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
一
我和老邴開他那輛十四歲的老寶來去韓屯。
老邴拿起了手機(jī)說:“給我太太打個電話。”他一說這話我心里就膩歪,且不說老邴長得多粗壯,就沖他祖上八代都從土里刨食這一樁,他天天掛嘴上那仨字——我太太,就讓我胃里直暈船,想吐又不敢吐。
想吐不用解釋,不敢吐就復(fù)雜了。老邴是我頂頭上司,官也不大,副鄉(xiāng)長,但不偏不倚管著我。我是鄉(xiāng)民政助理,正好比他矮一級。
我就帶著暈船的胃,繼續(xù)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腦海里浮現(xiàn)出被老邴尊稱太太的那位過了氣的二人轉(zhuǎn)演員。據(jù)說那位年輕時腰條不錯,當(dāng)時村委會門前用木板搭了個舞臺,她在上面唱《馬前潑水》,那小調(diào)兒拿捏的,真叫夠味兒。老邴那時是大隊會計,沒跡象會出息成后來這樣,“馬前潑水”的頭婚也就沒他啥事。
至于二婚是怎么輪到他的,我起碼聽說過三個版本。一,他給撬來的。二,他被撬去的。三,兩人不謀而合,通力合作,把對方撬到手的。這事也沒法向老邴求證,我只聽說他們的結(jié)婚日就是分水嶺,那之前,老邴提到前妻都是“我老婆”,那之后,稱呼“馬前潑水”一律是“我太太”。
老寶來在老邴腳下像個老怨婦,嗓子沙啞,貌似隨時都能崩潰。這脾氣根本堅持不到韓屯,那二十多里老土路,還要翻個大崗,就是輛新車,沒點皮實勁兒也夠嗆。我扭曲著內(nèi)心給老邴點了支煙,本想委婉表達(dá)一下對車況問題的擔(dān)心,話到嘴邊臨時改成,“你這車?yán)锿Ω蓛舭 !睕]想到,老邴挺稀罕這話,咬著過濾嘴立馬回我,“還行哈?我太太利索人一個。”
話音剛落,老寶來就跟憤怒的前妻似的,猛一聳噠,定住了。放眼四顧,正停在崗梁上,滿眼都是荒草雜樹。我心想,這可真叫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啊。
愿不愿意也得下車了。我蹦到地上,感到自己雖然四十好幾了,可到底山溝里出身,身手還算敏捷。老寶來給自己找的位置還算湊合,是馬路右側(cè),距路邊壕溝四五公分。它要是再往中間蹭點兒,對面來的大卡車就得掉另一側(cè)溝里去。這馬路窄得像根腸子。
“媽的,撂這兒了,這老破車。鄉(xiāng)里那臺新別克我他媽根本摸不到邊兒,闞大爪子整天霸著。”
老邴說的“闞大爪子”是他頂頭上司,闞鄉(xiāng)長。這兩人上次換屆時一輪輪明爭暗斗,結(jié)果老闞還是略勝一籌,老邴落敗。他比老闞小四歲,去年冬天,有回酒喝多了,老邴陰著臉嚷道,青山不斷綠水長流,別他媽狗眼看人低,騎驢看唱本,咱走著瞧!我滿桌撒莫(看)一圈兒,這些個張三李四平時都是親邴派,就我,明著是闞鄉(xiāng)長點名從縣民政局要來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實際我找他報銷個買法律書的錢都經(jīng)常是白磨嘴皮子。鄉(xiāng)里財政緊也是真的??晌疫€是覺得冤,成天凈啞巴吃黃連了。老闞老邴我都得罪不起,只好用喝斷片兒來表明心跡。我影綽記得老邴拍著我肩膀說,這小子還行,這年月,找瓶真酒都費勁,誰還舍得把自個兒喝這熊樣?自那以后,老邴明顯往隊伍里拽我。精準(zhǔn)扶貧他把我安排到韓屯,也是別有用意。包括他今天親自開車?yán)疫^來,明著是來調(diào)解兩戶村民因一頭豬引起的糾紛,實際也是想把我再拉得近乎點兒。
老邴很快就找到了病根兒,敲了敲空空帶響的油箱對我說,“昨晚喝懵了,今兒又走得急,忘了加油這碼子事。這腦袋,得治了?!?/p>
我自告奮勇,“邴鄉(xiāng)長,你車?yán)锏戎?,我去淘弄汽油?!?/p>
我攔了兩輛轎車,答案一致:箱里油不多,開回縣里還百十里地呢,不好意思。我又?jǐn)r了輛拉沙子大車,司機(jī)很粗獷,直接喝我:上來!我把你卸到最近的加油站!我坐在飛奔的大卡車上膽戰(zhàn)心驚——這大家伙是喝柴油的!我攔它,等于沒事找事??!我冒著冷汗,感到自己所過之處飛沙走石,甩出的每粒石子兒都能變成子彈。我想對那哥們兒說,太快了吧?這不趕上飛了嗎?話到了嘴邊又改成:開這個掙得多吧?一天多少趟???那哥們兒倒也實誠,直接交底?!斑€行吧,按趟算,六千打底,冬天沒活,干閑?!?/p>
我的本意是買二十塊錢汽油,可加油站的人說根本不夠,交出那五十塊時,我的心就有點兒疼,這有點兒難以解釋,跟拿不拿得起沒什么關(guān)系。我媳婦是小學(xué)老師,過日子精打細(xì)算。姑娘念高一,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這五十塊沒花給她娘倆,我還上來內(nèi)疚勁兒了。
往回走時又?jǐn)r了好幾輛車,沒人往那邊去。有輛小蹦蹦車一直跟著我——十塊,就十塊,我跟你說了,往韓屯去你坐不上順風(fēng)車。小蹦蹦車那男的一直在磨嘰,我就一直愛理不理。
其實我還真怕,怕拉沙子大車輪子底下甩出來的石子兒飛我身上,怕那大車橫沖直撞,小蹦蹦車在那大家伙面前就是玩具。等了老半天,果然沒等到順風(fēng)車。想到領(lǐng)導(dǎo)眼巴巴等著我的汽油,我對開蹦蹦車那男的說,坐你的車,走吧。
老邴沒守在老寶來上,我從蹦蹦車下來,他才從咸菜梗色的荒地里抬腿邁上馬路,吐了口嘴里的沙子,整出一腦門抬頭紋,問我,“你說咱這車因為啥杵這兒了?”
“因為啥?”
“那邊,是片墳塋地?!?/p>
“那有啥。”
“前朝的,一個姓吳的官員太太,不,姨太太,剩半個墳臺子還在那呢。”
“邴鄉(xiāng)長,你還講究這個?”
“不是講究,我聽人講過,說那是個風(fēng)流娘們兒,下葬時還有不少人惦記呢。”
“和咱啥關(guān)系。”我掌控著語氣和表情。
“偷著美吧你!小左,你跟老韓頭那大閨女咋回事?哎,對了,汽油,花多少錢?”
沒等我用“沒幾個錢”故作大方,老邴接自己話說,“能報銷。就剛才,楊屯八楞子正好路過,二話沒說就倒過來半箱油?!?/p>
二
老韓頭大姑娘叫韓松花,名一般,當(dāng)年長得可不一般。
那時候形容人眼睛大,一律用銅鈴,完整說法:一雙銅鈴般的大眼睛。形容女孩子有小虎牙,固定句式:一對可愛的小虎牙。我小學(xué)作文都是這么寫的,寫的就是韓松花。初中以后,老式年畫過了氣,墻上改貼明星畫片,我就認(rèn)識了一大批明星。韓松花在我筆下就變成:她有雙關(guān)之琳的大眼睛,一對鞏俐的小虎牙。
韓松花家條件很差,如果排排號,該是全韓屯倒數(shù)一二吧。她家房蓋兒漏風(fēng),房門裂縫,媽哮喘,爹是大骨節(jié)病,雖說都不那么致命,可就得靠藥頂著,氨茶堿,去痛片,兩口子基本上一天一小把。都說窮人孩子早當(dāng)家,不是假的,她家的三個閨女很小就下地勞動,她們的童年是經(jīng)過風(fēng)吹暴曬的。通常這會帶來一層層蛻皮的后果,直到皮變得又黑又厚。可偏偏就著這東北的暴土揚長,土炕泥墻,韓松花卻把關(guān)之琳和鞏俐的優(yōu)點搭配在自己臉上了。
這搭配在那張臉上明晃晃的,想裝看不見都不行。韓松花家那幾坰地就最先借了光,去地里義務(wù)勞動的人,一伙接一伙的,清一色的青少年男性。地里有收成,吃飯沒問題了。老二老三的臉也跟著借了光,在蛻皮的半道停下了。借光的還有他們一家人的副食和零嘴兒,最開始是一包烀熟的毛豆,帶咸味兒的。后來花樣就多了,秋天的山梨沙果,夏天的河蝦泥鰍,變戲法似的。韓松花她媽啥活也干不了,就格外心疼吃喝。非但不讓韓松花撇出去,還讓她在院門里面掛了個柳條筐,說這代表她家領(lǐng)情。她媽這領(lǐng)情的方式效果很好,柳條筐接了不少吃的,也順著筐底的柳條縫兒,漏出去不少罵。她媽說,這就是柳條筐的好,該漏的漏,該留的留。罵她家的都是屯里的婆娘們,小的十來歲,大的歲數(shù)沒上限。罵的話倒是換湯不換藥,無非是老韓家賣閨女,賣到啥時是個頭。她們罵老韓家的勁頭,就像那些吃喝都是野小子從她們家偷的。那時候,前村后屯,方圓十里,沒打過韓松花主意的那就不是小子,起碼生理有缺陷。
我沒缺陷,也就沒少干那些傻事??晌腋闪艘舶赘?,這就是我那不起眼的命。沒參加工作前我一直是個蔫耗子,特別不起眼。上中學(xué),都帶飯,有一回,我老大個心思,把我媽烀的地瓜偷偷放到韓松花飯盒跟前,龐大海愣說是他放的,韓松花扯著衣角跟他那頓含情脈脈地笑啊!我心里失落得都天塌地陷了,卻沒敢站出來為自己攬回個公道。想不想和敢不敢是兩回事,我就是沒敢。那時候龐大海胳膊粗力氣大,像臺嶄新的東方紅牌鏈軌拖拉機(jī),和他比,我就是個“螞蚱子”(小型手扶拖拉機(jī))。
我這工作像砂紙一樣,把我磨糙了,磨得皮糙肉厚。在縣里那會兒,我接觸的都是些為了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廝殺的猛將,不分男女老少,誰家院杖子多杵出一公分都能打得稀爛,甚至打到雞不飛了,狗也不跳了,反正雞命狗命不用人償命。大多時候,我都能勸個八九不離十,這也讓我有了點兒小小的口碑。實在勸不了的,再推出去,讓他們對簿公堂。就我這婆婆媽媽的工作還讓我從前那些同學(xué)羨慕得要死。他們,包括韓松花,最多念完初中就都回家種地去了,而我念到大專,又在體制內(nèi),算是頂出息的。看看他們對我稱呼的變化就知道了:“左輪,你爸咋想的?給你起這是啥名?”
那時還在上小學(xué),《上海灘》演得火熱。半大小子一起擠在村長家,守著全村唯一那臺十二寸黑白電視,看許文強(qiáng)跟馮敬堯用一發(fā)子彈賭命,裝那發(fā)子彈的是把左輪手槍。那集演完,這幫家伙算開了眼,大概為了讓賭命那一幕刻骨銘心,我的大號左天倫,從此被簡化成左輪。
“天倫,就你念書多,幫拿個主意。”這是剛畢業(yè)那時候。
“左助理,這事就得靠你了?!边@是眼下。
未來還會怎么稱呼我——比如左鄉(xiāng)長什么的,這我暫時不能斷言。但我知道這些事取決于我的機(jī)遇。他們可就定型了,除非中彩票,否則只能一輩子窩在地壟溝里刨食兒。當(dāng)然,這些心理活動我得掖著藏著,老闞明年二線了,不出意外,老邴會扶正。現(xiàn)在鄉(xiāng)里鄉(xiāng)外刮的風(fēng),都說我能接老邴,這風(fēng)能不能刮成蓋著大圓戳的紅頭文件,沒有眼見為實之前,我是不敢往外說。被砂紙磨這么多年了,我未必什么都能做到,卻肯定什么都懂了。
我懂的這些事,我過去那些同學(xué)卻真的不懂,見我就矮三分。他們根本不去聯(lián)想我在老闞老邴面前會矮幾分,我的一米七二在他們眼里,保守點說也有一米八二。
韓松花和龐大海也不例外,尤其前年來找我貸款養(yǎng)豬那會兒。
前幾天,我剛在抖音上學(xué)了句話,比離別更殘忍的是重逢。說的簡直就是前年夏天,我和韓松花龐大海的重逢。
這兩人不到二十就成家過起了小日子,這把我那本就不起眼的青春,像被火車頭撞了,弄得七零八碎。怎么說呢,韓松花家的破土房成了甜蜜愛情的象征,這讓我第一次高考落榜后,決絕地選擇了復(fù)讀。我一門兒心思遠(yuǎn)走高飛,坐飛機(jī)走,最好是晚上,黑燈瞎火的,即便飛過老韓家的土房,我也來不及聯(lián)想里面摟一塊兒的那對男女。我知道,地里活再累也擋不住那男的像春天的牛馬豬羊,撲向溫順的配偶。那時我正當(dāng)二十的年歲,我知道那地方會怎么復(fù)蘇緩陽,周而復(fù)始??晌覜]坐上飛機(jī),連火車都沒坐上。我考的那所大專坐兩小時汽車就能到,為這我付出了幾個月的沮喪。而后我三年沒回家,寒暑假都自告奮勇,在學(xué)校護(hù)校。八人一屋的上下鋪讓我一天天學(xué)會了自我寬解,我對自己說,坐汽車總比騎牛背上在那地方轉(zhuǎn)悠一輩子強(qiáng),韓松花的小虎牙再俏,也只能回到自家破房子里,鉆她男人的被窩。
我承認(rèn),在我二十的年歲,境界極低,我的聯(lián)想總是從褲襠開始,到被窩結(jié)束。我為此無數(shù)次苦惱,而比苦惱本身更令人苦惱的是,我以為當(dāng)時折磨我的一切會折磨我一輩子。
前年,我剛調(diào)回鄉(xiāng)里,那時也已過了不惑,心雖然碎過,可并沒一直碎著,時間長了,也就長上了。誰承想,他們二人忽然降臨,像帶著老天的旨意,又狠狠禍害了我的心一把。
他們來之前很可能進(jìn)行了一番拾掇。龐大海穿了件白色T 恤——至少原來是白色的,韓松花穿了件黑半袖,前大襟有白花綠葉??晌也铧c沒認(rèn)出他們。龐大海曾經(jīng)濃密的頭發(fā)只剩四周一圈兒,“鏈軌大拖拉機(jī)”已經(jīng)縮成了“螞蚱子”。韓松花從前黑亮的頭發(fā)也成了蓋雪的煤堆,灰白一片。
多少年來——二十多年了,這兩人一直頂著十七八歲的臉在我心房里快活,年復(fù)一年,我早就習(xí)慣了他們兩小無猜,恩恩愛愛。可他們恩愛成這副樣子,我萬沒想到。男的明顯縮水了,看上去剩下的荷爾蒙比我還少。女的倒是膨脹了好幾圈兒,可膨脹不等于富態(tài),反而一臉的拘謹(jǐn),怯生生的。那陪笑的表情把我粘補(bǔ)過的心又給笑開了膠。
她真實的狀況就是很蒼老,再說得直白點兒:她不好看了,跟我記憶里挨不上邊兒了。
三
韓松花用雙手捧給我兩包四四方方的精裝白小米,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是這一帶有名的楊屯小米,我的卷柜里、桌子下,左一包右一包,幾乎都是這東西。韓屯和楊屯離得不算遠(yuǎn),一個在山窩子里,一個在平地;一個只有條小河,一個守著松花江。就這兩點差別,這兩個屯子的命運就天上地下。以前楊屯小米沒出名的時候,兩個屯子窮得不相上下。后來,幾個有錢人來楊屯開沙場,村長滿大力就被開闊了視野。這小子先是管沙場老板們借錢,不想還,就打起了白小米的主意,以物抵債。那些生意人腦子確實活絡(luò),又是包裝又是打廣告,白小米就金貴了,楊屯也就人隨米貴,村民跟著地里的白小米鼓溜了腰包。滿大力現(xiàn)在不僅罵名全無,村里人看他都帶著光圈兒,連名號都變了——滿財神。
“哎呀,松花,這是干啥?老同學(xué)外道個啥?”我借機(jī)緊緊握住對方雙手,做出接過的是金磚的表情。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事后我總結(jié)出,剛參加工作時的演技,不知不覺都成了我的本能。
“快拿著,俺們才好說話?!饼嫶蠛Uf著就一屁股坐在起皮的人造革沙發(fā)上,兩只手往上一提摟,褲腿兒就皺在膝蓋上邊了。他腿挺精干,腿毛黑長,像林子里瘦肉型帶毛野獸。
我抓著韓松花的手,內(nèi)心繼續(xù)動蕩了一會兒。時間是把殺豬刀,絕對,她的手都沒我細(xì)發(fā)了,都能握出痊愈的凍瘡和口子?!皶r間太瘦,指縫太寬?!边@幾個字這會兒嚼著也不酸了。
“松花,你看你——坐,坐,快坐。”我努力讓自己聽起來親近和藹,毫無架子。韓松花下巴頦直哆嗦,還沒等哆嗦出半個字,龐大海那邊就呲噠(呵斥)上了。
“娘們兒唧唧的,嚎啥?見到咱左鄉(xiāng)長了,你還愁啥?”
我像挨了顆流彈,急忙擺手制止。還好同屋那兩人沒在,上面規(guī)定,每人辦公空間不得超過三平米,我們幾個助理級的就被捏合到一個屋了。龐大海也一把歲數(shù)了,那嘴咋沒個把門的?
“大海,這玩笑可開不得?!?/p>
“這有啥藏著掖著的,誰還不知道你是未來副鄉(xiāng)長?”龐大海還越制止越來勁兒,跟我嗆嗆上了。
“別別,老同學(xué)了,還是叫左輪吧,左輪多親?!?/p>
爭了半天,我堅決不同意那么叫我,他也堅決不同意再直呼我左輪,最后勉強(qiáng)同意叫左助理。當(dāng)然,我也不能再叫他的外號,胖大海。
“左助理,看在老同學(xué)面兒上,你得伸伸手,這五萬塊錢我死活也得貸來!”
“別介呀,再缺錢也還是命要緊,上有老下有小的。幾個孩兒?多大了?”
沒想到,我也親口噴射出一顆流彈:這兩人居然沒孩子!我暗暗問自己,怎么會這樣?生理有缺陷?可視野里那一腿野獸般的黑毛和韓松花健壯的體態(tài),又讓我自行反駁著,不能啊,都不像有缺陷的人??!
“生過一個,沒站住。”龐大海注釋道。
狗日的人生,我心里又罵上了,不由自主。再看龐大海,頃刻覺得,沒從前那么不是東西了。甚至這人周身上下,滿是飽受摧殘的落魄。韓松花像在配合我的心理活動,開始以淚洗面。
“哭啥哭?不夠你喪氣的了!”龐大海旁若無人地?fù)p噠(貶斥)韓松花。他咋這么煩她呀?他們快活過嗎?在這兩口子面前,我那幾個曾經(jīng)堅如磐石的人生信念瞬間成了八十歲老太太的牙,全都松動了。當(dāng)年韓松花家那幾坰地,實打?qū)嵉卣f,百分之八十都靠著龐大海那身力氣。韓松花硬把眼淚憋了回去。
龐大海說,這老天要是想讓誰窮,咋蹦跶都白扯。趕上大蒜貴,趕緊種,收成也湊合,蒜價卻掉得稀里嘩啦。大蔥又緊俏了,到他種出來,爛地里都沒人要了。眼瞅著楊屯小米都要走向世界了(他說出口朝鮮也算走向世界),可韓屯落在個山坳子里,照量了好幾年都白費勁,沒人認(rèn)。搞養(yǎng)殖,別的養(yǎng)不起,先從雞養(yǎng)起吧。他說,小時候家家都養(yǎng)雞,沒覺得那么好死啊。我養(yǎng)的雞,傻呆呆兩眼朝天,栽歪,倒地,死去半數(shù)。剩下那一半,又被雞瘟幾乎全部滅掉,個別幾只勉強(qiáng)撐到成年,前仆后繼專往村路上溜達(dá),被路過的車輛碾成肉餅,還他媽大義凜然的樣。他總結(jié)道,不行,雞那東西智商太低,養(yǎng)它不夠糟心的了。還有她老韓家!龐大海說到自己倒插門的老韓家,幾乎咬牙切齒。
“真的,耗子都不愛在她家拉屎,她家那破房子就占一個風(fēng)水:窮!尤其她那個爹,歪三拉四,誰挨上誰倒霉。”
龐大海說起話來還跟上學(xué)時一樣,不著邊際,信口開河。
聽到這里,我已接近心如刀割了。貧賤夫妻百事哀呀,當(dāng)年誰往韓松花跟前湊誰就有可能挨揍,那個非韓松花不可的家伙不也是你龐大海嗎?
那天,直到他倆告辭,韓松花一句話都沒說。毫不夸張,就是哭也沒哭出一點動靜。我坐在韓松花坐過的沙發(fā)上,自發(fā)地聲討自己虛偽,猥瑣。這些年來,我給自己畫了個大餅,美其名曰韓松花婚姻幸福,夫妻恩愛。在這張餅下,我不但不打聽她的音信,還有意回避踏上韓屯的土地(我家在左家屯,跟韓屯隔道山梁)。這年月,想打聽個釘在原地的坐地戶還不容易?可我就是不打聽,也沒人主動跟我提起她??吹巾n松花現(xiàn)在的熊貓眼我忽然明白,做過我倆同學(xué)的人,當(dāng)年都覺得我配不起她,連暗戀的資格都沒安我頭上。也就是說,我掛到她家柳條筐的零嘴兒都是白掛。到了現(xiàn)在,他們又覺得個個都配不上未來左鄉(xiāng)長的我,尤其日子一塌糊涂的韓松花。
我們鄉(xiāng)有好幾十個屯,挨戶發(fā)家致富不容易,可打聽個人,比上山撿趟蘑菇都容易。蘑菇還有帶毒的,吃不對能致命,說點別人家的事,最多被罵“風(fēng)大閃了舌頭”,沒人當(dāng)回事。很快,我就打聽到了。
龐韓二人的日子過得不咋樣,很不咋樣。
韓松花婚前就懷上了,想想還不滿十八,兩人一合計,偷摸去鎮(zhèn)上一家小診所,把兩個多月的頭胎給做掉了。診所大夫白送他倆一盒避孕套,他倆像撿了寶,回回用。不到一個月,套沒了。又過了一個月,韓松花又有了。這次沒用去鎮(zhèn)上,腳一崴,肚里就空了?;榍盎楹筮@種事發(fā)生了四五回,后來,不知吃了多少偏方,好不容易保住一胎,還真不賴,生了個男孩兒??扇f沒想到,長到一歲半,男孩兒又夭折于先天性心臟病。韓松花當(dāng)時二十多歲,屯里人沒看見她哭,于是屯里人都說,韓松花已經(jīng)哭得不會哭了。屯里人還說,到她再生出一個,她就會哭會笑了??伤麄兌紱]說對,韓松花除了見胖,見老,表情呆板,身子變壯,再沒為生孩子的事哭過笑過。只有龐大海長吁短嘆,懷不上了,老娘們兒再也懷不上啦。這話說了兩年,掛在他嘴邊的就變成另外一句:這輩子完了,老轱轆桿子啦,徹底完啦。
這句話就固定下來,沒再變過。
龐大海也跟著這話固定下來,沒再變過:農(nóng)忙時候他強(qiáng)打精神,每天都像騙自己那雙腳往地里走。他說的那些話倒也不假,不管愿不愿意干,他活都沒少干,力氣沒少出,也養(yǎng)過雞鴨,可就是白蹦跶。到了農(nóng)閑他就喝悶酒,一直到把自己喝哭了才拉倒。酒這東西本來就不適合入愁腸,越喝越愁。酒還勾著他想起抱了一年半的兒子,越想越難受,那么好個兒子,咋就沒了?那脆生生的爸、爸,被酒泡成了刀尖兒,一個勁兒往他心臟捅。龐大海就眼睜睜變老了,時間好像對他用力過猛了。他頭發(fā)變稀,脾氣卻瘋長。在外面他就是罵罵臟話,在家里,他一喝悶酒就招來老韓頭一頓罵,喝一次罵一次。龐大海就拿韓松花撒氣,拳打腳踢。說是有回失手,韓松花的耳膜被他打穿了,龐大海后悔得失蹤了一天,還是韓松花從帽兒山上給找回來了。這都發(fā)生在韓松花爹媽眼皮底下,她媽被哮喘病收走的當(dāng)口,還摳著韓松花的手,據(jù)說指甲都摳進(jìn)肉里了,拔出來時帶著血,通紅的。
四
老寶來喝了油水,脾氣好了不少,一溜煙兒跑著。到了村口,路邊有家超市,老邴慫恿我,去,給老韓頭買點兒水果拎著。我估計這是老邴渴了,車上沒帶水。我心里嘀咕,腳往超市里走。
水好說,農(nóng)夫山泉,兩瓶。有水果嗎?我問守著電腦看節(jié)目那男的,他頭也不抬,往外一指,門口,自己挑。我到門口一看,就一個矮架子上那一小堆兒,幾個蘋果,幾個香蕉,都萎縮得像是從果窖廢果堆里白撿的——還是去年撿的。沒別的了?我剛想問,就看到架子旁邊有個果籃,下面趴了條大笨狗。
“這果籃咋賣?”我問那男的。果籃畢竟包著保鮮膜,狗食味兒撲不進(jìn)去。他原本還在盯著電腦,不經(jīng)意掃了我一眼,突然就笑成一朵花站了起來。
“這不左鄉(xiāng)長嗎?啥時來的?你瞅瞅我,不著調(diào),光顧看那玩意。”
“你——認(rèn)識我?”
“咱們下屆的左鄉(xiāng)長啊,誰不認(rèn)識?”
我一聽這話就心情復(fù)雜。怎么說呢?這話,還有這態(tài)度,倒也真讓我通體和煦,換言之就是受用。可又覺得對方這溜須太露骨,明擺著跟我套近乎。
“相中這果籃啦?拎著!”
“不不,那不行,該多錢就多錢。”
“啥錢不錢的。我這小店啥時上過這玩意,是后院鄰居擱這代賣的?!?/p>
“代賣?”
“他家姑爺子頭回登門,買個這東西,舍不得吃,賣了換現(xiàn)錢兒。”
這事兒還難辦了。我本想給他五十塊就把果籃拎走,被他這么一揣摩、一恭敬,我反而有了顧慮,怕留下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占便宜的話把。于是我只好立馬調(diào)整,干脆掏出八十塊。來回推搡半天,最后他收了六十,水白送。我被熱烈歡送到門口,又被目送坐上“專車”老寶來,消失在屯里的土路上。
“遇到屯親了?”老邴問我。
“算是吧,都沒啥印象了?!蔽抑缓庙樦卮稹?/p>
韓屯村長許端午老遠(yuǎn)就做著握手的姿勢,一溜小跑從村委會屋里迎了出來,磁扣搭上磁鐵一樣,一把就握住了老邴的手。
“辛苦辛苦,領(lǐng)導(dǎo)辛苦?!?/p>
老邴也緊緊握住許村長的手,頗有點勝利會師的味道。我回想了一番路上的顛簸,尤其是搭進(jìn)去那一百多塊。其實從鄉(xiāng)政府到韓屯,也就區(qū)區(qū)二十多里,怎么整出勝利會師味道的?錯覺,太離譜了,我糾正著自己。
“進(jìn)屋歇會兒,大紅袍,早就沏好了?!痹S端午殷勤地招呼著。
“老馬呢?”邴鄉(xiāng)長問。
“老馬沒在?!崩像R是村書記,闞鄉(xiāng)長的人。
“沒在?上門調(diào)解去了?”老邴面露會意,故意回問。
“他能碰這硬釘子?公雞下蛋吧!屯里這路早該修了,說是去縣里找關(guān)系弄錢去了?!蔽以俅伟l(fā)現(xiàn),說起風(fēng)涼話,背后嚼舌頭,男女表情一個樣。許村長十分典型。
韓屯最富裕的兩人就是許村長和馬書記。馬書記是村里黨員選舉的,這個許端午是踩著錢的肩膀頭起來的。追溯起來也跟楊屯那幾個沙場有關(guān),許端午先是貸款買了輛拉沙子大車,兩年還了貸款把車過了戶,車在他名下又跑了兩年,除了修過幾次,沒出什么事故,他就竄到了村長寶座。這一年多光是我,就收到不少關(guān)于他的小匯報,集中在一條,誰給他上禮他給誰家戴頂帽子——貧困戶。這帽子在韓屯是香餑餑,家家削尖兒腦袋爭著戴。
“不坐了,都快晌午了,掐架那兩家什么情況?”老邴嘴上又開始冒煙,這家伙癮極大。
“這事兒鬧的,都驚動鄉(xiāng)領(lǐng)導(dǎo)了。這扯不扯,這扯不扯。”許端午搓著手,頻率讓我想到搓腿兒的綠豆蠅。
“韓松花那娘們兒,她家不是去年丟了一窩豬嗎,今年鄭四方家從后山林子里圈回一只,雜交的,韓松花就說那是她丟的豬。這家伙,真他媽屬狗的,咬住就不撒口。她以前也不這樣,自打出了去年那事兒,就跟改腸子了似的,興許被她那歪三拉四的癱巴爹鼓秋(鼓動)的也沒準(zhǔn)兒?!?/p>
許端午梗概地講述了一番。
“鄭四方怎么說?”邴鄉(xiāng)長問。
“鄭四方倒沒怎么出頭,可他媳婦厲害呀!那娘們兒坐在誰家門口撒潑,幾天幾宿都不帶重樣的?!?/p>
“叫啥名?”
“姓武,武什么梅,都叫她小武子。挺神叨,會看點兒邪病,不是這屯的老戶?!?/p>
“接著說說掐架情況?!?/p>
“咋說呢,小武子那可是個難纏的主兒,說是現(xiàn)整了個小喇叭,就是收破爛用的那種。”
“我知道,小喇叭誰還不知道,安電池的。完了咋的?”
“真是歪人有邪道哇,那娘們兒把罵老韓家的嗑錄上了,逮住機(jī)會就對著老韓家院子放。”
“就這些?還有呢?”
“韓松花那是頭老蠻牛,也不善勁兒,逮空就去小武子家門口堵著,門也給踹壞了,杖子也給踹折了,就讓還豬。豬都賣了,咋還?她這不又貸來錢上山養(yǎng)豬去了嗎,可畢竟人手不夠,還得伺候老韓頭那拖油瓶,脫不開身。小武子抽冷子就出現(xiàn)在豬圈周圍,主要是……攜帶的武器太猛?!?/p>
“啥武器?”
“今兒個甩進(jìn)去一兜破鞋爛襪子;明兒個甩進(jìn)去條女人用過的衛(wèi)生巾,那家伙,血糊連天、瀝瀝啦啦的——”
“往哪整?”
“韓松花家豬圈——”
“他娘的,這么惡心人!”老邴脾氣上來了,直爆粗口。
我在車后座,身邊是果籃散發(fā)的陣陣清香。我不由得伸手摸去,這清香來自里面最不光滑那家伙。它聳立在蘋果橙子和香蕉中間,支楞巴翹,黃綠相間。此刻我覺得這六十塊錢掏得值,非常值。這么說吧,要是老邴這尼古丁彌漫的車廂里沒有它,許端午后面講那些,“血糊連天、瀝瀝啦啦”,正好就戳在我的吐點上。
“那豬到底怎么回事?”老邴問到了關(guān)鍵。
“咋說呢,豬確實是鄭四方從后山圈回來的,也確實是雜毛豬,可豬身上一沒卡戳、二沒寫名,上哪能說清楚?”許端午說。
“這個小武子,不,鄭四方家,日子過得咋樣?”老邴恢復(fù)了平靜,比聽廣播時恢復(fù)得快許多。
“不比老韓家強(qiáng)多少,也就是靠小武子看邪病整點歪錢兒,撿來那頭雜毛豬,說是也賣上了點兒價錢?!?/p>
“再賣上價還夠吃下半輩子了?你分析,他們家這是也想養(yǎng)豬掙點兒呢,還是瞅著韓松花有了掙錢道兒,羨慕嫉妒,加上恨?”
“也就——這幾樣唄,都讓邴鄉(xiāng)長說全了?!痹S端午賠笑。笑得像捧哏的。
“老韓家的情況我知道一些,鄭四方家窮也是因為有癱巴爹累著?”
“那不是。窮和窮還不一樣?!?/p>
“說原因,挑骨頭說。”
“懶!”許端午這回斬釘截鐵,“整天做夢,盼著天上掉下個大餡兒餅。鄉(xiāng)長,到了,這就他家?!?/p>
五
一瞬間,我就回到了幾十年前。時光在不該倒流時倒流了。
還是那個泥草房,只是下沉了很多,讓人擔(dān)心它再遭上暴雨,就得趴地上。窗戶糊著塑料布,中間破了幾個洞。院兒里不知哪年堆的砂石木料,混著些同樣不知哪個年月的紅磚。圍墻杖子也都東倒西歪。院子里除了麻雀,再就連個活物都看不見,雞食槽子再不撇出去,快成文物了。
雖然生長在鄉(xiāng)下,可我沒住過這種房子,我怕半夜一個雷劈下來,整屋重量,包括泥墻、茅草、房梁木、糊墻的報紙、絮窩的耗子、蟑螂螞蟻蚰蜒蝎子,外加滿屋灰嘟嚕,都一股腦砸我身上。我家沒住過這種房子,不是因為我有這擔(dān)心,是因為我爸。他是村小學(xué)校長,是我媽一輩子引以為傲的“掙現(xiàn)錢兒吃卡片兒”(掙工資)的人。我從小就被灌輸“必須吃卡片兒”“必須捧鐵飯碗”,從結(jié)果看,他倆挺英明,齊心合力把我搞定了。
眼下,老邴、許端午,還有我,可以明說的共識是:“唉,這房子咋住人呢?”
我額外還有個小心思,沒法說:這個鄭四方也是我過去同學(xué),而且和我還有不同一般的交往。
先不說他這房子要是大翻修需要多少錢,就說他跟我、跟韓松花這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我就必須把自己閃沒影。
“小左,你哪去?”老邴還真耳聰目明。
“內(nèi)急,撒尿?!?/p>
到我轉(zhuǎn)悠回來,老邴和許端午都坐車上了。我直接開門、上車、落座。許端午正在給揪揪著鼻子的老邴介紹鄭四方家情況。
“咋說呢,從根兒上講,鄭四方就壞在好高騖遠(yuǎn)上了,一門心思奔大錢兒使勁。”許端午先高度概括了一句。
“早些年,這小子惦記過韓松花,沒撈著,就忽忽悠悠要去城里掙大錢,韓松花她小妹妹就著了道,跟他一塊兒跑了。這小子在外邊混了一大圈兒,修過路,包過工程,也算風(fēng)光過那么一陣子?!痹S端午指了指那堆砂石紅磚,“看著沒?那是那些年他想回家翻蓋個小洋樓備的料,那時候他小車來小車去,把屯里人羨慕啥樣???眼睛直勾勾的,直淌哈喇子。結(jié)果倒好,一直到現(xiàn)在,磚頭備不住都長毛了,小洋樓連個影也沒有?!?/p>
“那是怎么回事?”老邴問他。
“鄭四方受了點兒傷,干活時候把腳趾頭砸掉了倆。這小子,醫(yī)院里骨碌了半年,官司又打了整一年,好歹是賠給他幾萬塊錢??赏饷娴幕畈坏人?,早就讓別人撬走啦!這小子沒路子了,就回來了?!?/p>
我想知道韓松花妹妹的情況,就問許端午,“兩人一塊兒走的,回來一個?”
“咋說呢,韓松花那個小妹妹,根本不是窩里的雀兒,心野著呢!人家撲棱翅膀飛出去了,哪能再回來?自己鼓秋理發(fā)店去了。鄭四方也不算空手,兩根兒腳指頭換回點兒錢,又領(lǐng)回個能說會道的小武子。這小武子是外來戶,街邊子(城鄉(xiāng)結(jié)合處)野娘們兒。她連一壟地都沒帶過來,鄭四方家地就比別人家少。地少,人不勤快,腰疼屁股疼的,撒點兒種子,又不給追肥,又不打藥,你說會啥樣?”
“補(bǔ)助有他家嗎?”
“有,可不夠他干啥的。鄭四方后來添了三大愛好,打撲克、喝小酒、當(dāng)待客(qie)的。那是哪家有事到哪家哇,隨五塊錢份子也是隨,混口吃喝,賺個混和。反正是陣陣落不下,是屯里有名的道道了?!?/p>
“這他娘的不成混混了嗎?”
老邴罵罵咧咧。中間夾帶著問了我一句,尿個尿這么長時間?我剛欠了欠屁股,他話又兜回了鄭四方。
到了韓松花家,許端午還沒進(jìn)院兒就喊,“老韓頭!老韓頭!還不爬出來迎貴客!”破房子睬都沒睬他,一條大黃狗睡眼惺忪,晃悠著把自己挺了起來。許端午官氣上身,手心朝下一按,命令道,“趴下,趴下,鄉(xiāng)長來了,老實的?!贝簏S狗像安眠藥吃過量了,打哈欠一樣汪汪了兩聲,真就趴下了。六只腳就到了屋門口。
“老韓頭!再不出動靜,我可進(jìn)屋搬你炕柜去啦?”許端午吵嚷聲剛住下,一把鐵鎖頭就探出了頭。
“忘了這茬了,這腦子!都在豬圈呢,走吧,山上去吧?!?/p>
他倆往院兒外走,我卻來了勁。這院兒我小時候沒少來,屋里卻一次沒進(jìn)去過。許端午說的炕柜在勾搭我,什么柜還值得他那么故作神秘的?貼在窗玻璃上往里看,還真給我看到了。那破炕連炕沿都要掉了,不知道哪年鋪上的地板革,白底紅花被燙成了黃底粉花。土掉渣的花朵們一起托著口炕柜,老紅色的,描金燙畫,圖案看不清楚,但看上去很古老,跟那屋很不協(xié)調(diào)。
許端午說,“納悶兒了吧?這窮家咋有那柜?”
我說,“那炕柜看著是不錯。祖?zhèn)鞯???/p>
許端午說,“故事不能白講?!?/p>
我說,“開個價,我跟邴鄉(xiāng)長申請點兒聽故事經(jīng)費?!?/p>
許端午說,“左助理你這不是糟踐俺這基層小干部呢嗎?這得算套取公款吧?”
我說,“談不上,談不上,最多算個道德層面兒問題?!?/p>
許端午說,“一會兒到我那,燉只雞,燙兩壺小燒,喝著講?!?/p>
我說,“大領(lǐng)導(dǎo)在,問大領(lǐng)導(dǎo)?!?/p>
老邴回身對許端午喝道,“少啰嗦了,講,趕緊的!”
許端午諂媚地一笑,擺了個姿勢。他站那個方位,背景是身后的帽兒山,這把他的黑色帶帽外套顯得顏色很正,只是袖子長,蓋到了手背,看上去少了點一村之長的霸氣,倒有點私塾先生的味道。
許端午開講了:“當(dāng)年斗地主分浮財那會兒,貧下中農(nóng)排號領(lǐng)浮財,那把老韓頭他爹咋呼的!每次都是他爹排第一號,老韓家就分到了不少好東西。就這口炕柜,咋說呢,那是咱這兒最珍貴的花梨木做的,一根釘子也沒用,嚴(yán)絲合縫到水都進(jìn)不去,這手藝,現(xiàn)在都失傳啦!炕柜后來歸了他家大兒子,就是現(xiàn)在的老韓頭,還有些桌子椅子、穿的用的,都分給了老韓家別的子女。結(jié)果,這些東西也沒讓他們姓韓的富起來,那日子讓他家過的,可真叫稀松八垮呀!”
“咱就說生產(chǎn)隊那時候,是,家家都挺窮的,可家家起碼還有個大醬吧?隊里每年給各家分十斤黃豆做醬,他家可倒好,上頓換豆腐吃,下頓還換豆腐吃,沒幾天就把豆子換完了。到蘸醬菜下來,家里連點兒醬都沒有,端個空碗可哪借。要說呢,這老韓頭,年輕時也是個挺俊的后生,可惜光有個炕柜娶不上像樣的媳婦,最后娶了個哮喘病婆娘,自己那大骨節(jié)病還越來越重,他這個家,就窮得叮當(dāng)響?!?/p>
“德不配位——錯了,人不配財,咋說來著?就是那個意思吧,啥馬配啥鞍,”老邴啰嗦了半天也沒說到點子上,許端午接過去溜縫,“對對對,邴鄉(xiāng)長看得對,不會過日子,光靠點兒浮財就富了?對了,還別說,前幾年,有個有收藏癖的大老板,來老韓家收過那炕柜,出價兩萬,老韓頭不干?!?/p>
“兩萬還不干?夠他把破房子翻蓋一遍了?!蔽艺f。
“誰道他咋想的,還跟那大老板放話,四萬,少一分也不賣。”
“那還不給要跑啦?”
“還別說,人都賤皮子,兩萬時候是老板手下小騷達(dá)子(小伙計)來講的,四萬就是老板親自開寶馬來了?!?/p>
“這么一看,老韓頭挺會的嘛!也憋著勁想發(fā)財呢!”
“整事兒,扯犢子?!?/p>
“也就那么一回,老板來了,左敲敲,右看看,連價都沒回,開車就走了。再就沒人惦記他那破玩意了?!?/p>
六
話要從韓松花龐大海貸款養(yǎng)豬說起。
自從打聽出他倆的實情,我就開始躲著這兩人。怎么說呢,對韓松花遭家暴,同情歸同情,義憤歸義憤,都只能擱在心里。至于行動上——我四十好幾了,哪能趟這個渾水呢?這就導(dǎo)致了龐大海只要給我打電話,我就捂著嘴、噓著聲,說自己在開會,要么就在出庭。這么周旋了一陣子,韓松花把電話打了過來。
“左助理?!?/p>
這三字第一次被韓松花叫出來,還是讓我想起她最有光彩的年月。
“左助理?!?/p>
這第二聲就把我徹底拽回了現(xiàn)實,“什么事?松花。”
“左助理,我也知道,張口求人是給人添煩,可我只有你一個人可求,求天求地不管用?!?/p>
“貸款的事吧?”手機(jī)像漏電了,滾燙,烤我一臉汗。韓松花顯然不想提之前的事,我真后悔沒接龐大海電話。韓松花不得不自揭傷疤了。
“本來我尋思,這輩子就這么地了。可我爹癱巴后,白天黑夜我一個人伺候,我就越來越怕。我怕老了身邊連個拿藥的都沒有,大海也怕,俺倆都怕最后成個老絕戶?!?/p>
“……”
“不瞞你說,我就動了領(lǐng)養(yǎng)個孩子的心思??赡憧纯窗硞z,拿啥領(lǐng)拿啥養(yǎng)?。俊?/p>
二十多年沒聽過韓松花說話了。隔著電話,我又看到她扯著衣角沖龐大海那頓含情脈脈的笑。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妒意全消。
除此以外,我還悲傷地發(fā)現(xiàn):韓松花說話跑調(diào)。不是五音不全那種走調(diào),是聽力受損后,聽說似乎不太同步,調(diào)子就直飄忽。這肯定是龐大海造的孽。怪不得那天來找我,韓松花一直躲在身后,一個動靜都沒出。
我一個人喝了頓酒,酒精讓我又多了幾分自憐。作為男人,我還遠(yuǎn)不如一口一個“我太太”的老邴呢!借著酒勁兒,我得出結(jié)論,這輩子就這樣了,葉公好龍,愛無力患者。
這結(jié)論讓我決定幫韓松花擔(dān)保,從信用社貸款五萬,又幫她聯(lián)系購買豬苗。這是鎖鏈?zhǔn)叫袨?,俗稱連鎖反應(yīng):豬苗買不好,她還不上貸款,銀行就會讓我還錢。我?guī)退I豬苗、選飼料、蓋豬圈和地窨子,本質(zhì)上就成了為自己在屁顛屁顛地忙活。
沒承想,眾人卻不這么看?;蛘哒f,他們就是不愿意這么看。
我媳婦第一個蹦出來數(shù)落我,你看上她啥了?大米飯吃膩歪了,又想吃糠咽菜了?沒等我解釋第二遍,她倒先想明白了。就你?一肚子小算計,自己四平八穩(wěn)高于一切,說你傍個富婆還有可能,一個養(yǎng)豬的困難戶,你心里想躲還來不及呢!
我故意嬉皮笑臉,圍著她說廢話。她動靜都懶得出了,騎著抱枕躺沙發(fā)上去看朋友圈了。
一天早上,我正滿嘴牙膏沫子,手機(jī)在洗面池上響了。是那個養(yǎng)豬場場長。他用說不清哪里的口音抱怨我,左助理,這是搞的啥子事嘛?豬娃子哪有包換的嘛?我沒聽清,問了句,什么?他努力調(diào)整著口音,氣夯夯地說,你那個相好的,偏說有兩個豬苗胃口不好,耽誤長肉,要來換!你有聽說過這么不講道理的嘛!
“胡說個啥?什么相好的,那是我們鄉(xiāng)里困難戶。”我解釋了半天,他那語氣還是讓我感到話外音繞梁?!懊鑲€啥子么,賴個啥子?反正豬娃子又不是她兒娃子,沒的換!”
我在類似的誤解中,不情不愿地頂著巨大壓力,為韓松花家的豬鞍前馬后。
龐大海要把豬舍蓋在帽兒山腳下,守著韓屯那條小石頭河。他說割豬草近便,二十頭豬,動靜大,也埋汰,在這地方養(yǎng)就省得影響村里人。細(xì)想,他這說法也入情入理,我讓許端午打了個申請,自己再動動關(guān)系,一路綠燈,很快就給批下來了。地窨子一半在地下,一半地上,里面就是鋪小火炕。冬天燒著火炕,就把豬食烀熟了,夏天就在豬圈旁邊架口大鐵鍋,烀豬食的熱氣自在地滿山飛舞。我提醒他,你忘了山上諸位神仙啦?他說那哪能忘,地窨子后面半山坡上,單摳出一小塊兒地方供著吃喝呢。
都幫著安置妥當(dāng)了,跟韓松花一起回韓屯,小木橋在我和她腳下輕微搖晃。
韓松花說,“要不,左助理,我扶你點兒吧?這橋晃當(dāng)?!?/p>
我說,哪來那么多事兒事兒,小時候也沒少打這橋上過。韓松花好像有點兒臉紅,說道,那時候才多大。一起走了一路,我沒再找出半句話,韓松花也沒找出來,本來一塊兒忙活豬圈時很融洽,經(jīng)過這一路反而別扭上了。
路過她家,韓松花說,屋去坐會兒,吃口飯再走吧。她家我熟悉,當(dāng)年總是天不亮,連跑帶顛地往柳條筐里放過山里紅、圓棗、山榛子。真杵在我眼前了,卻還是吃了一驚。這么破的屋子,房梁下那椽子就像支棱在皮膚外的肋條骨,上哪去偷快活呀?才這么一想,還沒等謝絕韓松花,順著她家窗戶飛出團(tuán)破布,噗一聲落在地上。打開一看,里面裹的全是去痛片。屋里罵聲隨即飛來——不要臉的野漢子!快滾,別撩騷我姑娘!
韓松花眼珠差點掉地上,撿起那團(tuán)東西跟我解釋,“左助理,我爸糊涂,胡說八道,對不住——”
“對不住個屁!你個完犢子貨,自己有漢子還跟個花花腸子勾搭!”
“爸你干啥呀?”
“我干啥?你問問那家伙想干啥!幫你借錢養(yǎng)豬,媽的就是他想要政績,拿你做實驗!”
我以前聽說過老韓頭歪三拉四,沒想到歪成這樣。韓松花被老韓頭幾句話就給氣炸了,手捶著泥墻朝屋里喊,“你讓不讓我活了?窮死好???窮死咱家有德呀?”
“你個缺心眼兒的傻貨!豬那口口不咬空的玩意兒,能把人活活累死!他們管你豬瘟豬死呢,我那低保是他媽肯定泡湯了!”
“左助理,你千萬別跟我爸一般見識,我的兩個妹子都是他罵跑的,啥狠罵啥。”
我餓著肚子開車往回跑。剛到鎮(zhèn)上,把車往小火鍋店門口一堵,進(jìn)去就開始喝悶酒。我調(diào)回來后一直住單身,媳婦和閨女都在縣里。這家小火鍋店我常來,走順腳了。老板娘一見我就笑吟吟的,“左助理,送你兩碟下酒菜!”我瞅她一眼,癟癟瞎瞎的,原先還沒發(fā)現(xiàn)她這么難看。這副長相太對不起我此刻的苦悶了。
那頓悶酒喝完,我就沒再去韓屯,沒去帽兒山??晌颐刻於甲⒉话?。同屋男同事揶揄我,左助理這是失戀了?怎么神不守舍的。我說了一連串沒有沒有,他也回了幾句,開玩笑,開玩笑。可我心里知道有些事就是這么解釋不清,不管我怎么表白自己是擔(dān)心那些豬苗,大伙也都認(rèn)定豬苗是幌子,養(yǎng)豬那女人才是實質(zhì)。
我是跳進(jìn)松花江也洗不清了。唯有沉默。
可我沉默的權(quán)利很快又被一通電話給剝奪了,來電顯示,許端午。
根據(jù)他的描述,我還原了一下當(dāng)日情景——
七
韓松花那兩妹妹都不甘心在農(nóng)村受窮,早都跑城里去了。老二離了婚,一個人拉扯個孩子,四處當(dāng)保姆。老三被小武子橫刀奪愛后,又找了個男的,沒領(lǐng)證就在一起鼓秋洗頭房,理發(fā)店。提起韓家二姑娘,屯里人都說不容易、怪可憐的。提起韓家老三就變了,男的都說,左跟一個右跟一個,誰揀那破褲子穿?。坷享n頭見老三一次就罵一次,老三也就幾乎不回來找罵了。老韓頭也罵老二,是邊哭邊罵,還把老二留的錢撇回去,說自己死也不要她在外面掙命那兩錢兒。老二也就不太敢回來惹他憋屈,只是時常往回捎些吃的。養(yǎng)豬后,家里最用人的時候,偏偏老韓頭又下不了地,離不了人,韓松花只能每天山上家里來回跑。這樣一來,白天多數(shù)時間,山腳下只有龐大海和豬,晚上,就只剩豬和龐大海了。
龐大海這回非但沒抱怨,沒吊兒郎當(dāng),干著活還哼哼呀呀唱起了二人轉(zhuǎn)。
“人生在世不容易呀,一場風(fēng)來一場雨。幾番潮落潮又起,幾番坎坷和崎嶇。人生在世真的不容易呀,一場悲來一場喜?!毙≌{(diào)兒被他拿捏得如泣如訴的,還拐帶出那么幾分纏綿悱惻的味兒。
“哎!胖大海,跟豬對歌哪?你家豬都叫劉三姐吧?”
“大海,哪兒惹的騷情,喂那么些豬還不夠你累的,撩騷誰呢?”
屯里人拿龐大海打趣,龐大海哼呀夠了再回罵,“回去問問你媽,我撩騷她,她干不干?!?/p>
自打沒了兒子,他雖然不知道“若敖之鬼餒而”這種話,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那是不識字的人也曉得的。那話說起來輕飄飄,卻能壓人于無形。如今二人轉(zhuǎn)小調(diào)兒一揚,龐大海自己也有感覺:這是豬的力量,絕對是豬的力量。
碰上韓松花,屯里人不打趣,說的是,“你家那個胖大海,只要離了你家甩了你爸,又是秧歌又是戲,累那熊樣兒還連哼帶唱呢!”
韓松花沒閑心搭理,她跟龐大海比不了,那家伙一門心思奔豬使勁就行了,用屯里人話說,累也是為自己鼓溜腰包累。她得一心顧兩頭,龐大海能為離開老韓頭歡唱,她可不行。老韓頭罵她時她也恨得要死,可一想到把豬喂飽了把老韓頭餓癟了,她就撒腿往家跑。
二十頭豬苗都長得挺好,能吃能睡。一到豬的飯口,豬高興,養(yǎng)豬的韓松花也高興。豬把拱嘴兒埋在豬食槽子里,吃出吧唧吧唧的動靜,喂豬的聽著,那才是天籟呢。豬們吧唧夠了,開始用晃晃悠悠擰擰噠噠贊美剛剛那頓美食,圓滾滾的肚子袒露著它們此刻心滿意足。招搖了會兒,沒啥正經(jīng)事可干,困勁兒就開始上頭。豬之所以能膘肥體胖,吃嘛嘛香是一條,倒頭就睡又是一條。這些家伙也不挑揀,互相更是不嫌棄,這個腦袋挨著那個屁股也照樣呼呼大睡。它們一睡,韓松花就開始樂滋滋地瞅著它們練算數(shù)。從一數(shù)到二十,再把二十乘以八,那將是一百六十只豬崽兒。就算她是笨養(yǎng)的,要一年出欄,就算豬肉價上下浮動,取個不太高也不算低的大約值,以每只價值三千起算,媽呀!得數(shù)太大了,韓松花第一次算出來時都不敢接了。不過人都一樣,習(xí)以為常,多算幾次,那個得數(shù)也就平易近人了,繼而就只能接受比那再多,不能接受比那少了。
那陣子韓松花龐大海沒工夫打仗,這么說吧,打仗得先留意到對方,留意到對方才知道瞅哪不順眼,不順眼不順心了才能對著干。豬把這兩口子對彼此的心思全都霸占了。
那天傍晚,韓松花囑咐龐大海,夜里別把自己睡太死,萬一出點啥事兒都不知道。龐大海聽的遍數(shù)太多了,隨口應(yīng)了句叨叨個屁,也沒當(dāng)回事。第二天一大早,韓松花趴豬圈一看就炸了廟——死的咋不是你呀?
昨天還活蹦亂跳的一圈豬,一夜間躺成白花花一片。一二三四五,總共十四只,咽完白菜幫子又把氣兒咽了。那鍋菜還真不是別人烀的,是韓松花親自放在大鐵鍋里,燒了個大開,正要起鍋,心口突然一抽,就感覺是老韓頭餓出事兒了。韓松花順手蓋上鍋蓋,邊往回跑邊喊話龐大海,“別忘了起鍋,一會兒就起,千萬別忘了!”龐大海正在起豬糞,就應(yīng)了句,“要不你起?廢話真多!”可那天他是讓豬給累熊了,本想栽歪著懶一會兒,可眼皮一沾就呼呼睡過去了。那些豬本事不小,餓大勁兒了自己能拱開豬圈門,那鍋已經(jīng)變成亞硝酸鹽的白菜幫子,很快就見了底兒。除了六頭沒搶上槽的,那能爭會搶的十四頭,心滿意足地把自己吃死了。
山腳下,小河邊,朦朧的晨曦里,只聽見韓松花撕心裂肺地哭嚎,嚎的就那一句:死的咋不是你呀?
韓屯人說,完嘍,這下韓松花可瘋嘍,當(dāng)年孩子沒了也沒聽見她這么嚎一聲。
龐大海也瘋了一陣子。他不嚎,就是破口罵,罵山神,罵土地,罵韓松花,罵老韓家,邊罵邊砸鍋,罵到最高潮,還幾下子就把地窨子給挑了。
韓屯人說,這何苦來的?咱也不養(yǎng)那玩意兒,咱也不把自個兒整成魔癥。
韓松花不甘心,十四頭豬,每頭都四十多斤了,每斤都能換算成豬飼料和她的血汗。她的算術(shù)真不該這么長進(jìn),那得數(shù)催她刻不容緩,就著小石頭河水,把死豬拾掇干凈,又加上好幾斤辣椒,烀成了噴兒香的熟肉。賣了兩天,火急火燎,一少半都沒賣出去。屯里人都知道她那豬不是好死的,嘴上一會氣兒,鄰?fù)偷囊捕贾懒?。豬肉眼看要臭,鄉(xiāng)里檢疫部門又來了人。一輛面包車,熟豬肉就一溜煙兒被拉走了,只丟下一句:沒收,掩埋處理。
還剩下那六頭豬,它們的生命就有了不一樣的價值:韓松花脫貧致富的夢想,原先攤在二十頭豬身上,二十頭豬能生出一百多小豬,這么龐大的隊伍,唱著歌跳著舞就能奔向夢想,再超越夢想??涩F(xiàn)在只能靠這六頭幸存豬了。韓松花一聲不吭,只跟那六頭豬大眼望小眼。對望了好幾天,她總算決定:必須讓這六頭豬多吃多產(chǎn),不僅要多下崽兒,還要下格外值錢的崽兒。
韓松花本來跟鄰村一個養(yǎng)公豬的談好了價,隨著形勢變化,那價必須作廢。她決定任由六頭母豬痛苦地發(fā)情,讓聲音和氣味翻山越嶺,穿過日益茂盛的蒿草和樹棵子,踏過滿地烏拉草,傳到后山野公豬的耳畔,讓那野家伙來給這寶貴的六頭家豬種上幾窩“混血兒”。
不知感動了山神還是感動了野豬,再不就是剩下那六頭豬發(fā)憤圖強(qiáng),后山一頭大野豬當(dāng)真在某天半夜沖進(jìn)豬圈,對母豬做了激情澎湃的情感撫慰,更重要的是——無私的生殖貢獻(xiàn)。一夜歡愉之后,三頭母豬懷上了。韓松花高興得手腳不知往哪放,可沒樂呵幾天就又開始犯愁:剩下那三頭咋辦?
“那也不能找當(dāng)?shù)毓i配種,必須等野豬再來?!表n松花是豁出去了。
母豬的性欲被韓松花鎮(zhèn)壓了,這意味著龐大海要一波接一波地忍耐三頭母豬濃烈而孤寂的春情——主要是嚎叫,可為了賣出好價錢,龐大海雖然嘟嘟囔囔嘰嘰歪歪,還是跟韓松花一塊兒豁出去了。
不到四個月,懷上的三頭母豬下了二十一只棕色雜交豬崽兒。這些豬崽兒為了證明自己跟家豬不一樣,展示了一系列沒被管束過的天性——生下不長時間就活蹦亂跳,亂拱亂躥,三天兩頭就從圈里跳出來,怎么吆喝它們也當(dāng)耳旁風(fēng)。養(yǎng)豬那兩口子彎腰駝背地調(diào)教這些豬崽兒,又怕把它們歸攏得過頭,長大了油頭粉面,木訥呆傻。為保持雜交豬的野性,最主要是肉里的野味兒,他們決定擴(kuò)大豬圈,任由這些豬盡情瘋鬧,讓它們在豬生結(jié)束前,撒著歡兒自由成長。這個想法把這兩人累得蓬頭垢面,老遠(yuǎn)就能聞到熏人的酸汗味兒。他們得把豬圈加高加固、一個勁兒打掃豬糞、用豬食堵住那些豬嘴。好在豬崽兒們沒讓兩人白挨累,每天都用更多的天性博取著養(yǎng)豬人的歡心——淘氣,皮實,不愛生病又生龍活虎。
那三頭母豬也懷上該多好!可眼看著過了兩個發(fā)情期,野豬還是沒來。韓松花當(dāng)著龐大海抱怨,那野豬咋不是豬中色鬼呢?龐大海就把她往重修的地窨子里扯,才扯了兩步,被一把搡開了。龐大海就又開始罵罵咧咧,說韓松花自打養(yǎng)上豬,連個母的都不是了。這種罵對韓松花好像沒啥殺傷力,她又變成半聾半啞似的,豐滿的身子像被野豬施了魔法,蹲下起來地只知道向那些雜交豬崽兒獻(xiàn)殷勤。
韓松花的心病其實早就落下了,不說而已。她夜夜睡不實,總能夢見野豬下山。
那天半夜,韓松花睡著睡著一個激靈就醒了,耳朵里全是刺耳的豬叫。見她爹呼呼睡著,她套上衣服就往山上跑。邊跑邊想——野豬真來了?它是來惦記沒配上的那三頭呢,還是要把給它生了崽兒的母豬往山上勾搭?
韓屯里外漆黑一片,只有遠(yuǎn)處的小石頭河在泛星光。韓松花急的,恨不得手腳并用飛奔過橋。到她總算過了河,跑到山腳下,撲在豬圈上一看,大豬小豬們都睡得呼哧呼哧的,那個香甜樣,好像月亮砸屁股上都不會醒。韓松花眼淚就像忽然來了場急雨,嘩嘩掉。
眼淚掉了一陣子,韓松花耳朵里還是有豬叫,嗷嗷嗷的,她以為自己突然癔癥了,要么就是被打穿過的耳膜又漏了,抬起手,先左后右,沖著自己耳朵給了好幾下子。也怪,忽然就聽清了——地窨子!
韓松花幽靈一樣朝地窨子摸過去。她知道龐大海打呼嚕,更知道龐大海的呼嚕是怎么個調(diào)調(diào)。忽高忽低,時粗時細(xì),有時像野牛,有時又像逗鳥的哨子。可這哪是呼嚕聲???分明是女人發(fā)情的嗲叫聲!跟豬“倒圈子”一樣,嗷嗷嗷的。韓松花扒開門就沖了進(jìn)去。
里面那像豬一樣呻喚的女人終于出了個人的動靜,“媽呀”一聲,抓起衣服就往外跑。韓松花不知哪來的邪勁,比母豬發(fā)情還暴躁,龐大海怎么都攔不住。兩口子摔跤的當(dāng)口,那女人就跑到了門外。韓松花一口咬開龐大海的手,緊跟著就往門外追。野女人狗急跳墻,先是把豬食桶弄翻,又拔掉了豬圈的擋板。
小豬本就是野豬的種,又能跳高又能翻墻,豬圈圍墻因為它們,又是加高又是加固的。這下子城門大開,它們可得了自由,就像比賽一樣,眨眼就跑沒了影。野女人趁著混亂,奔著小石頭河對岸,一溜煙兒也沒了影。
韓松花聲嘶力竭地喊豬,豬連頭也不回一下。她又聲嘶力竭罵那女人,人家更是根本沒搭茬。黑夜籠罩的山腳下,就聽見韓松花跟頭母獸似的,扯開嗓子喊,騷貨我要殺了你!她還喊,我的豬,我的豬啊!可惜她非神非仙,分身無術(shù),只顧得上披頭散發(fā)滿山里鉆,喊聲響徹帽兒山每個枯樹洞,每個螞蟻窩。
天蒙蒙亮了,韓松花盯著豬圈里剩下的三頭“處女”豬,人已經(jīng)呆了。跟野豬交配過那三頭,也跟雜交崽兒一窩哄跑了。天光大亮?xí)r,龐大海從山坡上走下來,光著腚,兩只胳膊各夾個小豬,趕著頭母豬,跟頭把式的,遠(yuǎn)遠(yuǎn)一看,就像扭在一起的怪獸。
“我的豬,我的豬啊!”韓松花一下子瘋得更厲害了。她抄起燒柴棒子沖龐大海就掄過去。龐大海硬生生地挺住了這一下,把兩只豬崽兒關(guān)進(jìn)了圈。韓松花又把棒子高高掄起。龐大海也急了,一把抓住棒子叫喊:那幾只母豬,白日黑夜發(fā)情,嗷嗷叫喚,誰受得了哇?韓松花啥也沒聽見,只管掄著手里的棒子。龐大海不喊了,撒腿跑了。是朝著河對岸跑的,不知道跟夜里跑掉的野女人腳印重合了多少,只看見光著精干的屁股,也是一溜煙兒就沒了影。
龐大海是真沒了影,據(jù)老韓頭說,回家抓了身衣服,套上就跑了。
八
我連悶酒都喝不進(jìn)去了。
同屋那男八婆,話里話外意思說,龐大海這虎老爺們兒,這么些年給老韓家當(dāng)牛做馬,錢還沒掙到手,這不提前給倒地方嗎?這話當(dāng)然不是當(dāng)著我面說的,是我剛好走到辦公室門口,門虛掩,自動溜達(dá)到我耳朵里的。
我真想血性一把,進(jìn)去跟他干一仗。我看不慣那廝不是一兩天了,喝水帶伴奏,拿文件蘭花指,一個假娘們兒。才這么一沖動,一個念頭就給了我一撇子:那不更說明我跟韓松花有事嗎?沒準(zhǔn)兒還會坐實龐大海那檔子事是我布的局呢。做人可真難,我明明堅決不想趟這渾水,可這都趟到水中央了。我沒進(jìn)屋,屏住呼吸轉(zhuǎn)身走掉。
銀行那五萬,我得還。韓松花給我寫了張欠條,我也收了。說真的,我對她有生之年能還我這個錢,不敢寄多大希望??晌疫€是留了個心思,有這欠條在,我媳婦的刺兒能壓住些,尤其是,編排我跟韓松花有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的家伙們,多少能把嘴閉一閉。要真是那種關(guān)系,這五萬是個男的也就認(rèn)了。
可我再次發(fā)現(xiàn),沒有誰在意我的想法。我怎么想,其實都是自己哄自己玩兒呢。韓松花連姿色都沒了,可人人都認(rèn)定我倆就是有事。
老闞,闞鄉(xiāng)長,就是個例子。
我跟許端午過了話,韓屯貧困戶排號,讓他把韓松花家排第一號。我拿著排好號的名單去找闞鄉(xiāng)長簽字,等來的第一句話是,她家是韓屯最困難的嗎?表情和語氣一樣嚴(yán)肅。我說了一堆,包括老韓頭每天一把一把吃去痛片。闞鄉(xiāng)長盯著名單,繼續(xù)沉吟,那就說明她家是最困難的了?我又說了韓松花沒孩子,為領(lǐng)養(yǎng)孩子先養(yǎng)的豬,結(jié)果豬又差不多全丟了,打算第二次貸款。闞鄉(xiāng)長還是繼續(xù)沉吟,好半天,我以為這是要泡湯了。接過他遞給我的名單一看,已經(jīng)簽上了同意兩字。我謝過領(lǐng)導(dǎo),剛要走,又一聲沉吟:注意影響啊!
很明顯,在闞鄉(xiāng)長心里,我跟養(yǎng)豬貧困戶韓松花挺般配。
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老邴的簽字就屬于走過場了,毫無問題??伤炌曜终f的那句話有勁:當(dāng)年,老韓頭他爹斗地主分浮財,你知道斗的是誰?分的又是誰的浮財?我搖頭。老邴直接揭曉答案:闞大爪子他爺爺!
許端午還要收故事錢,這么丁點兒的一個鄉(xiāng)機(jī)關(guān)待著,這些人的故事還真輪不到他講。
第二次貸款還是我擔(dān)保。事實擺著,我只有給她擔(dān)保,把錢貸來把豬養(yǎng)上,她才有望還上第一次擔(dān)保的那五萬。
第二個五萬落實到位,韓松花又買了豬苗。帽兒山腳下的豬圈是現(xiàn)成的,地窨子里駐扎上了老韓頭。許端午說,老韓頭這回是主動要來,說爬也得爬來。這陣子因為韓松花小武子打仗,許端午沒少去地窨子。老韓頭一見許端午就說自己能驅(qū)邪除魔,有他在地窨子里鎮(zhèn)著,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只要是活物就不敢來打豬的主意。許端午嘴上給鼓氣,心里嘀咕,二皮臉,不自量力。沒等嘀咕完,老韓頭“嗷”一嗓子,許端午嚇了個滿臉醬黃。老韓頭詭異地笑笑,斜了許端午一眼。
“別小瞧我這老癱巴,喇叭,咱也有?!?/p>
許端午一看,那枕頭邊還真有個喇叭,安電池的。
“老韓頭,你這嗓門兒再加上電池,帽兒山不用請山神啦!”
“那你尋思呢,再敢來欺負(fù)俺家松花試試!”
除了老韓頭和喇叭,豬圈旁邊還有幾個撿來的破臉盆。都是早年鐵皮刷搪瓷的,搪瓷沒了,鐵皮也爛出了洞??砂づ艛[在一起,到底還能當(dāng)破鑼敲敲。廢紙和紙殼也堆了不少,都用塑料布苫著。這些都是給后山野獸預(yù)備的,萬一半夜來瞎霍霍,就把破臉盆敲上,再把火堆點著:砰砰響,呼呼地著!
“可別胡來啊,臉盆子可以敲,點火堅決不行,違反森林防火條例?!?/p>
于是帽兒山挨著小石頭河這一側(cè)的山腳下,除了豬圈、豬崽兒和地窨子,就剩下了破臉盆、幾根圓木棍子還有韓松花爺倆。
韓松花上頓下頓地喂豬,豬除了搖頭晃腦,瞇著眼嗷嗷叫,別的不會表達(dá)。韓松花也上頓下頓地給老韓頭做飯,擦洗,端屎端尿,可爺倆還總是慪氣,打仗。韓松花就得出個結(jié)論,豬比人好伺候,沒說道。她就巴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盯著豬,她覺得豬的眼神比人有感情,不挑剔,又不像神仙那么遙遠(yuǎn),讓人看不透。總結(jié)下來就是,豬比神仙和人離她都近。韓松花守著豬的時間就更長了,帽兒山腳下就常飄蕩著一個老頭的喊叫:讓我出去!我要出去!豬食咱也能烀!
韓松花經(jīng)常勾著腰,彎著背,直了半天才直起來。她也不說話,攢下的力氣還得打掃豬糞,歸攏到一塊兒,能當(dāng)肥料賣點兒錢呢。老頭喊得實在聽不下去了,韓松花就憋出一嗓子:你別跟著添亂行不行?
這就是韓松花的正常生活。除了小武子去搗亂,她每天都那么過。龐大海一直沒回來,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回來了是讓韓松花的生活更正常還是更不正常。這事兒別說給我傳話的許端午不知道,我斷定連韓松花本人也搞不明白。龐大海沒跑之前,她肯定覺得跟他連打帶鬧那日子才正常呢。
九
帽兒山總也不顯老,不管韓屯的人咋變,它總是那一個樣。越往山里走,林子越密,山風(fēng)越颯爽。沒有什么特殊事兒,韓屯沒人去后山找颯爽,神仙都在那邊打坐呢。這還不說,過去那里有狼有熊,不到山下來禍害牲畜家禽就是網(wǎng)開一面了。后來狼熊漸漸隱遁,說是被神仙們勸走了。神仙們是吃了韓屯人的供果才給韓屯人辦的事,不過韓屯人很知足,口口相傳的是:不怕神仙要供果,只要給咱辦事,那就是好神仙。
小石頭河里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頭,河蝦和泥鰍還沒露頭。過了河,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韓松花一截彪悍的腰。她正一手拿著豬食瓢,一手握著鍋鏟,蹲下起來地烀豬食。那截袒露的腰雖然彪悍,可動作卻相當(dāng)麻利。遠(yuǎn)遠(yuǎn)聞著,那鍋豬食讓她做得就像東北鐵鍋燉那么誘人。韓松花這形象讓我感覺她食量一定不止我兩倍,要不每天這個強(qiáng)度的勞動量,那身上還不得只剩一把柴禾棒?
韓松花看到我們,語氣非常熱情,不知什么原因,調(diào)子也沒跑,說了句:呀!這么多大領(lǐng)導(dǎo),咋都來啦?咋還帶供果來啦?
老邴把話接了過去:這是特意慰問你家老人的。說完就主動伸出了手。韓松花慌了,急忙擺手。邴鄉(xiāng)長,我這手太埋汰了。老邴要跟韓松花了解情況,看看我,說,去把水果給松花她老父親送過去。我心里遲疑了一下,表面很痛快:好,好。我怕老韓頭又罵我野漢子,當(dāng)著我領(lǐng)導(dǎo)的面??晌抑荒馨雅麓г谛睦?,貓著腰往地窨子里鉆。
大白天的,老韓頭居然睡著了!
我心想,可能這是山里神仙保佑我吧?把果籃放在火炕那頭,從地窨子出來我又想,老韓頭應(yīng)該不是裝睡吧?要不就是去痛片吃過量了?我剛剛看到撕得鋸齒獠牙的一長簾去痛片,一半被老韓頭枕著,一半往地上懸著。
我心想,可能這是山里神仙保佑我吧?把果籃放在火炕那頭,從地窨子出來我又想,老韓頭應(yīng)該不是裝睡吧?要不就是去痛片吃過量了?我剛剛看到撕得鋸齒獠牙的一長簾去痛片,一半被老韓頭枕著,一半往地上懸著。
我又進(jìn)到地窨子,看到老韓頭不僅還在睡,還打了兩聲呼嚕。之前老邴讓我買水果,我揣度他是想水喝,而不是想成這是領(lǐng)導(dǎo)考慮周到。正在我直面內(nèi)心的時刻,外面?zhèn)鱽砑饴暭鈿獾暮敖?。就在我奔著外面聲音而去的時刻,眼睛的余光送給我難以置信的一幕:果籃被扯開了,蘋果橙子香蕉都在,杵在中間那個最粗糙的大家伙,那個菠蘿,不翼而飛了!
“鄉(xiāng)長啊,親鄉(xiāng)長,聽說你來了,你可給做個主吧!”韓松花的聲音我能分辨得出,這絲毫不跑調(diào)的嗓子能是誰呢?我跑出了地窨子。
正把老邴的手往自己手里扯的是個女人,三十多歲,從體型到嗓音,都比韓松花多了女性的柔美。女人搖著老邴的手,扭著蛇腰說道,“這帽兒山是韓屯的山,咋就成了她姓韓的養(yǎng)豬場了?我撿的是帽兒山的豬,山里神仙賞的,憑啥讓我把賣豬錢給她?鄉(xiāng)長你說,憑啥?”老邴像被蜂子蟄了,一把甩掉那女人的手。
“你就是——小武子?”
“咋?我小武子是聊齋里出來的呀?”
“就是你往人家豬圈里甩這倒那的?”
“親鄉(xiāng)長喲,這可是血口噴人哪!你沒見她是怎么踹我家門的呀!”
我從后面看過去,怎么也不敢相信這個小武子就是許端午嘴里的小武子。同時還有個念頭掠過我腦海:鄭四方家徒四壁,可艷福還不淺呢!正想著鄭四方,鄭四方就踩著小木橋一踮一顫地跑過來了。他頭戴紅色鴨舌帽,隱約可見某某旅行團(tuán)字樣,帽子褪色很厲害,四周一圈兒油泥很厚。他腳步很拖沓,這與他急切的跑姿形成一種奇怪的對比。他那兩個肩膀一高一低,像四四方方的長方形被扯變了形。還沒等跑過來,嘴里的咒罵就把小木橋砸出了吱嘎聲。
“小武子,你個賤貨,又出來丟人現(xiàn)眼!”沒等說完,一塊石頭就奔小武子撇了過去。
小武子驚得把身子扭了個麻花,嘴里“媽呀”一聲,跟拉了警笛兒似的。
這一聲媽呀,立刻引發(fā)了兩個人的劇烈反應(yīng):小武子一下子把正臉兒對上了我,那只明顯的“玻璃花”眼睛,幾乎讓我目瞪口呆;韓松花突然變成一頭眼珠奇大的母牛,大聲喊道,“小武子,那天半夜,是你!”
韓松花像是抄慣了圓木棍子,眨眼已經(jīng)抓在手里,沖著小武子就奔了過去?!靶瘴涞模衣牫鰜砹?,那晚上就是你!你把我男人睡了,把我豬放跑了,我跟你拼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韓松花大聲喊起來,跑調(diào)的毛病竟然一點沒有了!
鄭四方又撿了塊石頭,正奔著自己老婆邊罵邊沖過去。這樣一來,就形成了他和韓松花,一男一女夾攻小武子的陣勢。小武子手無寸鐵,靈巧地閃到老邴身后,躲避著石頭棍棒。
許端午加入進(jìn)來,不敢迎面擋韓松花的棍子,從后面把她攔腰抱住了。這就把鄭四方剩給了我,我只好死死抱住綽號鄭慫包的初中同學(xué)。初一那年,我親眼見過他媽背他過河,天上打著雷,他死貼在他媽寬厚的背上,恨不得重新鉆回他媽肚子里的慫樣。
韓松花拼命掙脫,氣急敗壞,不依不饒。小武子在老邴身后,躲來躲去,倍顯柔弱。韓松花嘴里一直在叫罵,跺著腳,棍子不時敲上無辜的許端午,像頭瘋牛。小武子嚇得直卡巴“玻璃花”,嘴里唉呀媽呀亂叫,叫聲嬌滴滴,鶯鶯燕燕。
鄭四方扔了石頭,正好扔在我腳面上。我一撒手,他就接替了老邴,攔在了小武子前面。別說棍子,就連子彈也打不到小武子身上了。隨時都有可能挨棍子的鄭四方,一邊扎撒著兩只胳膊抵擋韓松花的棍子,一邊回頭罵小武子,“不夠你丟人現(xiàn)眼的了!”
“姓武的,姓鄭的,你兩個不是人揍的,一唱一和坑俺們老韓家!”一個被喇叭加工過的聲音蓋過人喊和豬叫,自地窨子里噴了出來?!班嵥姆?,你個王八犢子,我老三就是讓你勾搭壞的!姓武的,你個破爛騷貨,撬完我老三的男人又睡我老大的爺們兒,我非得撕爛你不可!”喇叭就像在播放罵人課,越罵越花花。河對岸“聽課”的人群,笑聲把四月的小石頭河翻起一圈圈兒水浪。
老邴對我命令,“左天倫,去把喇叭拿過來,這成啥了?”
正和韓松花對峙的鄭四方猛一回頭盯住我,“你是左輪?”
我哼哈一聲。
“你是——四方?”我一邊弄出滿臉驚訝,一邊再次往地窨子里跑。腳還沒等踏進(jìn)去,喇叭又傳來一聲喊,“不要臉的野漢子,過來我掰折你腿!”
小石頭河冰涼的河水又被人群的嘀咕聲翻起水浪,嘩嘩作響。我不敢回頭看,也不敢往里走。我的人生是怎么走到這種進(jìn)退兩難地步的,我不由問自己。
“左天倫!想啥呢?還等他再罵出啥來?”我領(lǐng)導(dǎo)在嚴(yán)厲責(zé)問我。
“看我不掰折你腿!”喇叭更大聲了,突然更無遮無攔了。往地窨子口一打眼,老韓頭胳膊肘支地,用嘴拱著喇叭,下巴都是土,全身都在地上拖著。
韓松花扔了棍子,兩腮的肉隨著她跑過來而震顫。她像被山里母獸附了體,一筆抹去了我和她自幼的相識。這個韓松花我從沒見過。別說小武子,就是她那二十多頭豬全都撲上來,這會兒好像也不是她的對手。她又憤怒又悲傷,好像要去炸毀所有痛苦的源頭。我只好閃開,給她讓道。
韓松花踢開喇叭,一把就把老韓頭抱了起來。老韓頭像個紙扎人,看上去飄輕。喇叭骨碌到鄭四方腳下,他彎腰撿起,吹口氣試試,聽不到回音。喇叭壞了。
戰(zhàn)勢瞬間發(fā)生了變化,外邊的戰(zhàn)斗停止,變成了地窨子里那爺倆之間。韓松花吼老韓頭:你干啥?你要干啥?你這樣誰還敢?guī)臀??老韓頭也吼韓松花:再跟我喊,我死給你看!韓松花嘴里喊道:那就一起死!我早就活夠了!你身底下藏的啥?給我!給我!
兩人的喊聲到這突然停住了。老邴和我在內(nèi)的幾個人,都趴在門口往里看。
老韓頭蓋的被,被韓松花撇到了門口。老韓頭疙瘩柴一樣的懷里抱著大東西,黃綠相間的糙皮,幾層帶鋸齒的葉子。
是那個不翼而飛的菠蘿。
韓松花看到這個菠蘿,忽然變回第一次去辦公室找我的表情:下巴哆嗦,干哆嗦出不來一個動靜。一直到哆嗦出一臉鼻涕眼淚,她撿起被子,走過去給老韓頭蓋上。伸手要拿菠蘿,老韓頭先是往身子底下藏,藏不下又抱在胸前。
韓松花沒再搶,蓋上被,摸老韓頭的臉。一下一下,摸了半天。
十
“我躺這跟死了,沒啥分別。我不死,不是我韓富貴怕死?!崩享n頭說。
“那年過年前,我媽快不行了,老二趕回來,買了個菠蘿,那是咱家屋里頭回有菠蘿,”韓松花說?!拔覌寙栠^兩次,啥味兒這么好聞?直到我媽走了,燒完頭七,誰都沒想到這個菠蘿?!?/p>
老韓頭說:“后來想起來了,切開菠蘿一看,皮兒明明好好的,里面全黑了。那也沒舍得扔,把皮切下來,放屋里聞味兒。菠蘿皮也沒爛,都干巴那樣了,也不爛。”
“老三那時好吃懶做,現(xiàn)在也沒個正經(jīng)家,唉!老二,”老韓頭抽著鼻涕,“老二太苦命啦!你看把她老的,說她六十都有人信?!?/p>
“等我掙到錢,就好了?!?/p>
“她倆再不易也沒有你難……實在不行,你把炕柜賣了,賣多少都是你的。”
“爸,想吃菠蘿?我給你切去?!?/p>
“不吃!別動!給老二留著!”
爺倆剛不再各說各話,老韓頭又吼了一嗓子。我像從彩云之上跌回凡間,被吼回了糾紛現(xiàn)場。身旁站著老邴,又在抽煙。
“得好好教育教育小武子那兩口子?!崩馅讨鵁煂ξ艺f。那些煙從他鼻孔直直地噴出,成了兩道煙柱。
“松花確實不容易呀?!痹S端午湊了過來,“邴鄉(xiāng)長,你說,我給她家排貧困戶頭一號,應(yīng)該不?還有另外那幾戶,你說,說我收禮那些孫子,缺德不?”
“你有經(jīng)驗,想想,像小武子這樣的得怎么處理?”老邴沒搭他的話茬,繼續(xù)對我說。
陰損老娘們兒真他娘的欠收拾!鄭四方還就是個大慫包,自己老婆都管不??!我心里憤怒,不這么罵上兩句,嘴上的話就順不出來。
“邴鄉(xiāng)長,小武子這事兒確實夠處理的,怎么辦?要不,先找鄭四方嘮嘮?”我心里罵完后,做出了這個自以為完美的回應(yīng)。
“那得帶上小武子。這樣吧,去我家,兩頓飯一起吃,邊吃邊嘮。”許端午說。
我和老邴中午飯都沒吃,看看太陽,已經(jīng)打斜了?,F(xiàn)在趕回鎮(zhèn)里,這一天白挨餓了,事兒還沒解決。老邴說,“我給我太太打個電話,報告一聲?!?/p>
許端午家是磚瓦房,掛的水泥面兒,南北朝向,窗明幾凈。如果不是怕露富,他也得學(xué)楊屯滿大力,貼滿墻瓷磚,拼個八駿圖或花開富貴圖案。進(jìn)屋一看,墻上真掛了幅花開富貴,橫寬豎窄,很大一幅裱框的十字繡。
飯桌早就擺在大炕上了,小雞燉粉條,四六八碟也都擺好了。
小武子和鄭四方上不了桌,并排坐在地上的一個長凳上。
“你說說,那天晚上是不是你?”老邴撂下了筷子。
“咋能是我呢?鄉(xiāng)長你說,我身邊就睡著自己男人,三更半夜的,咋能是我呢?”小武子語調(diào)帶著幾絲顫抖,幾顆眼淚刷刷就下來了。我心想,這下完了,老邴那顆心又遇上強(qiáng)酸了,還不得軟趴趴拿不成個了?
“韓松花所有損失都是你造成的?!蔽亿s緊板著臉說出這話,沖著小武子。
老邴看向我,眼神里居然是幾分贊許。
“四方,你得說說呀?!痹S端午又開始在那兒沖淡氣氛了。
“我?我活得比豬都窩囊,我有啥可說的?!?/p>
“那你也得說說,這事到底是誰的錯?”
“邴鄉(xiāng)長,左助理,許村長,到了這個地步,我只能說,今天的事都怨我家那個賤貨?!?/p>
鄭四方明顯在避重就輕,可他的話還是讓我心里沸騰著男人的沮喪。我真不想親眼見證他已經(jīng)慫到這個地步,開門見山就把自己女人懟成了擋箭牌。
“怨我?都怨我?”我以為小武子得一下子蹦起來,誰想,這女人動也沒動,語氣還愈發(fā)幽怨上了。
“鄭四方,今兒守著親鄉(xiāng)長、親助理、親村長,咱把話說清楚。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跟著你,吃到啥、穿到啥了?”
才說完,鄭四方倒是蹦了起來,一把揪住小武子衣服,大概捎帶了胸部脂肪,小武子哎喲一聲。
“那你就去豬圈惹事兒?你到底偷沒偷人家漢子?”
“我偷漢子?誰看到啦?還有,說咱家圈回的是韓松花家的豬,憑啥呀?豬那是咱倆在后山圈的,圈回來養(yǎng)了個把月,搭進(jìn)去多少食?。繑R啥證明是她的?整天逼我還豬,憑啥?”
小武子不沖鄭四方說這些,沖著老邴和我。我自是能看透這女人,可老邴呢?
正懸著心,老邴說話了,語氣陰沉沉的?!靶∥渥?,你別整半仙兒附體那出。這件事坐實了,你就得進(jìn)去。鄭四方你再跟著演戲也沒用。左助理,找到龐大海,核實情況,整理一下材料?!?/p>
小武子那張三角形狐貍臉,掛著難分真假的委屈,還想出點動靜,讓鄭四方按下了。
“你倆先回去吧?!崩馅忠粨]。
鄭四方撿起紅帽子,跟出門口,和小武子嘀咕了幾句,又回來了。
“邴鄉(xiāng)長,讓您生氣了,我代家里的給您賠個不是。”到底是個在外面闖蕩過的,鄭四方說完,走到桌前,端起個酒盅,吱溜一口,見了底。
老邴把那張黑臉板得緊緊的,沒有半點兒松開的跡象。鄭四方有心再說點啥,許端午一個眼色給擋住了?!澳阆然厝グ?,好好教育教育你媳婦?!?/p>
鄭四方又走到門口,停了下來,回頭對著我,“左輪,你真不夠意思,門兒都不登。少說有二十多年了吧?”這等于在罵我。我只好跟了出去。
“四方,說了你可能不信,每年清明,我給我媽燒紙,都是單獨另畫個圈兒,給我鄭嬸兒燒兩沓?!?/p>
“信,我信。我媽活著時候,咱同學(xué)那么多,她不咋就那么惦記你。我跟你說左輪,過日子沒攤上個好老娘們兒,咋撲騰都完蛋?!?/p>
他確實撲騰過,撲騰掉兩根腳趾。我的心又軟了。
“四方,你撿了頭豬,都能伺候干凈的賣上價,要是也跟韓松花學(xué),好好養(yǎng)上幾欄,錢包不也鼓起來了?”
“我個半拉殘廢,”他指了指腳,“不是不想干,是干不了,真干不了了?!?/p>
“那不一定。就看想不想干?!蔽艺f。
“不管咋說,左輪,咱倆同學(xué)一場,這回你可一定得幫我。”
我回到屋里,老邴和許端午還在喝。許端午一看就喝多了,拉著老邴的手絮叨,“鄉(xiāng)長啊,咋說呢,這基層的工作是真不好做呀!鄭四方家是這屯里的大家,本家兄弟六七個,讓小武子進(jìn)去了,鄭四方就得記恨我老大個疙瘩啦!”
從外面往這屋子里看,肯定是一派祥和景象,氣氛熱烈。從屋里往外看,卻是黑乎乎一片。天徹底黑了,老邴和許端午酒意正酣,只有我,心里糾結(jié)。正苦悶,手機(jī)響了,韓松花。
我掙扎了幾秒。出去接?這兩人鐵定認(rèn)為我是接相好的電話。桌上接?韓松花這是想跟我說啥呀?
“快接呀!”老邴說。我干脆打開了免提。
“松花,我們在許村長家。有事兒?”我此刻的脈象就一個字:虛。
“那個啥,我爸說,讓我把菠蘿切了,給你們送去——尤其,尤其給你。我一想,天都黑了,這邊離不了人,哪敢走哇?要不,你們過來吃完菠蘿再回去?”
我才想說不用,老邴在我旁邊點著頭。我對老邴已經(jīng)有些刮目,于是對著電話說:行。
路上,老邴狠狠吸了口韓屯的空氣,對我說,“小左,這次來有成績,回去好好整理一下,弄出個像樣的材料往上報。”我連連點頭。
老邴清清嗓子又說:“韓松花這女人,挺不錯,有扛勁兒,要強(qiáng),能吃苦,有味道?!?/p>
我預(yù)感到不妙。
“男人嘛!誰不想當(dāng)英雄?解救女人的男人,那就是英雄?!?/p>
“……”
“不瞞你說,我就把我太太給救了。”
“鄉(xiāng)長,不是——”
“當(dāng)年,她臺上演出,我就戀上她了,那模樣,真是俏!她戀的是什么劇團(tuán)團(tuán)長,結(jié)果,結(jié)婚沒幾年,那犢子竄到副縣級,就變卦了,媽的,變成拳打腳踢?!?/p>
“唉,我不是——”
“把她打抑郁了,割過手腕子,都沒人樣了。我還不瞞你說,跟我前一個老婆,我就是英雄不起來??晌夷悄昱龅剿?,我就英雄起來了?!?/p>
“鄉(xiāng)長,你是爺們兒,我不是——”
“一輩子就那么幾十年,掏個心窩子死不了人。說說,你咋打算的?”
我必須轉(zhuǎn)移話題。
“鄉(xiāng)長,邴鄉(xiāng)長,你看小武子怎么處理?鄭四方咋辦?”
“咋辦?小武子必須教育,低保帽子拿掉?!?/p>
我還是糾結(jié),十分糾結(jié)。
“鄉(xiāng)長,咱去鄭四方家,現(xiàn)在就去,那也是我發(fā)小,我認(rèn)可給他也擔(dān)保,幫他貸款,讓他也養(yǎng)豬,你看行不?”
老邴在月光下睥睨地看著我,我從他嘴角預(yù)感到,接下來應(yīng)該有一陣放聲大笑。為此我率先笑了笑,星光可鑒。
老邴的笑還在醞釀,我有些手足無措。半天,老邴收斂了笑意,“你小子,兩頭討好,能有出息?!?/p>
我不知道這是表揚還是挖苦,就在我彷徨的時刻,橫在眼前的小石頭河,突然把對岸的豬圈之光——那幾盞十五瓦燈泡的光亮,變成了刺耳的嚎叫送至耳畔。我、老邴、許端午都站住了。
“什么聲?”
“壞了!會不會是——野豬真來了?”我說。
“野豬?”老邴說。
“韓松花這娘們兒是真能自作聰明!讓野豬跟家豬干,專要雜種!這下完了,她這些豬——還他媽都是豬崽子??!”許端午不再后屁股跟著了,撒腿跑了上來。
跑在他前邊的還有兩個人,是從小石頭河那邊跑出來的,一男一女
“聽!韓松花在喊人,敲破臉盆子呢!”
“快!”我和老邴賽著使勁跑。
“母豬也沒發(fā)騷情,野豬咋會來的?”
“咋會來的?”
“靠!是不是菠蘿味兒給引來的?”
“靠!這蠢娘們兒!切那玩意干啥?”
“那還不是你給買的!”
“那還不是——對,我買那玩意干啥?”
剛跑到橋上,就聽見“咋回事?咋回事?”聽著像鄭四方的聲。接著又聽到“韓松花把野豬招來了!媽呀,野豬來了!”這是小武子的聲。老邴和許端午還是歲數(shù)不行了,我第一個跑到了山腳下。
豬圈的燈都亮著,韓松花跪在地上,手里杵著根圓木棍子,呼呼喘著粗氣。她沒穿外衣,不粉不紅的一件線衣,裹著她健壯的身體。線衣被汗?jié)裢?,塌在身上,?yán)絲合縫。她那碩大的胸脯像兩個宣暖的被垛,頂著濕乎乎的舊線衣。線衣在燈泡下接近膚色,打眼看到,就像一尊散發(fā)著母性生命力的雕像,原始山民的雕像。我身上像連了電線,一個冷戰(zhàn),木了。
“野豬呢?”老邴大汗淋漓,毛孔里的煙味兒四下飄散。
“圈里呢?!表n松花跪地上淌汗,用手背抹了一把。
我們幾人,手里都多了棍子。棍子壯了人膽,一起走向豬圈。圈門已經(jīng)插上了,里面的豬都在嗷嗷叫,不像受到性侵犯,像在七嘴八舌嘮家常。
“野豬呢?”老邴又問。
“不是野豬,就是那只?!表n松花撐著棍子站起來。
“哪只?”
“那只,雜毛的,最大個那只。自個兒從后山找回來了。”
那天晚上,小石頭河水也像松了口氣,卷著水上的星星,流得格外歡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