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錦姬 著 安美英 譯
1
香兒,在我知道這個名字之前,我已在開滿紫色春花的山路上遇見了少年。
丈夫依舊對他的歸農夢滿懷憧憬,就像剛彈完的棉花被芯般膨脹。我受不了丈夫的那種自我膨脹,以沉默表明了自己的反對意見。臨搬家前,我想先過去看一眼鄉(xiāng)村,另外還有未商量好的事情需要處理,就跟著丈夫一起下了鄉(xiāng)。
好像是為證明田地對玉米的寵愛,相較于麥子、高粱、水稻等作物,黝黑、廣闊的東北平原更喜歡把玉米擁入懷里,那些種植玉米的人們在起伏不平的田地邊緣建起了家園,田地像久經滄桑的農人久久地注視著那些從她這里收獲作物的形形色色的人們。村里家家戶戶都在陽光較好的前院搭起玉米樓子(玉米干燥臺),整個冬天高高壘起的金黃色笨玉米如今也許正躺在某個商人的倉庫里等待著粉碎。
每次想到那片田地,我就無法克制心中的驚嘆以及莫名的敬畏。
從山腰上的松樹林看到的這個村落與那里的人們一樣樸實、安靜。蜿蜒的鄉(xiāng)間小路一側有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房子,就像朝鮮族舞服袖子上綴著的珠子。小路的另一側山麓之間則是像扇面一樣起伏平緩、廣袤無垠的土地,田壟溝整齊利索,像剛用粗齒木梳梳過的女子的濕頭。
這個鄉(xiāng)村我并非第一次來,卻是初次攀爬環(huán)繞村落的這座山。山,與長白山其它峰巒同時出生,但不及其它兄弟們的威嚴與氣勢,從圣山的群體中掉了隊孤單地存活著;山,忍受著消亡,勉勉強強佇立在這片久候的土地上。
我正攀爬的這座山上是否曾經草木茂密,野獸橫行?那時,是誰馳騁于那山那林與那田那村之間?是揮灑著白袍衣擺,敲打著銀月靈鼓的男人嗎?是腰系帶子,頭剃光頭的勇士嗎?還是沉浸在射擊、民謠等娛樂節(jié)目的年輕人?……田地或許還記得這其中我祖先的樣子。想到此,我對耕耘這片田地的人們也不覺得陌生了。
我想,我遇見那個少年時莫名的熟悉感,或許即源于此。
強行拓寬的山路足夠開過一臺耕耘機。路的兩旁,被砍掉身體的木墩上面,年輪的紋路顯得格外悲涼。我靜靜地沿著山路爬上去。在城市,我住的小區(qū)草坪上的草根已被明媚的春光染綠,而山上的春色仍如害羞的少女一般久久未至。
每個春芽都小心翼翼地存活于上一個季的殘骸之下,只有個別帶有故事的才偶爾勇敢地嶄露頭角。我所看到的花兒正獨自開放于那些幼芽之間,比起周圍的一切,枯草叢里的花兒綻放出濃烈的色彩。我彎下腰仔細一看,花朵開在刀子一樣的尖葉之中,有三個外花被以及三個內花被,花瓣中長出引人入勝的黃顏色花蕊。絢麗的紫色始于外花被逐漸過渡到內花被,最后變成了五顏六色巧妙重合的彩虹顏色。
我忽然醒過神來,抬頭看見正要下山的一群羊。那一刻,我頓時有種荒謬的想法,這是不是孤獨而悲涼的山,神秘而美麗的春花對我的某種暗示或者預兆呢?
我心懷忐忑等待著羊群走近我。
少年就是那個時候向我走過來的。羊群在他前面緩緩移動著,那些不懂世事的羊群經常跑出山路之外。少年窄肩細腰挺得筆直,手里握著細長鞭,腳步輕盈。他從我身旁經過時,我正面對著紫色春花站立著,他那被鄉(xiāng)下的陽光曬黑的臉龐立刻泛起了美麗的紅暈。
少年長著深邃清澈的眸子,五官聚集了古代馬背勇士的特點,無法琢磨又莫名吸引著我。
少年偷偷瞄了我一眼。我蒼白的臉龐顯得與這座山格格不入,我瘦弱的身體顯然沒在這個鄉(xiāng)村生活過,還有深入骨髓的城市味道。這些,少年都會感到陌生。
我的出現(xiàn)似乎有些無禮又唐突,羊一定是被嚇到了,少年的羊開始不聽話咩咩叫著竄到岔路上。他迅速揮舞起鞭子,啪啪瞄準羊屁股打了幾下,把它們趕回主路上。在這一過程中,少年忽地路過我,和他的羊們一起,沿著陡峭的山路遠去,直到變得越來越小。
山無動于衷地站在那里,四周的松樹好似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瑟瑟抖動著樹枝。我繼續(xù)向上爬去,抵達山頂時,一直陪伴我的松樹林止住了腳步,替代它的是已經平坦的草地。新春的味道乘風飛來,山下的村落和田地小心地仰望著我。沒有什么可以做的事情了。我從虛夢中醒來,踏著長長的影子快速下了山。
丈夫早已辦完事情在房東家等著我,屋里的地面比炕寬敞,大致鋪上了水泥。丈夫學著房東家大叔穿著鞋子跨坐在炕沿上,“村里的孩子們上學有車接送,把兒子也帶過來吧?!闭煞虻臎Q定一如既往地堅決。他從炕上一躍跳到地面,用一句話宣布了此行的終結。
我跟隨著丈夫來到院子,看了看即將被丈夫拆毀的房子:墻面用拾來的舊磚和新磚參半壘砌,木窗欞上的綠漆幾乎脫落無幾,兩處窗框的玻璃用黃色膠帶湊合著掛著,生了銹的鐵門上刻著龍鳳向我微笑著。
我們坐上現(xiàn)代途勝車,車在鄉(xiāng)村路上顛簸著,幾只雞從車前劈叉式跑過,車窗外遠處的山跟著我們跳躍著前行。我突然想起那少年,擦肩而過的人那么多,為何此時會想起少年我也不得而知。憑我的經驗來看,我確信以那種方式,在那個地方再次遇見少年是不可能了。
2
丈夫想要搬到山村生活的理由是什么呢?不是因為城市生活過得窘迫,也不是追求國外流行的“健康生活”,我認為那或許是人們對無法追憶的過去而有的一種不切實際的貪戀。
初見丈夫時他還是青春少年,他說:“我呢,想生活在那種地方,住自己蓋的房子,吃自家院子里種出來的生菜?!蹦凶拥膲粝霕銓崯o華,甚至有些微不足道,還是懵懂少女的我驀然就此喜歡上了那時的丈夫。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懷揣著純粹農民夢的丈夫比我更適應城市生活。我還在吃力地適應學校教師或者公司員工的角色,領取著微薄的薪資時,丈夫已經充分利用城市這個高密度的物質與精神聚集體,快速積累了屬于自己的物質和人脈資源。
他深諳城市的本性,毫無懼色地穿梭于大大小小的城市。就像他說的,任何國家的城市都帶有某種共同的味道和潮流。我聽懂了這句話,但對城市仍然存有未知的恐懼,也有對城市未了之緣的遺憾。
后來,丈夫去了某個令他煩擾的國際性大都市。某天,他乘坐高鐵經過都市近郊的山丘時,山中孤單矗立著的一個小木屋突然勾起他少年時的夢想,立刻下定決心要在山村建造一個房子。
我們曾有過衣錦還鄉(xiāng)的奢侈想法,渴望與民心樸實的人們?yōu)猷?,在無垠的蘆葦田里引水路、開田地。但那時我們已經回不去故鄉(xiāng),我們的故鄉(xiāng)存在不到半個世紀就消亡得無影無蹤,在這片土地上,我們是沒有故鄉(xiāng)的游魂。
“不如進山。有個朋友住在大嶺子山附近的村落,大嶺子山是九臺最高的山?!闭煞虻母改冈诰排_(古代滿族部落),所以這個提議不是那么不著邊際。
我始終以沉默表達自己的不滿,對于丈夫而言,歸農生活意味著夢想成為現(xiàn)實的開始,但對我而言,那是精神上的寂寞以及身體上的辛勞。丈夫辛苦勞作,可我沒有安慰丈夫,也沒有幫忙。我第一次意識到丈夫是一個極不現(xiàn)實的夢想家,我擔心他不切實際的夢想有可能實現(xiàn)得比預期早,也擔憂他實現(xiàn)夢想之后倍感空虛。丈夫一如既往一個人堅強、愉快地應對著所有的事情。
丈夫最終還是找挖掘機拆了原來的房子,在那后面打了地基。丈夫興致勃勃地說自己要建一個帶有客廳、臥室、廚房、浴室和倉庫的小木房。丈夫歸農之心的意義一大半在于建造一幢朝鮮式房屋,可參與蓋房子的丈夫還有白發(fā)蒼蒼的木工都是新手。丈夫請來的木工們對朝式三梁房屋的建造倍感壓力,工作現(xiàn)場上他們常常意見相左,又時常誤解丈夫說的所謂標準普通話,而房子只能尷尬地佇立在他們中間。
我牽著兒子的手站立在那里,“我還要開一個天窗?!闭煞驅ξ艺f,想顯示自己作為家長的驕傲。沒想到后來丈夫真就搭了兩重椽子,屋頂?shù)哪景逯g露出的方形天窗像相框一樣掛在那里?!鞍パ剑娴囊?。這個還真挺好的?!蔽也挥勺灾黧@嘆道,心想著也許歸農生活要比我預想的精彩也未可知。
蓋房子期間,丈夫一周或十天才回趟我和兒子住的小區(qū),我和兒子更是很少去丈夫的工地。我在房子立柱上梁、搭檁架椽時去了一趟。由于就近獲取木材不易,我家鄉(xiāng)建房用的房柱和房楣都不太挺直,感覺那時候建房只是在土堆上面放上稻草,木柱只是立在土堆里勉強支撐墻面。但丈夫建房的取材看上去與我家鄉(xiāng)建草屋完全不一樣,房梁用的是粗直的原木和板材,看上去就結實耐用。
之后過了許久,好像是最后一個深綠色的季節(jié),繁瑣的裝修工程結束了,梁柱間的土墻也即將壘砌完。我和兒子再次去了房子那里。
丈夫的房子建在距村最遠、離山最近的地方。村里的土路在大雨的“洗禮”后一片泥濘,汽車駛過鄰家墻垣時已經很吃力。鄰家是傳統(tǒng)漢族式高土房,草苫的屋頂薄薄的像小男孩的寸頭。低矮的石垣下,車子經過幾番周折終于熄了火,有個后輪也陷進泥坑里。丈夫把車掛到1擋想倒車后再試一下,可陷進坑里的輪胎一直打著空轉。怎么辦?要下去推嗎?我慌了起來。以前都是晴天來村里,還沒有遇到這樣的情況,不過,就算遇到了我也不懂得該怎么處理。
還沒等丈夫開口,鄰家柴門忽地被推開了,從里面跑出來一個扎著長馬尾的女人,她迅捷地拿起放在院子里的鐵鍬跑到墻垣根處挖了一鍬的堆沙朝我們走來。那個女人,是誰呀?兒子搖下車窗問我。車外的女人身形矯捷,動作熟練,頭也不回地連續(xù)把沙子墊到后輪下面。是誰呀,那個女人?這次是我問的。不知怎的,我無法從那個女人身上感受到純粹的援助,她的矯捷多少讓我有點畏縮。
“試試吧?!彼龜[擺手,丈夫掛上擋踩了踩油門,車子終于往前動了起來?!爸x謝!一會兒過來吧?!闭煞虺巴鈸]手致意,好像和那個女人很熟的樣子。我從后車鏡觀察到那個女人確認車子安全通過之后才拿起鐵鍬消失在圍墻內。
工地上幾個穿著長靴、戴著皮圍裙的工人正在和泥,泥里面加了已經切好的干草。廚房的墻才砌到一半,有個工人在未干的墻面上到處釘著黑松團,黑松團貫穿著墻面內外。我是頭一次看到這種施工方法,不是那種眉梁間夾梁條打合墻的方式或用土磚壘砌的傳統(tǒng)方式。不管是什么方式,墻體上突出的圓形木頭截斷面都不顯得單調且透著自然美。
“真是腦子靈光的人。”穿著便服的三四個男人四處參觀著房子,他們沒有穿長靴,應該是丈夫新認識的鄉(xiāng)里們。我向他們禮貌性地點了點頭,見到我,他們難為情地笑了笑。
“真是的!老實在城里待著多好,非要在鄉(xiāng)下造個土房?!?/p>
“咦?加了那么多木頭,墻縫會不會開呀?”
“不管怎樣,是個精明了不起的人?!?/p>
不知什么時候丈夫換上短褲,光著膀子,光著腳丫走了過來?!俺酝晡顼堅傧氯グ??!闭煞蛳蛩麄兒暗?,他們點點頭表示同意。我想著后備箱里放著的五花肉分量,不滿地瞥了一眼丈夫。
原來的舊倉庫還沒拆,我們簡單收拾之后添置了一些物品,用做工人的食堂以及丈夫的宿舍。我切完家人和客人要吃的五花肉,給工人們燉了一鍋干豆腐白菜,還放了肉皮。
有兩個人有事先下去了,剩下的兩個老鄉(xiāng)丈夫說是朋友介紹來的。“我們這里的市集買不到這種品質的五花肉?!毙蘸畹亩贪l(fā)男人邊翻著烤網上滋滋冒油的五花肉邊偷偷向我微笑,在鄉(xiāng)下他們通常喜歡把五花肉放在炭火上烤著吃。
“嗯,還是城里的肉好。”蓬頭垢面的王姓男人眨著大眼珠說道,這兩個人最清楚我買的五花肉有多美味,好的肉進價也會相對昂貴,小市集的商販肯定是無法承受這個價格的。
酒過三巡,男人們漸漸情緒激昂、聲音高亢,他們推杯換盞正當興頭,兒子也在一旁興致勃勃地鼓弄著泥巴。不時有人夸贊丈夫的勇氣與能力,看起來丈夫在村里已經被大多數(shù)人認可,攢有一定的人氣了。聽到他們對丈夫的贊美,再看丈夫連忙揮手否認的樣子,我笑得肚皮直痛。
我正猶豫著切不切菜板上剩下的一塊五花肉,發(fā)現(xiàn)有人從下面村路上走上來。
是女人,那個扎著長馬尾身形矯捷的鄰家女人。與我年齡相仿的女人扭著腰,身著半透明上衣、短褲,身上散發(fā)著城市過時的氣息。女人的腿又長又有力量,有著農村人少見的姿色,顯然這一點是讓丈夫和男人們感到興奮的原因。
丈夫和男人們也發(fā)現(xiàn)了女人,“喂,趕緊上來!”男人們揮手沖女人喊道,看樣子是有人聯(lián)系了女人。我窘笑著客氣道,剛才多虧有你幫忙。女人直直地望著我憨厚的眼睛,“那有什么,何況……又是金哥的車……”她的回答簡單輕松,稱呼丈夫金哥時帶有莫名的情感。
“哎呀!哥,我不是說吃過午飯了嗎?”女人沖著男人們咯咯笑著,笑聲里夾著鼻音。丈夫與女人早已相熟,男人們與女人更熟悉,女人的到來令氣氛十分熱烈。也不知是什么讓女人那么開心,女人笑聲不斷依次與每個男人干了一杯白酒,男人們聽了女人的笑聲興致越發(fā)高漲,他們說的話一多半我都聽不懂,也不清楚他們的笑點在哪里。
我放棄了坐那里陪他們一起傻笑,獨自走進倉庫擦起工人們放在那里的碗碟。我恐懼房子竣工的速度,尤其不滿丈夫在鄉(xiāng)村的適應能力。我想趕快回到城里的家,山村并沒有我想象得那么厚道。不,我是否一直把我身邊的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把什么都想得跟淳厚的自己一樣?
遠山已染成綠色,前日里我感受到的神秘、純粹、美好的山并沒有到來,孤獨感排山倒海向我陣陣襲來。這里的一切距我似乎很遙遠,而我對于這里的一切又是遙不可及的存在。
因此,我是一個人。
我拉拽好兒子的座椅,坐在駕駛座上瞥了一眼窗外沖丈夫喊道,“我們走了……!”丈夫沒有追出來,只是揮揮拿著酒杯的手。
我搖上車窗猛踩了油門沖了出去。天色昏暗,村路彎彎,透過車窗能看到村里的小狗、雞、鵝還有急轉彎路口小超市前面剛打完麻將出來的幾個婦女和男人,他們嬉笑著走過來,看到我的車后自動在路旁分成兩撥注視著我的車。我雖不認識他們,但他們認識丈夫的車,我從他們身旁緩緩駛過,想了想還是搖下車窗沖他們點頭致意。
車子駛出村口的玉米地時,我看到一個稚氣少年帶著一個小女孩走在前面,地平線上一縷夕陽染紅了兩個人,步幅較小的女孩經常落后于少年。我悄悄地把他們框入汽車前擋玻璃的畫面之中。
你的魂兒是被路邊的黃色向日葵勾走了嗎?少年總是不耐煩地回頭說她一通。快要追上他們的長影子時,突如其來的女人直覺讓我不禁豎起了寒毛。好像是山上的那個少年。不,就是那個少年。
我開得很慢,車窗是打開著的。聽到汽車聲,少年將女孩催趕到路邊,好奇地回頭看了看駕駛座上的我。我不由地對少年微笑,少年的眼睛一顫,他認出了我,他的眼睛越發(fā)深邃清晰。我那毫無用意的微笑讓他警惕起來,同時也讓他感到一絲羞澀。少年抿了抿嘴,拎著裝有方便面塑料袋的手快速搭在小女孩肩上。小女孩的短發(fā)凌亂地掛在額前,她站在少年的身前,瞇著黑眼睛看著我們,那眼神好像似曾相識。
“誰呀?”兒子望著外面問道。我無法回答兒子的提問,慢慢加大油門路過少年,后視鏡里的少年越變越小,“肯定是這個村的?!蔽掖蛑较虮P自言自語道。果真如此的話,或許我就沒有那么孤單了。那時的我很難解釋這種“又一次擦肩而過”的心情,但當時我是真心希望如此的。
我竟不知那孩子就是翔,住在鄰家那草苫屋頂房子的翔。
3
每次從鄉(xiāng)下進城,城市都以越發(fā)耀眼的燈光和寬大的臉龐迎接我。城市似乎習慣張開大嘴用吞噬表達內心的空虛,不知是越吃越餓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它吞并了周圍的土地以及那片土地的上空,修筑起一座座聳入云霄的高樓。
這座年輕的城市如海市蜃樓般矗立在這片廣袤古老的東北平原,城市的舊城墻雖然早已坍塌,但城門尚存。穿著制服的年輕男人和女人坐在鳥籠一樣擁擠的玻璃盒內對過往車輛收取通行費然后抬桿放行。
過了城門馬上進入大廣場,廣場中央矗立著彩虹圖案的主體雕刻,霓虹燈環(huán)繞著彩虹不停變換著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色彩,令人眼前浮現(xiàn)出夢幻般的城市夢。城市,總是讓人們無休止地做著美夢。
繁華街道的停車場或者豪華建筑的入口常常會有一個俊秀的少年穿著制服站在指定的位置,他們的表情都很相似,像游戲里常見的角色。我瞬間產生了一種想法,山路上遇見的少年是否也適合穿著那樣的制服。
我的車子安全抵達小區(qū),未曾謀面的人們還沉浸在明亮燈光下的美夢中,我的黑色欲望也無奈地夾雜在其中。我背起熟睡的兒子吃力地爬著我的塔樓,孤寂的樓梯間里回蕩著我沉沉的腳步聲。無論是在鄉(xiāng)下還是在城市,我總是一個人。
過了晚秋就到了初冬,丈夫的房子內外墻都墁上了黃土,廚房和浴室裝修完了,房前通往庭院的臺階也都砌完了,我卻一直待在城里。
隨著別離城市將近,對城市的恐懼與厭惡之類的壞印象逐漸消褪,與此相反心中開始留有遺憾,想最后盡可能地享受城市的便利。我留戀著路邊餐館開發(fā)的復雜的烹飪技法,推出的新菜品;想著繁華的購物商場每天更迭的新款衣服和首飾;渴望參加城市時不時舉辦的各種類型音樂會;懷念使用起來既方便又潔凈的家里臥室和浴室;擁有城市里應有盡有的電影、書籍等等。
如果閑時約約過去的同事或者新結交的社團朋友,喝杯咖啡聊聊天也是非常愉快的事情。我總是感覺城市里發(fā)生的事情以及在這里的所見所聞都好像要比在鄉(xiāng)下活著更有價值、有品位,城里人也比鄉(xiāng)下人更文明高尚。這也許僅僅是我個人對城市的盲目崇拜,可我清楚這種盲目崇拜累加起來有時也會不知不覺被描述成事實。
冬尾時節(jié)兒子的哮喘病又犯了。兒科病房特別擁擠,連個站著的地兒也不好找。病房內很多輸著液的小孩到處亂走,父母們則拿著孩子的衣服在后面跟著。兒子住院治療的十天里,孩子的手背每天承受著輸液針的洗禮,針眼的周圍變得異常青腫?!昂霉?,真勇敢!”護士姐姐一邊哄著他一邊迅速把針扎進去,她的腳旁推著山一樣高的輸液瓶,這些藥液都將注入小孩的身體里。
“這哪是人活的地方?走吧?!闭煞蛴貌窕鹪囋詈笥謥砟ノ掖呶铱禳c動身去鄉(xiāng)下。我了解丈夫急于到鄉(xiāng)下生活的另一原因,他不像我那樣懼怕城市,多年來輾轉于城市已把他積攢的積蓄消耗大半,他在城里沒有事做了。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土地是最誠實的。”這是丈夫與我的不同。冬雪已融化露出了黑色的地皮,我堅持到了初春才開始打包行李?!霸僖?!”下樓梯時兒子沖著玄關道了別。玄關守候著空房子沒有回應,不知是沒聽見,還是要將我們忘卻?!八y道不認識我了?”兒子望著面無表情的門好像感到傷心了。我想告訴他那就是城市之門,禮貌且冰冷,就像這個城市一樣。
想象著鄉(xiāng)下的門應該與城市不同,況且現(xiàn)在是春天,鄉(xiāng)下的春天應該到處充滿著希望或錯覺吧。在奔向鄉(xiāng)下的車里,丈夫看起來有些激動,兒子有些發(fā)懵,而我則心情復雜。
我的擔憂不是多余的??磻T了城市的喧囂,偶爾去農村像看別人家的風景,覺得鄉(xiāng)下的景色是那么別致,令人流連忘返。一旦真要在那里生活,美好就會變成冷酷的現(xiàn)實,這一點活得越久體會得就越深。
車窗外偶見三三兩兩去鎮(zhèn)里趕完集回家的鄰村人,從這里距離國道足足要走上兩三個時辰,到了國道才能坐上黑車。一望無際的玉米地看起來無精打采,好像絲毫不關心農人們的疲憊。村路蜿蜒曲折有數(shù)十個急彎道,城市的網絡無法跟隨我們到這里,在這里我們只能戒掉網絡,通過衛(wèi)星看電視。
丈夫弄來的一條看家小黃狗聽到了汽車發(fā)動機的聲音,瘋狂地跑了出來搖著尾巴圍著我們打轉,孤獨的它似乎也渴望著家里的人氣。后院里幾根沒劈完的柴火隨處亂放著,我們先在這里卸下了行李。
鄉(xiāng)下的生活就是從灶口生火開始的,我過去只燒過稻草,能用那么粗的樹枝和木柴生火,真是讓我難以置信。或許是我的信念不夠堅定,微弱的火苗搖搖曳曳總是熄滅,我連忙往微弱的火苗上小心翼翼地鋪放松樹枯葉,袖子好幾處都蹭到了灶灰。
“那是火引子,省著點用?!闭煞蛎黠@是讓我尊重他的勞動成果。這里我能做好的事情極少,丈夫卻讓我做自己最不擅長的事情,真是可惡。生火、擦炕、給孩子洗澡、做晚飯,我足足忙了兩個小時?!坝惺裁茨敲茨\的。”他悠哉悠哉地躺在熱炕上,看丈夫的表情他是想發(fā)牢騷的,但看在我第一次做這些事情的份兒上也就不挑剔了。在這樣的地方與這樣的丈夫一起生活讓我覺得人生非常渺茫。
失去夢想的鄉(xiāng)村入夜后一片漆黑,深深的睡意席卷了我疲憊的身體,我絲毫也不想動彈,想久久地沉睡下去。想著天亮后要干的沒完沒了的活兒,不知何時我昏沉沉睡著了。
天還未亮,晨起的公雞就喚醒了鄉(xiāng)村。村里的人們普遍早飯吃得早,農閑時節(jié)是這樣,農忙時節(jié)更是如此??赡苁且驗樵顼埑缘迷纾l(xiāng)下的一天感覺要比城市的更長。
要論清新舒爽,早餐前院子田間的空氣絕對是一級。清新的負離子吸入肺滲透到毛細血管的紅血球,暗紅色血球變成鮮紅色,這種感受只有在清晨空腹時才能感受得到。兒子的咳嗽次數(shù)也在奇跡般減少。
在鄉(xiāng)下從早晨撤飯桌開始就有了源源不斷要干的活兒,處理尾工、收拾庭院和倉庫等諸如此類的。此外,如果正趕上春耕,還需要翻地、分壟、播種,真是每時都有干不完的活兒。鄉(xiāng)下的每個活兒都是關乎生計的,除了生存,沒有追求物質以外譬如精神需求的附加功能,在這里為了養(yǎng)活軀體不停地勞作是唯一的生存法則。
反正以后要在鄉(xiāng)下生活了,我不想生活在鄉(xiāng)下還拿著城里的腔調。我也想試著勤快地活動活動身體。我換上鄉(xiāng)下衣裳,反正原本我城里的衣服也不華麗。其他人家都種玉米,我家卻實驗性地種了松樹。接下來,打理房后的花生地以及房前山下的空地就可以了。我努力回想過去關于農活的所見所聞還有丈夫和農夫們的建議,翻了地,分了壟,用鋤頭挖了坑,播撒了早熟的黃瓜、豆角、粘玉米和角瓜。這里的土質很好,不用施肥土地也非常松軟。
丈夫一大早收拾了房子四周,播撒了草籽,整理了倉庫,淘溝、砌窖、搭檐廊也是丈夫的活兒。他在山丘的那邊播撒了桔梗和沙參的種籽,移栽了前一年早已生根的沙參。在培育土豆、大蔥以及辣椒幼苗時,丈夫會利用間休空當去山上挖一把蒲公英和小根蒜,這些活兒他做得也很好。我是咬牙強迫自己做這些,但丈夫卻是真心喜歡干農村的活兒,身隨心動沒有壓力。丈夫認為這才是人過的生活,他無法理解我應付這些活兒吃力的樣子。
兒子像爸爸一樣起得早,他一整天都在院子、菜地里,玩得挺開心。雖然玩具都留在了城里的家,但他在鄉(xiāng)村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玩具。偶爾會因為沒有一起玩耍的小朋友哭鬧一番,但很快就被挖地洞的蟲子所吸引。兒子像他爸爸一樣適應力極強。
直到周圍的玉米地里冒出綠芽,我一直被干不完的農活追著弄得精疲力竭。鄉(xiāng)下的活兒有時節(jié),不是你想休息就能休息,也不是你想提早干就能提早干的。我開始認識到鄉(xiāng)下的時間看起來好似不經意、悠哉悠哉地緩緩逝去,但其實每個時刻都精準而冷漠。我癱坐在地頭上開始懷念手持咖啡杯,無事閑聊的城市時光。
許是憐惜我這個新手,以前糾纏著我的活兒隨著春天悠然地離開了。想讓自己活得像個人樣,我決定讓孩子乘坐校車上鎮(zhèn)里的幼兒園,之前孩子上學的事一直被擱置著。
校車司機是村小學倒閉之后離職的趙老師,通往我們家的路又險又遠,趙老師提議能不能把孩子送到山下的鄰居家,這樣他就可以直接在山下接送兒子。我不愿意每日見到鄰家女人,但暫時也沒什么好辦法。
我對山路上偶遇的少年本已忘得一干二凈。少年對我而言像是觀后即走的風景,是那風景中的人影。女人是村里的消息通,早已知道我們會下山送兒子。她一邊給女孩兒背上臟兮兮的書包,一邊從容地朝我微笑?!澳莻€女孩兒……”認出女孩兒的瞬間,我忽然記起了差點被我徹底忘記的少年。
有關少年的記憶竟離我如此之近,這個事實令我感到驚訝。少年到底是什么樣的孩子?少年和女孩兒是什么關系?我忽然對某個人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心,而且這種好奇心讓我心神恍惚暫時忘記對女人的芥蒂。“哎呀,你家是姑娘呀?像媽媽一樣漂亮?!蔽业脑捬圆挥芍?,她家的大門敞開著,生著銹且不對茬兒,發(fā)出吱嘎吱嘎的響聲。我讓兒子走在前面,隨后朝大門里面走進去,院子里隨處亂堆著燒剩下的玉米稈兒還有不知何時用過的礫石堆。
女人豎起耳朵打量著我身上披的鄉(xiāng)下運動服?!熬鸵粋€姑娘嗎?家里其他人呢?”從年齡看少年應該是女人的兒子,小女孩兒的哥哥,在鄉(xiāng)下人們一般都早早結婚生子,但說不定也不是這樣?!岸汲鋈ジ苫顑毫恕!毙∨赫驹谂说南ドw前仰望著我,面龐充滿著警惕像極了她的母親。
接孩子們的銀色夏利車轟隆隆地離開后,少年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好像忘記拿什么工具了,氣喘吁吁地跳進圍墻里。
少年看見我站在他家院子里疑惑地止住了腳步。我在那瞬間趕忙問道,“是你家兒子吧?”少年平緩著呼吸偷偷瞟了一眼女人的臉,低下頭從我們面前快速路過,一口氣跑進屋里?!笆俏覂鹤樱?。”女人苦澀地吐出一個名字。我沒再搭話。翔出來之前,我離開了那里回了家。
“翔,那孩子的名字叫翔?!彼谷皇悄莻€女人的兒子,翔長得一點都不像那個女人,我感到有些奇怪。翔見到我既不微笑也不打招呼,鄉(xiāng)下的孩子對不熟悉的人是不會隨便打招呼的。
丈夫在遠處苗圃里看守著綠油油的松樹苗,頭頂黑皮的黑松苗漸漸破土而出,山雞揮翅打鳴的聲音也越發(fā)清脆明亮。鄉(xiāng)村的山綠意盎然,終于擠走了春,迎來了生機勃勃的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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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會與翔走得那么近。
丈夫告訴我,翔是女人生女兒之前帶來的。女人不是這里的人,所以大家都不知道那孩子是誰的。我這才理解女人和翔之間的微妙關系。
那女人現(xiàn)在的丈夫是什么樣的人?鄉(xiāng)村枯燥乏味的生活出現(xiàn)了奇怪的人,讓我感到些許興奮?!笆裁词裁礃拥娜??你那么關心別人家的日子干嗎?”丈夫對翔家的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專心琢磨的是院子地窖里如何安裝起重機,他用電鋸鋸著角鐵自言自語道,“唉,是復雜家庭里的復雜女人。”丈夫最厭惡“復雜”,他的那句話多少暗示著他對女人家和那個女人的蔑視。
“是嗎?我說嘛……”丈夫對女人的態(tài)度讓我很滿意,也莫名地松了一口氣。女人看著丈夫的眼神誠實真摯,那眼神一直盤踞于我內心的某個地方。
夏日的地里雜草肆虐,庭院的草可以用鋤頭,松樹地里進不去鋤刃只得用手一一拔掉。除草工的工錢漲了,再說也請不起雇工。整個夏天我都與雜草無休止地斗爭著。
露水未干的清晨,我沿著背蔭的地方挪動著屁股拔著草,好奇為何瘋狂生長的雜草生命力如此頑強,比我們種植的農作物強那么多。露水或者雨水過后,除草時沒拔除干凈的雜草根又頑強地冒出田間地頭。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接觸到土壤就能生根發(fā)芽,這就是鄉(xiāng)下的雜草。
好不容易除完草,一回身兒起頭的地方又長出來新的綠草沖我奸笑。真是灰姑娘的命!大腿肌肉和腰部最后一節(jié)脊柱部位的肌肉酸得快要斷了。我這才理解過去奶奶們除草的姿勢,她們在直起長時間彎曲的腰時,“哎呦哎呦!”的話音就像被預約了一樣自動蹦出來。我的拇指和食指上染上的草汁整個夏天都揮之不去。丈夫是不除草的,我雖然也與他抱怨過幾句,可每每丈夫都說這才是真正的生活。
家里沒有養(yǎng)殖牛羊的婦女們給玉米地施了農藥之后就把它交給老天爺,悠閑地去打麻將了。除了為購置生活必需品一周去一次集市之外,我沒下過山,也沒想過融入到那些婦女之中。需要豎起耳朵才能聽明白的山東方言和嘩啦嘩啦的搓麻將聲讓我更加心煩意亂,我那疲憊且寂寞的心不能用那種方式得到安慰。
我的缺席對于村里的人們也沒有什么可惜的。我們是否在村里生活,他們依然聚在一起講某些人的壞話,傳某些人的新聞,打麻將以及輸錢。需要丈夫幫忙或者丈夫需要幫手的時候幾個熟人偶爾會上來。走在路上碰見了,還沒等我轉身,他們就在身后像參觀動物園稀奇的猴子一般嘟囔幾句。在這無情、乏味的鄉(xiāng)村里,我是他們的消遣品,他們是我的風景。
那時,我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寂寞,且用身體領悟了疲憊不堪是什么意思。鄉(xiāng)下的生活就是字面上的“生”“活”,丈夫說的真正的生活與我向往的生活之間差距很大,我忍受不了這種差距。
那段時間,鄉(xiāng)下送給我的一點慰藉就是翔。自從兒子到山下的女人家坐校車之后,有時下午我來不及下去接兒子,而翔在不趕羊的時候偶爾也會把兒子給我?guī)蟻怼?/p>
翔話不多,愛用微笑替代回答,一定要喚我時就叫我“嬸子”。每次聽到這個稱呼我都一驚。女人比我小兩歲,翔那么喚我其實沒什么問題。不希望在翔面前顯得歲數(shù)大不過是我的一個幻想。
翔若是送兒子回來,一般在我家逗留許久才離開。丈夫下窖試運行起重機時,翔就和兒子一起站在地窖旁向下扔螺絲刀、電焊帽等工具。翔好奇我家衛(wèi)生間坐便器的原理,感嘆玻璃做的天窗,對用遙控器操控松樹地的灌溉設施充滿了興趣。
有時我拿桃子、葡萄等吃的讓他拿給小女孩兒,可是翔每次都微笑搖頭,微笑是那孩子另一種拒絕方式。我尊重翔的拒絕,像村里善良粗獷的婦女們那樣為了表示親切把東西硬塞到口袋里的事兒一次都沒有對翔做過。翔十分理解我的這種尊重,也因此而感激我。他會從我沾滿泥土的手里把老黃瓜接過去或者悄悄把兒子騎遠的自行車送回來。
有一次他雙手捧著什么東西跑了過來,原來是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只褐色小野雞。“要放進紙箱子里,不然一轉眼就會逃跑的?!笨粗埾渥永锼奶庯w竄的野生小野雞,不用多說,兒子自然興奮不已?!案纾愣嘧字痪秃昧??!眱鹤油ω澬?,“因為是野生的容易死掉,特意拿來給你的。大人們要是知道了,哥可有的受了?!毕璐鸬?。
看著我書桌上落滿灰塵的幾本書翔咽了一口唾液,我特意取了幾本漢語書給他,告訴他想看就拿去,可翔笑著揮了揮手。我能感受到,那孩子羨慕的不是我的書,而是我所擁有的城市痕跡。
我身上的感覺與玉米村這里截然不同,對此翔表現(xiàn)出強烈的好感。他好奇其來源,就總喜歡徘徊在我的周圍?;丶抑埃枰欢ㄒ性趶N房門框上,看一會兒我在做的事情,像做黃瓜泡菜或者熬醬湯等?!拔壹乙搽绱筢u,可是跟嬸家的不一樣?!甭犃诉@話,我朝著翔十分自信地笑了笑。翔說我的醬湯味道好,那話應該是真心的。不只是翔,我知道這個村莊還有城里的漢族朋友們都喜歡我做的醬湯和泡菜。
翔的家里也有值得炫耀的美味,那就是小女孩兒的奶奶親自腌的酸菜?!皨鹱幼约鹤雠莶撕痛筢u吧?”有一次,翔那么問道,我不覺有點難過。翔的母親經常去街坊四鄰家串門沒時間做飯,而我與他的母親不同,會為了給家人準備三餐花費很多時間。為此,那孩子常常帶著尊敬的眼神看著我。
雖然泡菜我還可以湊合做,但壓根兒就沒有勇氣去腌大醬。與翔的家里一樣,我們家的大醬也是婆婆親自腌完送來的。我和那個女人都老成奶奶的時候,不知孩子們能否繼續(xù)品嘗家里做的大醬和酸菜。
廚房里彌漫著濃厚的醬湯味兒和爽口的泡菜味兒。我與翔你一句我一句地閑聊著,感覺我與那孩子相識已久,就同那次被山路上開放的紫色春花吸引時那一瞬間的感覺一樣。
“吃完晚飯再回家吧?!睘榱巳ナ⒗苯丰u走近廚房門的我與站在那里的翔擦身而過,比我高一頭的翔堅實的胸肌讓我心中一顫。“不,要回去,家里倩倩等著呢?!毕杩粗菔斓呐莶搜氏铝送僖海€是紅著臉快速從我面前逃走了。那時,我忽地想起在山上第一次見到翔的樣子。
不知為何我莫名會被一個連來歷都不清楚的少年吸引,同樣,翔對于我的來歷也不了解。翔聽到我與兒子說朝鮮語時偶爾蹦出的幾個漢語詞匯會問,“嬸子是中國人,還是韓國人?”
太陽西斜的下午,有時我會故意磨蹭不下去接兒子,我總希望翔能把兒子送上來。翔要是沒上來,我會情緒低落不得不自己下去接兒子。但當我得知他是去放羊了或者去鎮(zhèn)里跑腿了,心里的別扭就不由地消失。
丈夫把鄉(xiāng)下的夏天過得紅紅火火。房子周邊的設施工程終于告一段落,跟著就開始準備喂養(yǎng)一百多只雞雛和幾只大鵝。丈夫可能聽聞土雞蛋的價格又漲了,也許是想認認真真地從事養(yǎng)殖業(yè)。地里的小樹苗還沒長成,我們需要其他收入貼補生活,丈夫經常出去見一些有可能用得上的人。
天氣轉熱,城市變得悶熱起來。以青山為背景建造設計的獨特傳統(tǒng)式土房,不論在城市還是在附近都是少見的風景。草屋頂上爬滿了順著山梨樹生長的瓠子,嵌在如畫的風景里顯得格外憩靜。丈夫不出去的時候,朋友們會來找他。他們回去之后口口相傳,回過頭來我家草屋拜訪的人們絡繹不絕??腿藗冏诖笈簧匣蚰纠扰_上,迎面吹著涼爽的山風,就像出來野游的孩童般歡愉。
從院子里親手摘取地里的黃瓜、西紅柿、生菜、蘇子葉、辣椒等也是饒有興致的事情。在城里生活完全忘記了黃瓜是那么脆甜,生菜葉是那么柔嫩,西紅柿汁是那么濃郁。每每我發(fā)現(xiàn)大小適中的黃瓜和茄子從巴掌大的葉子中露出一半臉,心中都充滿了收獲帶來的成就感,即使被根莖的小刺刺傷手指也心甘情愿。西葫蘆大醬湯、笨雞蛋炒大蔥、小土豆醬牛肉,有機蔬菜的天然味道以及朝鮮族房屋的異域風情加上山里的清新空氣渾然而成的獨特風味讓這些極其普通的菜肴變得津津有味。
品嘗過這種味道的人們開始向城里的朋友推薦接著又帶著朋友再次光顧。五六位、七八位客人我一人還能夠顧上,超過十位的團體尤其是有領導參加的,我一個人就疲以應對了。
丈夫的老朋友計劃聚餐的前一天,特別安排要做烤豬排,烤豬排需要一個人翻來覆去烤2個多小時,就算我有四只手都不夠用。“烤豬排?我一人怎么弄?”我問,丈夫像心中早有謀劃的將軍莊重說道,“叫上翔吧?!?/p>
5
吃完早飯后翔自己緩緩上來了,丈夫帶著翔去市集買了豬排、蛤蜊和蝦。他們把排骨固定在鐵桶截成的燒烤臺上點燃炭火,慢慢翻轉排骨開始烤豬排。
我收拾完屋子,洗完了包飯用的蔬菜后,拌了個涼菜,卷了幾卷紫菜包飯。丈夫前往高速客運站迎接客人,初來這里的人們常會覺得彎彎曲曲的山路特別難走。
烤排骨的香味彌漫整個院子的時候,幾輛車朝著前院空地駛過來,一臺吉普車加上兩臺轎車,人數(shù)比預期的可能還要多。吱——車停了,從車門涌出一群長期生活在城里的人。
男人們環(huán)顧著房屋、菜園、青山,女人們扎堆兒喧鬧著。自由生長的野生樹木、小草、花朵與城里文明有序的景致差異令他們興奮不已,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嬉笑說話聲打破了山村的寂靜。
烤著豬排的翔新奇地看著這些人。城里的人們看到鄉(xiāng)村隨處可見的樹木花草以及塵土所發(fā)出的贊嘆,對此,翔好像是無法理解的。翔偷偷關注著這些人的背包、相機、墨鏡,好奇穿著戶外登山馬甲年輕男人手里拿著的攝像機,他看丟了魂兒,連我走近了都察覺不到,豬油滴落在火紅的炭火上瞬間就蒸發(fā)成煙霧。
“差不多了吧?”我問道,翔嚇了一跳夸張地點了點頭?!澳侨〕鎏炕穑又具@個。”我把洗干凈的牡蠣、蛤蜊、大蝦分別拿給他。丈夫在房前老白楊樹下搭了遮陽棚把兩個原木桌拼在一起當餐桌,蔬菜、小菜、調料、餐位盤已經擺放好了。客人們就坐后吃排骨期間,把海鮮烤好給客人就可以了。
依照酒桌的禮節(jié)他們先敬主人——丈夫和我一杯酒。某某醫(yī)院的副院長、某某公司的經理、某某機關的科長……還有女同事們圍坐在一起,從山上吹過的微風紅潤了他們的面頰。
女人們夸著山美、房美,男人們也羨慕我們能夠在這樣空氣清新的好地方生活。我心里暗自嘟囔,“哼,是啊。單純只是瀏覽風光,那永遠是美的?!迸e著酒杯的手上傷痕還沒有褪去,我故意把手背往里側轉了過去,那是被鋤頭弄傷的。
有位男士曾與我有過一面之緣,他開玩笑道,“嫂子現(xiàn)在完全成農村人了?!蔽乙残χ{侃,“是個村婦?!边^來游玩的城里女人們身著今夏新款連衣裙、T恤是那么靚麗奪目,而我穿著過時的短褲和T恤,自己瞧著都覺得土氣十足。曾經我也是像她們一樣時尚啊,我心底忽覺一股悲涼連干了兩杯酒。
丈夫一如既往地沒有任何察覺,希望我能一直同席陪坐,可我找了個理由躲出來了。酒過三巡的男人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女人們也覺得自己溫柔可人,看情形其中有幾對并不是夫妻。我端著前一天提前鹵好的肉去找翔,這是我特意為他準備的。他正烤著海鮮,“餓了吧?邊吃邊烤吧?!毕杩隙ㄔ缭缬眠^早餐,他搖搖頭靦腆地笑了笑。他雖然經常來我家里,但從沒在我家一起吃過一頓飯。這次翔沒有拒絕,跟我學著翻動烤盤上的肉,翔說他是第一次見過這樣烤肉。
“怎么樣?好吃嗎?”翔學著我蘸上孜然調料,把肉放進嘴里笑道,“好吃。跟羊肉串差不多,但又不太一樣?!毕柩劾锏男σ鉀]有說謊。翔把我拿過去的一盤鹵肉吃了個精光,像足了鄉(xiāng)村男人的吃相。那邊,城里來的男人們圍坐的飯桌上,每人面前擺著的只不過是一兩根排骨卻下得很慢。
翔吃著肉但視線經常朝著那邊的飯桌移去,城市男人們說話的談吐、話語里蹦出的都市單詞,可能讓翔感受到了新的世界。他的目光時常落在那些飄著脂粉味,用手帕擦著汗珠皮膚白皙的女人身上,尤其是那個身著花紋連衣裙最年輕的女人??粗约荷砩纤貎舻腡恤,許是剛剛連續(xù)喝了兩杯酒的緣故,我不禁對翔說,“那個女的連衣裙很漂亮,是不是?”我并沒有喝醉,可說完那話馬上就后悔了。對孩子一般的翔,我到底做了什么!
翔聽到我說的話驚慌不已,像是記不得自己犯過什么錯的孩子,老老實實地站在那里不說一句話。他低著頭翻了兩塊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頭看了一眼我的臉說,“衣服好看,難道人也好看嗎?”說著翔可能也覺得不好意思,立刻低下了頭。我聽了那話也嚇了一大跳,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翔什么時候長這么大了呀。
“喂,這里再要點泡菜!”丈夫朝著我喊道?!昂玫摹qR上?!蔽伊⒖唐鹕磉M了廚房。翔獨自坐在那里繼續(xù)彎著腰翻著紅蝦。
我取泡菜的功夫,翔端著最后一盤烤蝦去了那桌。我拿著泡菜出來時一晃眼看見翔夾在城里人中間站著。翔對那些人好奇,同樣,那些人對翔也好奇,不斷叫住他問這問那的。
“是休學了嗎?多大了?”翔吞吞吐吐回答了他們的提問,生怕再問到其他慌忙離開了。我走近他們時,其中幾個人正在對城市日益惡劣的環(huán)境高談闊論,“這些孩子上了城里就成為所謂的‘農民工’了?!绷硗庖粋€人回道,“附近如果有想上城里打工的人就趕緊聯(lián)系我,這些人不懂鄉(xiāng)村價值。”翔回到剛剛烤海鮮的地方繼續(xù)烤最后一盤鹵肉,他臉上的表情認真且冷靜,不知翔聽沒聽見那些話。
客人們那邊好像喝差不多了,他們打開放在白楊樹中間的練歌機唱起了抒情歌曲,陶醉在山風與草香的氣息中,沉浸于微妙的氛圍里。我草草刷了碗筷兒出來一看,翔坐在火苗將盡的炭爐旁,眼睛睜得溜圓觀看著城里人的自娛自樂,翔被那些青天白日里理直氣壯沉迷歌舞娛樂的所謂高尚的城里人迷住了。
讓翔看到這一幕,客人們感到有些不安,就像讓孩子看見色情錄像?!俺燥柫藛??”我走近翔問道。“嗯。吃了很多?!毕柽@才回過神來起身收拾空盤子,他幫著把炭火熄滅后撿走了桌旁的空瓶子。
“嬸子,沒啥事我先走了?!笨腿藗儭拔拿鳌钡穆曇糁饾u變得“粗野”時,翔下山回家去了,走時還回頭環(huán)顧了四周,經過轎車時他盯著明亮的車窗玻璃看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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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后,我們忙的時候就叫上翔來幫忙。翔特別有眼力,很快熟悉了我家的事兒,沒犯低級錯誤也不亂說話。翔不僅聰明還很沉穩(wěn),看著那樣的翔,我偶爾會好奇是什么樣的男人把這樣一個孩子送進那個女人的肚子里。翔不像那個女人,當然,更不像那個女人的丈夫。
進入雨季連下了好幾天的雨,之前村路就到處坑坑洼洼的,如今因泥濘更加慘不忍睹。不管是送孩子的校車,還是我們的轎車都因為惡劣的路況而費盡心力。剛夸耀能享受含著雨珠、青翠欲滴的草木以及清爽的山里空氣,現(xiàn)在卻因為挖渠排放壟溝的污漬水,雙腳陷進泥湯里弄臟了褲腿而心情不爽,濺到泥水的衣服感覺怎么也洗不干凈似的。
依照丈夫說的,這才是“生活”,可我已經對這種“生活”厭煩了。如果這才叫“生活”,不如進叢林里過原住民的生活,那不是更“生活”嗎?我向往著鞋子不會沾上泥土的城市人行道,突然想到會不會是因為有我這樣的人才出現(xiàn)了城市。
我們過來看房子的時候就說要修路,但傳聞始終是傳聞,它隨風來又隨風散。那次暴雨過后,我?guī)е鴥鹤尤ナ屑娴目匆娧b滿小礫石和紅山沙的貨車。有的時候傳聞真正落實得總比期望的晚,那個臭名昭著的村路維修計劃就是如此。
這次久違的一次外出除了買一些日用品外,還領著兒子去了游樂場,我們直到日落時分才回家。出了城市的路,我駛向另一頭通往鄉(xiāng)村的路。曾經渾身傷痕的土路換上了厚厚的新衣,目前雖然仍是泥土與水泥層之間鋪就的礫石路,但比以前的土路更寬更直,看起來與遠處相接的城市道路更協(xié)調。
偶爾有小狗從路邊的家里跑出來在新鋪的路上撒泡尿,做晚飯的婦女們常常會拎著一桶桶臟水灑到路上。農閑季節(jié)村里的男人們經常外出打零工掙錢,騎手們的摩托車前方掛著沉重的工具包隆隆飛馳著,他們大多是在就近的鎮(zhèn)里或者附近村莊做瓦工兼木工的農夫們。他們不斷抱怨著新修的礫石路太長,路面上總有不斷蹦起的石頭。有個摩托車后座上坐了個戴綠色圍巾的女人,身上運動服上留著斑斑點點的白灰印,好像是和那些男人一個隊的。鄉(xiāng)下的婦女雖然脾氣粗暴,活兒卻干得好。有的女人比男人掙得還多,平時夫妻間的對話就好像在表演“東北二人轉”一樣。
我該怎么描述翔家里的氛圍呢?他們家吱嘎作響的一扇大門和掉了漆的房門永遠半敞著,那門好像不是為了對外敞開著,倒像是要吐出屋子里滿滿的昏暗,大部分時間房子都沉浸在寂靜之中。
因為兒子上幼兒園的事情我經常會去翔家,但只是走到院子里,從來沒進過屋里,我從未仔細看過那個女人丈夫的面容。有時我?guī)е艑W的兒子轉身回家時,偶爾會從里面?zhèn)鱽砟腥撕叱穆曇?,那是因賭博輸錢酒后哼唱的聲音。繁星燦爛的夜晚站在門廊上往山下看,從微弱燈光的翔家不時會傳來哐哐砸東西的聲音以及男人女人混雜的叫喊聲。
男人懶散不愿意干活兒,家里債務都是女人背負著。有一次女人半夜找到我家想借錢,我因為只穿著睡衣就沒起身,丈夫套上短褲出去了。丈夫在外面嘀嘀咕咕好一陣,哐的一聲他開門進來,從柜子里掏出一沓錢數(shù)了起來?!罢α耍俊蔽覜]給丈夫好臉,丈夫也不敢直視我的眼睛?!爸毖?,說是下個月就還,鄰居之間相互關照一下嘛?!闭煞蚪o完錢,進屋說了好多,好像在辯解些什么,然后就鉆進了被窩。
女人說話算話,下個月真就把錢送來了。聽說女人挖東墻補西墻的本事了得,不做零工的女人憑啥本事借到那么多錢呢?我很是好奇,但從來沒有問過翔,關于那晚女人來找過我家的事情也三緘其口。
快到家時,天色已晚。經過翔家再去我家的路上新開了一條路,我是從那條新路上來的。經過那個岔口時,我看見有兩個人站在昏暗的路邊。因為天色暗淡看不清前方,我開過他們身旁時才看清其中一人就是那個女人。
女人好像剛剛搭那個男人的摩托車從鎮(zhèn)里回來的,她穿著露出大腿的迷你裙與男人有說有笑,剛燙的頭發(fā)散在隆起的胸前,時而用手往后撥弄著頭發(fā)。
車子駛過他們時,我禮貌性地搖下車窗輕輕鳴了一下笛。女人向我揮了揮手,不知有什么好笑的事她笑得格外燦爛。那天,女人有點微醺,躲在女人身后的那個男人把摩托車轉向山路,等我的車開過去之后,他很快將女人的手提包掛在車把上。
“你可真是,啥事都好奇?!睂ξ夷慷玫挠嘘P女人的這一切,丈夫絲毫不關心。
“沒有。那個氛圍很奇怪。那么晚了,一對男女還騎著摩托往山上走?!闭煞蛟谂赃吺箘诺剞糁b控器像沒聽到我的話。我很認真,丈夫卻不想再聊有關女人的話題?!拔襾碇埃悴皇歉莻€女的挺好的嗎?”我一直想對丈夫說這句話但都沒說出來。丈夫啪地摔了遙控器,沖著我說道,“瘋婆子……誰跟她好?”我閉上嘴,“不是就算了嘛?!笔掷锓菰诶渌锏睦涿娌唤坂托ζ饋?。如果與我的生活無關,我也不想過多了解有關女人的事情。
可真有那種與其他生命沒有任何關聯(lián)、獨立存在的人生嗎?世界本就是像織布時經緯線交織呈現(xiàn)出的無數(shù)個人生的一幅畫。
關于女人的事情,我不能親自問翔。我平常見到他一般都是一走一過地問道,“媽在不?爸在做什么?倩倩聽話嗎?”等等日常的寒暄,而翔的回復差不多也是“媽去哪里了。爸今天去放羊。倩倩一向那樣,小孩兒嘛?!敝悺O鑼@個女人又能了解到哪里去呢,況且翔有必要一定知道什么嗎?因此,關于女人的話題我也不打算再提了。
處暑過后,清晨的空氣稍有些涼意,午后的日頭卻更毒了。山村的天空碧藍如洗,所有的植物停止了生長進入迅速成熟階段。轉瞬間地里的雜草不再瘋長,地里顯得有些空落落的,就像母親送走了頑皮的孩子。沒了農活兒,我在地里享受著不安的平和,不時去看看這邊的地又瞅瞅那邊的地。
適逢我的駕證也到期了,我決定進城辦理新證并順便看望朋友,那些平時與我漫無邊際閑聊的朋友們早就說想念我催著我過去玩了。
進城前不久,翔幫我烤羊后腿時說道,“我的朋友們幾乎都進城了,在城里掙得多?!彼终f,“其實我媽身體不是很舒服,一開始我以為嬸子更年輕呢。”炭煙飄上來,翔左右來回扭著頭不時用手背擦一下鼻子,他可能意識到我心疼的眼神抬眼朝我笑了笑,厚厚的嘴唇中間露出雪白的牙齒?!翱梢彩?。論病我爸肯定更重,天天喝酒身體怎么受得了?!彼盗舜堤可系幕?,“我以后想成為像叔叔一樣的男人。多好呀。認真掙錢,有可愛的兒子,還有……”翔嘰嘰喳喳高興地說到那一句突然止住了。炭火燒了上來,翔趕緊用瓶里的水嗤地澆到紅紅的火苗上面。
翔說自己想成為像丈夫一樣的男人,那么他夢里的女人是什么樣的人呢?那天翔干完活兒,靦腆地望著我轉身離去。長大后的翔也會有女人,這件事雖是將來的事,但讓我感到無比陌生,無法想象也描摹不出來那個女人的樣子。
因為打算在朋友家留宿一晚,我把兒子交給丈夫后一個人開著現(xiàn)代途勝駛出村莊,經過翔家時遇見女人剛串完門回家。她親切地問到我的行程,“有事進城……”我隨便回復著女人順便瞟了一眼圍墻里。每次我們給翔零花錢都被他拒絕,這次回來想著怎么也要給他買雙鞋子。
從房后羊圈處傳來爭吵聲——是翔的聲音。我還沒有啟動車子,他繼父的聲音立刻蓋住了翔的聲音,“狗日的!淫婦!又串到哪里去了?我今天非把你……”不堪入耳的謾罵聲混雜著打碎玻璃的聲音傳到圍墻外。我不想在那種地方逗留一秒鐘,急忙踩了油門離開。
如果我是翔,會離家出走上百回的。也是因為這樣吧,我從城市來到鄉(xiāng)村見到獨自坐在山上的翔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只是與那孩子第一次照面時我是一個人,在這點還是超出我預想的,至少我不想以那種方式獨自一人上山。
7
可能是與鄉(xiāng)下陳舊、寂靜、簡單明了形成鮮明對比的緣故,久未進城的我感覺城市十分復雜且陌生。從前的我不是已經習慣了在城市近距離面對陌生面孔也能漠然地擦肩而過嗎?如今我卻第一次感覺到城里的馬路如此擁擠,車子如此嘈雜,行人如此多,這些都是我過去沒有意識到的。不可思議的是我那么討厭鄉(xiāng)下,然而此刻在這喧囂繁雜、人潮洶涌的城市里卻無比清晰地想起了它。
朋友進女兒房門之前需要敲門的場景也讓我非常新奇。在鄉(xiāng)下,人們會隨時跑到鄰居家門前喊道,“在嗎……”有的老人連招呼都不打就直接進院,私生活這三個字對鄉(xiāng)下人來說沒有一丁點的概念。我偶爾會浮現(xiàn)出一種想法,這是不是城市為了把每個人分離開而采用的方法呢?
駕駛證續(xù)展手續(xù)辦得不太順利,朋友又再三挽留,我就在城市多留了一天。丈夫接到我的電話冷冷說了一句,“知道了?!本土塘穗娫?。丈夫可能誤會我想在城市多待一晚,但其實我在城里就像一個去別人家玩的孩子一樣不安。朋友們一如往昔海聊著,而我卻不自覺地看著時鐘好像小媳婦生怕錯過飯點兒一樣坐立不安。
辦完事買完給翔的“阿迪達斯”鞋子,開車上了高速,我才稍微安定下來。城市在身后向我揮手,就像送嫁的母親依依不舍。望著在后視鏡里漸漸遠去的城市,我心中涌起對城市生活的種種不舍。在城市懷念鄉(xiāng)村,在鄉(xiāng)村又向往城市,我永遠都不是一個活在當下的人。
所以,晚一天歸來的我對鄉(xiāng)村也一如既往般的陌生,只不過是離開了一晚的時間,但一切都好像變了。車輪下的礫石們用著我聽不懂的語言竊竊私語,同這次隔了很長時間進城所感受到的城市陌生感不同,這是曾經熟悉的事物向你隱瞞了某種秘密,抑或是對你背叛了什么的一種隱瞞,更多的陌生感則源于路邊村婦們躲閃著我的眼神。
“咋了?有啥事兒了?”丈夫正在倉庫修理發(fā)電機。他用沾滿黑色機油的手背擦了一下臉,透過機器中間看著我,“能有啥事?”丈夫一向不喜歡告訴我真相。我猶豫著進到屋里,發(fā)現(xiàn)炕上收拾得非常整潔,心里很是不痛快。我在家時丈夫從不疊被,可現(xiàn)在被櫥里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廚房洗碗池上幾個碗碟摞在一起好像剛剛洗完,平時地磚容易留污漬,沒想到現(xiàn)在擦得也挺干凈。我的直覺告訴我有女人來過,心里的怒火騰地燒了起來?!皶钦l呢?”我幼稚地希望不是山下那個女人。
姨媽來給做了飯,還一起玩兒來著。兒子晚上回到家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說女人帶著小女孩兒來的。我的心情瞬間無比糟糕但卻不知怎么表達心中的不適。
“你沒在家,那女人上來照顧了一下兒子,不是我叫的。”丈夫好像在描述別人的事情。丈夫是個鈍感的人,根本不會了解我的心情,也不會察覺女人的小心機。那個女人疊著丈夫蓋過的被子,給丈夫和兒子做吃的,我心里不自然地做出了很多假設和想象。丈夫沒事人一樣悠然地看著電視,如果他是個玩具,我肯定會忽地上前把他拆解個稀巴爛。不管發(fā)生或沒發(fā)生什么,在這種事上丈夫至少要對妻子維持基本的禮貌。
“我現(xiàn)在心情很糟。別的女人動我的家當,我很不高興?!弊罱K我還是咬著牙逐字逐句說出了我的心里話,丈夫呆呆地看著我一臉不解,果不其然丈夫到最后也沒能理解我的心情。
要是今天晚上痛快地下一場雨的話,我真想明早一個人去采松茸。
第二天雨沒有下,王家媳婦卻來找丈夫了。身穿紅色緊身衣的王家媳婦看著就不好惹,她跟著村里陳家媳婦一起來的。那時我在做什么來著,可能是要準備喂雞?我好像端著玉米面盆兒去了后院,雞群撲著翅膀向我跑來,我往長長的料槽里撲簌撲簌地撒著玉米面,它們踩著我的雨靴飛撲到料槽邊一頭扎進去吃個不停。
小狗緊跟著我的腳后跟追到了前院。丈夫坐在木廊臺上磨著鐮刀,兩個女人分開站在丈夫身旁?!奥犝f金子叫艷麗過來的?”王家媳婦跟丈夫竊竊私語著,艷麗是山下鄰居家那個女人的名字。陳家女人聽見我過來的動靜懟了一下同伴,明顯要裝出一副沒什么事兒的樣子。陳家媳婦挨著我家松樹地邊界種了玉米,我突然想起春天播撒松樹籽時曾與那個女人因為邊界的問題有過一些不愉快。那件事情過去了幾個月,沒想到現(xiàn)在還要遇見那個充滿嫉妒眼神的女人。
丈夫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在磨著鐮刀,他把長著好看紋理的磨刀石浸泡在水中再把鐮刀放上去,這樣就能把它磨得圓潤些?!凹t色緊身衣”看見我露出了尷尬的笑容,“嗨,你別想多了。金子怎么會是那樣的人,是艷麗那婆娘嘴賤?!标惣遗祟┝宋乙谎郏又凹t色緊身衣”的話說道,“我們只是……鄰村的人都在傳艷麗睡了金子……”看到我凝固的表情,陳家女人立馬閉上了嘴。
胸膛里的心臟微微顫動,不!是在呯呯震動,此刻的我感覺就像去朋友家玩兒被大人迎面潑了污水,羞恥心與屈辱感頓時襲來。我繞過兩個女人走向后門,希望自己至少不要在她們面前面紅耳赤。
“主要是那婆娘勾搭的男人太多了……”鐮刀與磨刀石碰撞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像年久失修的門一般刺耳?!凹t色緊身衣”說要回家跟丈夫道別溜掉了。
此時,我才明白車輪下的礫石為何竊竊私語,路上遇見的村婦為何是那樣的眼神。我在我曾經輕蔑過的村婦們眼中是多么可笑啊,自己活得像個傻瓜,卻渾然不知自己是多么可笑!
胸膛的怒火還在燃燒,我想摔了盆遠遠離開,但這會兒也不知能去哪里就上了山。我沿著山路呼呼往上走,山沉默著,似乎也在看著我的臉色,沉沉地嘆息了一聲。此時的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過了半山腰,發(fā)現(xiàn)松樹砍伐后留下的一片空地,我徑自走了過去。村莊背靠著連綿起伏的山巒正狡黠地仰視著我,漆黑的彎路兩邊密密麻麻地趴著大小不一的房子,我狠狠地瞪了瞪它,覺得它比任何時候都骯臟可惡,把我這個呆笨的傻瓜完全蒙騙了過去。即使住在山邊也不一定絕對單純,那些惡劣根性偽裝成淳樸的模樣,就像蹲坐在早市的某一角落販賣假藥材的農村老奶奶一樣。
其實,我就是下了山又能做什么呢?與尋常村婦一般扔鞋、罵人、抓老公的頭發(fā)嗎?我已經變成笑柄了,即便那樣做也不會變得多么高尚。
我不知道那個時候翔早已在我不遠處,那次我與翔的對話尷尬不已,是頭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嬸子?”聽到叫聲,我費力咽下了痰,轉身瞧見翔跨坐在草坪的木墩上。翔確定是我,害羞地搓起了雙掌。
“是我。”我好不容易回應他。
“沒下雨,沒有蘑菇呀?!毕璧皖^看著草地。過了一會兒,翔說道,“等下了雨,我采松茸給你。我知道哪里長得比較多?!毕璧穆曇粲行┥硢?,他的臉被樹蔭遮住了,翔的太陽穴部位好像有點淤青,我瞥了一眼沒看清楚,許是我看錯了。
我只好吞下憤怒自己下了山,把翔一個人留在那里。
后來,有個村婦說山下鄰居家的男人把女人給打了,女人氣不過轉身又扇了翔一耳光。王家“紅色緊身衣”和前去打麻將的村婦們對這一傳言嗤之以鼻,“傻娘們兒,自己造的孽,打什么無辜的孩子呀?!?/p>
8
趙老師聯(lián)系我說路況變好了可以把孩子直接送到家了,“明早我準時到你家門口。”趙老師表現(xiàn)得挺殷勤。這回不用再去翔家了,不用天天見到女人,翔也不用偶爾送兒子回家了。路,其實就是這樣,不論是好走的還是難走的,只要有路就有人在上面走來走去。
我雖然下了山,但不等于和丈夫停止戰(zhàn)爭。丈夫在我面前表現(xiàn)得比我坦蕩,為了我曾受過的屈辱,我專挑重話、狠話反擊丈夫。“神經??!”丈夫扭過頭說,這句話真的快讓我瘋掉了。我們倆第一次開始了長時間的冷戰(zhàn)。
家里的氣氛已降到冰點,丈夫養(yǎng)的雞因為偷吃了太多畜鹽一個早晨死了三十多只;家里的下水管堵了,只得撬開浴室地磚弄得到處灰塵飛揚;兒子一個人在圍墻上玩耍時摔下來把胳膊整骨折了,這個時候所發(fā)生的一切對我來說真是雪上加霜。
奶奶家離醫(yī)院比較近,我把孩子送到了那里。因為思念兒子,我心里總感覺空落落的,連續(xù)好幾天都感覺空虛乏味難以忍受。但是一想到丈夫不會察知我所有的感受,又覺得自己特別委屈,就想趕緊從壞情緒中走出來。
夏天最后一場雨之前,丈夫不理會我的感受仍然決定要請幾位村里的人吃飯,上村的老陳、隊長老三和跟丈夫走得近的老侯還有下一期隊長候選人治保主任老王。與我們平時有聯(lián)系或者過日子能用到的人都叫上了,村里人的嫉妒和排斥是用羨慕與贊揚包裝起來的,很難在他們那里找到對自己真心友好的人,所以丈夫很早就想安排的飯局拖到現(xiàn)在才落實。
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丈夫慷慨地拿出了珍藏的酒和肉。男人們一邊夸著我的獨特廚藝,一邊高興地喝起了酒。為了活躍氣氛,丈夫不顧身體連續(xù)干了好幾杯高度白干兒。鄉(xiāng)下漢子逐漸喜歡上丈夫的豪爽,開始互相頻頻敬酒。
門敞開著,我在院子里給隨處溜達的雞撒著玉米面。那天丈夫和男人們都喝多了,隊長老三身體踉蹌地走下廊臺,老陳跟上前扶住老三,男人們沒等走到院周的白楊樹林就尿在了角落的空地上。老王在屋里呵呵笑著喊道,“喂,叫上艷麗,你們趕緊的?!甭牭脚说拿?,我心里惱火了起來,難不成這個村里所有的男人沒了艷麗活不了嗎?老三酒后大舌頭音從空地傳來,“艷麗?我們鎮(zhèn)的名流?那婆娘,上次她讓馬鎮(zhèn)長開心了,今年應該能拿到政府扶助金呢。”老三撒完尿,提了提褲子說道,“你早就嘗到了吧?”老三看起來醉得不輕,不知自己在說什么,也沒意識到我站在院子里看著他們?!鞍?,老哥……咋了?難道老哥不是?”老陳也提著褲子呵呵笑了,“王慶偉那家伙是個龜公,那婆娘是他財主?!?/p>
兩個男人嘿嘿笑著像木偶一樣搖晃著四肢從我前面經過,“讓弟妹見笑了,是玩笑,玩笑!知道不?我們土包子愿意說粗話……”我側過身來讓他們過去,哪一句是玩笑,哪一句是真話,我已經分辨不出來了?!班拧撸拧崩详惪人詭茁曄壬系嚼扰_,他轉身扶老三胳膊時,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那是同謀者之間才有的只可意會的神情。
從大敞的門里傳來丈夫的聲音,“王哥,再說一遍,不要叫那女的。我一點兒都不想同她坐在一起。”也許他們從丈夫的表情里看到了堅決的反對,屋里持續(xù)了一段時間的沉默。
“不管怎樣,還了丈夫欠下的債,還供兩個孩子上學,這就是她的能力,不容易呀,一個女人?!痹诖謇?,女人的生存手段早就是公開的秘密了,我是在翔離開之后過了很久才聽說這些的。
女人來到村莊時不過是個十九歲的未婚媽媽,被女人纖細的手牽拽到這里時的翔還是個愛哭鼻子的三歲小孩兒,收留他們的是村里進了幾次拘留所也沒戒掉賭癮的蓬頭鰥夫。后來,他欠的債越來越多,女人也變得越發(fā)性感。
還有人說,就在那天下午,王家“紅色緊身衣”跑到女人家里,雙手插在腰間罵了好一會兒,還沖女人扔了鞋,撕扯了女人的頭發(fā)?!凹t色緊身衣”不愧是山村的女人,她慫恿女人的丈夫若是個男人就下手毒打一頓女人給大家伙兒看看。如果可以的話,她想把全村的女人們都召喚過去扔鞋子羞辱女人。這才是“紅色緊身衣”上次找上我家的真正理由。
那天晚上,我等待已久的雨下了整整一晚,整個村莊電閃雷鳴,轟隆隆的雷聲像極了男人毆打女人時抓狂的聲音,群山和土地整個暴露在雷雨中沒有任何地方可以閃躲。早起推開門,空氣中混雜著雨腥味,石梯旁山的淚痕清晰可見,田地被眼淚浸濕了頭發(fā)靜靜地躺臥著。天空晴朗沒有掛一片云彩,眼前的世界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早早上山的婦女們戴著頭巾隨著她們走路在綠叢中一晃一晃,不管如何,這個時節(jié)的松茸總是珍貴鮮美的。
還沒收拾完早餐桌,翔出現(xiàn)在我家木廊臺,手拿的綠色布袋子里裝滿了松茸?!皨鹱?,是松茸。跟豬肉炒著吃,好吃。”他頭上的棒球帽已經褪了顏色,衣襟和褲角也被山上冰涼的露水浸濕了。
“哎呀,真是太謝謝你了。你留一些拿回家。”我趕忙上前接過布袋子。布袋子手感沉重,我因為那份沉重而感到不好意思?!跋琛€好嗎?……”我遲疑道,棒球帽陰影下的翔露出了雪白的牙齒,“沒關系的。我已經說了,這些松茸要給嬸子?!彼哪橂m然被棒球帽遮了一半,但臉上的紅色淤青仍清晰可見。翔把袋子遞給我慌忙要下山,“我,今天要進城打工了!會掙好多錢回來?!毕枋窍蛘l吶喊呢,他清脆的聲音在山中回響著,“回來,來……來……”
山俯望著翔微彎的小小背影。如今,翔已不再是少年,不覺間他已經長成小男子漢了。小男子漢如此迫切要走的路,誰又能阻止的了呢?
不難想象,小女孩如果得知哥哥要離開一定少不了鬧騰一番。好賭酗酒的繼父養(yǎng)的那些羊又將找誰放呢?翔是如何做到臉上帶著那么多傷還到處亂跑的呢?我好奇這一切又深感無能為力。
我與山站在那里目送著翔直到再也看不見他。
那場雨后,翔就這樣離開了我,從我的世界消失了。
9
翔離開了,與翔的故事也應該告一段落了,這與我預感的結局沒有什么兩樣。在春天的山路上第一次遇見翔之后,我就知道那孩子總有一天會去城市的。想起翔曾說過的話,“其實我媽身體不是很舒服??梢彩?,論病我爸肯定更重……我呢,我以后想成為像叔叔一樣的男人。多好呀……”只是我不希望翔是以那種方式離開的。
丈夫的那些城里朋友來過我家木屋之后,到現(xiàn)在還讓我們打聽村里人有沒有誰家搬到城市了,可是他們不會知道收割后的田地有多么空虛。
怎么和存活下來的雞一起度過這個寒冷的冬天呢。山上的松樹下堆滿了松葉,我與丈夫一同拿著空袋子上山裝滿運了回來。我們在裝修時只顧及木屋古香古色的風格,沒有考慮到山村漫長寒冷的冬天有多么嚴酷。家里的墻縫嚴重漏風,我們倆人光鏟土就鏟了兩天,到現(xiàn)在手掌都是火辣辣的?!皩嵲谕Σ贿^去就回樓房嘛?!备鲝垇磉@里時一樣,丈夫迅速地下了決定。“嗨,在鄉(xiāng)村做什么都不行?!闭煞虻膲粝虢K于在現(xiàn)實面前碰壁。環(huán)境、資源、人情和辦事手續(xù)都比城里復雜,在鄉(xiāng)村掙錢真不是容易的事情。
很久以前,村莊的礫石路就開始一點一點爬向城市,傳統(tǒng)屋頂?shù)姆孔油鈮Χ假N上了白色瓷磚,房頂上安裝太陽能熱水器的人家越來越多,甚至曾裝滿金黃色笨玉米的玉米樓子也被掛著灰褐色鐵絲網織成的干燥間替代了。
可城市總是快人一步,城市不像村莊那樣慢慢地爬行,而是像乘坐導彈轉瞬即至。就像翔被城市吸走,玉米地和村莊被城市吸走也在意料之中。那年夏天,村莊即將開發(fā)的傳言彌漫山村,這個從未敢奢望過的消息漸漸讓人們如同熔鍋里的水一般沸騰開來。
田地里堆著一堆一堆沒有收走的玉米稈,沒有燒盡的葉子殘留在地面上弄得黑跡斑斑。自古以來,水泥鋪就之前的大地都會在每一個播種季節(jié)為各個族群的人們孕育作物。我曾好奇過,山堅守的這片土地如果某一天打入了鋼筋,山還能支撐多久呢?如果山更加高大結果會有所不同嗎?傍著這座山蓋起來的新木屋全然不知有一天自己也會消失,還傲然挺立在那里藐視著周圍的一切。不管它知道與否,愿意與否,城市的擴張和吞并大潮是勢不可擋的。
幾次霜降后,自來水管開始偶爾凍結。丈夫給雞搭了個窩,然后拜托鄰居侯家照看。除了照看照看房子,喂喂雞以外沒有其他什么事兒,但還是說好要支付一點的辛苦費。
我現(xiàn)在和兒子跟從前一樣住在城市的小區(qū)樓里,兒子偶爾會提到在鄉(xiāng)下一推開門就可以跑到木廊上去玩兒,他也會想起自己在鄉(xiāng)下的玩具。丈夫躺在地板上翻來滾去地看了兩三天戰(zhàn)爭片,終于忍受不了起身出去了,他游走在城市里找尋著掙錢的門路。晚上丈夫開了一瓶啤酒,翻著手機新聞說道,“明年春天應該再蓋一個冬天也暖和的那種木屋,有客人來還可以賣點吃的?!甭犚娔窃?,我只想高聲大喊,“那種木屋夢還沒醒嗎?”但看見丈夫認真地翻著手機新聞,我感覺到了春天我可能又心軟了。
走在城市最繁華的街道上,我時常會想起那古老的田地和堅挺在那里的群山,想起在干樹葉中間獨自開放的紫色春花,某天我偶然間在電腦上得知這種紫色春花的名字在朝鮮語里叫紫羅蘭。
早春還未來到這座城市,準備安裝的路燈像長頸鹿一樣躺在路邊的草叢里。在家附近那個汽車站后面的草叢里,我像做夢一樣又一次看見了有髯鳶尾。兒子沿著平躺的路燈一蹦一跳地走到汽車站,我剛好看見對面的汽車站駛進一輛汽車。
汽車停穩(wěn)后吱地一聲正要開走,“稍等!”有個小伙邊喊邊快速地朝著汽車跑過來,他身著厚厚的軍綠色夾克,腳穿著黑色阿迪達斯運動鞋,一看就是個身材高大敏捷的小伙。是飯店服務員?還是在工廠上班的臨時工?又或者是在工地干活兒的農民工?他看著不像職場白領,但他身上那個勁兒就像那些在平凡的崗位上認真工作的人。
“是哥哥,媽?!眱鹤佣逯_指著對面的汽車。“謝謝師傅!”小伙氣喘吁吁地邁上車向司機表達著謝意,那清脆的聲音傳都能傳到我這里。汽車關上門駛離了汽車站,我牽著兒子的手,許久地望著那輛載走小伙的汽車。
我在汽車站站牌后面的草叢里,還有第一次在山中遇見少年的那天,的確看見過長著七彩內花被獨自開放的稱之為鳶尾花的紫羅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