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葆銘
李海英年輕時唱歌舍身子、不惜力,酒酣胸袒的一聲吼,能把墻皮震脫落?,F(xiàn)在,他不再“蠻”唱了。人到中年,懂得了任何藝術都有一種內在的節(jié)制。一首歌,高低急緩、抑揚頓挫,都要在遵循樂理,接受心靈指揮中傳達出歌者本人對人生、對世界的理解。趙翼詩:賦到滄桑句便工。今天再聽海英的歌,有一種“姜桂老來愈辣,勁氣九秋天”的味道。粗糲、蒼涼。
幾年前,在延河與黃河交匯的河灘上,舉辦過一場“延安過大年”綜藝演唱會,李海英去了。
那個地方地處秦晉大狹谷的中段,殘塬破碎,河風長嘯。當年,由路遙的《人生》改編的電影,在開篇音樂的烘托下所切換出的一組鏡頭,正是取自這條狹谷的上方。這一天,天氣晴好,只是河槽里的風大。一路趕來的李海英,望著眼前的斷崖、葛針林和大敞灘上涌動的人潮,忽然感覺到,原定的兩首以謳歌民俗節(jié)慶為主題的歌曲,不足以表達他此時的心情。今與山川神遇,金鉦當對鐵鼓。到點、開場。幾輪子演唱過后,該到海英上場。只見他一撲跳到河灘中央一塊大如島礁的巨石上,將舉過頭頂?shù)柠溈孙L來回擺動,有意讓竄入其間的河槽風,營造出天風海雨動地來的音響效果。幾個來回漾過,他一把將麥克風翻轉過來,俯仰間,一聲勁爆的“你曉得……”從胸腔啕瀉出來。老腔長調,浩氣騰達,沒等到“天下黃河幾十幾道灣”唱出口,帶有李氏演唱風格的“開口音”便在空曠的大狹谷漫散開來。
海英人長得排場,氣場也大;當然,作為一個歌唱家,最主要的是音色好。音色這東西不好說,沒辦法量化,又不可觸摸。譬如:土圪垯滾進葛針林,銀手鐲掉在石板上,一聽,就能知道是銀手鐲的音色好,但怎么個好法,又說不出來。去年后季,張金平叫吃飯。去了一看,李海英在座。心喜中又馬上提醒自己:都這個年齡了,越是見了心儀的人,越要把臉定平,不能諂笑。進門入座、寒暄、上酒菜。三巡剛過,有人就攛掇讓海英來一首,海英不唱;又攛掇,還不唱。鄰座余某,是個詩人兼畫家,人稱“余半癲”。他一看這個情況,也不說話,把手擩進上衣內兜,掏出一只自帶的酒杯;他把酒杯往懷前一蹲,執(zhí)壺自斟,酒滿,喝干;再斟滿,又喝干。三杯過后,手蘸余瀝,在桌上寫三個字:能唱了。眾人見此皆樂,海英感其誠。他趕忙接住這三個字傳來的“聲氣”,雙眉一皺,一聲凄惋的“攬工人兒難”從胸腔流瀉出來。這是老版《攬工調》,好聽。一字一刻,凄苦悲愴,尤其是“哎——哎,攬工人兒難”一句,偷聲換氣,音斷意連,聽得人血淚汪心。能看得出來,海英在私下場合所唱的這些歌,大都是在詞曲上保留原“聲氣”的老版陜北民歌;他對現(xiàn)在的一些歌手,對老版民歌只停留在技術層面的改進和翻唱有些不太接受。海英的長處在于,他能根據自己的演唱經驗,把在酒局飯桌前,為賺一時之樂的矢口寄興的吟唱與正式場合的演唱分開;能準確地判斷出不同年齡的人對音樂的聽覺記憶和審美意趣;并有選擇地,將貯存在他耳洞里的那些適宜在此時此地來演唱的歌擇出來,然后,用心將每段旋律、每個音符的邊邊角角、圪里圪嶗都搜刮得唱得凈凈的。一曲清歌,滿盅盅的酒。魏晉人高情遠致、游宴賞樂的雅集不過如此。只是今天這個場合勞累了海英。沖天揚臂,一唱三嘆,幾輪子下來,半切衣衫都被汗水浸得濕濕的。
庚子年難熬。新冠肆虐,沒完沒了,人活的拘謹又小心。
閉門不出,苦樂自渡。孟子曰:人之安宅。
從調節(jié)與紓解人的心境來說,讀書不如寫字,寫字不如聽歌;聽來聽去,還是感覺到陜北民歌好。它簡單、隨意、家長,但卻能表達出無盡的人間哀樂。
想起了李海英,想起了自歌壇上的“西北風”發(fā)飚以來,從大山的拐溝里走出來的一茬接一茬的歌手。他們憑借著陜北民歌這筆豐厚的人文資產,在追求音樂夢想的長路上艱難跋涉。這條路九驛十八站,山高路遠,道阻且長。作為過來人,海英深知要在這個行當里弄出點動靜真是不容易。有一首《信天游》唱得好:“山丹丹花開花又落,一遍又一遍”。這是一句歌詞,也是一道讖語。
海英常年忙碌。演出多,社會公益活動多,朋友邀他共酒飯實際上是想近距離聽他唱歌的人更多。他人仗義,又是個軟面情;對朋友的約請常感到卻之不恭,想去,又忙不過來,便隔一段時間,把大伙叫在一搭里紅火上一場。有個日本詩人,常寫一些有如宋人小令的短詩。前幾天,看了他的一首《我歌唱的理由》,覺得有意思、好玩。反過來一想:喜歡聽歌的人,肯定也有他的理由。想一想,活在這個世上的人,都有自己日常的人生經驗和懷而不宣或懷而未宣的心事,歌唱家其實就是公民心事的代言人和傾訴者。前一向,海英又張羅大家紅火了一場。劫波渡過,風雨故人來。人情練達的李海英以《一壺老酒》開唱。酒滿心誠,碗大湯寬,一句還沒唱完,滿座把盤擊箸以和之。大凡好聽的歌,旋律中都帶有很強的文學敘事情節(jié)。言之不足才嗟嘆,嗟嘆還不足,這才詠歌之。唱歌,實際上是歌者與聽眾之間噓寒問暖式的對床敘話與心靈交談。
聽海英唱歌多年,目染淺、耳濡深,所感有三:一是音色就是一種非物質樣態(tài)的成色。一個好的歌唱家一張口,馬上能讓人感覺到眼前一亮。灼灼其華,煥乎天光者是也。二是尾音之后再無聲響。融化到此為止。所謂的“余音繞梁”是一種幻聽;“三日不絕”是對業(yè)已消失的好聲音的回味和留戀。三是不能過分地強調地域性,不能太講究“包裝”。穿上十件羊皮坎肩都不如有一副獨特的好嗓音管用;更不要誤解陜北民歌只是高亢,唱歌不是耍悍性、漾灰氣;該高的時候高,該低的時候一定要低。一味地“飚高”就顯得粗魯。粗魯是弱小的人對力量的模仿。海英說:用最大的肺活量能唱出最小的聲音有時比愣慫的“飚高”更難。這話說得好。
庚子年,寂寥日,難得一聚;天下事,貴痛快,高興便是。海英的人情門戶好,來的人自然多。滿座賢達加才俊,還有王剛和柴向東兩位著名的演奏家前來助興。這一次,海英唱的大都是經典老歌??∫萘鲿车男勺儞Q著各種姿勢從他的唇齒間飛奔出來,讓不同年齡的人都能在歌聲中得到一次青春的回憶。酒至半酣,有人提議,每個人可將最早曾撥動過自己心弦的那首歌自唱一遍。這個提議好是好,但對五音不全的我來說有些為難。我說:最早曾撥動過我心弦的是賀玉堂唱的《酒曲》;現(xiàn)在賀玉堂老瞌了,但一想起他唱的那個調調我就想劃拳。沒等我把話說完,老友新利便捋起袖子,連說來、來、來,甭廢話,老規(guī)矩。四目一相對,手起令出,猛乍乍的幾聲帶有韻律的吼喊過后,六杯酒光了。
人生之至樂,莫過于口腹之欲與視聽之娛同享。海英設下這么好的場場。熱鬧了小半天,散伙起身。一出門,但見新月在天,涼風習習,一伙喝得有些微醺的人踏著月光詠而歸。走到半路上,海英撫著我的肩膀說:老哥,剛才聽你劃拳的聲音,若在年輕時開始練美聲,現(xiàn)在肯有大成。我說:現(xiàn)在開始練行不行?海英聽了一笑,說:現(xiàn)在肯定遲了。我一聽,心里很難受。
學起為文,生猛率真;幾十個字連綴起來的長句,把人讀得口干氣短。他寫小說,出手就咥長篇。一部《大榆樹》三十萬言,耗時三年半;另一部眼看就要結稿了,忽然感到身體有些不適,頭悶,手腳不靈便;上醫(yī)院一查,腦梗。人啊,活在這個泥淖般的塵世上,想要吃一碗干凈順心的飯真是不容易。碼字寫小說,熬油點燈忍孤寒,賺得英雄盡白頭。路遙爆粗口:狗日的文學。
這本散文集,是學起寫小說間隙的一個副產品。書中的一些篇章,可以看作是小說的支脈或作者未盡的余緒。因為在之前曾讀過他的《大榆樹》,書中塑造的水蓮、彩云、土鱉子等一系列風采各異的人物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這一回,他再也用不著將自己的人生經歷附著在他所塑造的人物身上。去虛構、陳實情。收錄到這本集子里的雜文和隨筆,正是作者將小說未盡的意緒轉化成心中的悲憫和忿懣的一種表達。當下的雜文,很難看到真正的辣筆。在香精勾兌出的心靈雞湯大行其道時,麻辣燙就很少有人問津。自媒體時代的輕浮淺薄,幾乎成了社會的通病。每天開機刷屏,看到的不是兜售成功學的秘笈寶典便是對開門七件事的記錄;自戀自炫,寫幾句不痛不癢的話發(fā)在自己創(chuàng)辦的公眾號上就能引起自己強烈的轟動。學起不悖本性。他平日談笑,話語詼諧,多含機鋒。血性文章,當然要有血性的人來寫。他筆下的雜文隨筆氣出胸膽,嘬口成嘯,像老溝岔人喝酒不就菜。這里還特別要向讀者薦讀的是收錄到這本集子里的幾篇紀實散文?!陡咧屑o事》敘述簡潔,滿紙風雪,哀而不傷,將一個不想在這個世界面前長期謙卑下去的山里孩子,因糾結于貧窮與自尊心之間的矛盾心理不加掩飾地如實道來;《莫家灣紀事》深含著“我拿青春賭明天”的不羈與迷茫。行文誠實樸素,雜以調侃與自嘲的閑筆,我將之稱為是具有馮氏敘事風格的《陳情表》。紀實散文,貴在一個“實”字。它與所有的非虛構紀實文學一樣,以個人的生活經歷和人生體驗為基準;它的價值和意義在于:能為時代“存史”,能為宏大敘事提供真實的細節(jié)文本。
美國有個叫羅伯特?本奇利的作家。他說他花了十五年的時間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寫作才能;他之所以至今還沒有放棄寫作,是因為他已經名揚四海、聲名遠播了。初讀這段話,覺得這是作家的自謙或自嘲;再讀,才讀出這是沒有笑出聲的自得。我與學起相交有年。這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他年輕時曾嘗試過除了寫作之外的多種行當,也算得上是一個嘗遍世味、久慣老誠的人物。四十歲之后,這位老弟忽然癡迷上寫作。每天起雞叫睡半夜,披閱增刪,心系一處,十幾年一路寫下來,寫得不累不煩不氣餒。文學行里的人,都好像喜歡讀朋友或熟人的作品。我讀學起的小說,讀他的雜文隨筆,讀的時間長了,就想嘮叨幾句有關文學的深刻表達和鄉(xiāng)土寫作的話題。我們知道,每個寫作者,都力求自己的作品能寫得深刻,對社會、對人性能有更為深刻的揭示和展現(xiàn)。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一個具有深刻心靈的人常?;斓貌缓谩娜诵陨蟻碇v,人對深刻的接受與否具有選擇性。你的深刻,若能幫助一些人看清事物的真相,并能給他們啟示與指引,這種深刻當然好;但當你深刻銳利的目光對準他們的時候,他們就不喜歡,甚至開始仇視深刻了。這就是深刻者容易遭人嫉恨也很難混好的原因。關于鄉(xiāng)土寫作,這是一個老話題。在我有限的閱讀中發(fā)現(xiàn),越是生活在老少邊窮地區(qū)的寫作者,越熱衷于對鄉(xiāng)土原生態(tài)詩意化抒寫。今天的中國,社會形態(tài)較過去已經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城市臃腫,鄉(xiāng)土凋敝;一頭是鄉(xiāng)村留守者孤獨的悵望,一頭是進城打工者不知鄉(xiāng)關何處的哀傷迷茫。田園將蕪,老屋已朽,炊煙不再裊裊。曾被無數(shù)寫作者真情抒寫過的民情風物、田園鄉(xiāng)景,在滋養(yǎng)鄉(xiāng)土文化根脈的土地日益沙化中黯然式微?;騿枺涸浀呢毟F與今日的空落,何以能在這塊屢遭風雨欺凌的土地上上演?鄉(xiāng)土書寫者,對此應該有更深刻的直面叩問。
一個長年寫作的人,臉上總好像蒙著一層褪不掉的風霜。這么多年來,學起像一個偶爾闖入俗世的離群索居者。他出來閑逛少,與朋友見面少,有時遇見,粲然一笑,“粲”出的也是張二棍臉上的那種滄桑。有時我在想:一個人為啥會癡迷于寫作?這種癡迷心理的發(fā)生機制和內生動力又在哪里?看一看隱身于沉默人群里的這些寫作者,他們既沒有把寫作當成謀生手段,也沒有將之視為不朽的名山事業(yè);他們身處底層,乏于社交,對這個喧囂多變的世界懷有警惕并保持距離;他們寫作的動機各不相同,但卻對為啥寫作有著相同的認知。正像學起筆下的大榆樹沒有一片樹葉是相同的一樣,人類每一個個體,都是一種孤獨的存在。譬如盤桓在這些草根寫作者心底的寂寞哀傷,郁結于他們心頭的諸多訴求,當然,也包括他們對生活、對人生的各種感知。這一切的一切,都必須要借助文學表達來完成或部分完成。順著這個話題,我們可以具體到本書的作者。他走過的路,見過的世面,吃過的鹽水泡飯,遭受過人世間的眉高眼低。這些經歷過往,也許平淡無奇,但正是這個平淡,卻讓他成了任何人都無法替代與更改的生命“孤本”;才讓他能夠根據自己的人生經驗,寫出對世界、對人生的獨特感受與理解;才能讓一個卑微的人,在寫作的盡情表達中有了自我,感受到因寫作而帶來的溫暖與愉快。這,便是文學的偉大與慈悲。
陜北的吳起,因戰(zhàn)國時期的大將吳起在這里屯兵據守而得名。
這個地方地接邊荒,山高風硬。《長征組歌》里唱的“征師勝利到吳起”,說的就是這里。
學起的老家在吳起西北角的鐵邊城。三十多年前,我曾在這個絕塞孤城小住了幾日。萬物過眼,即為我有。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里獨特的山川地貌,記得滿山二洼的小葉楊、五角楓和在秋風的鼓蕩中起伏搖曳的蕎麥花。
每個人對故鄉(xiāng)的感情是復雜的。年輕時想離開,年老時想回來。到最后,歷經風雨,嘗遍世味,到了這個時候才懂得,所謂故鄉(xiāng)者,其實就是一個能懂得你、理解你,不管你混好混背,她都不會嫌棄你的地方。學起從開始寫作的那天起,就不斷地開始向故鄉(xiāng)靠攏。他想通過開啟紙上還鄉(xiāng)的精神之旅回到故鄉(xiāng),想在具有神祇意義的大榆樹罩下的那塊蔭涼地里站一站、坐一會。只是一片漂泊了多年、幾近干枯的樹葉還能不能再回到樹上,這話還真的有些不太好說。
十多年前,與學起和?,B在市場溝順延酒店喝酒。彼時正年輕,能吃能喝能神聊海侃。三個人的小場場,鬧了兩瓶白的外加一箱“雪花”啤。在我看來,所謂的快意人生,莫過于是幾個意氣相投的人在酒酣胸袒時,掏心掏肺地說幾句讓彼此一輩子都能銘記的真心話。時間過得真快。一晃,我們都老了。思來想去,感到這世上千好萬好,但啥都沒有年輕好。人活到最后,只剩下自己和自己身上的那點“玩意”。但要知道,這點“玩意”,對于現(xiàn)在我們來說很重要。
學起的身上,帶有吳起人集體人格中最鮮明的個性特點:硬氣。他的人生哲學,常常表現(xiàn)在他的處世為人和行事方式上。譬如:人生苦短,活著做遍,死了無怨;譬如:為了一口氣,賣了二畝地?,F(xiàn)在,他跌跌撞撞走過了大半生,地被賣光了,可這口“氣”好像還沒出完。他認為人的一生中,有許多“暗肚子氣”不能明說。于是,他便將寫作當成一個排“氣”口,讓貯存他胃囊中的那碗經過歲月發(fā)酵過的鹽水泡飯的氣味能發(fā)散出來?,F(xiàn)在,出版社要給他出版這本散文集。我將這個集子稱為是學起在自家的垴畔山上種的一料小日月莊稼。豆菽糜谷混雜,散發(fā)著有邊地泥土的芳香。這本書的書名也好——《黃牛背上的打碗碗花》,既有宋人“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的詩意,又有陜北的風物意象。
作為老友,看到學起這么多年寫作的不易,就想最后再嘮叨幾句閑話。一是文學是一碗強飯,這碗飯端起來就很難放下。這條不歸路漫漫修遠,道阻且長。能憋著氣盡可能走遠走高更好,若走不遠走不高,就權當看了半路的風景。二是今年是牛年,要學牛的堅韌皮實,不要學死牛頂?shù)箟Φ膱?zhí)拗。一口咬定個死煎餅,弄不好會噎人。第三句話是法國文學大師雨果的一句名言:“你要開拓沼澤地,就要耐著性子聽青蛙的聒噪?!?/p>
善自珍重,兄弟。且歌且行,方能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