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小說《孤獨者》,以其深邃復雜的思想意蘊備受關(guān)注。要理解小說的深層意蘊,離不開對隱含作者聲音的探討。隱含作者的隱而不顯雖然為探討帶來難度,但小說中隱含作者的聲音是有跡可循的。《孤獨者》中,隱含作者通過敘述者、敘述者與人物的裂隙、人物與人物的裂隙發(fā)出聲音。
關(guān)鍵詞:隱含作者 敘述者 人物
創(chuàng)作于1925年的小說《孤獨者》,是魯迅小說集《彷徨》中的名篇。小說以其深邃、復雜的思想意蘊備受關(guān)注。然而,小說中隱含著作者聲音的探討,并沒有引起學術(shù)界的關(guān)注。究其原因,正如唐敏所說,一方面是因為隱含作者在討論中往往“被缺席”,另一方面,隱含作者隱而不顯,不像敘述者、人物、情節(jié)等元素以顯在的方式存在于小說中,讀者很容易發(fā)現(xiàn)和區(qū)別。a在小說《孤獨者》中,隱含作者的隱而不顯正是作者獨特的敘事策略。這樣的敘事策略,增加了讀者的閱讀難度,拓寬了讀者的閱讀體驗,讓讀者沉浸在小說營造的敘事氛圍中的同時,不斷追尋隱含作者的聲音。
隱含作者作為文本的統(tǒng)一性力量所在,是整個文本中最具權(quán)威性的主體。隱含作者的聲音是潛在的,雖然沒有明顯的話語實體,但浸滿全文?!豆陋氄摺分?,隱含作者作為一個主體性的存在,它的聲音的實現(xiàn)途徑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隱含作者通過敘述者隱含地傳達他的聲音
通過敘述者和人物隱含地傳達隱含作者的聲音,這是《孤獨者》中隱含作者表達的最重要的途徑?!豆陋氄摺窂臄⑹稣吆腿宋锟谥姓f出的話語,或者是敘述者和人物的感受,往往含有深層意蘊。這些深層意蘊,是敘述者或人物意識不到的。因為,它們不是敘述者或人物的意圖,這一深層的聲音只能是隱含作者的意圖?!豆陋氄摺分写罅渴褂眠@一手法來使隱含作者的聲音得以彰顯。
(一)敘述者“我”眼中的“連殳”
小說的敘述從送殮開始,在敘述者“我”的眼中,連殳的本家“仿佛將他當作一個外國人看待”b,村人看來他“確是一個異類”,敘述者認為他“沒有家小,家中究竟是非常寂寞”,這些是孤獨者連殳的表層顯現(xiàn)。從敘述者似乎有些漫不經(jīng)心的勾勒中,連殳的孤獨形象映入讀者的眼簾。然而,在族人“全都照舊”的喪葬禮儀的安排下,敘述者眼中的村人“咽著吐沫,新奇地聽候消息”,最后,連殳的反應(yīng)讓“沉默充滿全廳”,而人們“全數(shù)悚然”,這些看似冷靜的敘述,敘述者將一個沉默的不被族人理解和接受的孤獨者連殳的處境展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在敘述者的眼中,連殳在葬禮的最后,“忽然流下淚”,“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里嗥叫,慘傷里夾著憤怒和悲哀”。這樣的敘述,表面上是敘述者“我”在轉(zhuǎn)述葬禮當天的所見所聞,卻在深層發(fā)出隱含作者對連殳這樣一個“孤獨者”命運悲憫的聲音。
(二)敘述者“連殳”眼中的祖母
小說在一場遵循舊例的葬禮中開始,小說中魏連殳的祖母的形象,是在敘述者“我”和連殳的建構(gòu)中完成的。小說的第三章,隱含作者通過魏連殳之口,展示了另一位孤獨者。在連殳的眼中,祖母作為父親的繼母,并不是“自己的祖母”,雖然在小時候,連殳認為自己同樣愛她。但這份來自年幼的孩子的愛,并沒有改變祖母的孤獨的命運。連殳的記憶里,祖母是“終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針線”,兒時的連殳無論怎樣在她面前玩笑,都不能讓祖母快樂。因此,祖母常使連殳“覺得冷冷地,和別人的祖母們有些不同”。祖母和連殳相依為命,卻不能互相理解,祖母的生存狀態(tài)是孤獨的:“終日終年的做針線,機器似的?!边B殳并不能對祖母的艱辛孤苦感同身受,只是覺得“發(fā)煩”。祖母活著的時候“少見笑容”,連含辛茹苦拉扯大的連殳也不能理解和溝通。被世人隔絕的祖母,就連去世后,也是孤獨凄涼的。循規(guī)蹈矩的葬禮,一切按舊例進行,就連“哭”也是按程式進行,“連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們也哭,至少臉上很慘然”,這是多么的諷刺!隱含作者通過連殳的敘述,將一個在文本中缺席的人物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作為文本中的人物,祖母始終是沒有自己的聲音的,她在文本中唯一的一次言語,竟然是臨終遺言。她的孤寂,她的苦難落寞的人生,也只是在敘述者的寥寥數(shù)語中呈現(xiàn)給讀者。作為“孤獨者”的“我”和魏連殳,我們能在字里行間尋到他們的聲音,他們是有著自我意識的靈魂(盡管敘述者“我”時常隱匿自己的情感)。然而,同樣作為“孤獨者”的魏連殳的祖母,卻是沒有主體性的存在,她始終是缺席的,像影子一樣存在于小說中。這一位始終缺席的人物的安排,正是隱含作者的匠心所在。
二、隱含作者在敘述者與人物的裂隙中發(fā)出聲音
在小說中,敘述者“我”是唯一試圖理解并嘗試幫助連殳的人,在小說一開始連殳祖母的送殮場面中“我”感受到了來自村人們對連殳的敵意。“我”冷靜地將其歸因于“中國的興學雖說已經(jīng)二十年了,寒石山卻連小學也沒有”。然而,敘述者“我”的內(nèi)心體驗有時又是極其曖昧的。一方面,在小說的第二節(jié)和第三節(jié),“我”與魏連殳的幾次討論,又以開放式的結(jié)局呈現(xiàn)給讀者。
其一是關(guān)于孩子問題的討論。
小說中,魏連殳雖然在身邊的人看來行為怪異,為人處世讓人難以理解,他也似乎沒有與世俗力量和解的愿望。但是,這并不能造成連殳的徹底孤獨和絕望。在小說中,隱含作者通過魏連殳和“我”關(guān)于孩子的對話,直接而深入地刺痛了魏連殳的內(nèi)心。這樣的對話也直抵讀者的內(nèi)心,帶領(lǐng)讀者更深入地思考“孩子”作為未來世界的希望,這希望是否渺茫?小說中,連殳起初認為“孩子總是好的,他們?nèi)翘煺妗薄6拔摇眳s在懷疑:“如果孩子中沒有壞根苗,大起來怎么會有壞花朵?”而對于連殳來說,敘述者“我”不經(jīng)意的懷疑聲,還是讓他對心中僅存的那點希望的曙光“孩子”產(chǎn)生了質(zhì)疑:“想起來真覺得有些奇怪。我到你這里來時,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蘆葉指著我道:“殺!他還不很能走路……”敘述者“我”將問題拋出來,卻并沒有做出回答,在小說中,當連殳對孩子的天性質(zhì)疑后,“我”的態(tài)度是含混和糾纏的?!拔摇币环矫尜|(zhì)疑連殳對孩子天性的樂觀,而當連殳開始對孩子的天性有悲觀的看法時,“我”又開始勸慰“這是環(huán)境教壞的”,然而“我”“即刻很后悔我的話”。敘述者“我”甚至作為主體性的存在,兩次介入討論,迫使討論在沒有結(jié)果的情況下戛然而止。第一次,“我”看到連殳“顯出許久不見的冷冷的態(tài)度來,默默地連吸了兩支煙”,等到他再去取第三支煙時,“我便只好逃走了”,敘述者“我”的“逃走”,讓連殳失去了表達的機會。第二次討論這一話題之后,“我”見連殳“只竭力地喝酒,其間又竭力地吸煙”,“我”又一次中斷討論,“用別的話來支梧”。隱含作者這樣的安排,讓魏連殳和“我”關(guān)于孩子的對話呈開放式的結(jié)局,敘述者“我”和魏連殳對于孩子問題的兩種不同聲音,也會久久盤旋在讀者的心中。而這種內(nèi)心的矛盾困惑,何嘗不是隱含作者要讓讀者去思考的問題?魏連殳在小說中被打斷的關(guān)于孩子天性問題的認識,又會不會是魏連殳孤獨人生最后的曙光破滅的前兆?隱含作者將討論的答案和結(jié)果留白,帶給了讀者更廣闊的思考空間。
其二是關(guān)于生活態(tài)度的討論。
小說中,敘述者“我”和魏連殳對于故鄉(xiāng)人情的討論從第二部分開始。魏連殳用冷峭的語氣訴說故鄉(xiāng)人情的虛偽:“他們知道我不娶的了。但這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其實是要過繼給我那一間寒石山的破屋子。我此外一無所有,你是知道的;錢一到手就花完。只有這一間破屋子。他們父子的一生的事業(yè)是在逐出那一個借住著的老女工。”魏連殳體會到故鄉(xiāng)人情的冷漠虛偽。敘述者“我”勸慰:“我看你的本家也還不至于此。他們不過思想略舊一點罷了?!比欢?,“我”的勸解并沒有得到魏連殳的認同,這次對話在“我”的轉(zhuǎn)移話題和魏連殳的沉默中結(jié)束。而這之后,在S城,魏連殳遭遇了小報上的攻擊,到春天便被辭退。魏連殳遭辭退后的約三個月,“我”去看望他。小說借敘述者“我”的眼睛,看到“滿眼是凄涼和空空洞洞”,“先前曾經(jīng)常常圍繞著憂郁慷慨的青年,懷才不遇的奇士和腌臟吵鬧的孩子們的,現(xiàn)在卻見得很閑靜,只在面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面對魏連殳的境況,敘述者“我”勸誡:“我以為你太自尋苦惱了。你看得人間太壞……”“你實在親手造了獨頭繭,將自己裹在里面了。你應(yīng)該將世間看得光明些?!痹谶@段對話中,魏連殳表面上似乎被“我”說服“也許如此罷”??墒?,魏連殳再次提出問題:“你說:那絲是怎么來的?”接下來魏連殳借自己祖母的遭遇,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你現(xiàn)在對于我的意見,就是我先前對于她的意見。然而我的那時的意見,其實也不對的?!睌⑹稣摺拔摇彼坪鯖]有被魏連殳說服,但是,敘述者“我”在表面平靜的敘述中隱藏了主體性的價值判斷。隱含作者用這種方法塑造了一個對魏連殳既有理解和同情,又有不同的人生觀價值觀的敘述者“我”。盡管“我”對于魏連殳的理解甚至移情,在小說中往往留有痕跡。然而,當讀者追尋到足跡,隱含作者又悄悄地將足跡隱匿,只露出一點點端倪。在這段討論中,讀者看不到敘述者“我”明確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卻在字里行間品出了敘述者“我”內(nèi)心的漣漪:“燈火在微微地發(fā)抖?!睌⑹稣摺拔摇庇忠淮我灾黧w性的姿態(tài)介入討論并再一次打斷討論“辭別出門”,“我”看到圓月已經(jīng)升在中天了,“是極靜的夜”。關(guān)于生活態(tài)度的討論,其結(jié)果是不明朗的,是隱含作者設(shè)置的兩種不同的聲音的對話。
第三是關(guān)于生存意義的討論。
敘述者“我”在面對魏連殳深夜來訪,遲疑地說出:“便是抄寫,一月二三十塊錢的也可以的?!薄拔摇疫€得活幾天……。”“為什么呢?”敘述者“我”的疑問,是在魏連殳不在場的情況下提出的,這個疑問甚至讓敘述者“我”“立刻自己也覺得可笑了”。而隱含作者借敘述者之口拋出這一疑問之后,魏連殳在缺席的情況下(小說第四部分,魏連殳的書信),用書信的形式完成對話。這次對話,是心靈與心靈的碰撞,是兩個孤獨的靈魂之間對生存意義的探尋。魏連殳在信件中說出自己的心聲,他愿意為生活所累,為此求乞、寂寞都不在乎,只要能“有所為”。但是現(xiàn)在卻躬行自己先前所憎惡的,所反對的一切,拒斥自己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甚至這“有所為”已經(jīng)低到僅僅是因為有一個“愿意我活幾天”的人。對于魏連殳來說,生存的最后一點希望和意義已經(jīng)不復存在。魏連殳認為自己是失敗的,生存的意義和價值已經(jīng)失去。面對魏連殳的告白,敘述者“我”卻選擇了沉默,“忽而又想寫一封信回答他,但又覺得沒有話說,于是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我的確漸漸地在忘卻他”,敘述者“我”和魏連殳對于生存意義的討論到這里,表面上好像停止了,正如魏連殳在信中所說:“我們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比欢瑪⑹稣摺拔摇钡膽B(tài)度是曖昧的,敘述者“我”時而“不知怎地雖然因此記起,但他的面貌卻總是逐漸模糊;然而又似乎和我日加密切起來,往往無端感到一種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不安和極輕微的震顫”;時而覺得自己“其實已經(jīng)將他忘卻了”,這是敘述者“我”竭力從容控制自己內(nèi)心的掙扎,然而面對可能的同樣的宿命,敘述者“我”很難真正輕松。所以,在小說的最后,“我”想要去逃離:“我快步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而敘事者“我”終究與魏連殳不同,卻又有著隱秘而微妙的情感關(guān)系,“我”的“耳朵中有什么掙扎著,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三、隱含作者在人物與人物的裂隙中發(fā)出聲音
在小說的第四部分,隱含作者讓人物魏連殳用書信的形式直接展現(xiàn)內(nèi)心的想法。連殳在書信中稱自己已經(jīng)躬行“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這在連殳看來,是徹底的失敗:“先前我自以為是失敗者,現(xiàn)在知道那并不,現(xiàn)在才真是失敗者了。”生活上的困頓,艱難的生存壓力并沒有讓連殳覺得是真正的失敗,而有了每月現(xiàn)洋八十元的薪水,做了杜師長顧問的連殳卻認為自己真正失敗了?!靶碌馁e客,新的饋贈,新的頌揚”并不能填補連殳的孤獨的靈魂,只帶來了“新的失眠和吐血”,而與此相對的是大良的祖母對此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和反應(yīng)。連殳困頓時,她冷眼相對,甚至對來訪的客人都不耐煩。然而,在她看來,做了杜師長顧問后,魏大人近來“臉也抬高起來,氣昂昂的。對人也不像先前那么迂。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個啞子,見我是叫老太太的么?后來就叫‘老家伙。唉唉,真是有趣”,她甚至把正屋也讓給連殳住了,自己搬在廂房里。在大良的祖母看來,連殳是“走紅運”。很明顯,隱含作者設(shè)置這一組對立是要讀者主動去思考:魏連殳果真是失敗者嗎?他的絕境和自我毀滅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孤獨是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本質(zhì)么?通過這樣對立的設(shè)置,隱含作者的意圖被進一步強化。
a 唐敏:《魯迅小說符號敘述學研究的思路與方法》,《聊城大學學報》2018年第3期,第54頁。
b 魯迅:《魯迅小說全編》,漓江出版社2007年第3版,第188—204頁(文中相關(guān)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一一另注)。
基金項目: 江西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隱含作者研究》(項目編號:ZGW17205)的階段性成果;南昌航空大學科研基金項目(項目編號:EA201314082)的支持
作 者: 車文麗,博士,南昌航空大學文法學院講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敘事學、影視美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