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佑
1
手機響起來時,我正在琢磨廣濟橋第二座橋亭上的匾文。升仟,升倫,還是升煙?都不像,也不太說得通。手機鈴聲解救了我的腦細胞——阿曼要和我微信語音通話。這讓我很是意外。
“你來潮州了?”
“嗯。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剛在朋友圈發(fā)了動態(tài)嗎?”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阿曼從來不看朋友圈。上個月,我邂逅二十年前在東莞威達廠打工時的主管,并通過他加上了阿曼的微信。在阿曼通過我的身份驗證的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激動。阿曼早就嫁人生子了吧?她現(xiàn)在過得幸福嗎?這些偶爾在心底蘇醒的問題又浮出我的腦海。我給她發(fā)去信息:這些年,你還好吧?過了一會兒,她回:挺好的。你呢?阿曼的表現(xiàn),并不符合我的預期。我猶豫著,邊想邊敲出幾個字:也挺好。躊躇了一會兒,我把這幾個字發(fā)了出去,但沒有等來她的回復。我想從朋友圈了解她的近況,但那里除了一篇雞湯文,一無所有——她似乎忘記了微信還有朋友圈這項功能。我有些失望,心里有成堆的、冒著熱氣的話一時找不到出口,只能讓它們慢慢冷卻。這是我和阿曼的第一次微信交流,也是唯一的一次。此后,我一直沒有見過她發(fā)朋友圈,我的朋友圈里,也從來沒有她留下的足跡。
“說吧,有何指示?”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輕松一些,并努力使它帶上一些戲謔的味道。
“你都這么大的作家了,我哪兒敢指示?。繉α?,我在潮州。我猜,你這會兒應該在廣濟橋上吧?”
我更加意外。阿曼怎么會在潮州?她老家在湖南,以前打工的地方是東莞,對她來說,潮州應該是一個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地方。她不會也在潮州旅游,并且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甚至看到了我吧?不然,她怎么知道我在廣濟橋?我說出自己的猜測,她哈哈笑了起來。
“我早就是潮州人了。你在朋友圈發(fā)了韓山師范學院的照片,師院就在廣濟橋頭,潮州人誰不知道?再說,你一個外地人,難道不是沖著廣濟橋來潮州的?”
阿曼還是那么聰明?!拔以缇褪浅敝萑肆恕?,這句話給我的信號是:她已經(jīng)在這里安家定居。那么,她是嫁給了一個潮州人嗎?現(xiàn)在,我到了她的地盤,她該不會是想盡一下地主之誼,請我吃頓飯吧?
“恭喜你,猜對了?!?/p>
“我在潮安區(qū)的彩塘鎮(zhèn)。你抽時間到我這里來一趟,我們見個面,好好聊聊。我今天約了客戶,走不開,要不然,我就去市區(qū)接你。我把定位和手機號碼發(fā)給你,你打車到這個地方,到時候打我電話。”
見客戶?這樣看來,阿曼現(xiàn)在是老板了,或者是老板娘也不一定。想到這一點,我心里涌上來一絲淡淡的自卑。我用高德地圖打開阿曼發(fā)來的定位,發(fā)現(xiàn)自己所在的地方離她那里有三十多公里,打車費接近一百塊。已經(jīng)是下午了,離得又遠,我不太想去。二十年過去了,知道她在這里安了家、過得還不錯,就夠了。再說,現(xiàn)在見了面,我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回撥了她的微信。
“這次來潮州是集體活動。公司搞團建,請假不太方便。要不,下次我再來潮州看你?”
“得了吧,來了潮州都見不上,還下次來看我,鬼信。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你現(xiàn)在就來,我給你報銷打車費?!?/p>
“真不方便請假。來之前領導就說了,不能脫團活動。”我的語氣有點硬——阿曼最后那句話有點傷我的自尊。車費當然是個問題,但不是主要問題。她有些小看我了。
“求你了,馬東,來吧。我遇到麻煩了,要請你幫忙。這個忙,只有你能幫。你先別問,來了就知道?!被蛟S是聽出了我的不悅,阿曼的口吻變得嚴肅,讓我覺得不能再無動于衷——以前,她很少這樣和我說話。她都是老板了,還有什么要我?guī)兔Φ??畢竟,我只是一個在深圳連房子都買不起、百無一用的文人。我有些好奇,也有些忐忑。我想去見阿曼一面,看看她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煩?;蛟S,她是真的需要我呢。當然,讓我改變主意的,還有阿曼最后的那句話:“幫了這個忙,我會給你一個驚喜?!彼龝o我什么驚喜呢?我想起了二十年前,平湖鵝公嶺的那個晚上。
“好吧,我去找領導說說。晚點兒聯(lián)系你?!蔽艺f。
2
阿曼發(fā)給我的手機定位是“豐盛樓”,滴滴司機直接把我送到了門口。這是一間看上去挺有檔次的酒樓。我按照阿曼留給我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她說剛見過客戶,正在往回趕,要過半個小時左右才能到。房間已經(jīng)訂好了,她讓我先去等她。
還不到五點,我不想那么早就進酒樓,便信步轉(zhuǎn)悠起來。豐盛樓前面不遠是大馬路,后面一街之外,是一個高檔居民區(qū),不知道阿曼是不是就住在這個小區(qū)。我沿著居民區(qū)溜達,差不多走了一圈,手機響了,是阿曼打來的,說她已經(jīng)到了。我疾步向豐盛樓走去。
遠遠地,我就看見了阿曼。她站在酒樓門口,看著我,笑吟吟的。阿曼穿著一身亞麻色套裙,和二十年前相比,她的身材沒有什么變化,但看上去更顯精明干練。隔著好幾步,阿曼就朝我伸出手。我以為自己會得到一個擁抱,走近時,她卻只是和我握了一下手?!翱吹侥?,我就放心啦,至少,我還沒你那么老。你看看你,白頭發(fā)比黑頭發(fā)都多?!卑⒙怕曅ζ饋?。她的身上飄散出一縷香味兒,隨著笑聲在空氣中流動。她的額角眉眼間雖然已經(jīng)有了幾分滄桑,但依然漂亮,還多了一種難以描述的、成熟女性特有的那種風韻。看上去,阿曼氣色很好。我想不出,這樣的阿曼,會遇到什么麻煩。
阿曼領我進了包間。落座后,她讓我點菜。我挑幾樣菜名看上去順眼的點了,阿曼說:“你現(xiàn)在吃齋啦?全是素菜。再點幾個,揀貴的點,難得來潮州一次嘛?!蔽覔u搖頭:“夠了夠了,就我們兩個人,吃不完浪費?!毕氘斈?,阿曼連買一截甘蔗都要和小販討價還價,如今卻這么財大氣粗。她指著菜單上的幾道菜式說:“可以試試這道麒麟鮑片,還有這個三色野生斑,這些都是經(jīng)典潮州菜。來潮州,就得嘗嘗潮菜嘛!”我只好順著她的意思,加了兩個菜。阿曼又要了一瓶紅酒。
服務員走了。看上去,阿曼化過淡妝,她的嘴唇飽滿鮮艷,帶著淺淺的玫瑰紅。她看著我,目光濕濕的,黏黏的。我眼神游移,有些心猿意馬。如果這時候親一下阿曼,她會有什么樣的反應?我腦子里突然躥出這個念頭。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偷吻阿曼的手時,她狠狠在我胳膊上咬了一口,留下兩排又細又密的牙印,只差那么一點點就扎透了皮膚。我痛得大叫——現(xiàn)在想來,為了激發(fā)阿曼的惻隱之心,我當時的叫聲有些夸張。咬過我,阿曼跳到一邊,沒心沒肺地笑著說:“我讓你不學好,讓你耍流氓!”
我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好像它還在隱隱作痛。阿曼說:“把頭抬起來,讓我好好看看。你現(xiàn)在都是大作家了,怎么還這樣忸怩?”說著,阿曼伸出手,輕輕在我的臉頰上摩挲了一下。我的臉癢酥酥、熱乎乎的,就在我心旌搖曳時,阿曼又把手抽了回去。“唉,歲月不饒人啊。想起在威達廠的那些日子,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時候,你可是真正的小鮮肉。”她的聲調(diào)溫柔繾綣,把我的思緒帶回到了二十一年之前。
那時,我和阿曼都在東莞雁田的威達燈飾廠打工。阿曼是組裝車間的品管,漂亮、潑辣,是威達廠人盡皆知的“小辣椒”。而我,則只是一名靦腆內(nèi)向、默默無聞的倉庫管理員。盡管工作上有些來往,但我還是不明白,有著眾多追求者的阿曼,為什么會主動向我示愛??傊瑥奈雌穱L過戀愛滋味的我很快就成了阿曼的俘虜。第一次牽著她的手在廠區(qū)草坪上拍拖的那一天,我簡直成了威達燈飾廠的公眾人物——我和阿曼戀愛的事,差不多算是廠里的一樁重大新聞。大家都很好奇:我這個平時蔫不拉嘰、其貌不揚的小角色,怎么就和阿曼處上了對象。
和阿曼在一起,既快樂也辛苦。像宣示主權(quán)似的,不管是在廠區(qū)內(nèi)外,只要和我在一起,阿曼都會牽著我的手。我不太習慣這樣的親昵,感覺自己的身上落滿了目光——那些目光里有羨慕,有嫉妒,也有敵意。這讓我有些如芒在背,但也有幾分自得。晚上加完班,不管多晚,阿曼都會在男工宿舍樓下喊我的名字,讓我把臟衣服拿給她洗,聲音大得整棟樓的人都能聽見。如果她先下班,會去廠門口的夜市攤上為我買一份炒米粉,悄悄給我送到倉庫。遇到不加班的晚上,或者廠里出糧放假,我就得陪阿曼到處逛,逛市場、逛公園、軋馬路,她樂此不疲,我卻苦不堪言。有時,阿曼還會帶我去清溪、鳳崗找她的同學、老鄉(xiāng),她的那些姐妹每次都會拿我開玩笑,讓不善言辭的我很是尷尬。
這些也還罷了。也許,戀愛就是這樣的吧,有甜蜜也有煩惱。但是,阿曼太守舊了,在關鍵問題上幾乎寸步不讓。和她處了一年朋友,除了牽手、接吻,我動用了自己全部的聰明才智,也沒有在她的身體上取得任何進展。不用問阿曼,我也越來越相信,廠里關于她是“石女”的那些傳言不是空穴來風。
3
酒上來了,菜也上來了。阿曼給我和她分別倒了一小杯酒。她舉起杯,說:“來,為我們二十年后再相見,干杯!”兩只酒杯“咣”地一聲碰到一起,我們不約而同地一飲而盡。這杯酒,像是打開往事之門的鑰匙——它激活了那些酸甜苦辣的記憶,帶我們重溫起多年之前的打工生活。
幾口酒下肚,我的臉開始發(fā)燒,思維變得活躍。敘過舊,阿曼問我今天去了哪些地方,以及接下來的行程安排。我一邊按捺著嗓子眼兒里那些爭先恐后往外冒的話,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著阿曼的問題,講述此次潮州之行的見聞和感受。喝過酒的阿曼雙頰緋紅、眼波蕩漾,讓我有些意亂神迷。阿曼真的變了,不再是我之前認識的那個阿曼了。以前,我從來沒見過阿曼喝酒,更不知道她還可以如此嫵媚嬌柔。我不敢再看她,只好埋頭吃東西。又覺得不妥,便端起酒杯,跟她碰杯。阿曼問我:“馬東,你們什么時候回深圳?你再找領導請一天假,明天我安排司機開車帶你逛潮州,賞風景、吃打冷。你們外地人去的景點,人又多,又沒意思。潮州本地人愛去的那些地方,才真正值得你去走一走,看一看?!蔽液卣f:“下次吧。明天我們就回深圳了?!卑⒙@得有些遺憾,又為我介紹起潮州的風景、傳說、特產(chǎn)、美食,滔滔不絕,如數(shù)家珍,比導游還像導游。阿曼到底要請我?guī)褪裁疵??她是不是喝高了,忘了請我來彩塘干什么?我正在胡思亂想,阿曼又不說話了。她舉著酒杯,目光越過我的頭頂,凝神看著什么。我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發(fā)現(xiàn)那是掛在墻上的一幅油畫。畫面上,一男一女正手牽著手,在海邊的沙灘上散步。
“那件泳衣,我還留著呢?!卑⒙挠牡卣f。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個星期天。
那天,廠里放了假,阿曼要我陪她去深圳的大梅沙看海。我們一大早就動身,轉(zhuǎn)了好幾趟車,趕到時已是晌午。第一次看到大海的阿曼,像是饑餓的孩子見到滿桌佳肴,興奮得兩眼發(fā)光。她脫掉鞋子,赤著腳在沙灘上奔跑,又綰起褲管走進海邊的淺水,把一捧又一捧海水撩到我的身上,很快就把我淋得像只落湯雞。玩一陣子,我們又躺在松軟的沙灘上,吹著海風,聽著濤聲,看游客在海水里嬉戲。戲水的人群中有很多年輕女孩,她們穿著五顏六色的泳衣,看上去既漂亮又性感。我動起了小心思,借口上廁所,跑到不遠處的游泳用品商店,買了一套比基尼泳衣,拿回來,慫恿阿曼換上泳衣,去水里盡情地擁抱大海。但阿曼嫌它太暴露,我好說歹說,她死活不肯穿上。沒辦法,我只好把這套泳衣塞進她的包里。
那天直到六點多鐘、夕陽親吻海水時,我們才從大梅沙回程。到平湖鵝公嶺下車時,沒有趕上開往雁田的末班公交車??斓绞稽c了,阿曼提議打的士回廠。我說:“那多貴啊。再說,等回到雁田,廠里已經(jīng)關門了。我看,不如就在這里住一晚旅館,明天早上再坐車回去?!薄榜R東,你滿腦子都在想什么?我才不上你的當?!卑⒙林业念~頭說?!盎厝ミM不了廠,咱們還不是得找地方?。课业故呛谜f,公園、橋底都能將就一夜,你怎么辦?我保證不會對你怎么樣的。要是不放心,咱倆分開睡,你睡床,我睡地板?!卑⒙妓髁撕靡魂?,也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只好依了我。
我們找了間小旅館,要了一間房。房間里沒有空調(diào),只有一臺風扇,一開就嗡嗡作響。阿曼匆匆沖了一個涼水澡,就和衣躺上床。我也沖了涼,找來一床毛毯鋪上地板,躺在上面。阿曼說:“我要睡了,關燈吧。你要是打什么歪主意,別怪我對你不客氣?!睙粝?,玩累了的阿曼很快打起小呼嚕。這是我第一次與阿曼同室而眠,感覺燥熱難耐。她的每一聲鼻息,都像是某種強烈的信號,驅(qū)趕著我的睡意。過了一陣子,我實在按捺不住,起身擰亮電燈,悄悄坐到床沿,打量著睡夢中的阿曼。她不再像白天那樣霸蠻任性,而是像孩子一樣臉帶笑意、嘴角上翹,像是夢見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彎下腰,凝視著阿曼的臉蛋,胸中涌動起柔情蜜意。阿曼發(fā)出幾聲夢囈,翻了一個身,薄被從她身上滑落,裙擺下的小腿在我眼前發(fā)出瓷器一樣的光芒。我想起了倉庫工友們?nèi)⌒ξ业脑挘耗阋媸莻€男人,就早日把小辣椒拿下,別老是像她的跟班似的!我舔了舔嘴唇,覺得喉嚨里又干又癢。我克制著自己,拉起那床薄被,輕輕蓋到阿曼身上……
4
“我一直沒有穿過那件泳衣。有時候,我會拿出來看看??吹剿?,我就想起了你。我沒有想到,你會甩下我,不辭而別……你知不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對你有一股怨意?當然,現(xiàn)在說這些,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阿曼嗓音迷離,臉上有一種夢幻般的表情?!皬哪闵暾?zhí)砑游业奈⑿拍且豢涕_始,我就試著去原諒你。在朋友圈里,我了解到你的很多信息。之所以沒有和你聯(lián)系,一是怕給你帶去麻煩,二是因為忙?!?/p>
想起自己的朋友圈,我不覺一陣臉熱——在這方網(wǎng)絡空間里,處處顯露出一個文人的窮酸與虛榮。比如,一張一兩百塊錢的稿費單;再比如,某一期發(fā)表了我的作品、不入流雜志的用稿目錄……我想解釋些什么,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房間里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我這才意識到,二十年來,鵝公嶺的那個夜晚,像是一堵高墻,橫亙在我和阿曼之間,將我和她隔離在各自的世界?,F(xiàn)在,這堵墻似乎在慢慢瓦解、崩塌,仿佛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把阿曼拉到自己的身邊。但我不確定,這是否只是幻想。我怔怔地看著阿曼,無論如何,她都不像遇到麻煩、需要我?guī)兔Φ哪印?/p>
“不管怎么樣,過了這么多年,還能看到你,我覺得老天爺也算對得起我了。馬東,你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阿曼的身子輕輕靠上椅背,胳膊抱在胸前??磥?,她終于打算進入正題了。我點點頭。
“那一年,你偷偷離開威達廠沒多久,我辭工去了清溪,進了初中同學所在的電子廠。那個同學,你也見過的。后來,她介紹我認識了隔壁廠一個男生,他家在潮州,人挺實在。我們在一起處了半年,確定了戀愛關系。過了兩年,我跟他回潮州結(jié)了婚。之后,我們在鎮(zhèn)上開了一間雜貨店,生了兩個孩子。那幾年,潮州也陸續(xù)建起了工廠,有個老板到彩塘鎮(zhèn)考察,打算找我公公買一塊地,投資開不銹鋼廠。我覺得賣地不劃算,提出用土地作價入股,賺了錢按股比分紅,老板同意了。工廠蓋起來,專門生產(chǎn)保溫杯、保溫飯盒內(nèi)膽,頭幾年效益還不錯,后來因為管理出了問題,發(fā)生了幾起嚴重品質(zhì)事故,客戶紛紛退貨、撤單,工廠開始走下坡路,逐漸維持不下去,工人差不多走光了。老板心灰意冷,準備把工廠賣掉。我覺得這廠子還有救,就勸公公籌錢把它買了下來。公公不懂經(jīng)營,廠子到手后,就交給我們兩口子來打理,畢竟我們在東莞打了好些年工,知道工廠管理是怎么回事。說是兩口子,其實都是我在做主,我老公只是幫幫忙,打打下手。只用了半年,工廠就在我們手里起死回生,而且越來越紅火。現(xiàn)在,廠里已經(jīng)有一百多個員工,年產(chǎn)值三千多萬?!?/p>
阿曼放慢語速,歇了一口氣。我看著她,等她繼續(xù)往下說。
“我剛才說的這些,聽起來是不是很輕松,很風光?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這些年里,我和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經(jīng)歷了各種各樣的事情,你不知道我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罪。他們都說我像個男人,我倒情愿做個真正的女人,有個能干的男人可以依靠?!痹趯挻蟮钠べ|(zhì)座椅里,阿曼顯得更加嬌小。此刻的她,看上去有些脆弱,也有些疲憊。我想走過去,溫柔地撫摸她的臉頰和發(fā)絲,把她攬進懷里……我悄悄掐了一下胳膊,提醒自己,阿曼已經(jīng)是有夫之婦。這次來彩塘,我只是為了幫她一個忙——雖然還不知道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忙。阿曼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我也得感謝這樣的生活。它改變了我,讓我看清了很多事情。有些珍貴的東西,一旦失去了就很難再得到。”
阿曼說這話時,像個哲人。我覺得自己也該說點什么了,但調(diào)動所有的腦細胞,也找不到一句得體的話。過了幾秒鐘,我才憋出一個問題:“你們工廠叫什么名字?”
“彩煌。光彩的彩,輝煌的煌。剛開始叫得寶,我覺得‘得寶’太土氣,接手工廠后就給它改過來了。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怎么樣,還行吧?”阿曼眼含期待地望著我,似乎是想得到我的肯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頂了個作家的名頭。
我點點頭,雖然我并不認為“彩煌”這個廠名有多好。其實,我的心思并不在這上面。阿曼的故事固然讓我心生感慨,但是,她讓我大老遠地趕過來,不會只是想對我講這些故事吧?我又想起了鵝公嶺的那個夜晚。
在鵝公嶺那間旅館,當我剛把薄被蓋上阿曼的身體,她就像觸電似的,渾身顫動兩腿亂蹬。我還沒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像只麻袋一樣,被她重重地踹到床下,發(fā)出“咚”地一聲悶響。我的胳膊撞到床沿,腦袋磕上地板,疼得齜牙咧嘴,耳邊還傳來阿曼的咆哮:“你想干什么?說話不算話,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接著,她抓起床上的枕頭、床頭柜上的煙灰缸朝我砸來,我被煙灰缸砸中脊背,嘴里咝咝地吸著氣,像條死狗一樣躺在地上。阿曼發(fā)完瘋,關上燈,房間里響起她嚶嚶嗡嗡的抽泣聲。我動不了,也不想動,只能由著她哭。迷迷糊糊中,我不知道阿曼什么時候停止了哭泣。我就這樣躺著,一直到晨曦照進房間。阿曼還在床上,一動也沒有動。我強撐著身體站起來,走出房間,關上門,一個人離開旅館,坐上了回雁田的公交車。那一天我沒有上班,去了醫(yī)院。醫(yī)生給我做了檢查,說是左臂骨折、背部軟組織損傷,還有輕微腦震蕩……第二天,我回到廠里,第一件事就是找主管辭急工。他盯著我胳膊上的繃帶,問我怎么回事,要不要通知阿曼。我什么也沒說,只想逃離這里,逃離那個叫阿曼的女人……
我想,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對阿曼說為好。畢竟,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久,舊事重提,難免有些矯情。再說,這些話也和眼下的氣氛不搭。我感覺有些頭暈,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的緣故。
5
“這些年,我好像總是很忙。但有些人,有些事,總也忘不了?!卑⒙鼉杀鄯旁谧烂?,雙手交叉,用熾熱的眼神看著我。我盯著自己的鼻尖,心里怦怦亂跳。
“加上你的微信后,我一直關注著你的動態(tài),把你發(fā)在朋友圈的內(nèi)容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翻了一遍。真想不到,你成了作家,不光發(fā)表了很多作品、出過書,還有老板請你寫文章。我專門在舊書網(wǎng)上買了幾本有發(fā)表你作品的雜志,拜讀你的作品。你那些小說寫得可真好,有兩篇還把我給看哭了。以前在威達廠,我怎么就沒看出來你有這么好的文采?”阿曼頓了一下,接著說:“我說過,請你到彩塘來,是想讓你幫個忙。這個忙,你一定能幫,而且還是專業(yè)對口。情況是這樣的,這一陣子,彩塘的老板圈流行出傳記。剛好我也有這個打算,想把自己這些年的奮斗歷程記錄下來,算是對這半輩子的紀念,等以后老了也對自己有個交待。我立馬想到了你。你那么有才華,如果愿意寫我的傳記,肯定能寫得很出彩,對吧?再說,你了解我以前的經(jīng)歷,可以說,是最合適的人選。我正打算跟你聯(lián)系呢,你就來了潮州。我真覺得,這是天意?!?/p>
我松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墒?,寫傳記之類的文章不像寫小說,坐在家里就能編故事。它需要收集、整理大量資料,還要實地采訪,周期很長。我平時要上班,工作之外還要碼字掙稿費,哪里會有這么多時間?我不自覺地蹙了一下眉頭。這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想必被阿曼看在了眼里。
“怎么,是不是有困難?當然,我知道企業(yè)家傳記不好寫。像我們這樣的小老板,中國遍地都是。要寫得好看,還要與眾不同,肯定要花很多時間心血。我是潮安區(qū)不銹鋼行業(yè)協(xié)會的副會長,我們會長找人寫傳記,用了二十萬。我請你寫,至少會是這個數(shù)?!卑⒙鼘ξ疑斐鏊母种??!澳憧蓜e誤會。你文筆那么好,做事又用心,這是你該得的報酬?;仡^你給我一個銀行賬號,我先付十萬定金給你。至于采訪,只要有時間,我隨時配合。你到潮州來,或者電話采訪,都可以。到潮州來的話,交通、餐飲和住宿費用,我全包。等會兒,我會叫人給你拿一些資料,你先帶回去看看?!?/p>
四十萬?如果是一本四十萬字的傳記,就是千字千元的稿費標準了。這些年來,我發(fā)表過那么多文章,到手的稿費加起來也沒有這個數(shù)的一半。這就是阿曼所說的“驚喜”嗎?盡管她的語氣聽上去很真誠,我的心里還是掠過一陣復雜的滋味。不得不承認,四十萬對我是一種巨大的誘惑。但我不想過早地給阿曼答復,因為我不想讓她看透自己的想法。我知道,這很難做到。阿曼太聰明了。
“如果連你都拒絕,我不知道還有誰能幫我這個忙。別忘了待會兒把你的銀行賬號發(fā)給我,預付款明天就打到你的卡上。當然,你也可以先考慮一下。不過,你一定沒問題的,我相信你?!卑⒙难凵褚廊粺霟幔纳眢w離我很近。我聞到一股芬芳的氣息,不覺又有些心潮蕩漾。這時,阿曼卻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說:“你今晚就不要回市區(qū)了,明天早上再走。我已經(jīng)給你訂好了酒店,待會兒我送你過去。商會那邊晚上還有個活動,一定要我參加。沒辦法,實在推不掉?!?/p>
就這樣結(jié)束了?一種淡淡的失落感涌上我的心頭,我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阿曼輕輕拍了拍我的手,站起來說:“馬東,對不起,今天行程太滿,我沒能當好東道主。下次來潮州,你一定要提前告訴我,我把時間騰出來,做你的全陪,好不好?走吧,我現(xiàn)在送你去酒店。”
阿曼開了一輛保時捷。以前,我還從來沒有坐過這樣的豪車,上了車,感覺有些局促。阿曼在全神貫注地開車,從我所在的角度看去,她側(cè)面的臉部輪廓散發(fā)出一種柔和的光暈,顯得沉靜、安詳,那是一種歷經(jīng)世事之后的從容與淡然。我不知道此刻的阿曼在想些什么,但忽然覺得,二十年來,橫亙在我和她之間的那堵高墻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堅固。我和阿曼,真的已經(jīng)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阿曼訂的是一家四星級酒店。辦完手續(xù),阿曼送我上樓,剛進房間,她就來了電話。接完電話,她說:“我得走了。馬東,抱我一下,好嗎?”阿曼靜靜地站著,眼里似有期待。我想起了鵝公嶺的那個夜晚。但即便是那樣的夜晚,也不可能再有了。我走到阿曼身邊,緊緊地和她抱在一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和她永遠地分開。我感受到了她的體溫,聞到了她的發(fā)絲飄散的清香。在這一剎那,我突然想哭。
6
房間外面響起了敲門聲。我打開門,發(fā)現(xiàn)門邊站著一個粗壯敦實、面相淳樸的漢子。漢子肩上挎著皮包,呵呵笑著說:“您就是馬東老師吧?我是阿曼的老公,宋彪,您叫我阿彪就好。我是來給您送資料的?!闭f著,他緊走幾步,過來和我握手。他的手很大,我的手掌被他的兩只手抓在掌心里,攥得生疼,讓我懷疑他是不是練過鐵砂掌?!奥牥⒙f,您是深圳著名作家。我還從來沒有和作家打過交道,幸會幸會,彩塘歡迎您?!蔽胰讨?,敷衍地說著謝謝。
阿彪是來給我送資料的。我要給他泡茶,他擺擺手:“不了不了。馬老師難得來趟潮州,我請您吃個消夜。您是文化人,我要好好向您學習學習。”見我有些猶豫,阿彪又說:“馬老師,咱們是第一次見面,好歹我也是半個主人,您不會不給這個面子吧?”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好意思再客套了。
我們下了樓。一輛路虎停在酒店門口,阿彪拉開車門,請我上車。他發(fā)動車子,說:“馬老師,阿曼交待我一定要照顧好您。有什么需要,您只管跟我說,要不然,回頭阿曼該批評我了。您可別讓我為難哈。”我不知道阿彪為什么這樣講,便不置可否地說:“挺好的,你們太客氣了?!卑⒈雰墒址旁诜较虮P上,并不急著開車,而是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榜R老師如果沒有意見,我們就出發(fā)了?”我點點頭,心想:不就是吃個消夜嗎,至于這么鄭重?
似乎是為了消除我的拘謹,路上,阿彪跟我講了兩個潮州本地笑話。十多分鐘后,車停了。走出停車場,我發(fā)現(xiàn)眼前是一家金碧輝煌的會所,霓虹燈閃爍成“皇廷”兩個大字,門口站著兩列俊男靚女,對我們喊著“歡迎老板光臨”。會所兩旁,并沒有看到餐廳和大排檔之類的去處。我疑惑地看著阿彪,他朝我咧嘴一笑:“馬老師,我們先進去放松放松,完事了再去吃消夜?!?/p>
見我仍然站著沒動,阿彪伸手拉了我一把。“走吧馬老師,客隨主便,入鄉(xiāng)隨俗嘛。不怕你笑話,我也憋了好久啦。今天沾你的光,才有這個機會。你要是不去,我也玩不成啦。”
我總算搞懂是怎么回事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說:“沒事,你放心去吧?;仡^我會跟阿曼說,你今天晚上在陪我吃消夜,咱倆又是喝酒又是聊天,玩得很嗨?!?/p>
“這……這不太好吧?”阿彪搓著手,憨憨地笑著,好像不知道該怎么辦。但他似乎又很快拿定了主意:“既然馬老師不喜歡這樣,那我就不勉強啦。我先開車送您去酒店,待會兒再回來。”我說:“不用不用,反正酒店離這里不遠,我打個車過去就行了。你趕快進去吧,玩開心點兒?!?/p>
阿彪撓撓頭,一臉難為情地說:“馬老師,那就對不住了哈。謝謝您了。”說畢,他招了一下手,兩個妖嬈美女走了過來,一左一右,挽著他的胳膊往里走。走上臺階時,阿彪扭過身子,朝我點了一下頭。一直到阿彪的身影在我的視線里消失,我才轉(zhuǎn)過身。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一輛的士亮著綠燈緩緩從我面前駛過,我招招手,它停了下來。
在酒店洗漱完畢,我打開阿彪送來的文件袋,抽出幾頁瀏覽起來。這里面有產(chǎn)品彩頁,也有彩煌廠發(fā)展歷程,還有阿曼參加一些公開活動時的講話稿和照片。講話稿不知道是誰寫的,錯字連篇,有些句子還文理不通。我感到好笑,覺得阿曼找我寫傳記真是找對人了。這些資料讓我睡意全無,我差不多把它們?nèi)窟^了一遍,心里已經(jīng)有了傳記的大致框架。就在這時,手機響了起來,阿曼打電話來了。我看了眼時間,已經(jīng)過了凌晨一點。
“睡了嗎,馬東?”
阿曼的聲音聽上去依然清醒。這個時候,阿曼找我干什么?難道,她真的會給我一個驚喜?我忽然有些無端的興奮。
“還沒有。怎么啦?”
“對不起,這次來潮州,沒把你照顧好。本來,我是想給你一個驚喜的,所以請阿彪送你去會所……沒想到你不肯去,還和阿彪一起去吃消夜。回來時,阿彪喝高了,吐得一塌糊涂。你怎么樣,沒事吧?”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感到阿曼的語氣里有幾分得意。就在那一瞬間,我心里洶涌起一股澎湃的潮水,但就在下一秒,它們又忽啦啦地退去?!拔覜]事,謝謝你的好意。對了,你的傳記,我會好好寫的。它一定會值四十萬?!蔽移届o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