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志
李洱是一位善于寫知識分子的作家,從他早期的代表作中篇小說《導師死了》,到近年引發(fā)熱議的長篇小說《應物兄》,都是在書寫知識分子。在談到《應物兄》這部小說所關注的問題的時候,李洱說,他在這部小說中要處理的是在當下環(huán)境中“知識分子知行合一的難題和困境”[1]。《應物兄》這部小說近百萬字,描寫了大大小小幾十個知識分子,而在以主人公應物為代表的一群知識分子身上,的確存在著明顯的知與行的難題。
一
《應物兄》這部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形象,大體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以吳鎮(zhèn)、汪居常以及校長葛道宏、董松齡等人為代表的反面知識分子形象,這些人只看重自身利益,做一切事情都是以自身利益為出發(fā)點,為了自身利益,他們可以放棄一切價值堅守;一類是以雙林院士、張子房、蕓娘、文德能等人為代表的,作家竭力贊揚的正面知識分子形象,這些人有著自己明確的價值堅守,他們能夠做到不為外物所動,始終堅守自身;第三類則是以應物、費鳴等人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形象。在這三類人物中,其實,前兩類人物形象,是不存在知與行的矛盾的。吳鎮(zhèn)等人之所以不存在知識分子的知與行的矛盾,是因為,在他們的認知中,從來就沒有真正把知識分子的精神、使命等當作需要認真對待的東西,他們生活價值的核心就是最大限度牟取自身的利益。所謂知識分子的身份,只不過是他們獲取他們所要的東西的一個身份符號而已,如果有更多的利益可以獲取,他們隨時可以拋棄自身的知識分子身份。正因為在認知上如此徹底,干凈,所以吳鎮(zhèn)才能在看到儒學研究有利可圖的時候,就立即拋棄自己的魯迅研究而跑到儒學研究陣營中來,才能不顧名校教授的身份,恬不知恥地圍繞在一個商人的身邊做一些不堪的事情,才能為了讓自己擴大知名度,而給來自其他名校的教授同行設下陷阱。換言之,這些人的道德水準甚至低于一般群眾,他們不過是披著知識分子外衣的流氓罷了。所以,他們其實根本不存在知與行的矛盾,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真正認同關于知識分子的“知”,所以在“行”上自然也沒有矛盾。雙林院士、蕓娘等人也不存在知與行的矛盾,這是因為,他們有自己的“知”,堅守自己的“知”,雙林院士作為一個為共和國做出重大貢獻的院士,卻堅持做到了淡泊名利,不務虛名;經(jīng)濟學家張子房因為和學校的不合作,甚至被學??醋髁睡傋印o@然,這些人不僅知道知識分子應該做什么,而且,在面對各種利益誘惑的時候,能夠堅守自己的價值立場,在行動上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
真正存在知行合一的問題的,是應物這樣一批知識分子。從小說來看,毫無疑問,應物是明白作為知識分子的立場和堅守應該是什么的。在小說敘事中,我們可以明顯看到,應物兄雖然因為工作關系經(jīng)常服務于副省長欒庭玉和校長葛道宏身邊,他雖然也對這兩位領導表現(xiàn)出了自己的尊重,但是這尊重卻遠不如他對雙林院士、蕓娘這些人表現(xiàn)出的尊重更加真實和有敬意。而且,從小說的細節(jié)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對于這些具有知識分子操守的人,應物兄有著清晰的認知,而且,明顯表現(xiàn)出自己對他們的敬意,對真正的知識和思想的敬意:
應物的沉默引起了費邊的不滿。費邊噘起嘴唇,吹了一下前額的頭發(fā)。那里的一綹頭發(fā)被染成了黃色。有人說,那是精心設計的,在北京的富人圈里,那是股東的標志。那綹頭發(fā)緩緩落下去的時候,應物對費邊說:“這個序,我沒有資格寫。有個人比我合適,那就是文德斯?!?/p>
費邊說:“那還不如我寫呢,我總比他有名吧?”[2]
這是費邊和應物商量給他們的逝去的朋友文德能出版書籍的一個場景。文德能曾經(jīng)是這幫朋友的中心,他有堅定的知識分子立場,有強大的邏輯思辨能力,朋友們都很佩服他,但是他卻英年早逝。現(xiàn)在,費邊找應物商量,把文德能當年的筆記整理一下,出本書,紀念一下他們這位共同的朋友,費邊要求已經(jīng)是名人的應物給這本書作序。但是,成為名人的應物并沒有膨脹到認不清自己,他依然認為,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梳理文德能的想法,他認為文德能的弟弟文德斯才有能力、有資格來寫這個序。此時的文德斯,不過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年輕學人。此時,應物和費邊的區(qū)別就呈現(xiàn)出來了,雖然當年他們都是一個知識分子圈子里的朋友,但是現(xiàn)在,費邊已經(jīng)習慣用是否出名等外部評判是否成功的標準來評價學者,而應物則依然保持著他樸素的認知,即更強調(diào)對知識本身的尊重。換言之,當年的朋友現(xiàn)在在思想上其實已經(jīng)是分道揚鑣了,費邊對知識的認知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但是,應物卻依然堅守著他關于知識分子的認知。對于一個依靠媒體包裝而暴得大名的學者來說,應物能依然堅持對知識、真理的堅守,這應該說是難能可貴的。
應物雖然保持著對知識、真理,以及關于知識分子的純真樸素的認知,但是在具體的日常生活中,他卻又不能堅守自己關于生活、關于知識的認知,從而讓自己的生活呈現(xiàn)出矛盾的一面。他強調(diào)學術的價值,但是,在出版商的操作下,為了市場效應,他的著作《<論語>與當代人的精神處境》,卻被硬生生改成了《孔子是條“喪家狗”》。他雖然對此非常憤怒,也據(jù)理力爭,但最終還是接受這樣一個結(jié)果。他對做名人有清醒的認知,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厭惡,“每次上電視,我不敢看一個化過妝的我。你們送給我的光盤我只看過一次,那個人好像不是我。笑容不是我的,談吐不是我的,觀點不是我的,腔調(diào)都不是我的,連皺紋都不是我的。每句話我都要嚼上三遍再吐出來。連藥渣都不算”[3]。但是另一方面,他又頻繁出現(xiàn)在各種電視節(jié)目中,而且講得頭頭是道:在生活頻道里,他大談如何待人接物;在新聞頻道里,他身著唐裝講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在購物頻道里,他大談建設精品購物街的必要性。他甚至還出現(xiàn)在考古現(xiàn)場,談文物挖掘與保護在文化傳承上的意義。他強調(diào)知識的獨立價值,而且對有獨立操守,不為富貴、名利折腰的雙林院士、蕓娘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敬,甚至對有這種精神的晚輩文德斯,他都保持尊敬。但是,他自己卻和商人、官員糾纏不清,服務于他們,成為他們的應聲蟲,以至于鼎鼎大名的儒學大家,在副省長欒庭玉妻子眼中,不過是《金瓶梅》中應伯爵一樣的角色而已,是一個幫閑。有趣的是,小說在欒庭玉母親壽辰場面描寫中,倒是繪聲繪色地呈現(xiàn)出了應物幫閑文人的形象。副省長欒庭玉母親做壽辰,邀請了應物。應物自以為和欒庭玉是同學,便沒有意識到應該帶禮物。到了現(xiàn)場,應物發(fā)現(xiàn)大家紛紛獻禮,便有些尷尬,這個時候,校長董松齡給欒庭玉送上了一幅字,然后應物便有了發(fā)揮的空間:
應物兄這天來,沒帶禮物??吹饺藗兗娂姭I禮,不免有些困窘。這會兒,聽了欒庭玉的話,他終于找到了說話的機會,把自己從那種困窘中解脫出來了。他對欒庭玉說:“這幅字,用作壽禮,真是再恰當不過了?!?/p>
欒庭玉本來要把它卷起來,這會兒又把它攤開了。
吳鎮(zhèn)說:“我看出來了,這里面有個‘庭字,也有個‘玉字?!?/p>
應物兄說:“還有個‘欒字。也真是巧了,這幅字若講給老壽星聽,老壽星定會很高興的?!锨?,結(jié)以相承,說的就是‘欒字。蓋房子要有立木,要有橫梁,把立木和橫梁連接起來的那塊曲木,就叫‘欒。房子結(jié)實不結(jié)實,跟它關系甚巨。世人都拿‘棟梁來比喻人才,但若沒有那塊曲木,再結(jié)實的棟梁也沒用?!盵4]
這段話,表面上看,是對董松齡送來的那幅字做解說,但實際上,應物在解說的過程中,又不動聲色地抬高了董松齡這幅字的價值,算是拍了董松齡一個馬屁。通過對“欒”這個字的解說,應物又拍了副省長欒庭玉的馬屁,一個文人幫閑的嘴臉,躍然紙上。
一個有志于儒學研究的學者,一個視學術價值高于一切的學者,卻在圍繞權(quán)貴工作的過程中,慢慢活成了一個當代的應伯爵。這是應物的悲哀,也是時代的悲哀。
二
《應物兄》中主人公應物的名字也大有來歷?!稌x書·外戚傳·王濛》里面說:“虛己應物,恕而后行?!薄稌x書·王弼傳》里說:“應物而無累于物?!崩锩娑加小皯铩币辉~,這里面應物的意思都是在強調(diào)人要在世俗之中超越世俗,不能為物所縛。給應物起名的鄉(xiāng)村教師朱三根,用應物這個名字,其實還寄予了對應物這個人的期望。小說也說道:應物當年之所以能考上喬木先生的研究生,和應物這個名字也有關系。然而,全書讀罷,我們發(fā)現(xiàn),應物兄雖然叫了應物這樣一個名字,卻的確沒有做到“應物而無累于物”。他的知與行之間產(chǎn)生了巨大的矛盾,這個矛盾,當然也和他沒有做到“應物而無累于物”有關。事實上,小說用應物這個名字,來對應應物兄其人其事,更讓全書多了一份反諷的意味。
應物兄為什么做不到“應物而無累于物”?或許,首先和應物的性格有關。從小說來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應物是一個很被動的人,他似乎從來沒有主動追求過什么,他的一切都是被別人安排的。他的名字是朱三根起的。他的工作,他的婚姻,是他的導師喬木先生安排的。然后,即便他發(fā)現(xiàn)了妻子喬珊珊有外遇,即便他和妻子感情不和,但是,他也都沒有提起離婚,而是默默承擔這一切。他的成名,是書商季宗慈給他安排的。他參與籌建儒學院,以及當副院長,是校長葛道宏安排的。就連他僅有的兩次外遇,也是女性主動安排的。在小說中,應物是以一種被動的姿態(tài),接受著來到他身上的一切,這也使得他無法做到“無累于物”。當然,應物的這種性格,或許有天性使然,不過,從小說看,顯然也和后天的自我閹割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上學時候,應物還曾經(jīng)充滿鋒芒,發(fā)表過幾場不合時宜的演講,還替別人修改潤色過幾篇更加不合時宜的演講稿,也因此差一點被學校開除。喬木先生保護了他,然后也對他提出了要求——除了上課,要少說話,要能夠管住自己的舌頭。接下來,應物為了能管住自己的舌頭,想出了一個巧妙的主意,即自己對自己說話,但是卻不發(fā)出聲音。這的確讓應物管住了自己的舌頭,他可以從容地思考應對各種問話。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應物對官員的行為或者語言其實是有不敬之詞的,但是這第一反應的不敬之詞,只是在應物自己的嘴里過了一遍,然后發(fā)出聲音的時候,就已經(jīng)充滿了虔敬。顯然,應物面對世界的這種被動性,是和在生存壓力下的知識分子的自我閹割有關的。
應物之所以存在知與行的難題,可能和時代的變化有著更為深刻的關聯(lián)。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深入,后現(xiàn)代社會的來臨,知識分子這個概念也在發(fā)生變化,利奧塔在《知識分子的消亡》中指出:在今天,知識分子這個概念已經(jīng)成為各專業(yè)各行業(yè)的人才的指代,而不再具有傳統(tǒng)性和普遍性。換言之,知識分子在當下的體制之中,只是被視作了某一個專業(yè)的工具,而不是指點江山的思想者。這在小說中也有清晰的體現(xiàn),應物也曾經(jīng)深有感慨地說,高校教師現(xiàn)在就是一個飯碗。作為高級知識分子,高校教師這個概念原本和思想、批判是密切相關的,但是,在21世紀的今天,它已經(jīng)僅僅是一個飯碗了,無關其他。從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知識分子獨立性的消亡。一方面,行政體制對知識分子的轄制更為深入和徹底。小說中的校長葛道宏,雖然是濟州大學的校長,但是其做事的方法,他與濟州大學教師們的關系,都更像是官員與下屬的關系,而不是校長與知識分子的關系。他往往以隨意、自然的姿態(tài),實現(xiàn)著對濟州大學的獨斷專行。服從他的教授,曲意討好他的教授,比如汪居常,即便人品不佳,學問一般,但是也得到了他對他們的重用。牢騷滿腹的教授,不聽從命令的教授,往往也就成為葛道宏打壓的對象。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小說中的濟州大學,其實更像是一個衙門,在這種衙門體制之下,知識分子的獨立性很難得到保證。另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到,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深入發(fā)展,資本也開始深入到了知識生產(chǎn)和知識傳播的過程中,那么,隨著資本對知識生產(chǎn)過程的深度介入,知識分子知識生產(chǎn)的獨立性也消失了。在《應物兄》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資本的力量幾乎無處不在。小說中程濟世被邀請回國這樣一個事情,其實原本是學院之內(nèi)的事情,是一個純學術的事情,但是在官員以及資本的操控之下,這個事情其實已經(jīng)遠遠脫離了學術圈子,而演變成了一個政治事件,一個經(jīng)濟事件。在政治、資本對學術加強控制的過程中,知識分子的獨立性就消失了,而成為了權(quán)力或者資本的附庸,知識分子明顯就被工具化了。小說中應物的朋友華學明的遭遇,就很能說明知識分子被工具化的遭遇。生物學家華學明,因為科學研究專利,入股到了雷山巴的蛙油公司,他憑借自己的專業(yè)研究,看上去實現(xiàn)了自己的富足。而且,借助雷山巴提供的資本,華學明也可以自由地進行自己的科學研究。但是,毫無疑問,華學明之于資本家雷山巴,不過是一個搞研究的工具人而已。他的研究,帶給雷山巴大量的財富,但是,當濟哥羽化再生的生物工程被證明是一個荒誕的失敗的時候,資本方雷山巴便立刻逼宮,剝奪了華學明在蛙油公司的所有股份。知識分子的工具屬性,在這樣一個事件中,暴露無遺。顯然,在資本以及官僚體制看來,知識分子就是專門知識的掌握者,是他們的工具而已,如果有需要,他們可以利用自己手中的資本讓知識分子隨意為自己服務,如在接待程濟世的弟子大資本家黃興的時候,堂堂的生物學家華學明,就直接被黃興說成了養(yǎng)驢的,而小說中應物的博士生張明亮也很愿意拋棄自己的儒學研究,來給黃興養(yǎng)馬。
應物雖然是受校長葛道宏委托來籌建儒學研究院的,但是毫無疑問,做這個事情,應物有著強烈的精神主動性。他熱愛儒學,致力于儒學研究,甚至想將儒學推廣到世界。他把儒學看作了知識分子的安身立命之所,“每一個對時代作出思考的人,都會與孔子相遇??鬃硬煌谀切┳R時務的小人,但他理解那些小人,并試圖影響他們……他是一個有尊嚴的人,同時他又很謙卑。他的道德理想是在一個日常的、變動的社會中徐徐展開的,所以孔子是一個做實事的人……他不是一個凌空蹈虛的人。所以,我首先對孔子感興趣。我沒有辦法不感興趣……”[5]。顯然,應物是認識到了儒學對于現(xiàn)實、對于當下每一個人的價值,而受其感召,積極想做一些振興儒學的事情的。但是,在校長葛道宏眼中,在后來介入的各路投資者眼中,應物不過是一個因為其儒學方面的名聲,以及他和程濟世的關系而可以利用的工具而已。校長葛道宏邀請程濟世,不是為了致力于推廣儒學,而是為了自己的政績。各路投資者介入到邀請程濟世的工程中來,也不是為了振興儒學,而僅僅是為了牟利。但是,吊詭的是,最后卻恰恰是抱著真誠的振興儒學愿望的應物,在邀請程濟世這個過程中被排擠出局,他沒有做到像孔子那樣影響到那些識時務的小人,反而被各路識時務的小人裹挾著成了當代的應伯爵。在這個過程中,他失去了自我。原因就在于,在各路利益的夾雜紛擾之中,作為一個獨立知識分子的應物是沒有力量的——他除了名聲一無所有。他沒有財力,沒有權(quán)力,這也就導致他沒有話語權(quán)。對于知識分子在當代的處境,程濟世是非常明白的,所以他也曾經(jīng)給應物講了一個雪桃的故事,借助這個故事,他非常明確地講出了葛道宏邀請他去濟州大學不過是要拿他做雞毛去裝飾葛道宏的頂戴,所以,聰明的程濟世也借助自己弟子黃興的資本的力量,來加強自己的話語權(quán)。但是夾雜在這個過程中的應物,在各路力量博弈、聯(lián)合的過程中,卻始終沒有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在資本、權(quán)力眼中的定位,在各路力量的糾纏中,逐漸失去了自己的獨立性。
應物的名字的含義是“應物而不累于物”,應物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著知識分子的自覺,盡量去避免資本對自身的裹挾,想要在世俗生活中保持自己的精神自主,不回避現(xiàn)實,也不被現(xiàn)實所控制。但是,在邀請程濟世回國的過程中,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淪為了資本和權(quán)力手中的工具人。相反,寄托著他的儒學理想的儒學研究院,卻直到小說最后也依然沒有建立起來。從應物的名字、他的理想與他的行為的對比來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借助“應物”這個名字,作家對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露出了他嘲諷的微笑。
三
《應物兄》是一部充滿復調(diào)氣息的小說,小說中的各色人等都在自由發(fā)言,都在闡述自己,所以,小說也呈現(xiàn)出眾多不同的價值觀。但是,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主人公應物就是作家給讀者安排的全書的導游,在書中,他真心贊賞的人,顯然才是作家真正認同的人。從小說敘事看,對于雙林院士,對于蕓娘,對于文德能、文德斯,應物顯然抱有特別不尋常的態(tài)度;雖然應物對程濟世、喬木也都非常尊敬,對于葛道宏、欒庭玉也能保持表面的恭敬,但是,這三種態(tài)度的內(nèi)在情感顯然是不同的。對葛道宏、欒庭玉他們,應物只是表面尊敬,但是對于他們做人做事其實意見很大。對程濟世、喬木,應物也是保持真誠的尊敬,但是這個尊敬卻多少和他們的身份有關。對雙林院士、蕓娘,以及文德能、文德斯,應物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地敬佩。客觀而言,雙林院士等人,已經(jīng)沒有能力給應物提供任何物質(zhì)或者利益上的幫助,但是,在面對這些人的時候,應物卻始終葆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仰的感覺。即便文德斯已經(jīng)算是他的后輩學人,而且在學界算是寂寂無名,可是,在其他人對文德斯不以為然的時候,應物卻對這個后輩學人甚至葆有尊敬的姿態(tài)。所以,他才向費邊推薦文德斯來給文德能的書寫序,這是他對文德斯真誠地認可。
應物對雙林院士這些人葆有真誠的、真正的認可,或者敬仰,或許是因為,這些人身上有著他所缺乏的東西,這些人是小說中始終保持自我、不被外界所動搖的、真正做到知行合一的人。不過,他們顯然是以和資本、權(quán)力的隔絕來保證了自身的純粹性。蕓娘這樣優(yōu)秀的學者,自甘于寂寂無名,在學校不去爭取任何資源,校長葛道宏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學校有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學者。顯然,學者一旦和資本、權(quán)力有太多交融,便很難保持自我的獨立性了。小說中的喬木先生和程濟世先生,雖然被人尊敬,而且應物也對他們葆有自己的敬意,不過,仔細觀察,他們其實也正是在和權(quán)力、資本的密切交融中,無法真正做到知行合一。程濟世給應物講過雪桃的故事,他顯然是一個精于世故的知識分子,知道中國內(nèi)地大學校長竭力邀請自己的目的所在,但是,他所做的,是利用中國校長,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所以,本來是回國任教這樣一個學術事件,他卻提出讓自己的學生黃興回國給自己蓋儒學研究院,而且就蓋在當年程家大院的原址,人為地把回國任教這樣一個事情搞復雜了。但是,在建設儒學研究院這個過程中,他又利用自己的名聲,讓跟隨自己的弟子黃興獲得經(jīng)濟上的回報,而且,因為儒學研究院的建設問題,又引發(fā)一系列的拆遷等社會問題。這些事情,顯然不應該是儒學大家所為。所以,小說其實借助另外一個人物陸空谷,表達了對程濟世的批評。陸空谷原本是黃興公司的高管,道德高潔,也經(jīng)常出入于程家。但是,在小說最后,陸空谷卻辭去了黃興公司在濟州辦事處的高管的職位,和文德斯結(jié)婚了。陸空谷的這個選擇,其實可以看做是作家對這兩類人的評價。陸空谷來到濟州的時候,應物的師弟費鳴問陸空谷是哪位大師的高足。她笑了:“大師?高足?現(xiàn)在哪有大師?大師不是大師,都是扮演大師。高足也不是高足,只是充當高足罷了?!盵6]要知道,學界眾所周知的程濟世、黃興一對兒名師高徒,一個被稱為帝師,一個被稱為子路,就生活在她的身邊,但是,她卻說,大師是扮演的,高足是充當?shù)?。顯然,這是近距離觀察了黃興、程濟世的陸空谷對他們做出的最終評價。
從社會利益獲得這個層面看,應物真正贊賞的學者,其實都付出了代價——即他們沒有獲得普通人所孜孜以求的名利、地位。他們所獲得的物質(zhì)性的東西,與他們的能力不相匹配。事實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整部小說中,基本存在兩個人物系統(tǒng)。一個是喧嘩者系統(tǒng),在這個系統(tǒng)中的人物,官員也好,學者也好,商人也好,共同的特點是官員不像官員,學者不像學者,他們唯一關心的事情便是利益。而且,他們也的確獲得了利益。小說中的吳鎮(zhèn),原本研究魯迅,但是為了出名,為了獲取利益,轉(zhuǎn)身就改變了自己的研究對象。而且,作為一個名校教授,他如哈巴狗一樣整天圍繞在商人身邊,以求獲取殘羹冷炙,最后,果然也取代了應物成為儒學研究院的常務副院長。濟州大學的汪居常投校長葛道宏所好,把自己的女博士生送到校長葛道宏身邊,接著他就受到重用,而且還直接把研究院派給應物的車給開走了。另外一個人物系統(tǒng)則是沉默者系統(tǒng),這些是真正的知識分子,他們知行合一,不事張揚,默默地做自己的東西,小說中的經(jīng)濟學家張子房、雙林院士、蕓娘、文德能、文德斯都是這樣的人。他們學問高深,道德高尚,拒絕向權(quán)力、資本獻媚,但是在世俗社會上,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稱為失敗者。張子房不容于學校,被學校視為瘋子。小說最后,何為、蕓娘、雙林、文德能都去世了,年青一代的學者文德斯也寂寂無聞。
顯然,這些學者在保證自我知行合一的同時,也付出了代價。對于普通知識分子來說,這兩個人物系統(tǒng),做到其實都不容易。蕓娘等人的做法難以做到,是他們?yōu)榱藞允刈约?,和資本、權(quán)力保持堅決的不合作的姿態(tài),這使得他們在保持自我的同時,也失去了獲得世俗意義成功的機會。要做到像喧嘩者系統(tǒng)中的吳鎮(zhèn)、汪居常那樣,其實也并不容易,因為對于這些人來說,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基本的廉恥,或者說徹底放下了廉恥等問題,而只追求利益。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其實都是在知識分子的道德堅守與無廉恥地獲取名利之間徘徊。如同小說中的鄭樹森、費鳴一樣,一方面,他們還有知識分子的操守,對吳鎮(zhèn)等人的無恥行為不屑一顧;但是另一方面,卻對他們獲得的利益又充滿艷羨。鄭樹森請客,在席間惡心、奚落吳鎮(zhèn),或許就是上述兩種情感復雜混合的產(chǎn)物。所以,更多的知識分子,可能就如鄭樹森、費鳴一樣,一方面,他們也強調(diào),或者認可世俗成功的價值,如小說中的費鳴,在能到校長辦公室工作的時候,堅決不去應物的儒學研究院。作為一個博士生,他寧愿給校長寫一些講話稿,而不愿去儒學研究院做專職的研究工作,這是因為,在校長辦公室,他顯然更接近權(quán)力,更容易獲得認可。另一方面,他們又做不到真正地放棄知識分子的操守,無底線、無原則地做一切事情,其實這也是費鳴被葛道宏從校長辦公室趕出來的原因之一。雖然葛道宏很認同費鳴給他寫的稿子,但是卻并不把他當作心腹。而且,在小說最后,費鳴還非常氣憤地從儒學研究院辭職,因為他看不慣吳鎮(zhèn)等人的蠅營狗茍。
從這兩個系統(tǒng)中人物的命運來看,顯然可以看到,一個知識分子,如果服從資本、服從權(quán)力,放棄知識分子的操守,專心服務于權(quán)力和財富,便更容易獲取世俗意義的成功。相反,如果知識分子堅持知識分子的操守和立場,拒絕放棄自我,那么,可能就會成為這個時代的失敗者。當知識分子在零和一百之間,在兩個極端之間徘徊的時候,知識分子的知行合一也就成了一個問題。
結(jié)語
《應物兄》是作家關于這個時代知識分子的一個思考。它給我們呈現(xiàn)了在權(quán)力和資本強大的時代,在知識分子已經(jīng)被視為專門知識掌握者的時代,堅守知識分子立場的難度。如應物這樣,始終葆有對真正的知識分子的尊敬的人,在和資本、權(quán)力共舞的過程中,都一點點地失去了自我,更遑論更多在思想上還在資本與堅守自我之間矛盾、徘徊的人了。所以,應物兄的矛盾,不是應物一個人的矛盾,是一個時代的知識分子都要面臨的問題,是這個時代的矛盾,也是這個時代每一個知識分子都要回答的問題。
注釋:
[1]毛亞楠:《應物兄,讀圣賢書,做窗外事》h t t p : / / w w w . 3 6 0 d o c . c o m / c o n t e nt/19/0514/21/32872179_835734519.shtml
[2] [3][4][5][6]李洱.應物兄[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688,27,1009,415,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