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奕
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所謂質與癯,是給人的第一印象,這是就風格而言,而要實現(xiàn)這一風格,重要的方法是“不用或少用形容詞之類的附加成分,不用或少用比喻、夸張之類的修辭方式,老老實實地敘述事實,鋪陳景物,解剖事理”(王希杰《漢語修辭學》)。當然,僅只是平實的抒寫描述,是無法由質癯而生綺腴的,必要的形容、描繪必不可少。從選詞手段講,形容與描繪重在準確、恰到好處,而不在繁多、堆砌。用準確的詞匯,在適當?shù)奈恢眉右孕稳莺兔枥L,這既考驗作者的寫作能力,實際也是其內在精神的表現(xiàn)。有些詩人意多而筆繁,有些詩人性簡而筆淡,其間本無高下軒輊,如果有意偽飾,欲以堆砌修飾的方式創(chuàng)造某種外在于己的風格,就往往會在準確性和適當性上露馬腳。從這個意義上說,準確性與適當性正是“形容”最關鍵的尺度。
這個問題,錢鐘書先生早已舉過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墩勊囦洝返谒陌藙t評阮大鋮詩條補訂云:
余嘗病謝客山水詩,每以矜持矯揉之語,道蕭散逍遙之致,詞氣與詞意,苦相乖違。圓海況而愈下;聽其言則淡泊寧靜,得天機而造自然,觀其態(tài)則擠眉弄眼,齲齒折腰,通身不安詳自在?!对亼烟迷姟肪矶秷@居詩》刻意摹陶,第二首云:“悠然江上峰,無心入恬目”,顯仿陶《飲酒》第五首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悠然”不足,申之以“無心”猶不足,復益之以“恬目”,三累以明己之澄懷息慮而峰來獻狀。強聒不舍,自炫此中如鏡映水照,有應無情。“無心”何太饒舌,著痕跡而落言詮,為者敗之耳。(中略)詩中好用“恬”“憺”字,連行接葉,人類躁于鳴“恬”,矜于示“憺”。又好用“睇”“騖”字,自以為多多益善,徒見其陳陳相因。
正如錢先生所指出的,阮大鋮塵心俗慮,為人中躁之躁者,寫詩卻偏偏要表現(xiàn)寧靜淡泊之意,于是拼命堆砌表現(xiàn)安寧的形容詞,反而把詩句弄得矯揉沉重。例中之詩,本意不過是看見江上群峰而已,卻用了兩個定語“悠然”“恬”和一個狀語“無心”。這是何其冗贅的“觀望”??!過度修飾,制造出如此飽滿的情緒,應當是阮髯醞釀很久的結果吧,卻壓得人眼都抬不起,等到讀者終于抬起頭觀望時,江上山峰只怕早已遙落身后看它不見了。惺惺作態(tài)者很難有真誠的修辭。返觀陶詩,到東籬之下、采菊、遙望南山,十個字竟包含了三個連續(xù)性動作、三層意思。陶淵明只似一個慣常沉靜的人與友朋閑話一般,樸素、簡單,沒有刻意描頭畫角賣弄自己,“悠然”的出現(xiàn)剛剛好,不緩不急、不多不少,這就是自然無雕琢。他并不描繪自己如何緩步來到籬邊,看到黃花盈園時如何欣悅,如何采下菊花把弄,如何心地澄澈遙望南山,但在讀者的意識中,簡單的十個字中已然包含了這些豐富的信息。這些動作,只用一個“悠然”來形容,又顯得何其輕盈。輕盈所以跳躍、包容而豐富。詩歌所傳達的詩意與選詞造句所造成的修辭效果完美相合,散發(fā)著輕盈、自然、寧靜、淡遠的神味。相反,習慣于粘滯修辭的人只會因沉重而敗壞他的“自然”。
上面阮大鋮的毛病主要是不適當,即過度。從心理學上講,過度追求的都是內在缺乏的,適度感的缺乏正是其人不自得、不自信的表現(xiàn)。而陶淵明則顯然是自信自得的典范,所以他才簡簡單單一個“悠然”就夠了。雖然南朝喜愛華麗的貴族們不能欣賞這種質樸,但隨著佛教與儒家心性學的普及,越來越多的士大夫能明白這種少許勝于多多的妙處。再舉陶詩一例。《讀山海經》其一:“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痹娭性弧靶馈薄皭邸保弧皻g然”,曰“樂”,可謂三復斯言,這是不是阮大鋮式的過度堆砌呢?不是的。詩歌層次井然,意思清圓。三四句的“欣”“愛”就居得其所而來,而且二字互文,鳥欣即人欣,人愛即鳥愛,于是“觀物觀我,純乎元氣”(沈德潛《古詩源》卷九),物我齊一的境界便由此二字生出?!皻g然”,則是承耕種得暇,閑居無人而來。閑而不勞,常至于無聊,勞而不得閑,便要墮入困窘;勞而得閑,更兼無人打擾,準備酒菜,以佐讀書,自然有欣然躍然之意涌動心間。以上機緣巧合,條件圓熟,終于暢快讀書,人生之樂,何可言哉。這個“樂”字,是讀書之樂,也是前述種種機滿緣足之樂,更是最后“俯仰終宇宙”人生之樂,所以是總結,也是升華。誠如清人吳淇所言:“章末‘樂字,作詩之根本,即孔、顏之樂處。(中略)結句‘樂字,總結上文十二句。蓋靖節(jié)因樂而讀《山海經》,非讀《山海經》而后樂也?!保ā读x詩定論》卷十一)因此諸字各有用處,相承相顯,而絕不會有過度之弊??梢娦揶o之中,重復不等于過度,單一不等于適度,適度與否,看的是選詞造句與全篇的配合,看的是其安排的位置。
以上是分析陶詩形容的適度性,再看其準確性。比如《飲酒》其二:“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边@個“在”字有個異文:“饑”。王叔岷先生認為“饑”于義較備,但是“在”音節(jié)較佳,而且陶詩喜歡第三字用“在”(《陶淵明詩箋證稿》)。王先生論“在”的優(yōu)點不錯,但“饑”于義較備嗎?恐怕不是這樣。訓詁上,“饑”和“餓”的意義有區(qū)別。“饑”是不飽,所以《飲酒》其十一稱榮公“長饑至于老”,就是總吃不飽。超過不飽的程度,表示完全沒東西吃、無食之意,則為“餓”。這一點古人的用法區(qū)分是很清楚的,如《論語·季氏》:“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薄肚f子·盜跖》:“餓死于首陽之山?!薄妒酚洝げ牧袀鳌罚骸梆I且死?!币约啊痘茨献印ふf山》:“寧一月饑,無一旬餓?!薄痘茨献印返睦C尤其顯明。陶詩云“夷叔在西山”,是餓死意,非不飽意,所以王說不確?!梆嚒辈坏栐b上不準確,而且直露淺白?!霸凇弊志筒煌炔淮嬖谟栐b不確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它包孕萬狀,涵渾有力?!霸谖魃健?,并不是只指餓死一事,同時也包含了上西山的原因,在西山的堅持,以及最后的作歌和餓死,凡此都統(tǒng)攝在了“在西山”三字之下,如此與前一句“積善云有報”才有充分地呼應和強烈的對比。其實“饑”字也為陶淵明所常用,但使用時意思都很妥帖安穩(wěn)。《飲酒》其十“此行誰使然?似為饑所驅”,其十九“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仕”,饑為食不足,還沒到餓之將死的地步,卻終究不能堅守家園,而出仕求“一飽”,其中愧意已隱然可見。又其十一“榮公言有道,長饑至于老”,榮啟期壽過九十,雖然長饑,終不至于餓死,“饑”字用得很準確。《有會而作》“老至更長饑”也是如此。而“夷叔饑西山”卻并不準確妥帖,自不如“在”。選字造句看似散淡實際精嚴,正是陶詩特色。此處“在”與“饑”之辨,也當以這一特色審視之。
筆者曾在分析陶淵明的田園書寫時,以《歸園田居》前三首為例,揭示其田園生活描寫的真切。這種真切就是準確(《陶淵明詩中的農事》,《上海書評》2019年8月12日)。正如該文提到的,“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一字移易不得。而種豆于新開荒的南山下,也一定是“草盛豆苗稀”,任何涂飾都會破壞這種田園生活的真實感與畫面感。龔望先生評其一云:“直吐露真情來,無一修飾之語,而其間有無窮妙味,是陶詩之真面目也?!保復短諟Y明集評議》)何以不修飾而有妙味?正因為能寫出田園生活的實況。相反,不夠好的詩人、壞的詩人,選詞造句的隨意性就比較強。仍看錢鐘書先生所舉的阮大鋮的例子:
《戊寅詩》如《微雨坐循元方丈》云:“隱幾憺忘心,懼為松云有”;夫子綦“隱幾”,嗒焉喪我,“心”既“憺忘”,何“懼”之為。豈非言坐忘而實坐馳耶。又如《晝憩文殊庵》云:“息機入空翠,夢覺了不分。一禽響山窗,亦復嗤為紛”,自詡“息機”泯分別相,卻心嗔發(fā)為口“嗤”,如欲彈去烏臼鳥、打起黃鶯兒者,大異乎“鳥鳴山更幽”之與物俱適、相賞莫違矣。
既然“忘心”,何懼之有?既然“息機”,嗤從何來?一詩之內,兩句之間,自相矛盾若此,從文品與人品關系看,可見阮大鋮之偽,從修辭看,便是準確性的欠缺。準確性是大詩人的基本要求,在陶淵明自然是不欠缺的。
不妨再舉兩個例子。《移居》其一:“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敝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薄八匦摹币辉~,為詩歌關鍵。袁宏《后漢紀》卷五載馮異之言有“伏愿明主知臣素心”之語,是本心之義。詩中之“素心”,則是純素之心、素樸之心,清人方宗誠謂“‘素心即淡泊寧靜之意”(《陶詩真詮》),是也。這個意義的用法大概是陶淵明的創(chuàng)造。詩中說南村多素心人,這是移家的最大動力,可見詩人自己也是素心人,才能惺惺相惜。那如何是“素心”?“敝廬”二句是素,簡樸安貧之素?!班徢倍?,明末黃文煥所評最有眼光:“一切世事不入眼,不入口?!保ā短赵娢隽x》卷二)談古不論今,此即淡泊。但素樸不等于寡淡平庸,一個“奇”字,一個“疑”字,生動寫出詩人活潑潑之胸懷。于是我們知道這“素心”素如流水,而非一潭死水。安貧、好古,這是正面寫“素”,好奇,這是補充發(fā)展“素”,一個“素心”被層層展開,即生動,又準確,的確是大詩人的手筆。
再看《擬古》其五:“東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勤無此比,常有好容顏。我欲觀其人,晨去越河關。青松夾路生,白云宿檐端。知我故來意,取琴為我彈。上弦驚別鶴,下弦操孤鸞。愿留就君住,從今至歲寒?!痹姼鑼哟尉?。前六句寫所聞,而以“我欲觀其人”二句結之?!墩f文》:“觀,諦視也。”《春秋穀梁傳》隱公五年曰:“常事曰視,非常曰觀?!笨梢姟坝^”是細心考察之義。耳聞其人其事,固然心生敬佩,愿相結交,但傳聞未必盡真,所以要觀之察之。詩歌后半即所觀所察。居家在青松白云間,所樂在清琴,所彈為《別鶴操》《孤鸞操》,其人之高潔耿介可知,所以心悅誠服,愿意留住。不但愿意留住,而且要“從今至歲寒”,則一往傾心之態(tài)溢于言表。所以前面的“觀”字,后面“從今”一句,將詩人的心態(tài)傳達得頗為入神。
《擬古》其五在后世頗有模擬者,試舉二首作為比較,即可看出陶詩平常言語而精確,誠非易學。白居易《丘中有一士二首》其二:“丘中有一士,守道歲月深。行披帶索衣,坐拍無弦琴。不飲濁泉水,不息曲木陰。所逢茍非義,糞土千黃金。鄉(xiāng)人化其風,熏如蘭在林。智愚與強弱,不忍相欺侵。我欲訪其人,將行復沈吟。何必見其面,但在學其心?!痹髦H的張羽《擬古十首》其七:“薄游上東門,南望青山阿。松柏郁蒼蒼,絕頂亦嵯峨。中有避世者,存身養(yǎng)元和。我欲求其人,年歲空蹉跎?!卑拙右子谩霸L”,張羽用“求”,都是信之不疑,意味便薄,后面也難以為繼。陶詩遣詞造句之佳,如此比較,便一目了然。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