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偉
1
好運來祝你好運來,好運帶來了喜和愛……
黎明前的手機鈴聲像一把利劍,直插夢境。趙長青閉著眼摁掉了。有點懊喪,一個好夢就此逃脫。摁手機的時候,他嘴角掛著笑意,笑得有點不太正經(jīng)。抬起浮腫的眼皮,窗外一團漆黑。這通嘈雜的電話鈴聲像從天花板掉下來,砸碎了一個面紅耳熱的夢,俗話說的艷夢。艷到什么程度,說不上來,情節(jié)和畫面一睜眼就模糊了,只知道身體響應(yīng)著。久違了的沖動,令人興奮,電話鈴卻如一盆冷水澆來,轉(zhuǎn)瞬即逝,來無影去無蹤。剛剛還鼓蕩著春風的蠶絲被,突然變得沉重,似乎要壓垮他。夢境就像即興的沙畫,抹去就復(fù)原不了。
疊個千紙鶴,再系個紅腰帶,愿善良的人們天天好運來……
電話再次響起,趙長青心里一凜,騷擾電話摁掉一般不會再打過來。抓起一看,果然是廠里的電話。門衛(wèi)老劉告訴他,金加工車間的小何手給碰了。什么情況?趙長青問。沒大事,你別著急老板。老劉說。趙長青急忙來到地下停車場,發(fā)動車子的時候,他打開手機監(jiān)控軟件,調(diào)到金加工車間。畫面昏暗,鏡頭下的塵埃如蠓蟲飛舞,看不出究竟。
到了廠門口,兩條狗象征性叫了幾聲,那是老劉的哼哈二將。伸縮門緩緩打開,老劉站在一旁遙控。他身邊還有一個人。趙長青問,你是小何?昏黃的路燈下,小何露出潔白的牙齒,老板,我叫何赤金。小何的粲然一笑,趙長青松了口氣,沒啥大事。既然沒啥大事,干嗎沒完沒了地打電話,真是的。趙長青問,咋回事?何赤金卻說,手指頭斷了。趙長青傻了,惡狠狠瞪著老劉。他兇惡的眼神是責問老劉謊報軍情,說好是碰著了,怎么就斷了。老劉一臉無辜,把眼光投向別處,不看他。何赤金左手用一件舊工作服纏成一個球。趙長青說給我看看。何赤金猶豫了一下,右手伸進褲兜,慢騰騰掏出一個紙包。趙長青不知道給他的是什么東西,猶豫著接過來。那東西用衛(wèi)生紙裹著,裹了好幾層。一層層剝,如剝筍剝洋蔥,等到最后一層衛(wèi)生紙剝?nèi)?,趙長青的手觸電般一哆嗦,那截黑乎乎的斷指掉到了地上。以后很長時間,想起這截孤零零、冷冰冰的手指,趙長青都想嘔吐。
何赤金被送到手足醫(yī)院。趙長青親自開車送的。手足醫(yī)院趙長青并不陌生,幾年前就打過交道,似乎是當初的一幕再次上演。那一次是小蠶,小蠶也是他開車送到手足醫(yī)院的。發(fā)生事故后,小蠶臉色煞白,魂不附體,幾乎要昏厥。小何卻談笑風生,局外人一樣。趙長青想,這就是男女有別吧。
出發(fā)的時候,趙長青警告老劉,暫且保密,不得聲張。廠里有很多正事,不能讓這事給帶偏了。交代過后他就覺得好笑,隱瞞不住的。東方漸漸有了亮光,晨曦與路燈交相映照在高新區(qū)的道路上。通勤車、公交車、摩托車、電動車以及行人打破了高新區(qū)的寂靜。廠里也有人騎著電動車上班來了,他們拿計件工資,多勞多得。小何不過比他們更早一點。這些工人進了廠門好奇地停下來,沒見老板這么早來廠里,問老劉這是咋了?老劉趕鴨子似地揮動著手,沒事沒事,都干活去。
車子開在路上,兩人開始有點尷尬。其實他倆就是陌生人,小何進廠一年多(也許兩年),趙長青不知道他叫什么,不曾有過一句話的交流。廠里七八十號工人,趙長青不想作秀和工人打成一片。工人有工人的事,老板有老板的事。此刻趙長青想說點什么,一時又想不出話頭。他想罵小何一頓,違反作息制度,違反操作規(guī)程,都是自己惹的禍。想想還是沒說。
結(jié)婚沒有?趙長青問這么一聲,意在打破這冷冰冰的沉寂。他從后視鏡里瞄了一眼坐在后排的小何,小何似乎有點拘謹。有那么一會,小何撅起嘴唇,吹著口哨,吹得不響,像輪胎跑了氣。
還沒有,小何回答說,準備春節(jié)前辦事,新房正在裝潢。小何停頓了一下,又說,我得多掙點錢把新房搞得漂漂亮亮,不然的話對不住小高。小高是小何的女朋友,在商場當營業(yè)員,賣意大利品牌的服裝。小何說小高可能干了,言語中透露出幸福陶醉。
趙長青聽小何扯遠了,他并不想這個時候深入了解他的私人生活。他左手把著方向盤,右手抓起了手機,發(fā)出終止這個話題的信號。隨便摁一個鍵,把手機貼在耳朵上。小何識趣地住了嘴。他看了看摁的是小蠶的號碼。這時候打小蠶電話太早了,經(jīng)營飯店每天都干得很晚,白天要補覺。手機響了兩聲,他又把手機掐斷。放下手機,他突然靈光乍現(xiàn),黎明前那個夭折的夢原來與小蠶有關(guān),就是她,夢中的那一個就是小蠶。他感到驚奇,偏偏今天小何出事夢到小蠶。小蠶本與小何風馬牛不相及,趙長青很自然就聯(lián)想到他們的相通之處。今天廠里的小何手指斷了,小蠶的手指幾年前也是在他廠里弄殘的。想到這些,趙長青越發(fā)不解,甚至隱隱覺得有人在捉弄他。
到了手足醫(yī)院才知道,何赤金斷個指頭不值得大驚小怪。手足醫(yī)院治療手足外傷名聲在外,不光市區(qū),周邊城鄉(xiāng)四肢傷殘的都往這里送,像個戰(zhàn)地醫(yī)院。那天,醫(yī)院就收治了包括何赤金在內(nèi)的四個外傷病號。何赤金做完接指手術(shù)后,跟沒事人一樣。他讓廠里派的陪護給他舉著吊瓶,先是去衛(wèi)生間撒泡尿,然后像查房醫(yī)生,把病房里另外三個病友訪問一遍。他左邊的一個小伙子,一只手臂給機器卷斷了,胳膊肘以下沒了。小伙子無法接受殘酷的現(xiàn)實,終日對著空半截的袖筒發(fā)呆。何赤金用那只好手剝了根香蕉,遞給他,他沒心情,把臉扭到一邊。
何赤金跟病友一比較,受的傷是很輕的。他甚至有些興奮。自己不是最幸運的,也不是最倒霉的。和倒霉的比,那就是幸運的。手術(shù)很成功,一兩個小時就OK了,斷掉的指頭重新回到手上。何赤金哼著小曲出的手術(shù)室。趙長青說,還唱,不疼嗎?他說,一點點,木木的,讓饞貓咬了。何赤金開鉆床,他說那臺鉆床就是只討厭的野貓。同室的病友有點煩他,說等麻藥勁過了,看你還煽乎。一個小時過去,又一個小時過去,麻藥不麻了,何赤金還是興奮。何赤金的手指失而復(fù)得,很神奇,像這根手指跟他開了個玩笑捉了個迷藏。他根本就不在床上躺,走來走去,用那只好手給人倒水讓水果,像在自家客廳招待人。他對趙長青說,老板你該忙啥忙啥,這么大老板操我這閑心。他又說,我快了十來天,慢了半個月就到崗,跟我們主任說,我的活兒不用分派給別人,回去加幾個班就有了。他的主任就在角落里,臉黑著,一言不發(fā)。
聽小何這樣說,趙長青果真就先走了。他真的有事。出了門,他笑了笑,覺得這小何真有意思。平時對車間工人缺乏了解,這小何,一個鉆工,遇事不亂,處變不驚,還很風趣。相反,自己倒有點小兒科。自老劉打電話,到小何走出手術(shù)室,趙長青一直神情緊張,心跳明顯加快,點煙時火頭都對不準。
他走到走廊盡頭突然停下,又折了回來。問小何,小何你啥學歷?小何愣了一下,學歷跟工傷何干。很快似乎反應(yīng)過來,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十有八九因禍得福了,老板注意到他了。小何說,技校,學的機械加工。趙長青點點頭正要走,忽聽得小何問,聽說老板你也是技校畢業(yè)?
2
趙長青過后后悔不迭,不該帶小高到小蠶店里。
那天,趙長青臨近中午趕到廠里,公司一塊回來的幾個事后諸葛亮,都回到自己的崗位上。這幾個管事的上班后才知道出了事,打個的趕過去,趙長青帶他們回來,路上沒給他們好臉色。廠區(qū)道路上很清靜,停下腳來能聽到機床的聲音,廠里生產(chǎn)正常進行。小何的事情不是平息了,而是壓根就沒有生出波瀾。
進了辦公室,半躺到闊大舒適的大班椅里,司馬富有穿透力的聲音便從會議室傳出。會議室就在趙長青辦公室隔壁,司馬在給公司有關(guān)人員培訓(xùn)。這個點上,司馬老師像頭牛已經(jīng)耕二畝地了。他不知道司馬今天講第幾個模塊。按照司馬的意思,趙長青應(yīng)全程參與培訓(xùn)。司馬認為這樣效果才會好。趙長青開始聽了幾次,聽著聽著他就厭倦了,編理由推脫。說穿了,畢恭畢敬聽司馬上課,他心里別扭。司馬現(xiàn)如今西裝革履,金絲眼鏡戴著,講經(jīng)布道達到了一定境界。他倆當年同在一個國企,司馬比他進廠晚幾年。趙長青技校畢業(yè)由外地分配過來,司馬呢,高中畢業(yè)考不上大學,廠里招工招進來的,大集體。開車床那會兒,跟在趙長青屁股后頭師傅長師傅短地叫著。如今搖身一變成了企管專家,培育包裝企業(yè)上市。即使吹得再天花亂墜,也休想讓趙長青當學生。
培訓(xùn)一結(jié)束,司馬來到趙長青辦公室,問趙長青,人怎么樣?
趙長青明白他都知道了,示意他坐下。沒事,處理好了。
司馬點點頭,他給自己倒了杯水,穩(wěn)穩(wěn)坐下來呷了一口。對趙老板說,我今天特意增加了安全生產(chǎn)管理模塊,這可是贈送的。司馬又說,你知道海恩法則嗎?每一起嚴重的事故背后,必然有二十九起輕微事故和三百起未遂先兆及一千種事故隱患。
馬后炮,況且算不上嚴重事故吧。趙長青淡淡說一句,做一下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他不想提這件事,他要跟司馬討論項目的事。趙長青問,驗收評審的日期確定下來了嗎?
司馬在幫自己搞小巨人項目,進展很順利。眼下正是沖刺的時候,他不想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影響司馬。以前他沒有想過搞什么項目,他知道各級政府,甚至各個部門手上都有項目,各種各樣的項目,都是扶持幫助企業(yè)的。說穿了,項目就是錢。趙長青不太看重,認為那是投機鉆營,不光彩。前年司馬找到他,給他把腦子洗了一下。司馬號稱自己是優(yōu)秀企業(yè)的老師。他在廣東的十幾年,是一家全國著名的咨詢公司的股東和高管,輔導(dǎo)培訓(xùn)無數(shù)企業(yè),九家企業(yè)成功上市。那些佼佼者就像考上清北的學生,他這個做老師的非常驕傲。當然,除了驕傲,司馬身價也蹭蹭躥升。為了照顧父母,司馬轉(zhuǎn)場家鄉(xiāng),開了家全省數(shù)得著的咨詢培訓(xùn)公司。省里的一所大學還聘他為兼職教授。他是念同事舊情,主動幫趙長青一把。趙長青給他說動了心,同意司馬試試看。司馬雷厲風行,馬上安排知識產(chǎn)權(quán)專員,到廠里實地察看了產(chǎn)品和工藝,很快寫出了十幾項專利,半年之內(nèi)基本獲批。第二年司馬就幫他成功通過了高新技術(shù)企業(yè)認定。認定為高企,的確是名利雙收的好事,不但得到省市兩級政府幾十萬的獎勵,火紅的火炬標志印在樣本和名片上,還有公司網(wǎng)站一打開,高企標志立即彈出,感覺提升了一個檔次。
成為高企,今年順理成章申報省小巨人。一輪一輪過關(guān)斬將,多數(shù)企業(yè)淘汰了,馬上進入最后一輪,這一輪勝出才是勝利者。司馬告訴趙長青,最終的驗收評審就定在月底。趙長青又把問過多次的問題問了一遍,有沒有成功的把握。以前司馬的回答都是差不多、問題不大、十有八九等等?,F(xiàn)在到了關(guān)鍵的時候,他需要給他的雇主吃個定心丸。他說,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進入決賽圈的名單上面是按一比一點二的比例控制的,司馬有信心。趙老板好像對他的回答不甚滿意,為什么不是百分之百。九十九到一百就差那么一點點。但這一個點是未知數(shù),未知就不可控,甚至是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要想成功必須是百分之百,而不是百分之九十九。面對趙長青的較真,司馬完全可以不予理會。凡是拍胸脯打包票承諾萬無一失的,往往真的不靠譜。閉眼難見三春景,出水才看兩腿泥。用事實擊碎你的懷疑,大紅證書擺到你桌子上時,看你會不會臉紅。那時候你肯定會想起欠兄弟一個道歉。
趙長青說,我沒有不信任你,我是提醒你不要犯經(jīng)驗主義的錯誤。你的成功案例只能說明過去,或者只是適合別人,并不一定適合我。你眼下主攻的方向不是那個九十九,而是這個百分之一。它深埋在冰山下面,翻卷于大海的波濤之上。你要像孫悟空法天象地元神出竅,練就火眼金睛七十二變,上天入地,才能將其擒獲。
趙長青夸夸其談,在司馬的領(lǐng)域想和司馬辯論一番,小蠶的電話打來了。準確地說,是小蠶回撥了趙長青的電話。趙長青說,有些日子沒聯(lián)系了,就問問你生意咋樣,中午你忙,有空再聊吧。小蠶說,我都知道了。你知道啥了?小蠶電話里嘆口氣,不是這事就是那事,我知道你不容易。趙長青心想,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小蠶說,最近推出兩款新菜,你正好過來品嘗品嘗,喝一杯壓壓驚。
趙長青帶司馬出去,門衛(wèi)老劉把他攔了下來。他看到老劉后面跟著一個女子,老劉介紹是小何的女朋友小高。趙長青隨即下了車。小高主動和他握了握手。小高的手很柔軟,肉乎乎的。小高身上的肉也很多,她穿了件大紅色的風衣,有種膨脹感,好在皮膚還算白。小高看上去不茍言笑,每說完一句話左邊的腮幫子就抽搐一下,像咬著牙。她剛從小何那里回來,就直接到廠里了。她問道,趙老板你說這咋辦?趙長青心里一沉,以為小何又出了什么狀況,條件反射般地反問,小何的手指不是接上了嗎?接是接上了,小高肥嘟嘟的腮幫子又抽搐一下,接上的還是原來的手指嗎?趙長青笑了,請你放心,肯定是小何原來的手指。他還自以為是地幽默一句,如假包換。小高冷笑一聲,我把你的指頭剁掉,再給你接上,你看看一樣不一樣。她說“剁”字的時候,把右手猛地往下一砍。趙長青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
正是午餐時間,員工三三兩兩往食堂走,頻頻回頭張望,有的還停下來等待是不是有好節(jié)目發(fā)生。趙長青怕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別人看熱鬧,尤其是公司內(nèi)部。他說,小高你還沒吃飯吧,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吃飯去。明白人都聽得出是逐客令,吃飯不吃飯的是客套話。小高卻不客氣,拉開車門就上了車。趙長青這時候并沒有意識到,他無意中把小高和小蠶弄到一塊兒鑄成了大錯,這兩個互不相識的女人本來應(yīng)該老死不相往來。她倆的相識就像兩種不同的物質(zhì),發(fā)生了化學反應(yīng),永遠也不能還原成原來的狀態(tài)。
3
過了兩天,趙長青就把這樁事放在了腦后。心想著過些日子,等小何拆線出院,讓他回家休養(yǎng)。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給他休息三個月,不行就四個月,大不了半年,多大的事。這種事情是難以避免的,是企業(yè)都會遇到工傷事故。他的一個供應(yīng)商,是沖壓件廠,去年把一只手掌給沖掉了。這些都是老板們必須過的坎,應(yīng)有的修行,沒必要大驚小怪。
當然,也不是沒人栽在這上面。隔壁老王就是。老王是他國企的同事。下崗后一個親戚給他介紹業(yè)務(wù)讓他開個加工廠。高新區(qū)一家空調(diào)企業(yè),需要大量空調(diào)電機定子嵌線,全是手工作業(yè)。老王看中來料加工,他沒什么本錢,就在趙長青隔壁把一個跑路浙江人丟下的車間租下來,招了幾十個周邊失地的婦女。刨去工人工資和各種費用,一臺定子賺個五毛八毛的,老王很滿足。那年冬天冷得出奇,空調(diào)賣斷了貨。一天夜里下了大雪,道路和房頂?shù)姆e雪尺把厚,管委會通知各個企業(yè)停工停產(chǎn),確保安全生產(chǎn)。老王打算放假,他擔心的是上下班途中不安全,冰天雪地的,這些老婦女騎個電動車,萬一摔壞,都是他這個小老板的事。空調(diào)廠堅決不同意,停工一天罰款五萬。他硬著頭皮上班。好在一大半工人抗命,打曠工也不來,不然更慘。八點上班,八點半就出了事。前人留下的鋼構(gòu)廠房,說塌就塌,屋頂連同積雪轟然砸下。三死六傷,老王進了大牢。
和倒霉的老王比,他這算不了什么。
他和司馬商定好,明天去省城,為了小巨人的事去活動,說好聽點叫公關(guān)。如今,只要是有競爭,就自然而然有了潛規(guī)則。不尊重規(guī)則的人,一定會被淘汰。工業(yè)小巨人項目,有點實力的小企業(yè)都瞪大了眼睛巴望,擠破腦袋往里鉆。政府對入選企業(yè)支持的力度真是太誘人了,進入了培育名單,連續(xù)五年每年無償支持一百萬,整整五百萬好像天上掉下來??恳慌_一臺賣產(chǎn)品,啥時候能賺到這個錢。過去的五年兩年虧兩年平,五年下來白忙乎了。當然,政府不能不分青紅皂白讓你白拿五百萬,事前事后都有明確的指標條款,雙方還得簽協(xié)議。趙長青看到一系列數(shù)據(jù)指標和條款就猶豫起來,尤其是達不到要求必須退賠,到頭來把吃下去的再吐出來就難受了。司馬一邊搖頭一邊拿指頭在他面前敲鼓一樣地點著,數(shù)落趙長青死心眼,沒見過世面。他說,別磨嘰了,搞到手為算,以后真的沒有達到預(yù)期目標,還不是事在人為。他還說,免費的午餐是有限的,誰搶到算誰的,你還沒吃就擔心吃撐了,笑話。
經(jīng)過幾輪篩選,剩下的企業(yè)實力沒什么懸殊。一比一點二也是要淘汰的。能不能笑到最后,就看各自的能耐和造化了。雖說是市里的項目,司馬告訴他得到省里做工作。市里為了表示公允,最終的評審專家是從省專家?guī)炖镫S機抽取。抽選肯定是隨機的,最終會選哪些專家誰也事先無法知道。看起來沒有操作的空間,可司馬在這個行當里玩得熟透了。專家?guī)炖锏膶<沂遣灰粯拥模J識那些最優(yōu)秀、最活躍、有背景、有影響的專家。這些人和抽中的專家能說上話,這就是操作空間。司馬還認識省主管部門的幾個關(guān)鍵人物,他們哪怕不經(jīng)意和市里主管部門的領(lǐng)導(dǎo)提一提,只要不是明顯違規(guī),大家心照不宣,關(guān)鍵時候傾斜一點神不知鬼不覺。
下午他讓會計到銀行提了現(xiàn)金,明天帶著去省城。不能用現(xiàn)金直接打點,得到大商場換成購物卡。提溜著現(xiàn)金去省城看起來老土,原始卻有原始的好處,用現(xiàn)金買購物卡沒有交易記錄,以絕后患。
計劃趕不上變化,趙長青去不了省城了。小何那邊出了狀況,只好叫司馬提著現(xiàn)金單槍匹馬闖省城。司馬單獨行動沒有問題,司馬想讓他多熟悉程序中的過程,讓他了解工廠圍墻外面的學問。要成為一個過硬的企業(yè)家,方方面面都需真刀真槍地歷練。趙長青明白司馬不但真心幫他辦事,也幫他個人修煉。
趙長青又來到手足醫(yī)院。何赤金接上去的手指三天后開始發(fā)黑了。很可能意味著沒有接活,發(fā)黑莫不是壞死了?這根手指跟了小何三十多年,僅僅離開幾小時似乎就生分了,不知是身體不肯原諒它的叛離,還是它不愿再受身體的束縛。他問醫(yī)生,醫(yī)生沒做肯定的回答,只表示不樂觀。他突然胸中升起一股怒火,你醫(yī)生是干什么吃的,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那天手術(shù)做完,醫(yī)生非常滿意,顯微鏡下血管吻合,骨頭、神經(jīng)、肌腱以及皮膚的整復(fù)術(shù)都很理想。怎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他指頭敲著醫(yī)生的桌子說,小何出了問題就是醫(yī)療事故,你們脫不了干系。醫(yī)生說手術(shù)不是你簽的字嗎?再植完全有可能不成功,這種結(jié)果都預(yù)先告知了。算了吧,趙長青反唇相譏,這是你們醫(yī)院推卸責任的鬼把戲,打個噴嚏你們都告知會死人。醫(yī)生說,影響再植成功的因素很多,手術(shù)成功只是一個前提,術(shù)后關(guān)鍵在于血管能否通暢。比如,你這個病人吸煙,尼古丁容易引起小動脈痙攣,增加血管阻力,造成血液粘稠度增加,甚至形成血栓。其他因素還有年齡、斷離程度、缺血時間、保存方法等都不是醫(yī)生可以控制的。提到保存方法,他眼前閃過那截纏著烏黑衛(wèi)生紙的指頭。
對了,醫(yī)生壓低了嗓子對趙長青說,患者術(shù)后的情緒也很重要,比如焦慮抑郁負面情緒。他問道,那個胖胖的女孩是他的女朋友嗎?趙長青問,怎么了?醫(yī)生說,據(jù)護士反映,他女朋友每來一次,他的情緒波動都很大。
趙長青一貫態(tài)度明確,小何該咋治咋治,該咋賠咋賠。右手食指少兩個關(guān)節(jié),離心臟遠著呢,破點財罷了。他有很多正經(jīng)的事兒要干,不能在這種事情上耗費太多精力。
很快他就知道沒有那么簡單,讓事情復(fù)雜起來的,看起來是小何卻又不僅僅是小何。小高似乎成了小何的代理人。她站在病房門口,說話聲音很大,不光給趙長青聽,她像個新聞發(fā)言人,要讓自己的聲音和態(tài)度廣泛傳播。她肯定地宣布小何右手食指的死刑。她說,這下小何就成了殘疾人了,十個指頭少了一個,趙老板,小何干鉆床怕是不能了。趙長青見她左腮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笑意。趙長青說,我跟院方溝通過了,要他們想盡一切辦法,不惜代價保住小何的手指。
4
小何的手指沒有保住,只好再做一次手術(shù)。兩次手術(shù)的方向完全相反,一次是接上去,一次是切下來。醫(yī)院沒有損失,還多了一次手術(shù)的收入。就像豆腐渣工程,建一座橋是GDP,過幾年把它拆掉也是GDP。二次手術(shù)后,小何的右手即使纏著臃腫的繃帶也殘缺明顯。健全的手沒人關(guān)注沒人在乎,一旦少了一個指頭,顯得如此的怪異甚至丑陋。
一貫表現(xiàn)得有頑強樂觀精神的小何,隨著那根手指的徹底斷離,情緒變得不穩(wěn)定,煩躁不安起來。陪護的人給他把飯菜買來,他把碗摔了,護士剛給他輸上液,他把針頭拔了。他半夜突然坐起來莫名其妙大叫幾聲,惹得其他病人休息不好,向醫(yī)院抗議,要醫(yī)院把這個神經(jīng)病轉(zhuǎn)到精神病院去。小何打電話給趙長青,沮喪的腔調(diào)像是責問又像是哀求,怎么會這樣啊,這可怎么辦啊,我更配不上小高了。
身邊人提醒趙長青,盡量避免直接和小何接觸,讓手下人來處理,以免說錯話做錯事讓人抓住把柄,沒有回旋的余地。實際上趙長青一開始就委派人事部的葉主管處理,生活上盡量滿足小何的要求,治療上積極配合醫(yī)院。老板發(fā)了話,下面的人就很會做事,食堂也不吃了,一日三餐到飯店點菜。早點餛飩、面條、小籠湯包、燒麥、油條、稀飯、豆腦輪換著,見天不重樣。中午和晚上黑魚、大蝦、骨頭湯,甚至老鱉,這些東西補鈣又有利于傷口愈合。吃得小何臉圓了,面頰紅潤了。
可手指頭沒有接活,小何感覺這些都是小恩小惠,是算計他。滾,叫趙長青來!他不再理睬任何人,情緒波動很大。
趙長青臨時抱佛腳,找來《工傷保險條例》連夜研究,也咨詢專業(yè)人士。評估的結(jié)果,斷一根食指一般是十級傷殘。這種工傷事故企業(yè)一般不會受到主管部門的行政處罰,老板也不會像老王那樣蹲大牢,只是得承擔必要的經(jīng)濟費用。治療費、住院費、誤工費以及一次性傷殘補助金、醫(yī)療補助金、就業(yè)補助金等。有社保的大部分由工傷保險基金支付,企業(yè)支付小部分。他了解了,小何沒有買五險,是小何自愿放棄。廠里有內(nèi)部不成文的規(guī)定,不買社保的每月補五百塊(而買社保廠里每月支付小一千)。這樣一來所有的費用都是公司自行承擔,那也沒辦法,概算下來應(yīng)該不超過十萬。這不光是企業(yè)資產(chǎn)負債表上的一筆經(jīng)濟賬,還是企業(yè)成長過程中經(jīng)歷的傷風感冒一樣的疾患。人沒有不生病的,企業(yè)沒有不攤上事的。該承擔的承擔,他一開始就沒想逃避,他只希望這件事早一點結(jié)束。
趙長青再次見到小何有點吃驚,這才幾天就瘦了許多。小何不大的眼睛里充滿了憂愁和恐懼,幾乎要哭出來。老板,我這咋辦?我殘疾了怎么能配上小高!說話的時候,他用健全的手抓住趙長青的手。他的手很有力,抓得緊,怕趙長青跑了似的。趙長青覺得他不光瘦了,他的精神也受到了刺激。在此之前,醫(yī)院已經(jīng)讓心理醫(yī)生給他進行了心理疏導(dǎo),看來效果并不理想。
趙長青小心翼翼地牽著小何的手,走到住院樓外面的花園。得與小何面對面談?wù)?,摸清小何的心思,看看小何到底怎么想的。他要開導(dǎo)他面對現(xiàn)實,還要打消他的顧慮,滿足他的要求。先讓小何思想穩(wěn)定下來,假如精神出了狀況,那就不是斷個手指那么單純了。
初夏的暮色依然明亮,一場小雨剛過,花圃里的矢車菊鳶尾花艷麗綻放,紫的黃的紅的花朵上凝著晶瑩的水滴,徐風吹來縷縷清香。不經(jīng)意碰到了棕櫚樹,搖落了一身的雨滴,涼絲絲的。趙長青說,就咱倆,別顧慮,咱們掏掏心窩子。
趙長青與小何坐在長椅上,把那天的事故過程進行了復(fù)盤。鉆床班有五個人,小何干活沒別人麻利,由于是計件工資,每月關(guān)餉都是最少。小何不甘落后,他家離廠近,就自愿來個笨鳥先飛,常常提前上班。廠里強調(diào)過統(tǒng)一作息時間,過不了幾天小何他們這些人就私自違反禁令。說幾句好話遞上一支煙,老劉就給他們把門打開了。廠里太較真會挫傷工人的工作熱情,干脆睜只眼閉只眼。那天黎明金加工車間就小何一人,他在515臺鉆上給鑄件打M16的孔。他干得很起勁,盤算著今天要多干四五十塊,一個月下來高出別人一千塊妥妥的。鉆頭磨損了,他沒有及時卸下來去磨。他忘記了磨刀不誤砍柴工的古訓(xùn),以為鋼鐵物件又不是驢馬還得喂草料,將就將就無妨。他大力操作揮汗如雨,殊不知高速鋼鉆頭已經(jīng)給他打燒掉了(過后取出的鉆頭已經(jīng)燒成藍色)。拿一只套筒套在操作桿上使勁扳動,快速進刀,他得完成既定任務(wù)。突然,那臺鉆床像累垮的老牛訇然趴下了,不轉(zhuǎn)了,死機了,電機堵轉(zhuǎn)了。安全生產(chǎn)培訓(xùn)你沒有參加嗎?小何說,參加了。怎么培訓(xùn)的?小何答道,應(yīng)該馬上關(guān)掉開關(guān)電源,然后進行處理,這樣不會燒壞電機,更不會發(fā)生安全事故。你是怎么做的?我圖省事,直接用手轉(zhuǎn)動三角皮帶,想助一把力讓電機轉(zhuǎn)起來。結(jié)果電機真的轉(zhuǎn)了起來……
趙長青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說了,怕小何誤會他是興師問罪,反而增加他的思想負擔。趙長青對他說,盡管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可事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你的手指也沒有保住,我們都要面對這個現(xiàn)實。廠里全面承擔工傷的經(jīng)濟責任,包括對小何的賠償補償,一定會高于法定標準。小何點點頭,輕輕說了聲謝謝老板。
小何的情緒趨于平穩(wěn),趙長青又問他傷愈后的打算。小何不無擔心,他好手好腳都干不過別人,少了一根指頭再干鉆床人家還不甩他幾條街?趙長青本來是探探他的口風,出院后還想不想在廠里干,要問得太直白,怕小何多心,以為廠里嫌棄他殘疾攆他走。從小何的話里看得出,小何沒有打算離開廠。離職有離職的方案,繼續(xù)干有繼續(xù)干的方案。他當即給小何吃定心丸,出院后給小何重新安排工作,不再干操作工。前面小何的女友小高就提過,小何這個樣子當不了鉆工。趙長青于是主動表態(tài),站到道義的高地。小何一個普通工人,就是棋盤上的小卒,動一動不用傷腦筋,也影響不了大局。小何技校畢業(yè),學的機械加工,培訓(xùn)培訓(xùn)干個質(zhì)檢員或工藝員沒問題,在車間干個安全員,現(xiàn)身說法效果佳,有興趣先在基層搞搞管理也未嘗不可。他說什么小何都點頭,頭點多了,趙長青反倒吃不準他的真實態(tài)度了。
他突然心血來潮,問小何愿不愿意跑銷售。說真的,他不全是為息事寧人討好小何。出事那天小何的表現(xiàn),他印象太深了。好好一個人,手指一下斷了,小何竟然無所畏懼,有說有笑,他趙長青就做不到。他不知怎么就把小何與銷售員進行了比較?,F(xiàn)在的幾個銷售員干得久了,像老油條,畏首畏尾,斤斤計較,和對手一接觸就敗下陣來。他們就是缺少小何的這種精神,哪怕這幾天小何的情緒有波動,也沒有改變他對他的印象。小何要愿意的話,他毫不遲疑安排他到銷售部,把一潭死水激活。小何少一根手指也絲毫不會影響跑銷售。
聽老板這么一說,小何頓時來了精神,兩眼放光。他自言自語地描繪起當了業(yè)務(wù)員的情景:每次出差回來,都給小高捎禮物,什么禮物呢,一條絲巾,一支口紅,一盒北京的蜜餞(北京他還沒去過呢)……小高接過他帶回的禮物,興奮地在他臉上親一口(這是趙長青猜的,他看到小何的臉頰緋紅)。小何說,他自小就羨慕跑業(yè)務(wù)的,天南地北,說走就走,那多風光刺激,一家人臉上都有光。趙長青對他的這番言論不以為然,他對營銷工作的認識還太膚淺,只有在實踐中逐步提高。
小何又說,聽說老板你年輕的時候也是在國企跑銷售,我得好好向你學習;大家都說,不是跑業(yè)務(wù)打的基礎(chǔ),這廠你也沒那么容易辦起來。他記得這是小何第二次將自己和他對比。第一次他提醒他倆同等學歷,這一次是他剛剛得到許諾的工作崗位。就和高于自己的人相比,給自己定一個奮斗目標,對一個銷售人員來說這是必須具備的素質(zhì)。有那么一會兒,趙長青自鳴得意,心想如果小何真的是可造之材,成為合格的業(yè)務(wù)員,那么這場工傷對小何和公司,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5
小何說得沒錯,他和小何一樣是技校畢業(yè)。他那會兒畢業(yè)還是全省統(tǒng)一分配,分配到離家千里的江南。他剛分配到國企也是和小何一樣,在金加工車間當工人。小何是鉆工,他是車工。
自打干上車工,他就立志當好一個工人,新時代的技術(shù)工人。他沒有遠大的理想,心里認定自己一輩子就是工人,沒有非分之想,一直到光榮退休,最終成為一名退休老工人。他從沒想過當什么老板,那時候都沒有這個概念。
趙長青分到車間,跟一個老師傅干兩個月就自己單干了。他分了一臺沈陽620車床,與一位同事早中班對倒。干的工件是精車機殼,班定額二十四只,第一個月他就超額完成任務(wù)。半年以后,他八小時能拿下兩個臺班的任務(wù)。那時候質(zhì)量要求嚴格,內(nèi)徑超差兩絲就報廢。他離開國企單干,現(xiàn)在的質(zhì)量,那玩意兒,超差二十絲照放過去。都是惡性競爭惹的禍。
趙長青漸漸發(fā)現(xiàn),當好車工學好一門技術(shù)也沒那么容易。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他就干這一種工件。精車機殼,早已輕車熟路,閉上眼也能干好。材料:生鐵;刀具:硬質(zhì)合金;車削工藝:內(nèi)圓、止口和端面。三年來他再沒接觸過另外的東西,他自己都感到吃驚。有一天大個子室友拿回一個臺燈,裝上燈泡和燈罩,啪地拉開開關(guān),太美了,那盞熠熠生輝的臺燈,燈桿和燈座是大個子在自己車床上車出來的,然后同事幫忙拿到電鍍車間鍍了一下。大個子加工的臺燈燈桿,看起來像緬甸覆鐘形佛塔。不久,同室的另外兩個人也有樣學樣,床頭上有了自己的臺燈。趙長青心里癢癢的。大個子知道趙長青干鑄件的床子干不了,他在機修車間家什全,滿口答應(yīng)給趙長青做一個。趙長青不干,非要自己動手。大個子成全他,下中班陪他在自己床子上干。別小瞧一根燈桿,有鉆、鏜、車、割,有螺紋、球面、錐面、臺階和細長軸。大個子不無挑釁地說,你要能把我的復(fù)制一個,最少能達到五級工。趙長青憋著一股氣,誰知一上手就敗下陣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找到車間主任,要求調(diào)到機修或模具車間,他說他得學技術(shù)。主任說這個要求很好笑,你這樣挑三揀四的,學了技術(shù)又有什么用?他有點灰心,不學技術(shù)還是工人嗎?
如今的青年工人,根本不知道什么七級工八級工。自己廠里的車工,按技術(shù)能力就不能算是車工。尤其是開數(shù)控車床的,程序由專人編好,只管按按鈕、上下工件,簡直就是傻瓜機床,傻瓜工人。何赤金也是技校畢業(yè),那就差遠了。一個技校生出這樣的安全事故,是恥辱。他趙長青在車床上干了四五年,皮都沒有碰破一點。他的車床就像馴服的野獸,任你百般擺弄,敢咬手,反了你的。
趙長青在車間干了四年,就永遠告別了車床。他們廠幾年前就率先從計劃經(jīng)濟走向市場,嘗到了甜頭,壯大營銷隊伍,在全廠招聘銷售員。趙長青源于對技術(shù)工人夢的失望,猶豫著報了名,哪成想錄取了。不經(jīng)意的行為成了他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就像小何說的,不是跑業(yè)務(wù),他未必開得起來廠。想想也是這個理。
國企破產(chǎn),一兩千職工拿到少之又少的遣散費作鳥獸散。破產(chǎn)的時候,趙長青是銷售部經(jīng)理,以他的能力和資源,打一份工,當個白領(lǐng)不難,收入興許比在國企還高。趙長青鬼使神差要辦廠。家里人也不贊同,家底不厚,禁不住折騰。要說心里沒一點數(shù),純粹摸石頭過河也不是。這些年積累的客戶和市場資源就是他的底氣。他辦廠干的還是以前的產(chǎn)品和市場。他與關(guān)系鐵的客戶透了底,有了默契才敢行動。這是那些年民企發(fā)展的一種模式,一個國企倒掉,一撥小企業(yè)誕生,就像一棵樹死掉,根上又冒出一些新芽。
周末,趙長青到小何家探望小何。小何已出院回家休養(yǎng)。人事主管小葉陪同前往。這位主管一直建議他不需親力親為,老板只管躲在幕后。葉主管有在廣東外企的工作經(jīng)驗,處理人事事務(wù)駕輕就熟,她最近隨被市政府人才引進的夫君來本地,應(yīng)聘來他這個小企業(yè)當個主管,趙長青判斷她不過是個過渡。她告訴他,這類事情老板搶著把下屬的事做了,效果往往適得其反,搞砸了就沒有回旋的余地。葉主管操著標準的普通話,聲音柔和音量適中。但趙長青不喜歡這種專業(yè)的腔調(diào),淡漠的表情。
小何家就在高新區(qū)東側(cè)的江岸小區(qū)。江岸小區(qū)是安置小區(qū),幾十棟樓里的上千戶人家,都是高新區(qū)的原住民。他們原本像一盤圍棋,黑黑白白散落在這塊土地上,高新區(qū)一設(shè)立,就把他們一層一層地碼在了空中。他來之前沒有提前通知小何,按照小何入職時登記的住址順利找到。
出了電梯撳門鈴,開門的是小何,小何右手還吊著繃帶。進了門趙長青打量了一眼,問道,小何你家人呢?兩室一廳,客廳沒人,一間臥室門開著,有嘈雜的電視機聲音,應(yīng)該是小何的房間。小何到另一個房間敲了敲門,停了一下對里面喊,喂,我老板來了。小何指指門說,我爸媽。小何的家陳設(shè)簡單,甚至有點簡陋。一組木沙發(fā)漆面斑駁,茶幾像是當作餐桌,上面還沾有一片菜葉。屋子里有股淡淡的怪味。小何張羅倒茶,趙長青攔住了,你一只手又不方便,就不必了。小何沖那扇緊閉的門發(fā)飆,你們兩個都聾了,快出來倒茶!趙長青頓覺尷尬,他告訴小何他不渴,他車上就有茶杯。那扇門打開了,他父母先后走出來,兩個人都顯蒼老,要說是小何的爺爺奶奶也沒有誰不信。就這幾步路,趙長青看出來老何的腿腳不靈便。小何的介紹叫趙長青有些驚詫。小何說,我老爹腿瘸,老娘聾啞。老何訕訕地笑笑,去給他們倒茶,并不說話。趙長青想說點什么,又不知如何開口。還是葉主管專業(yè),她得體地說了一番安慰的話,又把公司從事故一發(fā)生就積極處理的過程說與他們聽。小何的媽反正聽不見,小何的爸老何也像聽不見,沒反應(yīng),不說話。
趙長青這時候才體會到人事主管的勸阻有一定的道理,廠里哪怕派阿貓阿狗來效果也沒差別,功過都是記在他老板頭上。他固執(zhí)地到處留下自己的身影,可他又不是國家領(lǐng)導(dǎo)人,說幾句話就能改變局面。在這種場合里,他表現(xiàn)得有些拙笨。
等到趙長青起身告辭,腳步邁出門檻才聽得身后的老何說了一句話。老何說,一家人就一個全乎的,也給弄廢了,咋這么倒霉。趙長青打了個冷戰(zhàn),身不由己地住了腳,轉(zhuǎn)過頭看著滿臉滄桑又添上幾分悲哀的老何,心生同情,同時負罪感牢牢攫住了他。這個家庭本來就不完美,現(xiàn)在更加糟糕。而這都是因為他趙長青開了個廠,把小何的手弄殘了,這個家也更加悲催。他無疑就是這個家庭的罪人。他想對老何說聲對不起,嘴張了張,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他求助般把目光投向葉主管,葉主管條件反射一樣低下了頭。她也沉默無語,這個家庭的狀況一定超出了她的經(jīng)驗范圍。 啪地一聲,小何惱怒地把兩本書摜到茶幾上。那兩本書是趙長青特意給小何捎來的,一本是中國人寫給銷售新手的書《優(yōu)秀銷售員必由之路》,一本是美國人寫的《定位》,有關(guān)銷售知識的圖書。小何如果有足夠的興趣,他那里還有很多這方面的書。他想讓小何在家休養(yǎng)這段時間多了解銷售知識,充充電以便上班后適應(yīng)新的崗位。小何還沒來得及看,先拿這兩本書當作訓(xùn)斥他老爹的器具。啪地一聲巨響,老何嚇一個趔趄,順勢坐到沙發(fā)上。
誰說沒全乎人,你老糊涂了吧?小何臉漲得通紅,指著老何的鼻子,不是還有小高嗎!
此后的幾天,趙長青心里都裝著一樁心事。什么心事說不出來,反正就是莫名地無法高興,一想興奮就有什么東西壓制住。弄了半天才明白,原來是小高的緣故。探望小何那天,要不是最后小何提到小高,他幾乎就把小高給忘記了。
能把小高忘了才好,其實他哪里能忘得了,去小何家興許就有小高的因素。在小何住院那段時間,她時不時就到公司找趙長青。她像祥林嫂一樣,反復(fù)說一句話,你說這咋辦?趙長青給問煩了,反問她,你說咋辦?咋辦都得等小何出院吧。她說,你態(tài)度不明朗,他能出院嗎?趙長青忍著沒有發(fā)作。她只是小何的女朋友,還沒有領(lǐng)證。她要是胡攪蠻纏,按理說可以不理睬她。小高腮幫子抖了一下,說,你如果非要證,我們今天就能領(lǐng),領(lǐng)了證我就不是這樣跟你說話了。趙長青打小何電話問,是你讓小高來找我的嗎?小何說他沒有。既然沒有他就沒必要理會她。趙長青說,我要跟小何本人,或者他的直系親屬說話。趙長青表達得非常直白,意思是你什么也不算。小高不以為然,說她就代表他和他的父母。她還說,小何聽她的勝過聽父母的。小高的話他真的相信了。那天老何的言語無意中冒犯了小高,惹小何發(fā)那么大的火。
不出幾天,小何家的這位核心出現(xiàn)了。小何出院后,她這是第一次來廠里。她把趙長青給小何推薦的兩本書,恭恭敬敬地放在趙長青的辦公桌上。趙長青頗感欣慰,說小何這么快就看完了,不錯,小何是個愛學習的年輕人。小高笑笑說,他沒看,一個字都沒看。趙長青不解地望著她,為什么?小高說,他不是那塊料。說完小高走了。趙長青一頭霧水,不懂這唱的是哪一出,小何如此向往銷售工作,沒嘗試怎么知道不是那塊料呢。他要聽小何親口跟他解釋。他打通小何的電話,沒人接。再打,還是不接。
他清楚小何不接電話多半是故意的。小何在他心中一直保持的好感開始動搖。他對小何的好感基礎(chǔ)不深,是不牢靠的,一念之間就會毀掉。
趙長青在小何的工傷處理上自認為沒有過錯。及時送醫(yī),積極配合醫(yī)院治療,找最好的醫(yī)生給他手術(shù),派人全天候護理。小何和他的家人應(yīng)該挑不出大毛病。偏偏這個女朋友不像個善茬。你還要怎樣?趙長青心想。趙長青原本想等小何出院和他協(xié)商解決,私了,眼下是小巨人評審的關(guān)鍵時候,怕報了工傷會有負面影響。私了也不會讓小何吃虧,他會超過標準賠償補償?,F(xiàn)在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公事公辦走程序,清清爽爽,不留后遺癥。他派葉主管到高新區(qū)安監(jiān)局報了案。安監(jiān)局除了批評沒有及時報案,對事故發(fā)生后的處置還是肯定的。
報了案趙長青心里變得輕松了,無形的包袱卸了下來。這個包袱是自己給自己下的套,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一起小工傷用不著如臨大敵。大丈夫明辨是非,手起刀落,干干凈凈。而他婆婆媽媽,小心謹慎,處處息事寧人,如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一般。
他不理何赤金的時候,他卻主動打來了電話。電話鈴聲執(zhí)著地響了一遍又一遍,趙長青故意不接。心想,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我大小也是個老板,你應(yīng)該找人事主管。趙長青還把小高還來的那兩本書,隨手扔進了廢紙簍。
6
小蠶打電話給趙長青,告訴他小高這些日子常到她店里來。他問哪個小高,小蠶說他和司馬上次一塊帶來的那個胖女孩。她去干什么,在你店里擺宴席?小蠶鼻子里哼一聲,她都是一個人來,連水都不喝一口,你說怪不怪。說是來幫忙的,人看起來很勤快,你奪下拖把她拿抹布,你不讓她端盤子她就洗碗。我缺人手,小蠶說,我起初還以為是你派來的,后來就發(fā)現(xiàn)有點不正常。趙長青不免泛起嘀咕,也猜不透小高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決定晚上去一趟小蠶餐館。他現(xiàn)在去小蠶店里漸漸少了,即使去了也如同普通客人,領(lǐng)一幫人吃喝、買單、走人。他不想干擾小蠶的生活和事業(yè)。
趙長青到來的時候,店里正是晚餐高峰期,小蠶忙得上躥下跳。她是老板也是伙計,迎客送客,端盤子倒茶,頭茬客走了馬上幫服務(wù)員打掃衛(wèi)生翻臺。這個時候小蠶顧不上他。角落上卡座的一對情侶買單走了,小蠶讓趙長青坐下來,給上了兩個菜,一瓶酒,很久沒有自斟自飲了。坐在角落的卡座,樓下不大的堂間一覽無余,他津津有味吃著喝著,不時有酒足飯飽的人大聲嚷嚷著從樓上下來。
小蠶餐館在周邊做出了名氣,經(jīng)常一座難求。餐館就五六個包廂,不提早往往預(yù)定不到,連堂間的卡座也都早早坐滿了人。小蠶與趙長青商議,有擴大規(guī)模的動念。趙長青擺正自己的位置,拿捏好分寸,不想越俎代庖,但又不能不說。他對小蠶說,換作我的話,我就不急于擴大規(guī)模,稀缺的才是珍貴的,在餐飲趨于同質(zhì)化的今天,適當制造供需緊張關(guān)系,形成限量銷售的效果,更能吸引顧客。他又說,當然我只是建議,你比我會做生意,你定奪。嘴上這樣說,他清楚小蠶幾乎對他是言聽計從,他輕易不想多嘴。
餐館開在高新區(qū)的邊緣,離市區(qū)還有一段距離。當初接盤這個小飯店,就感覺有點偏僻,但轉(zhuǎn)讓價格便宜,裝潢和物品設(shè)施還是八成新。前面老板開張才半年多就轉(zhuǎn)讓,說是另謀發(fā)展,實則經(jīng)營慘淡。小蠶沒任何做生意的經(jīng)驗,心里沒底,是趙長青和她達成了無言共識,虧了也無妨,權(quán)當嘗試一番,大不了再回廠里上班。沒成想心靈手巧的小蠶居然做得有聲有色,做成了高新區(qū)一帶小有名氣的特色飯店。這超出趙長青的預(yù)期,他打心里為小蠶高興。小蠶餐館開業(yè)后,趙長青就把一部分日常接待安排在這里,同時介紹熟人朋友來給“表妹”捧場。趙長青每次出差回來,手機里都裝滿了各種菜品的照片,小蠶都克隆得有模有樣。油重色濃的徽菜,麻辣為主的巴蜀菜,刀工精細、講究造型的淮陽菜,清而不淡、嫩而不生的粵菜等等,只要說出自己的口味,小餐館都不會讓客人失望。大廚不是萬能的,小蠶卻有百變神功。她吸取各個派系的精華,和廚師一道獨創(chuàng)了自家的幾道招牌菜,牢牢控制著客人的味蕾。小蠶為了豐富自家的菜單,創(chuàng)新精神可圈可點。一次趙長青在常熟出差,客戶帶他去鄉(xiāng)下一個小飯店。趙長青帶回兩道特色菜的視頻,小蠶非常看好,卻沒有復(fù)制成功。先后烹制兩次,請趙長青品嘗鑒定,他搖頭,味道確實相差甚遠。小蠶果斷踏上去常熟的車,去尋訪那個小店。不巧的是,那位廚師已經(jīng)離開。小蠶想盡辦法摸清那位師傅的行蹤,帶著兩瓶好酒又跑幾百里取到真經(jīng)。趙長青不由得欣賞小蠶,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比不上小蠶,小蠶嬌小的身軀蘊含著閃閃發(fā)光的能量。
小高今晚沒有來。小蠶開玩笑說,那個小高多半是害怕你。趙長青心想,不來也罷,如若小高現(xiàn)在出現(xiàn),裝作和她不期而遇,他又能說啥,弄不好自討無趣。幾兩酒下肚,趙長青嘲笑自己,純粹的庸人自擾。
一陣異樣響動把趙長青從信馬由韁的思緒中拉了回來。他把嘴邊的酒杯放下,循著嘈雜的聲音望去,逼仄的吧臺里小蠶正和一個男人拉扯。那個光頭青年頭皮泛著青光,不像什么好人。這時候酒精起了作用,趙長青霍地站起來,不分青紅皂白,沖過去把那人從吧臺里揪了出來。那人踉蹌一下,揮手直擊他的面部,躲避不及趙長青肩胛上挨了一拳,正要還擊被人拉開。在門口的幾個人似是那人的同伴,又涌了進來,小蠶擋在趙長青和他們中間,大聲解釋著誤會誤會,把那些個人推到門外。小蠶把那撥人打發(fā)走,回頭對趙長青說,你真的誤會了,他沒有惡意,結(jié)賬嫌我收得少,要多給我錢。趙長青慚愧了,少見多怪了,鬧了個大紅臉。趙長青不理解自己突然失態(tài),明顯是狗拿耗子。那人和小蠶什么情況?半瓶酒進了肚子,心臟跳得很快。他得知那人剛才和小蠶拉扯是友好的行為,一下就想得很多,似乎小蠶被人搶去了,心中悵然若失。他把剩下的酒全部倒到杯里,又一口口倒進嘴里。
趙長青醒來的時候已是下半夜。朦朧中他感到臉上癢癢的,鼻息里有淡淡的清香。睜開眼,見小蠶正坐在他的眼前,順直的長發(fā)幾乎飄拂到他的臉龐。我喝多了嗎?小蠶的臥室很小,但無比的溫馨。柔和的燈光灑在顯然沐浴過的小蠶身上,閃爍著迷人的光彩。小蠶鴨蛋青的睡衣鑲著彈性蕾絲花邊,高聳的胸部抵著薄如蟬翼的衣衫,像欲破殼而出的雞仔。小蠶示意他沖個澡。他有些猶豫,超量的酒精讓他的胃做了劇烈的運動,恨不得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五臟六腑都受到牽連,吐得渾身酸痛。他和衣進了淋浴間。
趙長青洗完出來依舊穿著整齊,臥室里的燈光已經(jīng)暗淡下去。小蠶應(yīng)是太辛苦,躺到了床上。月光摻合著路燈燈光,從窗戶里照進來,灑在弓臥的小蠶身軀上,小蠶在腰際搭著一段輕紗。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那首《城里的月光》旋律在趙長青耳際心頭縈繞,“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趙長青自己是個枯燥的無夢人,年輕的小蠶肯定是有夢的,小蠶的夢是什么?在過往與小蠶的纏綿里,他深切感受到小蠶身體里蘊藏著豐富的激情與夢想。纏綿床褥時他們是那么地默契,小蠶輕得像一片云,柔得像一汪水,卻能迅即卷起狂風驟雨,載著趙長青的身體穿越生命的極限。和小蠶在一起,他逃脫不了負罪感。自從有了第一次,他就在內(nèi)心罵自己不是坦蕩的君子,前面為小蠶做的一切,仿佛就是詭計。第一次之后,他半年沒有來小蠶餐館。后來又來了,說不清的原因。來歸來,他對小蠶說,約法三章,哪三章你懂得。今天卻又神使鬼差來到小蠶的私人空間。
趙長青走之前又坐到小蠶床邊,輕輕摩挲著她的秀發(fā)。趙長青問她,買房子下決心了嗎?錢不夠我想辦法。小蠶臉蛋上泛著朝霞般的紅暈,她搖搖頭。趙長青說,買了房子有個窩,然后把自己嫁了。小蠶說,我會安排好自己。
出了門,趙長青回過頭對小蠶說,替我向那個小伙子道個歉。
7
何赤金受傷后第一次到廠里來左手戴只黑手套。老劉在門口跟小何打趣,嘿,幾天不見成了黑手黨啦。來到趙長青辦公室見小何笑嘻嘻的精神不錯,趙長青說,傷口愈合得咋樣,給我看看。小何取下手套,左手食指上兩個關(guān)節(jié)消失了,皮膚把斷面包裹得嚴嚴實實,稍微有些紅腫。食指僅次于拇指,占手部功能的百分之二十,拇指占百分之五十。慶幸的是,小何的那根食指下半截還在,多少保留一部分功能。趙長青突發(fā)奇想,小何用這根光禿禿的半截食指,對人指點、指認、指責甚至發(fā)怒威脅的時候,是不是特別沒有力度。想到這,趙長青差點笑出來,忍住了。
他對小何豎豎大拇指,恢復(fù)得不錯。他讓小何去找人事主管,商議什么時候去做傷殘鑒定。一旦鑒定結(jié)果出來,廠里不管多困難,也必須第一時間按規(guī)定兌現(xiàn)經(jīng)濟責任。小何爽快地對他說,他不需要鑒定。趙長青說,鑒定必須要做的,不然怎么賠償呢。他又補充道,不能叫小何流了血又吃虧。小何更加爽快地說,他不需要賠償。趙長青以為他聽錯了,或是小何說錯了。小何果斷打消了他的疑慮,都沒錯,他不鑒定也不要賠償。趙長青如墜五里云霧,以小何受傷到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他不會天真地認為小何和他的家人是活雷鋒。當然,他從沒有希望他是活雷鋒。他問,這是為什么呢?小何賣了個關(guān)子,笑而不答。
第二天小何又來了。小高也來了。他們走在廠區(qū)整潔的道路上,路兩旁花開蝶舞,這對戀人手拉著手有說有笑,洋溢著幸福浪漫的情調(diào)。不知是不是因老劉昨天開了句玩笑,小何今天沒戴手套。他右手拉著小高的手,左手半握著,歡快地擺動著臂膀,看不出有絲毫異樣。他倆穿著米黃色情侶風衣,就是小高店里經(jīng)銷的意大利神曲牌服裝。
他們不但自己像一對模特給神曲服裝做了廣告,還特意給趙長青帶來了一件藏青色的夾克。小高說,趙總你身高177厘米,體態(tài)雖然略胖但胸圍不會超過118厘米,夾克不宜寬大,給你選了款XL碼的,穿上肯定非常精神。小高當著趙長青的面拆開精美的包裝,雙手舉著讓趙長青馬上試試她的眼光準不準。小高這一連串的言行一氣呵成,凸顯出服裝店資深營業(yè)員的專業(yè)水準。
趙長青目瞪口呆,這是干什么?我怎么會要你們的衣服,開玩笑,快收起來。趙長青哭笑不得,就差發(fā)火了。
他越想越不順氣,小高把他的形體尺寸說得毫厘不差,仿佛掌控著他的一切,他在小高面前赤身裸體沒有秘密。
衣服拿走,說吧,找我什么事。趙長青的口氣很生硬。
這兩個年輕人沒過多在意老板的態(tài)度變化,你看我我看你,眼神相互交流,又像相互推諉。推來推去小高矜持不下去了,要小何對趙老板開口。你,說吧。小高有所克制,對小何的命令聽起來像請求。趙長青不明就里,見小何的臉上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紅暈。小何猛地從咖啡色的實木沙發(fā)上站了起來,兩只手緊張地握成拳頭。那只殘缺的手抖得厲害。
小高要開個服裝店。小何終于說了出來,憋得通紅的臉漸漸恢復(fù)正常。
有了小何直奔主題的開場白,小高的表達自然了許多。她告訴趙長青她想接手神曲服裝專賣店。她的老板能耐大,要去做工程賺大錢,準備品牌、店面一塊轉(zhuǎn)讓。這個店開業(yè)她就在,神曲不是意大利高端服裝,但這兩年她見證了這個品牌日漸深入人心,在她手上銷售量不斷增長。她的老板還告訴她,有一個什么康波理論,人的一生遇到的機會平均七次,抓住一次就能翻盤。小高說,她這種人不會有七次機會,難說就這一次。
趙長青終于明白了,也證實了他的預(yù)感。小高出現(xiàn)在小蠶餐館就讓他起了疑心,只是當時不愿意多想。他不相信小高小何是這樣的人,沒成想這么快就赤膊上陣了。他們知道小蠶的飯店是他幫著開的,夢想復(fù)制粘貼。這就是這陣子他們反常舉動掩蓋下的真實動機。簡直異想天開,荒唐、可笑,愚蠢之極,趙長青還想到了東施效顰這個典故。他想把一肚子惡毒的話傾瀉到他倆頭上,卻又發(fā)現(xiàn)他們很可憐,蠢得叫人心痛。
趙長青稍作調(diào)整,用平和的語氣打斷小高的話,我不懂什么品牌什么服裝,也不想懂,不必跟我說這些。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這兩人真是奇葩。他非常后悔沒聽人事主管的勸告,固執(zhí)地沖在前頭,一個普通的工傷事故眼看變成一場麻煩。工人在廠里受到傷害,不論什么原因,當老板的都感到愧疚,積極一點主動一點,對受傷的人也是精神安慰。真是好心沒好報。從現(xiàn)在開始,他要撥亂反正,把這起事故的處理工作全面移交給葉主管。葉主管看他的眼光很復(fù)雜,是他把單純的事故搞亂了,他就是麻煩制造者。他的認錯方式很簡單,葉主管全權(quán)處理不用向他請示,他不再見小何,更不會見小高。那個小高怎么也捆綁進來了呢,笑話。
他沒忘記捎帶著埋怨門衛(wèi)老劉。小何出事那天,老劉壓根不該給他打電話,又沒死人,為什么不打給副總,再不濟還有人事主管,是老劉把整個程序搞亂了。這話說不出口,說出來不占理。要給老劉穿穿小鞋還是容易的。他指著老劉說,那個小高再隨便進出公司,你要小心你,就是小何也得通報葉主管。
趙長青同樣囑咐小蠶,必須把小高拒之門外。小蠶心里有所不安,她以為這些麻煩是她造成的。趙長青說這跟你沒關(guān)系,你只管別理她。
趙長青意識到這些天因了小何的事,牽扯了他太多的精力,他這個掌舵的把船駛離了正確的航向。他得修正過來。司馬項目跑得正在節(jié)骨眼上。他主動陪司馬去了趟省城。司馬天生就是干這事的,該做的功課都做得有板有眼,不用他操心了。他出面只是象征性的,陪有關(guān)人士喝點酒,順便送點土特產(chǎn)。
那天晚宴在一個小會所,一個姓曹的領(lǐng)導(dǎo)親自訂的,說那里安靜,小聚聚。所謂的會所其實就是民宅單元樓,一共兩個包廂,另一個包廂空著,不知是不是有意安排的。菜也不用趙長青點,掌柜的老中醫(yī)一樣把開出的菜單遞上,趙長青看都沒看雙手遞給曹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掃了一眼點個頭,齊了??偣擦鶄€人,喝得高興,趙長青喝多了。年輕那會沒有哪個星期不醉的,嚴重的時候連膽汁都吐出來了,第二天擋不住再戰(zhàn)。他好幾年沒醉了,這次難得見領(lǐng)導(dǎo)專家高興,他還不得舍命陪君子?幾杯酒下肚,領(lǐng)導(dǎo)就沒了架子主動稱兄道弟。趙長青也明白,領(lǐng)導(dǎo)這樣放得開,等于提前告訴他項目成了。領(lǐng)導(dǎo)說,我姓曹你姓趙,在上海人嘴里趙曹不分,咱弟兄倆一見如故。趙長青也是性情中人容易激動,某名酒開了一瓶又一瓶,也沒誰攔著。直到他先到衛(wèi)生間吐了,腰都直不起來,領(lǐng)導(dǎo)還是穩(wěn)坐釣魚臺。趙長青拱拱手,哥,兄弟甘拜下風。
吐有吐的好處,回到賓館就清醒一些了。司馬問起那起工傷事故,探了探他的口氣,問需不需要找上面疏通疏通。趙長青借著酒勁罵他,你小子有病。
8
葉主管是那種獨當一面的人,趙長青主動問的時候,她才把小何的事情匯報。趙長青欣賞她的職業(yè)素養(yǎng),在她身上真正體現(xiàn)出職責所在,使命所然。一連數(shù)日沒有小何的音訊,趙長青心里反而不踏實了。他以為人事主管會像其他下屬,早請示晚匯報,他習慣像個垂簾聽政的皇帝。他后來才知道,若不問及,葉主管就當作自己的事,不上交矛盾,不給上司添亂。處理不好分內(nèi)的事,她認為是自己的恥辱。
這些日子小何來廠里的頻次并不少,但沒有去趙長青那里。小何一來老劉就通報主管,她就帶一個小伙子到門衛(wèi)室,把小何接到辦公室。她帶辦公室的小伙子一塊,怕小何失控,主要怕小何跑去干擾趙老板。她向老板不緊不慢歷數(shù)著這些天蒙受的物質(zhì)損失:一個19英寸的電腦顯示屏,兩只花盆,一只養(yǎng)生茶杯,一只空調(diào)遙控器,一支派克水筆。無故損毀這些公私物品足以治安拘留了,主管說,我沒有報警。趙長青點頭,說你做得對。葉主管說,我留有影像證據(jù),這些物品都是有價格的,一共兩千五百九十七元,到最后得從賠償金里扣除。
葉主管說,小何堅決不配合做傷殘鑒定,我已盡到告知義務(wù),沒有勞動能力鑒定得不到補償。我向主管部門提出鑒定申請,主管部門給何赤金簽發(fā)的書面通知,他撕碎扔到了我的臉上。他說他不做鑒定不要賠償,他就要自己的手指頭。
趙長青怒火中燒,這個小何把自己當什么人,他是功臣嗎,是老爺嗎?我馬上通知老劉,趙長青說著拿起電話,小何別讓進廠了,再來鬧,打?qū)⒊鋈ァ?/p>
葉主管莞爾一笑,走過去把趙長青的電話拿過輕輕扣上。那是下策,她說,我有一個設(shè)想不知可行不可行。我其實能理解小何,畢竟還是小伙子,沒有結(jié)婚成家,一只手殘了心理上一時難以承受??吹贸鏊笥呀o他不小的壓力啊。我咨詢了幾家顯微外科醫(yī)院,可以做斷指再造。只是這樣的話,比單純的工傷賠償代價大一些。
斷指再造術(shù),是通過移植足趾或者皮膚骨復(fù)合組織瓣,進行手指重建。目前顯微外科技術(shù)非常成熟,甚至可以實現(xiàn)精細化的手指再造,手指的外形和功能恢復(fù)得很理想。說起來再造手指會造成腳趾殘缺,可手部的功能大,再從美觀的角度考慮,腳部的殘缺有鞋襪掩飾,手卻不能一年四季戴手套吧。往往一些年輕人、追求完美的人、有事業(yè)前途的人忍受再一次的傷痛選擇這種方案。
何赤金聽了葉主管的建議火冒三丈,怒斥葉主管,你想在我身上挖東墻補西墻作弄我,簡直太損了。何赤金眼珠子一轉(zhuǎn),對葉主管說,廠里想這樣把我擺平也可以,從你們身上取零件安到我手上,成功了我沒二話說。葉主管告訴他,不要說其他人,就是他的父母家人都不行,有排異反應(yīng),只能他自己。小何說,那你就別耍弄我了。
葉主管無疑是一道保護趙長青的屏障,有了葉主管,小何沒有機會接近趙長青。小何打過幾次騷擾電話,趙長青沒有接,后來就干脆把他拉黑了。趙長青看起來置身事外,可也沒有那么輕松。一起意外事故,就這樣沒完沒了拖延下去,簡直就是塊心病。他看著葉主管胸有成竹地拉開架勢,要和小何打持久戰(zhàn),他真是著急,又不好再插手。
何赤金也不是吃干飯的,在曠日持久沒有成果的拉鋸戰(zhàn)中尋求突破口。軟硬不吃的葉主管讓他沒了轍,那個女人讓他傷透腦筋,在她面前他有理沒處說,有勁使不上。她一副公事公辦冷漠面孔,讓他干巴巴走程序,沒有絲毫讓步的樣子。他心里清楚,程序走下來拿個幾萬塊錢,怎么向小高交代。這個女人分明就是趙長青的擋箭牌。有一次他來到廠門口,老劉奉旨不讓進,打電話叫來那個女人。他對她叫罵,差點要用殘廢的手揍她。她報了警,警察居然警告他必須依法維權(quán),不得擾亂企業(yè)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秩序,否則就對他采取措施。
小何冷靜下來把思路理了理,終于理出頭緒。他明白他和趙長青才是當事人,這個女人就是障眼法迷魂陣,擒賊先擒王,他決定不再和那個女人糾纏。趙長青見不著不怕,他就找能管到他的人。他去市里上訪。他出現(xiàn)在政務(wù)中心廣場的時候,很吸引眼球。小高找菜場上的裁縫給他制作了一件類似于馬路上清潔工穿的黃背心,前后都縫上塊白布,用紅漆分別寫著“血汗工廠致殘工人”、“黑心老板一毛不拔”。這一招果然奏效,不到五分鐘政府大樓里呼啦跑出來十幾個人,連拉帶拽把他弄進一個辦公室。出乎小何意料,政府的人像審犯人問了一番話,做了一番筆錄,打了一番電話,卻把他批評了一頓,然后找輛破面包車把他送回家,威脅再這樣瞎胡鬧要考慮后果。小何簡直絕望,所有的人都跟趙老板穿一條褲子,小老百姓沒有活路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小何又成功見到趙長青。這一次兩人相見在趙長青家門口。趙長青那天晚上在外面應(yīng)酬快十點才回家,出了電梯他跺跺腳,聲控燈壞了。電梯門一關(guān),更是一團漆黑,他正掏手機照明,一下撞到一個人身上。趙長青嚇得尖叫起來,用手機一照是小何。趙長青憤怒地高聲嚷道,你他媽的想嚇死老子。
趙長青當然不能把他領(lǐng)進家里。他拉著小何下樓,來到小區(qū)花園小亭子,他指著石凳對小何說,坐吧,怎么找到我家的,知道嗎你這是私闖民宅。小何冷不丁撲通給他跪了下來。小何分明也喝了酒,趙長青自己一身酒氣還能聞到小何散發(fā)的酒味,是那種劣質(zhì)酒的味道。小何聲淚俱下,說趙總我知道訛?zāi)悴坏氐?,可是我沒辦法呀。
小何親口說出實情,其實不說趙長青心里也有數(shù)。小高對他下了死任務(wù),要廠里出錢給她把服裝專賣店盤下來。如果小何做不到,她就和他拜拜。他們都談五年了,小何非常依戀小高。假如小高現(xiàn)在把他蹬了,以他這樣的家庭條件,保不齊打一輩子光棍。年齡也三十多歲了,雪上加霜他又缺了根手指,小區(qū)的熟人背后給他取了個老九的外號。正如小何父親說的,一家三口都是殘疾人。小何也曾和父母商量,賣自家的房子。他家兩套安置房,一套當結(jié)婚的新房,賣現(xiàn)在住的這套,他爸媽愿意租房子住。安置房沒有產(chǎn)權(quán)證,這些年這種交易發(fā)生數(shù)不清的糾紛,根本賣不上價。小何哀求,就算向趙老板借,小高開店賺到錢就還,小高賺不到錢他把自己賣給廠里,不會叫趙老板吃虧。
趙長青從來沒遇到過這么離譜的事。這不但是訛詐,簡直欺人太甚。你開服裝店哪怕開人肉包子店,那是你的事,你可以拜財神也可以搶銀行,打我的主意沒門。趙長青明明白白告訴他,他本來想多補償小何一些,可好心當成驢肝肺,現(xiàn)在他跟他丁是丁卯是卯,一分錢都不會多出。小何反問他,小蠶是怎么回事。他說,那是我自己的事。小何想不通,能幫小蠶為什么不能幫他,他們都是在趙長青廠里出的工傷,傷到的都是手,差別咋會這樣大呢。趙長青說沒有那么多為什么,十萬個為什么里沒有你這個為什么。小何不死心,再次和趙長青確認會不會幫他,趙長青的回答一次比一次干脆。小何絕望了,舉起那只健全的拳頭說,趙長青,你一定會后悔的。小何站起來,揉揉跪疼了的膝蓋,氣急敗壞地走了。趙長青沒把他的威脅放在心上,心想八成是虛張聲勢,真要單挑,小何未必能占上風。
趙長青也問自己,怎么不能像對小蠶一樣對待小何,他自己也說不清。有些事情根本不會有答案。
小蠶老家在四川,幾年前從高新區(qū)人才市場招聘的。她就是一操作工,淹沒在車間清一色的工作服里。趙長青并沒有特別注意她,后來廠里開表彰會,趙長青幾次給她授獎才有點另眼相看。這個川妹子辣,什么工序都能干,干得又快又好。趙長青再巡視車間,就在她面前駐足,不痛不癢地搭訕幾句。小蠶明亮的眸子,光潔雪白的皮膚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小蠶,趙長青腦子里就閃過簡單而又膚淺的性幻想。那是男人腦子里固有的頑固的木馬程序,幾乎遇到每一個身材曼妙面容姣好的女子,他都要無聊地來這么一下。他不清楚其他男人會不會像他那樣低級趣味。他也分不清后來對小蠶的幫助和這個有沒有關(guān)系。在趙長青關(guān)注小蠶不久,小蠶就出事了。三十噸的油壓機把小蠶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壓得粉碎。送到手足醫(yī)院兩個指頭都沒保住。
小蠶是開廠以來的第一起工傷事故,趙長青有點緊張。住院期間,趙長青多次去看望。在與小蠶的接觸中,他了解了她的身世。她原本有家庭,中專畢業(yè)就和同學結(jié)了婚?;楹蟛痪谜煞蛉旧狭速€博,把家里東西變賣完了還是不思悔改,最后竟逼著小蠶去坐臺。好不容易離了婚,還是遭受不斷的騷擾甚至打罵,小蠶這才逃難一樣出來,一直隱瞞自己的行蹤。出這么大的工傷,小蠶也堅持不通知家人。出院后趙長青帶她去工傷鑒定,小蠶堅決不去。小蠶說鑒定干啥子嘛,我又沒怪廠里,是我自己不小心,少了兩個指頭莫來頭,我還是啥都能干。趙長青執(zhí)意去做鑒定。到了鑒定所,人家弄清楚他們的想法,覺得他倆都怪怪的,草草出了鑒定書。他讓小蠶把鑒定證書保管好,小蠶不要,她只要求繼續(xù)在廠里上班,并不要廠里賠償。她擔心拿了錢廠里就不要她了。事實上回到車間,她很多活都干得不麻利了,她也經(jīng)常為此懊惱,甚至發(fā)無名火。
一天,趙長青突然把她請到辦公室,說不讓她在廠里干了。她一聽就掉了淚,說大家對她都很好,堅決不離開。趙長青帶她來到這個剛盤下的小飯店,小蠶一臉茫然,兩只不對稱的手不停地搓著,不行不行,我不會做生意。趙長青大手一揮,虧了是我的,賺了是你的。
9
葉主管介紹的斷指再造技術(shù),被小何不留余地地拒絕,這卻讓趙長青想到小蠶。這么一個女子,殘缺的手修補完美,完好如初,那該是多么美好。小蠶一個漂亮的姑娘,好好的一只手殘疾了,這成了趙長青的心病?,F(xiàn)在有了了卻心愿的機會。但他沒想到小蠶和小何一樣不接受這種方案。小何是粗暴拒絕,小蠶委婉拒絕了。小蠶說她已經(jīng)習慣了,對生活和工作沒有根本性的影響。她部分同意小何的觀點,在自己身上挖東墻補西墻,總以為是自欺欺人自討苦吃,犯不著。小蠶開玩笑說,維納斯比我殘得更嚴重,人家也沒著急嘛。
那天,他約小蠶在江堤上一邊漫步一邊商議。江風拂面柳枝扶疏,他們并肩而行但若即若離。小蠶自打開店,幾乎就沒有了消遣的時間。小蠶的手殘是他的罪過,他至少要把罪過減輕。趙長青一門心思要讓小蠶長出新的手指。假如有可能,他甚至想到把自己的手指或其他組織移植給小蠶。這件事一直在他心里盤旋,走火入魔般要弄個水落石出。他說和上海的一家醫(yī)院聯(lián)系好了,讓小蠶當場給他答復(fù)。小蠶面有難色,讓他別再管這事。他怎么能夠不管,知道有補救措施而不盡力,他一輩子心都不安。小蠶的手機這時響了,她背過身低聲應(yīng)答。電話接完,她對他說店里有事,她先走了。說完不等趙長青反應(yīng),她獨自走下江堤,上了一輛黑色私家車,轉(zhuǎn)眼消失在視線外。
他孤獨地佇立在漫長的江堤上,覺得小蠶有點怪異。他的一腔熱情,給她以不予理睬化解了。趙長青搖搖頭,好心當成驢肝肺嘛。趙長青不是完美的人,在一些事情上卻追求完美。追求完美往往就是自作自受。
趙長青鬼使神差地給小何打了個電話。也許是小蠶今天的冷淡襯托出了對小何的不公平。小何雖然言行有點過激,要求有些不妥,可也是事出有因。不能和年輕人計較,況且他真的受了傷。
這家咖啡館離小何家不遠,趙長青到了小何還沒到。他又給小何追個電話,小何有些歉意地叫他稍等。本來坐在大廳,稀稀落落的客人散坐在各處,他突然意識到,無法預(yù)知和小何談話會有什么樣的氣氛,臨時改變主意進了個小包廂。進去先給自己點了杯黃山毛峰(他不愛喝咖啡),把包廂號發(fā)給小何。他呷了口茶,做了一個深呼吸,把情緒調(diào)整好。他告誡自己,要心平氣和,即使小何耍態(tài)度也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說曹操曹操到,當當,當當,敲門聲輕輕響起。請進。門開了條縫,一股濃郁的劣質(zhì)香水味撲鼻而來。小高翩然而進,隨手又把門關(guān)上。趙長青多少有點意外,他起身拉開門向外張望,問,小何呢?
小高已經(jīng)端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她穿一件酒紅色前短后長的連衣裙,身體給勒出幾道游泳圈。不知道這裙子是不是她自己賣的那個牌子。趙長青只看了一眼就再沒好意思直視小高。小高的雙唇涂得比衣服還要紅,問題是她領(lǐng)口很低,胸口白花花一片。
她說,小何不來了,不來也好,他脾氣暴躁,還是我倆聊聊比較好。
趙長青斷定今天又是弄巧成拙了??磥硇『蔚臄骋鉀]有消除,他不來也不說,派個小高,似乎小高是他趙長青的天敵,來了就是消滅他的。
趙長青的目的明確,征求小何的意見,把小何的斷指再造出來。世上就兩種人,一種健全人一種殘疾人。小何沒有結(jié)婚就從健全人變成殘疾人,是非常殘酷的。既然有這個技術(shù),就要享用這種進步技術(shù),把受到的傷害降低到最低限度。他初步的目標,讓小何看上去與正常人沒什么區(qū)別,把他從殘疾人行列中拯救出來。他的執(zhí)念同樣會讓眼前這個刻意打扮一番才來見他的女人受益,他現(xiàn)在就有些同情這個女人。這一對情侶是這個社會最底層的年輕人,能主動幫他們的人不多。
小何不來他也要把自己的設(shè)想表達清楚。趙長青告訴小高,他已經(jīng)與上海的醫(yī)院聯(lián)系好,小何隨時都可以去。至于費用,小何不用考慮。雖然現(xiàn)在工廠的效益不是很理想,這比不得其它事。他甚至想說這根本不是經(jīng)濟賬,是人心賬,關(guān)涉到小何小高,他自己,甚至全廠員工,人心可是一桿秤。
趙長青用眼睛的余光察看小高的反應(yīng),有點失望。小高似乎沒有聽懂,或者就沒有帶耳朵聽他說什么。小高一會看著趙長青,一會看著墻上的一張抽象西洋畫,嘴角掛著一絲笑意,像是充滿了憧憬。
你和小何同意我的建議嗎?趙長青問。小高搖搖頭說,不用。小高說得輕描淡寫,就像對喝不喝咖啡的回答。
趙長青懷疑沒有表述清楚,不得不補充說,小何手指再造成功,廠里還是按照他斷指的傷殘等級給予小何補償。這句話說出來,他不但覺得輕松許多,而且差一點被自己的人道情懷感動。他明白話一說出是不能收回的,就像吐口唾沫不能舔起來。人是血肉之軀,手指是身體的一部分,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小何為了他趙長青的事業(yè)犧牲了一根指頭,那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說出來他就認賬,不會反悔。
小高聽清楚了。她說,趙老板真的不需要這樣麻煩,小何你再給他接三根五根指頭,他不還是個工人,沒用的。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不嫌棄他他就沒事。
趙長青想馬上結(jié)束今天的會面。他說,好吧,你不尊重我的意見,我就尊重你們的意見。說完趙長青站起來就要走。小高蹭地站起來攔住了他,搖著趙長青的手撒起嬌來。她說,趙總再坐一下嘛。趙長青一坐下,她就貼著他坐了下來。
趙總,你幫助小蠶,為什么不能幫助我和小何呢?
他感覺到那件猩紅色的裙子貼住他半個身子,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說我上個衛(wèi)生間。下樓。買單。逃之夭夭。
10
小何神經(jīng)了。
廠里很多人從來沒在意小何,甚至都不認識他。他就是一名普工,早來晚走,跟人不怎么來往,只知道干活,工間休息也不和別人摻和。現(xiàn)在他一下子出了名,成了焦點人物。很多人不信,傷的是手又不是腦子,咋會神經(jīng),是不是很搞笑。人們更愿意相信小何是裝的,裝瘋賣傻,訛工廠一筆,比一個一個打孔來得快。
那天有兩個客人,趙長青在辦公室擺弄著功夫茶。這兩個閩南客戶是老朋友,酒可以不喝,茶一定要喝。看到趙長青笨手笨腳的樣子,閩南人反客為主親自操作。何赤金闖進來的時候,客人正手持公道杯往趙長青杯里斟黃亮亮的茶湯,香氣彌漫整個屋子。幾個人品酒一樣品著功夫茶,輕松悠閑。冷不丁小何一頭扎進來,賓主都嚇了一跳,趙長青的杯盞從手中滑落,茶水撒了一地,好在沒碎,滾了幾圈。小何沖上去抓住趙長青的衣領(lǐng)。
小花走了,小花不要我了,小花把我踹了,你把小花還給我。小何大放悲聲。趙長青明白,小花就是小高。
那天,特警猶如從天而降。過后趙長青詢問誰個報的警,那么及時,沒有人邀功領(lǐng)賞。當時廠里幾個管事的人,連拽帶勸,伺候不住小何。小何樓上跑到樓下,上衣已經(jīng)剝?nèi)?,狂躁地喊叫謾罵。上身赤膊的小何顯得干瘦,他在廠區(qū)道路上奔跑,舉著那只受傷的手,罵得口吐白沫。
看看吧,趙長青是條狗,把我的手指頭咬掉,又把小花叼走了。
我要把趙長青的狗牙掰掉。
我要咬死趙長青。
……
一輛噴著特警字樣的警車,閃著警燈鳴著警笛徑直開進廠里。廠里所有的機器設(shè)備停止工作,員工都走出來站在路兩邊,這么多年哪見過這陣仗。這場面,趙長青狼狽極了。警車上下來兩個年輕的特警,一左一右架住小何的胳膊。小何愣了一下才想起掙扎,無濟于事。警察又叫廠里派個管事的上車,嗚啦嗚啦地把小何拉走了。
趙長青也不相信小何腦子出了問題。他知道,真的神經(jīng)病不可怕,可怕的就是這種假神經(jīng)病。裝出來的神經(jīng)病,就是用精神病人的瘋狂,來達到不可告人的真實目的。至于小高把小何踹了,他認為壓根就是小兒科的騙術(shù),是他們的拙劣手段升級。真好笑,你們誰踹誰是你們的事,與公司何干,與我何干!
想到這,趙長青為那天咖啡館的事捏了把汗,虧得當機立斷,金蟬脫殼,不然真不知會出什么幺蛾子??Х瑞^老板第二天告訴他,那天晚上小高等了半個小時不見趙長青回來,就去吧臺詢問??Х瑞^老板跟她說趙老板有急事先走了,她盡管消費,都是趙老板買單。小高把自己關(guān)到咖啡館打烊,灌下去兩瓶干紅,包廂里吐得一塌糊涂。
小蠶聽說小何給警察帶走了,打電話給趙長青。小蠶十分自責,檢討是她給趙長青惹了麻煩。小高第一次來她店里,趁趙長青和司馬喝酒,主動出來搭訕小蠶,問東問西。小蠶以為她是趙長青的朋友或客戶,不由自主歷數(shù)趙長青對她如何關(guān)心幫助。小蠶平常沒機會向他人道出對趙長青的感激之情。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沒成想就此給趙長青惹下麻煩。這幾年她飯店做得順湯順水,幾次提出先把當初投的本錢還了,趙長青分文不肯收取。她出主意給趙長青說,不行就答應(yīng)小何他們,凡事低低頭就過去了,錢不湊手她可以拿出一部分。
趙長青說你太糊涂,頭發(fā)長見識短。是我的責任,取我項上人頭我都不會眨眼睛,這明擺著把我當唐僧肉,沒門。這事跟你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你不要摻和。趙長青又說,我問心無愧,他們有什么招數(shù)盡管使出來。這根本就不是錢的事。
小蠶嘆口氣說,你吉人天相,老天會眷顧的。趙長青笑笑,沒那么嚴重,天塌不下來。
好端端的日子給一場工傷事故鬧騰得讓人哭笑不得。趙長青表面上鎮(zhèn)定自若,心里讓這樁事鬧得心煩意亂,盼著趕快平息掉。
項目的事一直在緊鑼密鼓展開。這中間司馬來過幾次。前期排定的培訓(xùn)計劃還沒有結(jié)束,趙長青和他商議等到項目落地再繼續(xù)。司馬也就把主要精力放在項目上。司馬看到他情緒有些煩躁,甚至焦頭爛額的樣子,有些事就替他做主、替他做了。小巨人項目最后一輪演說答辯,規(guī)定必須是企業(yè)的一把手出場,市長親臨現(xiàn)場。市長不僅僅是觀摩,還會點評供專家“參考”。他倆討論一番后,司馬把演講稿寫好交到他手上,讓他盡快熟悉。臨上場的前一天,司馬為保險起見,一定讓他預(yù)演一次。沒想到,在會議室趙長青丟掉稿子后腦子就斷片了,精神更是集中不了。這種狀態(tài)只會把項目搞砸,司馬果斷冒險換上趙長青的副手,跟組織者解釋趙長青到上海見一個重要的外商,時間沖突。好在副手年輕又沒什么壓力,僥幸過關(guān)。
小巨人最終的現(xiàn)場驗收將在下周一進行,省市兩級領(lǐng)導(dǎo)專家親臨工廠,對硬件軟件全面考評打分。說穿了,就是臨門一腳的事,千萬不能出偏差,否則前功盡棄。
司馬非常擔心小何大鬧天宮的戲碼在領(lǐng)導(dǎo)專家面前重演,他不認為他的擔心是多余的。如果不幸被他言中,那可就全砸了。一場工傷尚不能處理得當,企業(yè)的愿景怎么去實現(xiàn),他不禁懷疑趙長青對局面的把控能力。趙長青讓他把心放到肚子里,諒小何他們不會有啥新花樣了,軟的硬的都施展一遍,還能怎樣,送他四個字,黔驢技窮。趙長青說,我是不跟他一般見識,再無理取鬧我真得好好收拾他。
11
星期日,黑色星期日。一只黑天鵝騰空而起,遮天蔽日。
廠里管理人員加班。明天省市兩級領(lǐng)導(dǎo)專家親臨視察。各崗位的人員按照司馬的要求,把自己分內(nèi)的工作檢視一遍又一遍,確保萬無一失。個人的過失會造成后果,而責任是個人承擔不起的。司馬把大家集中在會議室,像一個盡職盡責的教練,認真做大賽前的熱身。趙長青欽佩他的嚴謹和耐心,他一個個手把手演練、驗證,一張嘴沒有停過,唾沫四濺,口干舌燥。趙長青有點怠倦,趁人不注意溜回自己的辦公室。
他點開電腦,放上輕音樂。剛剛半躺著把腳蹺到桌子上,想輕松一下,有敲門聲。是葉主管。趙長青面有不悅,前天這位主管向他口頭表達了辭職的意向。他沒有同意,他不會同意。葉主管像是占據(jù)某種優(yōu)勢才不愿再甘居他的手下,就像聰明的學生遇到不學無術(shù)的老師,他有種受辱感。他有心忙了這陣子與葉主管好好溝通,改變對他的負面印象。
他沒想到,葉主管急于向他報告的是一件比她去留緊急百倍的事。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剛才在會議室里的她,突然身體不安地扭動起來。她抓著手機期待老板看她一眼,她好給他一個眼色或表情。好在趙長青這時候站起來出了會議室。
何赤金死了。
葉主管想象中趙老板會驚掉下巴或者會大叫一聲。趙長青直愣愣望著她,期待著她進一步確證。她說,是的,他死了,自殺?,F(xiàn)實如巖石般蒼涼堅硬,趙長青閉上了眼睛。
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這場事故的結(jié)局,會如此驚悚而又殘酷。何赤金已經(jīng)在另一個世界?這樣不按套路出牌,一條命就這樣結(jié)束了?那樣的草率而又決絕,他還那么年輕。他不信。
頭緒全亂了,理不清。小何來鬧過后,趙長青就知道徹底翻臉了。他困惑于小何和小高兩個人翻臉無情,做事走極端。他還在苦苦尋找應(yīng)對的手段,硬不得也軟不得。硬了怕矛盾升級,軟了怕對方得寸進尺。趙長青揣摩他們的心理,多半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胸中充滿莫名的惱怒,不僅小何他們的無理取鬧,更多的是對自己半路出家當老板的反思。他羨慕那一兩千名下崗的工友同事,他們大多數(shù)打一份工養(yǎng)家糊口,一簞食,一瓢飲,永遠不會有這種窩心事纏身。他操心操肺開個小廠,搞出人命,底線給突破了。
小何的死訊讓趙長青突然追悔莫及。一段時間以來,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念頭浮出水面。原來,在和小何的糾纏中,他不止一次想推盤認輸。在你來我往的拉鋸戰(zhàn)中,趙長青貌似強大,實則脆弱得不堪一擊。有時如果對方再用點力,推一把,他就有可能舉手投降,放棄陣地。小何和小高沒有看出來嗎?可他又不能主動送上投降書。在這場博弈中,他自己沒有同盟者,對手也不夠強大,在沒有經(jīng)驗的僵持中,戛然脆斷。小何被警察帶走后,再也沒有來過。警察其實也不能奈何他,訓(xùn)幾句嚇唬嚇唬就讓他走了。小何如果鍥而不舍,像上次那樣再來廠里大鬧天宮,難說他就和小何坐下來談?wù)劻?,也許能討價還價,各讓一步,平息事態(tài)。
假如重新培養(yǎng)出一個小蠶,那是皆大歡喜。那個一心要開服裝店的小高,身上有著小蠶同樣的勤奮甚至更加執(zhí)著。小高沒有錯,國家倡導(dǎo)大眾創(chuàng)業(yè),小高應(yīng)得到支持才對。平心而論,小高如果有足夠的運氣,她一定能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經(jīng)營者。她會把服裝店經(jīng)營得風生水起,然后把與小何的小家庭經(jīng)營得幸福美滿。小何也許會離開工廠,給小高幫手。他們會和小蠶一樣,把工廠當作娘家和福地,把趙長青當作貴人。那又何樂而不為呢!
小高開的價碼太高了,超出了趙長青的承受力。他翻箱倒柜能拿出這筆錢,卻得傷筋動骨,會影響正常運轉(zhuǎn)。不可以這樣幫人的,況且是被動就范。不像小蠶,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主動幫她。小蠶傷愈要求返崗,全然如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反倒像她對不住公司。趙長青心中感動又心疼這個孤單的女孩。不管別人怎么看,也不管結(jié)果任何,他都要堅決幫她,簡直一意孤行。正因為有小蠶的比較,他才對小何小高反感。
這幾年效益不好,沒賺啥錢不說,應(yīng)收賬款一直居高不下,長期手頭緊。借與貸對小企業(yè)來說都是不易之事。銀行一貫嫌貧愛富,看不上小企業(yè),民間借貸成本太高。趙長青似乎喪失了斗志,像對不爭氣的孩子一樣,對企業(yè)不抱大的期望。直到和司馬深度勾兌,他心中沉淀下去的欲望才被打撈上來。他知道做不成有影響力的大企業(yè),可也得把企業(yè)做得有生氣有活力。有司馬的鼓勁和幫助,他相信會見到成效。眼見著司馬將要給他爭取到小巨人,工廠即將出現(xiàn)轉(zhuǎn)機上一個臺階,偏偏小何發(fā)生了工傷事故,小何又不是省油的燈,弄得他心煩意亂。有一天他對司馬說他要放棄小巨人的努力,籌備的資金抽出來把小何擺平。司馬說,你腦袋是不是驢踢了?這跟割自己的肉解饞一樣蠢。司馬安慰他,工傷事故是一個意外,總會解決的,而我們努力的可是企業(yè)的百年大計。聽到百年大計幾個字,趙長青哈哈大笑。
夜色蒼茫,天邊滾動著沉悶的雷聲。趙長青像個幽靈,在高新區(qū)昏暗的人行道上踽踽獨行。漫長的一天挨過去了,廠里死一樣沉寂,只有車間冰冷的機床機械地運轉(zhuǎn)。白天他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不見任何人,手機也關(guān)掉。超乎尋常地平靜,讓他越來越不安。他不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似乎又在等待著什么。忽而狂風大作,大雨傾盆而下。園區(qū)的夜晚沒了白日的喧囂,偶有汽車經(jīng)過,白亮亮的車燈刺破密集的雨網(wǎng),車輪浪蕩著噴涌起積水,濺到樹上,濺到趙長青身上。他仰起頭,雨鞭打在臉上,似癢似痛,卻也淋漓暢快,胸中煲了一整天的理不清的情緒暫且冷卻了下來。行道樹扭動著腰肢,像擲鐵餅者,旋轉(zhuǎn),發(fā)力,欲把自己扔出去。走過一行香樟樹,走過一行懸鈴木,又走過一行廣玉蘭,便看見那幢三層民居改成的小蠶飯店。
白天,他只和小蠶通了電話。小蠶是他的知音,在這困苦無助的時候,似乎只有小蠶是他的依靠。小蠶在電話里哭了,嚶嚶啜泣,久久不能應(yīng)聲。
三天前也許是四天前,小高最后一次找到小蠶。她說她再也不會打擾小蠶了,讓小蠶轉(zhuǎn)告她對趙長青的歉意。服裝店已經(jīng)給別人接手了,她明天就要離開這個城市。她得出去掙錢,家里有老邁無能的父母,她還有一個智障的哥哥,都需要錢。她央求原來的老板帶她一塊出去闖蕩,老板考慮再三答應(yīng)了。她對小蠶說,我唯一拿得出手的是年輕,老板年紀大了,我除了干事賣力氣,我想我得把老板的生活照料好。這樣,她只有和小何分手了。她本也不忍心傷害小何,小何那么在乎她,都談了五年了,想想都是淚。她深感對小何有愧,可也不得已。她用自己獨特的方式給小何補償,以減輕內(nèi)心的愧疚。她約了小何,把自己打扮得花香四溢,表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溫存。跟小何談了五年,從沒有越過那條線。記憶中小何向她提出過一次,她沒頭沒臉地把小何罵了一頓,小何就再也沒有提過。小何期望終有一天擁有了小高就擁有了她的一切,那一天總會到來的。小何沒想到這一天不期而至,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直到他笨拙地從小高身上下來,他的身子還在抖動。小何對小高說,我今生今世只對你一個人好。小高轉(zhuǎn)過臉,淚流滿面。
小蠶電話里泣不成聲,她一味責怪自己。小蠶說,都是我不好,我簡直就是罪人,是我害了小何。
今晚狂風暴雨,小蠶飯店門庭冷落。門前就停了一輛車,樓上黑燈瞎火。趙長青準備進去,客人不在,小蠶肯定在的。過了馬路,他看到敞開的大門內(nèi),吧臺里有兩個人頭,滿頭秀發(fā)的是小蠶,另一個在燈下泛著青光的似曾相識。他停下來,看看天,似乎雨住了。
12
星期一延續(xù)昨天的壞天氣,繼續(xù)下雨,只是下得小了。天空灰暗暗的,云層壓得很低,似乎在樓上伸手就能抓一把濕漉漉的云。趙長青在辦公室心不在焉地等待。
司馬去接領(lǐng)導(dǎo)和專家了。司馬告訴他就是走個程序,他該露臉時露個臉,該寒暄時寒暄兩句。說心里話,他哪有心情露臉?他幻想下暴雨刮臺風,高速封閉、橋梁沖垮、交通管制甚至發(fā)生地質(zhì)災(zāi)害,這樣他們就來不了了。
小何的變故沒有打亂司馬的計劃。小巨人項目是最后一次了,如果進不去還意味著前期投入的都打了水漂。設(shè)備、基建、培訓(xùn)、關(guān)系,還有為了項目要求的銷售收入指標,半年來向市場低價傾銷搭進去的。司馬自己還有一筆賬,項目搞成搞不成拿到的酬金天壤之別不說,他早把趙長青這里當作一個樣板工程,跟幾十家企業(yè)吹過,搞砸了往后在這里咋混?
老天有時喜歡唱反調(diào),不一會雨就停了下來。該來的也就來了。一共四輛車,緩緩魚貫駛進廠區(qū)。前面一輛引路的是司馬?,F(xiàn)在導(dǎo)航那么強大,其實是不需要帶路的。司馬為了在領(lǐng)導(dǎo)面前表現(xiàn)得恭敬和卑順,硬是提前一個小時到高速口接車。
接到車司馬就給趙長青發(fā)了信息,按說趙長青應(yīng)該提前在大門口恭候。趙長青偏不,他要看看簡慢一下能怎樣??吹剿抉R白色的路虎拐進大門,趙長青這才下樓。辦公室在三樓,沒有電梯,他一級一級走下來,不疾不徐。
出了樓梯口,太陽出來了,情緒一下舒張開來。他向空中張開手臂,伸了個懶腰,喉嚨里發(fā)出暢快的聲音。出了樓道他便看到道路上很多人,司馬這小子怕是把廠里員工全調(diào)去歡迎了吧。
趙長青走向人群的時候忽然想起哪里不對勁,不由得警覺起來。他離人群越來越近,這儀式?jīng)]有列隊,雜亂無章。不對頭呀,他終于得出清醒的判斷,廠里的員工清一色藍色工作服,這幫男女是穿著萬國旗般的衣服。這是何赤金的三親六故親友團,姑舅老表,堂兄弟二大爺。有的左沖右撞找茬,有的體力不濟相互攙扶。還抬有一副擔架,抬的是小何的母親。
像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壞了,這兩股不相干的人意外相遇,偶然碰撞。趙長青想悄悄溜掉,卻邁不動腳。
人群里騷動漸漸升級,哭聲罵聲斥責聲。好在這幫人不認識他,沒有人注意他,讓他這條大魚僥幸逍遙。他成了一個看客,踮起腳尖朝里面張望。幾輛車上下來的人被團團圍住,包圍圈越縮越小,他們像抗日神劇中給游擊隊繳了械的鬼子,不知所措愣頭愣腦。司馬不停擦汗,像極了漢奸翻譯官。他反復(fù)解釋這是誤會,他指著身邊的人說,他們是上面來的領(lǐng)導(dǎo),不是廠里領(lǐng)導(dǎo),有什么事跟廠里交涉去。他拱手作揖求他們讓路,說他們還有重要的工作要做。有人指著他的鼻子,什么工作比人命重要。這話點著了火藥筒,有人揮著拳頭往司馬身邊擠。
在司馬即將遭到武力攻擊的時候,人群里站出一個人,大喝一聲:住手!
趙長青一下子蒙住了,這人怎有點面熟。他用力拍幾下腦袋,猛然想起,曹領(lǐng)導(dǎo)。曹領(lǐng)導(dǎo),好酒量。曹領(lǐng)導(dǎo)這個時候不可能喝了酒,但還是豪氣沖天,有魄力有擔當。
曹領(lǐng)導(dǎo)一臉嚴峻,聲如洪鐘。他說,我們是法治社會,絕對不允許胡來。你們留個代表下來,其他人都回去。
去你媽的!一個胳膊上刺著青龍的人,罵著沖曹領(lǐng)導(dǎo)挑釁地嘿嘿一笑。
曹領(lǐng)導(dǎo)真的惱了,真是豈有此理。他掏出手機給公安局打電話,他聲音顫抖著說,給我接你們局長。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一幕。趙長青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一個黑影向曹領(lǐng)導(dǎo)撲去。那個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的瘦弱老人,奮力將手中的相框砸將過去,不但打掉了手機,還砸在了領(lǐng)導(dǎo)的額頭。趙長青的尖叫淹沒在亂哄哄的聲音里。相框的玻璃碎了,在何赤金放大的相片飄落到地上的瞬間,曹領(lǐng)導(dǎo)的前額爬出一條紫紅色大蚯蚓……
廠里停產(chǎn)一周了。大門口擺著彩條布搭建的靈堂。靈堂的正中央掛著小何放大的遺像,小何滿臉笑容,牙齒還是那樣地白。他的聾啞母親躺在靈堂里,蓋著被子只露個頭,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死者的遺體。小何的父親站一旁像怒目金剛,手持棍子既是拐杖又是武器。只要有可疑人員靠近,他的棍子就掄了起來。沒人敢惹這老頭,他打了省里的人都沒事。廠里搭起靈堂,放著哀樂,只好被迫停產(chǎn)放假。
死者家屬大鬧企業(yè),造成停工停產(chǎn),高新區(qū)管委會領(lǐng)導(dǎo)認為性質(zhì)嚴重影響惡劣,責成公安分局嚴肅處理。說小了為企業(yè)保駕護航,往大了說是保護園區(qū)的投資環(huán)境。局長親自出馬,深知這對喪子的老人非常棘手。他們說警察再耍橫,他們就跟他們的兒子一樣自殺。他們不光嘴上說說,而是有準備有行動的。人老了天不怕地不怕軟硬不吃,動不得甚至說不得。局長有豐富的經(jīng)驗,這種情況不能硬碰硬,再鬧出人命不是沒有可能,一旦搞得不可收拾,說不準就引火燒身。為了體現(xiàn)柔性執(zhí)法,局長重新調(diào)了兩位女警著便裝到現(xiàn)場安撫。沒說上三句話,小何的母親坐起來,把一個瓶子放到嘴邊隨時服毒的樣子。
小何的爸爸老何說,他就一個要求,要趙長青給他兒子償命。
局長說,老人家,你兒子是自己想不開啊,我們公安機關(guān)有詳細調(diào)查。
老何很憤怒,斥責說,我就知道你們官官相護,天下烏鴉一般黑,你再不走開我馬上死給你看。老何邊說邊掏出一把小刀,對著自己的喉管,做抹脖子狀。
趙長青把管委會派來的公安、安監(jiān)、人社一竿子人勸走了。他給他們出具承諾,這樣興師動眾無助于問題的解決,企業(yè)自己處理。這些人嘴上不說,心里松了一口氣,燙手的山芋甩都甩不掉。他們撤了,趙長青其實心里沒底。他沒有應(yīng)對的措施,沒有解決的方案。廠區(qū)里徹底冷清下來,只有那個孤零零的靈堂發(fā)出低迷的哀樂。不管拖多少天,無非是經(jīng)濟損失,精神的煎熬。這是對他的懲罰,他認了。
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趙長青想,當時別那么固執(zhí)地和小何針鋒相對,在服裝店被別人接手前松動一下,也許就避免了這種結(jié)果。其實那就是一筆交易,現(xiàn)如今又有哪些東西不是交易。交易就是買賣,就是討價還價。有句話怎么說的,錢能擺平的事就不叫事。他雖然不敢這么狂妄,但照這個路子走下去不會出人命吧?,F(xiàn)在好了,小何死了,小高就像斷線的風箏在風中凌亂消失。公安想找她了解個情況,她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趙長青清楚,找到小高也沒有了任何意義,小高已成為局外人。她跟小何的家人沒了關(guān)系,跟趙長青更沒有關(guān)系。趙長青深感郁悶的一件事,小高知不知道,她送給小何的分手禮物像一劑毒藥。他又感到自己沒權(quán)利質(zhì)疑,站在懸崖邊的人,一股風都能把他吹下去,那又怪罪誰呢?
趙長青控制著不再想這些,但他相信,這一切總會過去的。
廠里養(yǎng)的兩條狗汪汪叫了兩天,動物的語言和人的語言時常不在一個頻道上,人們充耳不聞,沒有人理會。兩條狗一條是德國黑貝,不知雜交多少代了,但還是威風凜凜。另一條是純種土狗,是老劉路上撿的,撿到時才一只鞋那么大,老劉一手把它養(yǎng)到現(xiàn)在。兩條狗在一個圈里,和睦相處,中西合璧。喂食和打理都是老劉,它們也只認老劉。兩條狗交替狂吠,終于觸動了趙長青的哪根神經(jīng),恍然覺得狗餓了,兩天沒人喂了。老劉人呢?
葉主管告訴他,老劉說自己歲數(shù)大了,這兩天血壓又突然升高,怕是不能在廠里干了,他怕給老板添亂,就向葉主管請了辭。趙長青一開廠就把老劉請了來,這都十幾年了。老劉開始搞生產(chǎn),隨著年齡增長,慢慢往二線后勤退,最終當了門衛(wèi)?,F(xiàn)在,老劉要從他廠里徹底淡出了。
這段時間,趙長青睡眠不好,好不容易入睡,一些懷揣故事的夢中人排著隊見他。夢見了老劉。老劉半夜在廠值班室突然中風,嘴歪眼斜,倒地不醒。老劉高血壓好多年了,突然倒下也在情理之中。發(fā)現(xiàn)老劉中風的是早行人何赤金。小何天不亮來上班,敲門發(fā)現(xiàn)老劉倒在地上,然后破門而入把老劉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老劉來醫(yī)院之前就好了,就沒有醫(yī)院啥事了。小何對老劉說,醫(yī)院不管你我管,你用不著再搭靈棚了,咱倆伙用一個。怪不得親友在廠里給我扎靈棚,你那么熱心幫忙,原來你這老家伙有私心。老劉說那敢情好,你爹娘也可以回家了,我把兩條狗放出來給咱守靈堂,看哪個王八蛋敢惹咱……
趙長青突然心情更加糟糕,和老劉不無關(guān)系。他要去見一見給他夢中咒死的老劉,見不到活人他還真的放心不下。他買了豬頭肉和鹵鴨,與老劉喝一杯。年輕的時候,好像是端午節(jié),老劉請車間幾個外地單身漢到他家吃飯,老劉就給他們吃了豬頭肉和鹵鴨。太好吃了,趙長青一輩子忘不掉。
老劉住國企分的筒子樓里,趙長青當年在這里也有一套兩居室的房子,早處理掉了。這種老小區(qū)現(xiàn)在住的基本是老弱病殘,就等著拆遷。趙長青的造訪老劉表現(xiàn)得很平淡,啥也不說,話在酒中。老劉一輩子好酒,走到哪里喝到哪里。趙長青好不好酒不說,這些年酒也沒少喝,應(yīng)酬真的多。酒是個好東西,三杯酒下肚就是一個全新的狀態(tài)。一如打開了一扇門,陽光掃除了陰霾,又如推開一扇窗,與月光為伴。趙長青心中的塊壘給酒澆化了,不由地興奮起來。
趙長青說,老劉咱倆今兒個一醉方休,誰不喝醉誰是狗。老劉笑了起來,行,喝死算毬。趙長青趴到老劉耳朵上小聲說,老劉你已經(jīng)死過一回了。老劉沒聽懂,酒話哪能較真。但一個死字,老劉沒有放過。他說,我現(xiàn)在不能死,我還得給兒子掙房貸。兩人說好了,老劉還得回到廠里,那兩條狗離不開他。
老劉鉆到臥室里,一會拿出一張紙,讓他老伴簽字,老伴也就簽了,然后交給趙長青。這是一張生死契約,老劉如若在廠里發(fā)生意外,與趙長青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趙長青說,你真要倒到我廠里,說明咱倆緣到深處了。然后,他把那張紙撕吧撕吧扔進垃圾桶。
當年,趙長青在車床上干了幾年,只加工一種工件,別說技術(shù),人都干傻了。這一年正好廠工會招聘干事,他報了名。他平時看看書,文章寫得不錯,也寫一手漂亮的字,工會相中了他。車間主任堅決不放人,罵工會破壞生產(chǎn)。趙長青在車間也是骨干,產(chǎn)量質(zhì)量都頂呱呱。他和車間主任大吵了一場,車間主任軟硬不吃。第二年銷售部招業(yè)務(wù)員,趙長青又報名。筆試面試都順利,車間還是卡著不放,趙長青簡直絕望了,該死的主任油鹽不進。巧就巧在正值嚴冬,天氣奇冷,他的凍瘡犯了,往年都能勉強度過。這一次他故意跟自己的手過不去,故意下水,該洗手洗手,洗一次上醫(yī)務(wù)室包扎一次。醫(yī)生看不過去找車間主任,警告說小趙的手快爛到骨頭了。主任一想,這個冬天趙長青怕是不能上床子了,盡管他知道這小子在和他較勁,可他占著茅坑不拉屎,不能拿生產(chǎn)開玩笑,咬咬牙放他走了。他和主任都清楚,沒有這雙爛柿子一樣的手,他一時半會是不可能離開車間的。一直在車間干下去,想象不出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生景象。
他問老劉,你把我從車間放走,有沒有后悔過?
老劉說,你說呢,頂替你的另一個車工,質(zhì)量老拖后腿了。干車工你是一把好手,當老板嘛,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