“地球既有自轉(zhuǎn)又有公轉(zhuǎn)，北斗七星不但在不同季節(jié)指著不同的方位，就是在一夜之間，也同樣流轉(zhuǎn)指向不同方位”，這句話表述上有點邏輯問題，應(yīng)改為“地球既有公轉(zhuǎn)又有自轉(zhuǎn)，北斗七星不但在不同季節(jié)指著不同的方位，就是在一夜之間，也同樣流轉(zhuǎn)指向不同方位”。地球自轉(zhuǎn)相對運動，北斗七星固定不動，才會在一夜之間“流轉(zhuǎn)指向不同方位”，而北斗七星不同季節(jié)指著不同方位才是地球公轉(zhuǎn)造成的。當然，以上是我們倆抬杠，呵呵。

我們還是聊聊《古詩十九首》吧。有人說，它是東漢之作。也有人說，它是西漢之作。

答：葉先生在海南師范大學(xué)的那一次講座，我也去聽了。葉先生講《古詩十九首》對我的啟發(fā)也很大。她講的很多話，我同樣做了筆記，甚至錄下來，然后逐字逐句地整理、記錄。

“古典”的價值不僅在于“古老”，更在于“經(jīng)典”。對于中國人而言，很多典故仍以勃勃的生命力頑強地“活”在當下的語言環(huán)境中。年歲愈大，涉世愈多，我愈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是可以在實際生活中發(fā)揮作用的。作用的大小，取決于個人的經(jīng)歷。就如王夫之所說 ：“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無涯，而各以其情遇。”“自得”二字道出了讀詩的真諦。一首詩，一闋詞，都是古人境遇與心思的凝聚，至于后人能得到多少，全憑各自以生命閱歷去印證?！豆旁娛攀住肪褪枪糯摹敖?jīng)典”。

在那一次講座中，按照葉先生的說法，實際上，《古詩十九首》全部為東漢作品的說法，多年來一直不能夠成為一個定論。為什么不能成為定論？因為大家都不敢斷定這里邊肯定就沒有西漢之作。原因何在呢？就在于十九首詩中有這樣一首詩——《明月皎夜光》：“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白露沾野草，時節(jié)忽復(fù)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p>

葉先生講，這首詩里寫了“促織”，寫了“白露”，寫了“秋蟬”，完全是秋天的景物，時間應(yīng)該是在初秋季節(jié)。但詩中卻說，“玉衡指孟冬”。孟冬是初冬的季節(jié)，但為什么詩中所寫的景物卻都是初秋季節(jié)的景物呢？注解《昭明文選》的李善認為，這里邊有一個歷法問題。大家知道，漢朝自漢武帝太初元年開始使用太初歷，太初歷與我們今天使用的夏歷基本相同。但在漢武帝之前人們使用什么歷法呢？李善說：“《漢書》曰：高祖十月至霸上，故以十月為歲首。漢之孟冬，今之七月矣?！彼J為，漢高祖劉邦打敗秦軍來到長安附近的霸上時，正好是十月，于是就把十月定為一年的開始。也就是說，當時把夏歷的十月叫作正月。如果依此推算一下，十月當然屬于孟冬了。李善認為，這首詩的作者既然把初秋的季節(jié)稱為孟冬，那么他就一定是漢武帝太初時代之前的人，那當然就是西漢初年的作品了。

李善的說法值得商榷。要想說明這個問題，涉及很多歷史文化的知識，所以我只能作一個簡單地說明。我以為，“玉衡指孟冬”并非說此時就是孟冬季節(jié)，而是在描寫夜深之時天空的景象。古人把天空分為十二個方位，分別用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的名稱來命名，而這十二個方位，又分別代表一年四季的十二個月。舊時過年貼對聯(lián)，有一幅橫聯(lián)叫作“斗柄回寅”，意思是，北斗七星的斗柄現(xiàn)在已經(jīng)轉(zhuǎn)回來指到“寅”的方位上了。按夏歷來說，這個時候就是正月孟春，是一年的開始。既然斗柄指到寅的方位時是正月孟春，那么以此類推，當斗柄指到卯的方位時就是二月仲春，指到辰的方位時是三月季春，指到巳的方位時是四月孟夏……。不過，這只是夏歷，而夏商周三代的歷法是不同的，夏建寅，商建丑，周建子。也就是說，商歷的正月是夏歷的十二月，周歷的正月是夏歷的十一月。兩千多年來，我們所一直沿用的，乃是夏歷。

然而不要忘記，地球既有自轉(zhuǎn)又有公轉(zhuǎn)，北斗七星不但在不同季節(jié)指著不同的方位，就是在一夜之間，也同樣流轉(zhuǎn)指向不同方位。只不過，隨著季節(jié)的不同，它指向這些方位的時間的早晚也在變化。因此，僅僅憑“玉衡指孟冬”這句詩并不能判斷是在什么季節(jié)，要想判斷季節(jié)，還必須知道玉衡是在夜晚什么時辰指向孟冬的。也就是說，這里邊有一個觀測時間的問題。

“玉衡”是什么意思呢？它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五顆星?！懊隙?，當然指的是天上十二方位中代表孟冬季節(jié)的那個方位——我們推算一下，應(yīng)該是“亥”的方位。在北斗七星之中，從第一個星到第四個星分別叫天樞、天璇、天璣、天權(quán)，它們合起來稱為“斗魁”；從第五個星到第七個星分別叫玉衡、開陽、招搖，它們合起來稱為“斗杓”。“杓”字讀作biao（平），就是斗柄的意思。 《史記·天官書》說： “北斗七星，……用昏建者杓，……夜半建者衡，……平旦建者魁?！彼^“建”，就是建歷的依據(jù)，就是說：如果你在黃昏的時候觀測北斗，則以杓——即斗柄的最后一顆星——所指的方位為依據(jù)；如果你在夜半觀測，則以玉衡所指的方位為依據(jù)；如果你在凌晨觀測，則以魁——即斗首第一顆星天樞——所指的方向為依據(jù)。有了這個觀測時間的標準，我們就可以知道：在孟秋季節(jié)的黃昏時分，“招搖”指在孟秋的方位——我們推算一下，應(yīng)該是“申”的方位。這也就是《淮南子》所說的“孟秋之月，招搖指申”。但倘若你在夜半觀測呢？那時指在申位的就不是“招搖”，而是“玉衡”了。北斗七星是在轉(zhuǎn)的，玉衡在半夜時指著申的方位，而從后半夜到黎明這一段時間，它就逐漸轉(zhuǎn)向亥的方位，也就是孟冬的方位。在這同一時間里，天樞就逐漸轉(zhuǎn)向申的方位，即孟秋的方位。所以，如果你在凌晨時觀測，就不能再以玉衡所指的方位為標準，而要以天樞所指的方位為標準了。這件事說起來好像很復(fù)雜，其實，在秋天的夜空，這景象是歷歷可見的。

既然如此，“玉衡指孟冬”的意思就顯而易見了：它指的是時間而不是季節(jié)，是從孟秋七月的夜半以后到凌晨之前這一段時間。這時候玉衡正在慢慢地離開代表孟秋的“申”的方位，慢慢地指向代表孟冬的“亥”的方位。夜深入靜，星月皎潔，再加上“促織”“白露”“秋蟬”等形象的描寫，就烘托出一幅寒冷、靜謐的秋夜景象來。所以，我以為，李善的問題在于他忽略了在不同的時間觀測應(yīng)該以不同的星作為依據(jù)；同時又把指方位的“孟冬”解釋為真的孟冬季節(jié)，這才造成了詩中所寫景象與季節(jié)的矛盾。而為了解釋這個矛盾，他又搬來了“漢初以十月為歲首”的說法。這個說法，其實也是不能夠成立的。因為所謂“漢初以十月為歲首”只是把十月當成一年的開始，并沒有改變季節(jié)和月份的名稱?！妒酚洝贰稘h書》在太初之前的諸帝本紀中，每年都以冬十月為開始，雖然是一年的開始，但仍然稱“冬”，仍然稱“十月”。這與夏商周之間的改歷是不同的。所以王先謙的《漢書補注》在漢高祖元年敘事到“春正月”的時候，曾加以注解說：“秦二世二年，及此元年，皆先言十月，次十一月，次十二月，次正月，俱謂建寅之月為正月也，秦歷以十月為歲首，漢太初歷以正月為歲首，歲首雖異，而以建寅之月為正月則相同，太初元年正歷，但改歲首，未嘗改月號也?！边@些話可以為證，因此，李善所謂“漢之孟冬，今之七月”的說法是不可信的。

既然主張《古詩十九首》中有西漢之作的一條最有力的證據(jù)現(xiàn)在也被推翻，那么就可以下一個結(jié)論了。我以為，這十九首詩無論就其風(fēng)格來判斷，還是就其所用的詞語地名來判斷，都應(yīng)當是東漢之作，而不可能是西漢之作。更何況，這十九首詩中所表現(xiàn)的一部分有關(guān)及時行樂的消極頹廢之人生觀，也很像東漢的衰世之音。因此，它們很可能是班固、傅毅之后到建安曹王之前這一段時期的作品。其實《詩品》中這一句是：“東京二百載中，惟有班固《詠史》，質(zhì)木無文?！睎|漢的五言詩，質(zhì)木無文的班固已經(jīng)算是寫得最好的了。按葉嘉瑩先生的推理方法，《古詩十九首》就更不可能是東漢的作品了。

《古詩十九首》的文字是非常簡單樸實的，然而它的含意卻十分幽微，容易引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清代學(xué)者方東樹在他的《昭昧詹言》中說：“十九首須識其‘天衣無縫處?！笔裁唇小疤煲聼o縫”？就是說，這些詩寫得渾然天成，看不到一點兒人工剪裁的痕跡。我們讀不同的詩要懂得用不同的方法去欣賞。有的詩是以一字一句見長的，它的好處在于其中有某一個字或某一句寫得特別好。因此，有些人就專門在字句上下功夫。在中國文學(xué)的歷史上流傳了很多這樣的故事，王安石的“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就是其中的一個。

因此，后來很多學(xué)寫詩的人就專門在“詩眼”和“句眼”上下功夫，費盡了“推敲”。我當然不是說修辭不重要，可是要知道，更好的詩其實是渾然天成的，根本就看不出其中哪一個字是“眼”。比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每一個字都有他感發(fā)的力量。杜甫《羌村》中有一句“群雞正亂叫”，如果單看這一句，這算什么詩？然而這是一首感情深厚的好詩。杜甫把他的妻子、家人安置在羌村，自己去投奔唐肅宗。后來他被叛軍俘虜?shù)介L安，從長安逃出來又幾乎死在道路上，而在這段時間，羌村一帶也被叛軍占領(lǐng)過，聽人傳說叛軍把那個小村莊殺得雞犬不留。在經(jīng)歷過這么多憂患危險之后，詩人終于得到機會回羌村去看望他的妻子、家人。試想，當他見到“群雞正亂叫”這種戰(zhàn)前常見的平安景象時，心中會產(chǎn)生多么美好和安定的感覺！如果你不讀他整個的一首詩，如果你不知道那些背景，你怎能知道“群雞正亂叫”的好處？不但杜甫如此，陶淵明也是如此。凡是最好的詩人，都不是用文字寫詩，而是用自己整個的生命去寫詩的。

8.今年

問：96歲的葉先生說，她現(xiàn)在主要做一件事：研究吟誦。大家都知道，中國的古詩詞，如《詩經(jīng)》、樂府詩、宋詞等，很多原來就是歌詞，是要唱出來的。但如何唱，早已失傳。葉先生在按她的理解，試圖還原吟誦。電影中，葉先生不是念詩，是在吟詩。葉先生說，當你吟誦的時候，你是在復(fù)活一個詩人的生命。

葉先生說，現(xiàn)在正式的學(xué)生還有一個，叫牛牛（張元昕），目前在哈佛大學(xué)東亞文學(xué)系讀博士。片中，牛牛吟誦了一段，真的像唱歌。

答：這個太難得了。詩歌詩歌，我們不能只有詩而沒有歌。所謂詩言志，文載道，而詞，即為歌詞之意，是配合隋唐以來一種流行音樂——燕樂的歌唱所需的。葉嘉瑩先生說她有一個心愿，她最希望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要把中國傳統(tǒng)的吟誦留給后人。她說，原來我們的詩詞是吟誦的，吟誦慣了，字從音出，字從韻出，詩自己就會跑出來，這個就是做詩。但現(xiàn)在吟唱的習(xí)慣好像斷絕了，葉先生說：“我就教大家吟詩，要把它傳下去?！边@個太有意義了。

從周朝開始，我們的學(xué)習(xí)就是伴隨著吟誦開始的。葉先生說，吟誦是學(xué)習(xí)古典詩詞的重要法門，它所帶來的興發(fā)感動的體會，是深入理解古詩詞的基礎(chǔ)。只有中國有吟誦，其他國家的文學(xué)沒有。英文詩有朗誦、朗讀，也有輕重的讀音，但是沒有像我們這樣拿著調(diào)子的吟誦。所以他們把吟誦翻譯成 chanting，這樣翻譯并不準確，因為chanting 其實是佛教做法事時的念誦，與詩歌的吟誦不同。吟誦不是念詩，更非西方所傳入的“朗誦”，它是根據(jù)中國漢字單音獨體的特質(zhì)，用一種最符合其聲調(diào)節(jié)奏、聲律特色的方式，將中國詩歌抑揚高低的美感傳達出來的一種方式。吟誦的目的不是為了給別人聽，而是為了使自己的心靈與作品中的詩人的心靈借著吟誦的聲音達到一種更為深微密切的交流和感應(yīng)。

問：白先勇說，我不算是葉嘉瑩先生正式的弟子，我是在臺灣大學(xué)外文系讀書的時候，常常去中文系旁聽她的課。雖然是旁聽生，可是葉先生對古詩詞的教誨真的是對我啟開了一扇門，讓我欣賞到中國古典詩詞的美。她的教誨影響了我的一生，尤其她講的杜甫的詩，對我的影響，可是一直延續(xù)到今天。白先勇稱“葉先生是引導(dǎo)我進入中國古典詩詞殿堂的人”。

白先勇推廣昆曲數(shù)十年，深知其中甘苦，他在訪談中說，葉先生對古典詩詞是“苦行僧式的推廣”“我想葉先生跟我一樣，對傳統(tǒng)文化的沒落很焦慮，想盡其所能去推動。葉先生到處教詩詞，其實不光是為了推動詩詞普及，更是希望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能夠重新注入新的生命，讓年輕人重新親近我們自己的文化”。古典詩詞的千載鄉(xiāng)愁，百年浮沉，期待這樣一個人接下來，也等到了這樣一個人接下去。

葉嘉瑩先生曾在《紅蕖留夢》談到過一個有趣的事情，曾有人問她：“古往今來的那些詩人，您最愿意和誰做朋友？”她這么回答：“我說還是稼軒。因為像杜甫這個人，他的詩忠愛纏綿，很了不起，可是這個人好像古板一點兒；李商隱的詩我一直很喜歡，李商隱的詩我可以欣賞，但是李商隱這個人又太憂郁了一點兒； 所以想來想去辛棄疾這個人不但詞寫得好，而且這個人在生活上也是個很有情趣、很有辦法的人。你看他寫的詞里面，他所居住的地方，要栽什么花啊，種什么樹啊，什么地方蓋房子，什么地方開窗子都安排得多好！ 我當然愿意跟稼軒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 ”

答：你看在電影中，聽葉先生吟詩，有一種“靜水流深”的感覺。如果選一句詩來形容這部紀錄片給人的感覺，相較標題“掬水月在手”，也許更適合的是曹丕《燕歌行》里的“短歌微吟不能長”。短歌輕吟，似續(xù)還斷，它說明中國藝術(shù)需要留白，而留白不等于停頓或缺失，同樣是一種內(nèi)容的呈現(xiàn)形式。

為什么是“掬水月在手”？這里的“月”究竟是鏡花水月的感傷、月影朦朧的浪漫，還是月在心中的堅毅，都是要我們自己去思考的。

詩歌又真的那么難嗎？非也。正如先生常說的，最好的解碼器就是我們自己的人生感悟和體驗，詩詞與人生交匯的那一刻，才是我們真正讀懂的那一刻。

前幾天我偶然看到一篇文章，內(nèi)容是談?wù)摻鼇淼膶W(xué)術(shù)風(fēng)氣。文章說，中國千百年來傳統(tǒng)的學(xué)術(shù)風(fēng)氣是把為人與為學(xué)結(jié)合在一起的。中國歷史上那些偉大詩篇的好處都不僅在于詩歌的藝術(shù)，更在于作者光明俊偉的人格對讀者的感動。那篇文章還說，現(xiàn)在的風(fēng)氣是有些人把學(xué)問商品化了，非常急功近利，不少做學(xué)問的人都想用最討巧的、最省事的、最方便的辦法得到最大的成果。這是一種墮落。這就牽涉到為學(xué)的終極目的是什么，這是一個很難說清楚的問題，姑且不論。古人講為學(xué)、為師，是要把整個一生都投入進去結(jié)合在一起的，而現(xiàn)在講詩的人講得很好，理論很多，分析得很細膩，為什么沒有培養(yǎng)出偉大的詩人？就因為沒有這個結(jié)合。詩人如此，詩也是如此。真正的好詩是渾然一體的詩。對這樣的詩，你要掌握它真正的精神、感情和生命之所在，而不要摘取一字一句去分析它的好處。

葉先生在海南師范大學(xué)的那一次講座，是講《古詩十九首》，我當時怕記錄不全，就做了錄音?；貋碇?，整理成文字，慢慢品味，才逐漸明白葉先生所傳的“道”。《古詩十九首》寫得確實渾然天成，看不到一點兒人工剪裁的痕跡。天衣無縫處，忽來遠行客，就是那種感覺。還有一個特點是，它能引人產(chǎn)生自由聯(lián)想。在這一點上《古詩十九首》與《紅樓夢》頗有相似之處。第一，它們對讀者的感動都是真實而且是多方面的；第二，《紅樓夢》后四十回究竟是誰所作？這一直成為一個疑問，因而使人們難以確定它的主題。它果然是寫寶玉和黛玉的戀愛故事嗎？還是如王國維所說的，要寫人生痛苦悲哀的一種哲理？抑或如某些批評家們所說的，是要寫封建社會官僚貴族階級的腐敗墮落？它到底要說些什么？要寫怎樣一個主題？每個人都可以有很多聯(lián)想，每個人都可以看出不同的道理來。如果我們講杜甫的詩，我們可以用唐朝那一段歷史和杜甫的生平來做印證，多半就能知道他寫的是什么事情。但這個辦法對《古詩十九首》不行，我們只能感覺出這十九首詩有深微的意思，但究竟寓托的是什么？我們無法通過考證來確定，原因就在于我們不知道確切的作者。這是一件壞事嗎？也不一定。

“海底傳揚著鯨魚的歌聲，它們用歌聲互相呼喚……”在一個關(guān)于海洋紀錄片里，我看過一頭鯨。這種動物看上去獨自游弋在大海中，其實使用著一種類似于“人類語言”的獨特聲音，可以隔洋傳語，無論多遠都可以呼喚同類。兩頭遠隔1000多海里的藍鯨，可以通過自己的方式進行交流?！坝蛲馑{鯨有夢思”，這個意象，也出現(xiàn)在關(guān)于古典詩詞大家葉嘉瑩先生的紀錄片《掬水月在手》里。

葉先生說，她希望能將中國詩詞的吟誦傳統(tǒng)延續(xù)下去。多年以后，她是一頭藍鯨，而后人中的知音是另一頭藍鯨。兩頭藍鯨，用詩詞吟誦的方式，穿越時空，一唱一和。

《莊子·逍遙游》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鼻f子塑造的神仙形象，外形優(yōu)美，飲食是風(fēng)和露，車騎是云和龍，這是早期神仙的想象。屈原《離騷》的主人公上天入地，看到了各路神明，包括日神羲和、月神望舒、風(fēng)神飛廉等等。在班固等古代有識之士看來，神仙的本質(zhì)在于養(yǎng)生保真、平心靜氣，是淡化生死的?，F(xiàn)在人們已經(jīng)沒有了這方面的想象力。

葉先生有詩云：“遙天定有藍鯨在，好送清音入遠波?！彼昙o這么大了，還那么努力地去推廣詩詞，就因為她秉持一個信念：要為傳統(tǒng)文化做積極的、正向的努力。她確實也做到了。

葉先生，這位“古詩詞的女兒”依然在照亮我們，照亮這個時代。記得葉先生在講《古詩十九首》的時候強調(diào)：在一般選本中，對《古詩十九首》往往只選其中的幾首，但如果你要想真正了解《古詩十九首》，真正得到詩中那種溫厚纏綿的感受，只讀幾首是不夠的，必須把它們?nèi)孔x下來。因為這十九首詩在風(fēng)格和內(nèi)容上雖然有一致性，實際上又各有各的特點。如果你會吟誦，那就更好。吟誦，是中國舊詩傳統(tǒng)中的一個特色。我以為，它是深入了解舊詩語言的一個很好的方法，因為它能夠培養(yǎng)出在感發(fā)和聯(lián)想中辨析精微的能力。當你用吟誦的調(diào)子來反復(fù)讀這十九首詩的時候，你就會“涵泳其間”，也就是說，你會像魚游在水里一樣，被它的那種情調(diào)氣氛整個兒地包圍起來，從而就會有更深的理解和體會。

一個人的氣質(zhì)里，藏著她走過的路。對于葉嘉瑩先生的一生，或許再多的敬佩之詞也是蒼白無力，她不用說話，手里一本詩詞，站在講臺上，就是一首詩。

她不僅讓我們看到什么是腹有詩書氣自華，更讓我們懂得：若有詩書藏于心，歲月從不敗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