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菁頻

明代文學世家的核心聚集區(qū)域是江南，而蘇州府的文學世家多達57家，其中吳縣有9家，長洲17家，常熟11家，吳江6家，昆山9家，嘉定5家。在江南地區(qū)數(shù)量上僅次于嘉興府83家，占第二位（詳見拙作《明代江南文學世家的地理分布與文學貢獻》，《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9年第1期）。蘇州府自古就是江南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至明代更是東南望郡，風物清峻、名賢踵繼，其文學世家既是明代江南政治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也是厚重的文化積淀的產(chǎn)物。這些文學世家除了具有“兩代及以上知名文學家”這一基本特點外，還各有特色。

蘇州府文學世家中既有官至相位、權(quán)傾一時的申時行家族、彭時家族、徐禎家族等，也有長期主盟江南文壇的文徵明家族、王穉登家族、錢謙益家族等;既有以文學創(chuàng)作名震天下的歸有光家族（散文創(chuàng)作）、馮夢龍家族（小說創(chuàng)作）、沈璟家族（戲曲創(chuàng)作）、葉紹袁家族（女性創(chuàng)作）等，也有以藏書刻書而聞名遐邇的趙琦美家族、毛晉家族、錢謙益家族等，還有以善書畫著稱的黃省曾家族、錢谷家族、李流芳家族等，甚或有以氣節(jié)名滿天下的黃淳耀家族、顧鼎臣家族、顧大章家族、顧夢圭家族等，相比嘉興府文學世家，其影響力則更勝一籌。這些文學世家中，大多數(shù)都延綿三代以上，甚至如吳江縣吳山家族橫貫整個明代，傳承長達六代以上，祖孫相繼、兄弟并轡的現(xiàn)象更是比比皆是。昆山歸有光曾云：“吳為人才淵藪，文字之盛，甲于天下。其人恥為他業(yè)，自髫齔以上，皆能誦習舉子應(yīng)主司之試。居庠校中，有白首不自已者。江以南，其俗盡然。每歲大比，棘圍之外林立?！闭\然，明代蘇州府文學世家的興旺是有目共睹的。

作為明代江南文學世家的重要支脈，蘇州府文學世家是明代江南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江南文化的重要載體，其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以下三個特色：

第一，蘇州府文學世家文學創(chuàng)作以詩文為主，戲曲、小說等創(chuàng)作亦有家族涉獵，且結(jié)實累累。蘇州府文學世家中有90%以上的家族是以詩文創(chuàng)作傳家的，且不乏文學巨擘。例如，錢謙益、文徵明、王穉登、歸有光等人，在吳中地區(qū)甚或全國范圍都有很大影響力。這些家族中，有文學傳承橫貫整個明代的，如吳江吳山家族;有入清依然具有較大文學影響力的，如昆山徐氏家族（徐乾學）、昆山歸氏家族（歸莊）、常熟錢氏家族（錢曾）、吳江葉氏等;有一門多俊秀，呈棣萼相依文學態(tài)勢的，如吳縣袁氏家族中的“六俊”、長洲皇甫家族中的“四俊”、長洲馮氏家族的“吳下三馮”、蘇州張氏家族的“吳中三張”等。

以戲曲、小說著稱的文學家族亦才俊輩出。吳中地區(qū)是明代中葉戲曲繁盛地之一，梁辰魚、魏良輔、鄭若庸等著名戲曲家皆出此地，吳江沈氏家族在戲曲方面成就最令人矚目。沈氏由明入清綿延四百余年，共歷十七世，先后涌現(xiàn)文學家一百余人，作品集百余部。在沈氏家族中，從事戲曲創(chuàng)作和演出的先后有四代四十余人，其中沈璟是當之無愧的領(lǐng)袖人物。沈璟是明朝“吳江派”首領(lǐng)，一生創(chuàng)作傳奇17種，合稱《屬玉堂傳奇十七種》;編撰《古今詞譜》《詞隱先生論曲》《唱曲當知》《正吳編》《論詞六則》等曲學論著，是明代中葉當之無愧的“曲壇盟主”。沈璟之后，沈自晉成為曲壇中心人物，其在伯父沈璟《南九宮譜》基礎(chǔ)上重新率族人編纂的《南詞新譜》是一部著名的曲譜，影響深遠。此外，子侄輩中沈自徵、沈自友、沈自輩等人，侄孫輩中沈永令、沈永隆、沈永喬、沈永馨、沈永瑞等人均從事戲曲創(chuàng)作和戲曲評論，對明代中后葉的戲曲發(fā)展做出了突出貢獻，正如湯三俊在《吳江竹枝詞》所言：“詞隱先生譜九宮，撒鹽飛絮逞家風。”朱彝尊在《靜志居詩話》中也說，如果世人有續(xù)寫《錄鬼簿》的，當視沈氏作家沈璟、沈自徵等人為第一流。

除沈氏家族外，蘇州府其余文學世家中戲曲家亦為數(shù)不少。錢謙益的《列朝詩集小傳》言長洲張氏家族張鳳翼“好度曲，為新聲，所著《紅拂記》，梨園弟子皆歌之”。張鳳翼共著有傳奇七種，合稱《陽春六集》;長洲馮氏家族馮夢龍與其子馮焴亦熱愛戲曲，馮夢龍創(chuàng)作有傳奇《雙雄夢》《萬事足》，著有《墨憨齋曲譜》（未定稿），編定《墨憨齋定本傳奇》，現(xiàn)存?zhèn)髌媸姆N，且其中總評、眉批等包含了馮夢龍的戲曲理論主張;常熟徐氏家族徐復祚博學能文，尤擅詞曲，有傳奇《霄光記》《紅梨記》《投梭記》《題塔記》四種，雜劇《梧桐雨》《一文錢》兩種，筆記《三家村老委談》十六卷，多為明代掌故、戲曲和詩詞。其論曲多重沈璟，注重音律;吳縣袁氏家族袁于令，師從明代大劇作家葉憲祖，著有《雙鶯傳》和《戰(zhàn)荊軻》兩部雜劇，《西樓記》等八部傳奇等，曾為沈自晉的傳奇作序，在戲曲創(chuàng)作和戲曲理論方面均有一定建樹;吳江葉氏家族曲家輩出，葉紹袁、葉世佺、葉世倌等人均從事戲曲創(chuàng)作，并且誕生了中國古代戲曲史上第一位女性劇作家葉小紈;此外，吳江周用家族、顧大典家族、潘志伊家族，長洲陸氏，常熟錢氏家族、毛氏家族，昆山葉氏家族在戲曲創(chuàng)作方面亦有一定成就，而后三個家族在戲曲收藏、刊刻方面也做出了很大貢獻。

蘇州府文學世家雖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不多，但成就也不少。其中，長洲馮氏家族獨占鰲頭。馮夢龍才氣過人，詩文、民歌、戲曲、小說等均有染指，而小說造詣最深。除編纂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稱“三言”）代表了中國古代擬話本小說的最高成就外，還創(chuàng)編了《笑府》《智囊》《智囊補》《太平廣記鈔》等文言小說，增補了《新列國志》《增補三遂平妖傳》等歷史演義小說，是明末著名的通俗文學家。長洲陸氏家族小說家人數(shù)眾多，陸粲的《庚巳編》是明代中期最具代表性的志怪小說集。陸粲之弟陸采創(chuàng)作小說《冶城客論》《艾子后語》。陸粲之子陸延枝性喜小說，輯有《煙霞小說》三十二卷，并創(chuàng)作筆記小說《說聽》。吳縣袁氏家族袁于令編撰長篇小說《隋史遺文》，批評了《東西漢通俗演義》，推動了《兩漢演義》的流傳。吳江葉紹袁也創(chuàng)作了《窈聞》《續(xù)窈聞》和《瓊花鏡》三部小說，亦真亦幻。常熟錢氏家族錢希言的十六卷《獪園》是明末志怪小說的代表作，另著有筆記小說《桐薪》《戲暇》《劍》等，另有小說《聽濫志》。

第二，蘇州府文學世家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熠熠生輝，成為留給世人的一道亮麗風景。明代江南文學世家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數(shù)目可觀，而蘇州府中以女性創(chuàng)作而著稱的世家有三家，分別是吳江葉紹袁家族、沈璟家族和吳縣徐泰時家族。葉紹袁編纂的《午夢堂集》收集了自己及其妻女的全部詩文，以及當時許多名媛的作品。葉紹袁妻子沈宜修出生文學世家，是沈璟的侄女，著有詩文集《鸝吹》，內(nèi)收作品800多篇;長女葉紈紈有《愁言》傳世;次女葉小紈自幼寄養(yǎng)舅舅沈自徵家中，由沈自徵和妻子張倩倩撫養(yǎng)長大。沈氏夫婦頗有文名，葉小紈自幼受其傳教，詩文在三姊妹中成就最高，后嫁沈氏家族沈永禎，成為沈璟孫媳。著有詩集《存余草》、雜劇《鴛鴦夢》，是明代第一位有劇作傳世的女戲劇家;三女葉小鸞著有詩詞文合集《返生香》。沈璟家族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者亦人數(shù)蔚為可觀，除沈宜修外，沈宜修侄女沈憲英亦善詩文，適沈宜修三子葉世傛，有《惠思遺集》;沈憲英妹妹沈華鬘著有《端容遺稿》一卷;沈璟季女沈倩君有悼亡詩被收入《午夢堂集》;沈璟幼女沈靜專，工詩詞，著有《適適草》一卷;沈璟從孫女沈蕙端精于曲律，著有《晞發(fā)集》《幽芳遺稿》，有散曲3首、套曲1套、詩歌1首傳世;沈永禎女兒沈樹榮，適葉舒穎，承母親葉小紈教習，工詩詞，著有《月波詞》《希謝稿》。徐泰時女兒徐媛工詩善畫，著有《倡和集》《絡(luò)緯吟》十二卷，她的丈夫范允臨積極傳播她的作品。徐泰時曾孫女是徐燦是明末清初著名女詞人，適海寧陳氏家族陳之遴，為其填房，著有《拙政園詩余》三卷，時人認為其詞作能與李清照相提并論，陳維崧在《婦人集》中贊其“蓋南宋以來，閨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詞娣視淑真，姒蓄清照”。這三個文學世家有著濃郁的文化氛圍，特別是葉氏與沈氏，且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聯(lián)姻關(guān)系，從而形成一門風雅、互相唱和的局面，母女、婆媳、姊妹、妯娌之間互為師友，成就藝林佳話。

蘇州府其他一些文學世家中亦有杰出女性文學家誕生。例如吳縣張氏家族張基孫女張倩倩適吳江沈氏家族沈自徵，著有《寄外詞》;陸師道女兒陸服常適松江趙氏家族趙宧光，隱居于蘇州寒山別業(yè)，著有《云臥閣集》《考槃集》《玄芝集》等;長洲文氏家族文從簡女兒文俶適松江趙氏家族趙均（趙宧光兒子），撰有《寒山草木昆蟲狀》;長洲沈氏家族沈周女兒沈素英適吳縣史永齡，著有《香奩集》;常熟嚴氏家族中嚴煒的妾鄒淑芳，著有《三生石草》;昆山顧氏家族顧同應(yīng)妻子何氏，著有《戔戔閣草》，等等。這些女子能夠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且詩文能得到傳揚，與其出生文學世家是密不可分的，這一點清代著名女詩人沈善寶在《名媛詩話自序》中早有分析：“竊閨秀之學，與文士不同;而閨秀之傳，又較文士不易。蓋文士自幼即肄習經(jīng)史旁及詩賦，有父兄教誨，師友討論;閨秀則既無文士師承，又不能專習詩文，故非聰慧絕倫者，萬不能詩。生于名門巨族，遇父兄師友知詩者，傳揚尚易;倘生于蓬蓽，嫁于村俗，則淹沒無聞?wù)?，不知凡幾?！?/p>

第三，蘇州府文學世家家庭成員往往具有一定藝術(shù)才華，尤以書畫才藝為多。所謂“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蘇軾《書都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自古文學家中不乏書畫家。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蘇州府文學世家詩書畫俱佳者多達20家，占總數(shù)的近三分之一。這與以蘇州為中心的吳門詩派、吳門畫派、吳門書派的繁榮息息相關(guān)。吳門畫派中的沈周、文徵明、文嘉、文伯仁、陳汝言、彭年、陸師道、袁袠、黃姬水、張鳳翼、王穉登等人，在文學與書法、繪畫方面均造詣深厚。依靠文學的滋養(yǎng)，藝術(shù)家的書法、繪畫更進一步，使得詩書畫三者有機結(jié)合、互為發(fā)展，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吳門畫派畫家有著濃郁的人文主義色彩，同時，吳地文學世家又藝文兼擅。值得一提的是，文學世家在將詩文作為家學的同時，也往往將書畫才藝作為家學，源遠流長。因此，文學世家中具有書畫才藝的往往是祖孫、父子相遞，叔伯、兄弟并馳。例如長洲文氏家族，代表人物文徵明詩宗白居易、蘇軾，與唐寅、祝允明、徐禎卿并稱“吳中四才子”，同時又是吳門畫派的領(lǐng)袖人物，在書畫方面成就斐然。兒子文彭、文嘉，侄子文伯仁，孫子文肇祉、文元發(fā)，曾孫文震孟、文震亨、文從簡等，均詩書畫皆工。文徵明的“風雅”不僅延及子孫，且波及弟子王穉登、陸師道、張鳳翼、錢谷等人。

誠如嚴迪昌在《清詩史》中所指出：“作為東南文化的一個重鎮(zhèn)，以蘇州為中心的包括吳江、昆山、常熟諸邑在內(nèi)的吳中地區(qū)的人文，自明代中葉起振興而臻于鼎盛，毋論文學、藝術(shù)還是學術(shù)、工藝，莫不人才輩出，冠甲江南。至于與科舉文化密邇相關(guān)的歷經(jīng)世代雄厚積累而構(gòu)成的文化世族的簇擁迭興，在這個地域尤蔚為壯觀，成為大江南北最稱密集的燦爛景象。”明代蘇州府文學世家數(shù)量眾多、成就突兀，且特色鮮明，在江南文學世家中處于中心地位。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明代江南文學世家研究”（項目編號：15BZW105）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浙江外國語學院中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