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華
內(nèi)容摘要:評論界對墨白小說的評論,主要圍繞其先鋒敘事視角、歷史觀等進行研究,筆者更愿意把墨白看成一個富于想象力和生命原動力的作家,在他充滿愛恨情仇的文字中搜尋最終的情感載體,即身體。通過對小說人物譚漁和五個女人的身體和身份的雙重載體的解讀,探索更為多層化和立體化的墨白小說創(chuàng)作空間。身體這個指意性極強的文化符號,在“城市異鄉(xiāng)人”的身份印證中,實現(xiàn)了文本敘述的基本動力和精神內(nèi)核的重構。
關鍵詞:身體 身份 身體敘事
評論界重點圍繞墨白小說的先鋒意識、創(chuàng)作主題和人物歷史觀以及小說敘事視角和策略等進行研究,在這一場聲勢浩大的討論之外,筆者更愿意把墨白看成一個富于想象力和生命原動力的作家,在他充滿愛恨情仇的文字中搜尋最終的情感載體,即身體,在身體這個指意性的活動符碼中去研究和思考墨白小說的敘述價值的實現(xiàn)途徑和基本動力,以及更為廣闊的文本價值。不過,本文無心考量“身體”這個抽象的客體,而是考察將身體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的維度,在墨白小說《裸奔的年代》中所起到的作用,試圖了解更為多層化和立體化的墨白小說創(chuàng)作空間,實現(xiàn)對墨白作品不一樣的解讀途徑。
《裸奔的年代》是墨白創(chuàng)作于1992年至1995年之間的一部小說,作者將其列為“蛻變?nèi)壳敝械牡谝徊?。該書由五個章節(jié)組成,分別獨立又血肉相連,記敘了主人公譚漁在漫長的三天和兩個季節(jié)里與五個女人發(fā)生的情愛故事。小說敘述的切入點以“我”和五個女人的相逢為契機,但是女人們出現(xiàn)的時間順序模糊,完全由譚漁的回憶來完成,而五個女人在和主人公情愛糾葛的經(jīng)歷中,女人的身份和身體成為推動小說敘述的動力。
一.作為敘事動力的“我”之身體符號和人物身份
可以這樣說,在蕓蕓眾生高唱身體文化的年月里,身體和身份從來不曾分離。按照拉康的鏡像理論,人并非一出生就意識到自己身體的存在,人類自我身份的認同首先是身體的認同,自我是在通過與鏡中的身體形象進行感知和認同中構成的,并在這一過程中獲得一致性的愉悅。于是,拉康的鏡像身體成為一種反觀,變?yōu)閭€體監(jiān)視自己的一種工具,同時鏡像不只是對個體身體的注視,亦是對自我身份的一種確認,這個審視的過程,是一種和外在理想及自我身份相互匹配的身體標準,最終變成一個改造自我的過程。富蘭克林在創(chuàng)作《自傳》第一部的時候,處于事業(yè)的開端,身份的低微讓其文中段落的個人私密性非常具體和日?;?。然而寫到后面三個部分,他的財產(chǎn)、社會地位與日俱增,私有身體公眾化,直到最后其“國父”形象讓世人一覽無余?!吧眢w隨著社會地位的改變而導致身份的變化,這種變化更多依賴于作者對自我身份的認同,而非社會強加?!盵1]墨白作為農(nóng)民的兒子,土地的根和現(xiàn)實的漂泊,是墨白在中國20世紀最后一個十年對中國民眾,尤其是農(nóng)民這個階層精神蛻變進行思考的支點。商業(yè)文化和市場經(jīng)濟帶來的全新、陌生的勢不可擋的價值觀改變,在和傳統(tǒng)生活方式、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沖擊碰撞中,靈與肉的蛻變勢不可擋,蛻變的陣痛成為墨白小說無處不在的氣息。墨白說:“這個時期,我們精神上發(fā)生的蛻變,是讓人矚目驚醒的。蛻變是痛苦的,但蛻變的力量也是強大的,它像洪水一樣沖擊著我們傳統(tǒng)的價值觀和道德觀,并使我們中間的無數(shù)的個體生命意識得到覺醒。”[2]與此同時,憑借強大鄉(xiāng)村生活的經(jīng)驗,個體靈魂以農(nóng)民挺進城市的身份,在中國版圖大大小小的城市尋求生存空間的孤獨和顫動,是墨白作品中自始至終從未回避的視角,小說人物的身份成為小說推進的敘述動力。
小說中的“我”——譚漁以一個鄉(xiāng)村挺進城市的文化人身份,開始了在漫長的三天和兩個季節(jié)里與五個女人發(fā)生情愛故事。作為一個通過讀書和奮斗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年輕人,譚漁在面對城市的價值體系和規(guī)則誘惑的同時,還要經(jīng)受殘酷現(xiàn)實的折磨。第一,作為一個男人,他想在城市里擁有自己的位置,并獲得社會的尊重和認可。第二,低微的社會地位。一個來自代表純樸神秘封閉的潁河讀書人,一個通過讀書和寫作的寂寞途徑逐漸立足的文化人,一旦步入都市,城市的浮華躁動第一時間和土地的憨厚單純格格不入起來,因而,譚漁在日益被權力和金錢腐化的城市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壓抑和痛苦。這種身份落差,成為小說敘述的最根本動力。而小說的這種壓抑和掙扎,返照在精神或肉體上和譚漁息息相關的五個女人身上。如果按照柏拉圖“二元論”說來界定,人作為理性的動物,身體和靈魂是分離和統(tǒng)一的,那么我們可以更為精細地將身體分為肉身、靈魂和精神。換言之,譚漁從農(nóng)村向城市的挺進過程中,女人具備了身體肉身和精神靈魂的雙重范疇。最徹底的妓女小紅,肉身的誘惑來自譚漁荷爾蒙的召喚,我們看到一個面對誘惑的脆弱背影,淪陷于城市后的倉皇奔走。這種身不由己的跪倒,再現(xiàn)了一個孤獨無助的靈魂無路可逃的悸動。文本中譚漁和趙靜的相逢,是一次偶遇,帶著些許傳奇的浪漫色彩。一個質(zhì)疑婚姻的不幸女人,一個讀到了譚漁的書《孤獨者》的女人,因為多年前書店的一次偶遇,譚漁的書成為她生命的支柱。而終于有一天,在城市中依舊孤獨的譚漁,遇到了趙靜,一個視譚漁為生命中傳奇的女人。他們相遇,并且浪漫著。他們談生活經(jīng)歷,談人生體驗,一起唱《紅河谷》《紅梅花兒開》,一起因為靈魂的相遇,“擁抱在一起,久久地親吻”。他們相約在那個雨夜,終于在一個看上去搖搖欲墜,好似建造在溝沿上的旅社停留,由一個在昏暗的燈光里發(fā)出陰森森仿佛來自墳墓的聲音的駝背老人的帶領,打開了旅社的房門。客房里有風吹窗子的聲音,有樓梯上一點點淡下去的腳步聲,有走廊始終“隆隆”低鳴的陰冷氣息……有如枯死的夜,禁止的夜,恐怖的夜,唯一還在流淌的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靈魂的心跳和肌體的燃燒,宛如一團火,視死不顧只為證明生命尚存的噴涌和吶喊。譚漁和趙靜,與其說是一場艷遇,不如說,是肉身的覺醒和人在孤獨苦楚中飛蛾撲火的爆發(fā)和決絕。尼采就曾經(jīng)在他的《權力意志》中大聲呼喊:身體乃是比陳舊靈魂更讓人驚詫的思想。我們似乎可以想象,籠罩在上空死了的黑,死了的夜里,有一縷熒光微小卻堅強揮舞著火紅的翅膀款款飛過城市上空,有如精靈的重生。文本最后,譚漁獨自轉醒,趙靜已辭,他依照趙靜所說找到郵局,說起那把紅雨傘,可是無人知曉,女人仿佛人間蒸發(fā)的空氣,徒留下老楊樹獨自哭泣,人物靈魂回到原點,未能減卻一分一厘的痛苦和孤獨。小說敘述中,譚漁在鄉(xiāng)村以及城市里遇到和錯過,擁有和失去一些女人的記敘,無不和他的身份所致的孤獨感和落魄感融為一體。而小說恰巧設置了譚漁極力顯示自己在城市里生存并成就的價值途徑,就是去征服他生活中或愛或憾,或懷念或遇到迷惘的女人。這種對自我價值感的找尋,成為主人公自始至終一個身份的爆發(fā)力,在“我”身體的爆發(fā)中,一個“城市異鄉(xiāng)人”的奮斗史和征服史,一頁一頁地被撕開,無助而彷徨。
二.作為象征現(xiàn)實言說的女人身體和身份
小說中的女人的身份和肉體,推動著“我”情感的諸多釋放途徑和“城市異鄉(xiāng)人”進入城市的尋找生存價值和意義的歷程。女人一:蘭草,以“我”鄉(xiāng)村的結發(fā)妻子身份出現(xiàn)的女人。在“我”滿懷著憧憬和愛挺進城市的過程中,這個女人成為傳統(tǒng)和約束的象征,成為譚漁欲罷不能、痛苦面對的對象,成為在理想和現(xiàn)實面前的傷痛。女人二:錦,項縣的錦,“我”師范時候的同學、戀人。一個年華逝去后依然溫熱的愛情所指,然而,錦的遭遇葬送了自己的婚姻,最終瘋狂著魔,但卻生下了譚漁的骨肉,雖然最后死去。錦到生命最后也無法忘記初戀的愛人,呼喊“譚漁”的名字。“我”和錦,書寫一段青春之戀,戀歌中的“我”自始至終被錦所愛,從來不曾被忘懷,就像作品所說,譚漁知道有個女人曾經(jīng)特意路過他的家鄉(xiāng)潁河鎮(zhèn),去看一眼他生活的地方,那里的黃土和房子。而且,這個回憶中的愛,是“我”精神強大地走進城市的一股動力,一個男人被愛被崇拜被女人小心呵護的滿足和價值認同。女人三:葉秋,以一個頗具知性魅力和讀得品得譚漁作品而且剛剛離婚的女人身份出現(xiàn),在譚漁眼里,在咖啡館與葉秋談文學談志趣如魚得水,可謂一見如故。葉秋和追求文學理想、對城市天生隔閡的“城市異鄉(xiāng)人”譚漁在偌大的城市相遇,譚漁徹底淪陷了,他愛上了葉秋,雖然一廂情愿,但是敘述觸角卻推動展示了他決心與鄉(xiāng)村決絕的念頭,城市的紅顏讓他變得突然勇敢而坦然,雖然最后破滅,葉秋嫁為他人婦。女人之四:信陽的小慧和小紅。作為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樣的小慧,她的年齡小到可以做譚漁的女兒。譚漁正是被這樣一個還是學生的女子,長著一口藍色牙齒的女孩深深吸引。明知不可為,卻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他去了小慧的家里,去尋找他一直愛著和愛著他的小慧。然而,小慧卻讓冒充其表妹的小姐小紅去試探譚漁,譚漁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乖乖就范。譚漁尋找愛人卻絆倒在美色誘惑下,最后倉皇逃跑。在兩個年輕女人的天羅地網(wǎng)中,城市的誘惑和陰謀被層層剝開,愛與被愛,獵奇和忠誠,如何愛,什么是愛等等,文本敘述在譚漁和兩個年輕女人的故事里繼續(xù)推進,仿佛一次空虛而冒險的城市行走,分不清東西和南北。女人之五:趙靜,譚漁邂逅的女人。被男人辜負的趙靜和在城市中行走并孤獨的譚漁相遇,因為譚漁的書而投合的這兩個人相互吸引,從精神到肉體。一次似真似幻的激情過后,徒剩下蒼涼的灰燼自憐。
伊格爾頓指出:“對肉體的重要性的重新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成為新近的激進思想所取得的最寶貴的思想成就之一。”[3]五個女人在“我”的情史中各自具有象征意義,葉秋代表短暫卻強烈的希望;初戀的錦是刻骨銘心的遺憾;趙靜則是迷惘路途中偶遇的神秘和獵奇;蘭草則是欲罷不能的根,觀念中愛恨交織的故鄉(xiāng)和出生;而小紅和小慧是對誘惑的拷問和對青春的眷顧。多種情感的糾結和表白成為小說情緒的噴發(fā)口,一個農(nóng)村讀書人挺進城市后擁有的困惑、遺憾、誘惑、希望。墨白說:“譚漁就是一個神秘的房子”,他還說,每個人都是一個神秘的房子,房子構成了一個人的所有,包括出生,經(jīng)歷,社會,時代,欲望等等。女人以不同的身份,出現(xiàn)在“城市異鄉(xiāng)人”的三天和兩個季節(jié)里,非常巧妙地起到推動小說敘述的功能,是敘述者心路歷程的再現(xiàn),一種來自人類軀體本能的,對愛情,對性,對誘惑的強大力量,完成了對復雜世界的深度表達。小說中的五個女人和“我”的情愛,對小說情節(jié)的推進、人物微妙內(nèi)心的刻畫以及現(xiàn)實的挖掘思考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身體是什么?在墨白的小說《裸奔的年代》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向城市進軍的男人,一個孤獨和迷茫、夢想和躁動的心靈。本書作為墨白比較早的優(yōu)秀作品集,其私人化身體敘事的真實性文本再現(xiàn),展示了多元化立體化私人化的心靈歷程。一個男人的身體,卻具備三重身份認識,一重是農(nóng)民,一重是文化人在城市,一重是需要愛,在愛中實現(xiàn)自我的男人。這三重身份與他的身體息息相關。男性肉身與精神的身體敘事,在兩個短暫的季節(jié)和漫長的三天,和五個女人相識相遇相知相愛,包括愛戀和性欲,精神和肉體的追逐和滿足,以此證明自己的存在和意識的延伸。身體不僅僅是作為內(nèi)心情愛和孤獨的表達,更是敘事情節(jié)和人物靈魂與現(xiàn)實交合歷程中的敘事得以繼續(xù)的關鍵。身體和身份,因此變成一種具有雙重敘事符號的文化符碼。墨白在其文本的訴求中,本質(zhì)上虛構的身體,在作者和讀者構建的閱讀空間中被定格為身份。??略跈嗔蜕眢w概念中描述了身體和敘述空間的沖突,人類的身體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反抗“規(guī)訓”。這種反抗在墨白文本中表現(xiàn)為身體與外在既定的社會文化勢力為代表的權力語境的對抗。所以,身體這個指意性極強的文化符號,在農(nóng)民城市人的身份印證中,實現(xiàn)了文本敘述的基本動力和精神內(nèi)核的重構。
作者單位:井岡山大學人文學院
(該論文為江西省教育廳“十二五”教育規(guī)劃課題“高校女大學生身體寫作美學指導研究”階段性成果。課題編號:14YB053)
參考文獻:
[1]許德金.身體、身份與敘事[J]. 南昌:江西社會科學, 20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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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英]伊格爾頓.王杰,付德根等譯.美學意識形態(tài)[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