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

一首絕句僅有四句，最合理的結(jié)構(gòu)當然是兩句各為一個層次，于是第三句便順理成章地起到轉(zhuǎn)換作用。故前人論絕句章法，多關(guān)注第三句之轉(zhuǎn)折，例如明人徐師曾《文體明辨》云：“大抵絕句詩以第三句為主，須以實事寓意，則轉(zhuǎn)換有力，旨趣深長。”元人楊載《詩法家數(shù)》則云：“絕句之法，要婉曲回環(huán)，刪蕪就簡，句絕而意不絕。多以第三句為主，而第四句發(fā)之?！蟮制鸪卸涔屉y，然不過平直敘起為佳，從容承之為是，至如宛轉(zhuǎn)變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轉(zhuǎn)變得好，則第四句如順流之舟矣?！痹囎x唐人七絕名篇，確實常在第三句實現(xiàn)詩意轉(zhuǎn)折，幾成規(guī)律。然而詩歌的藝術(shù)生命在于創(chuàng)新，杰出的詩人不會固守一格，李白的《越中覽古》便是一個特例：“越王句踐破吳歸，義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后人評論此詩，多著眼于其詩意之轉(zhuǎn)折在第四句：宋人謝枋得云：“前三句賦昔日豪華之盛，落句猶今日凄涼之景?！保ā独钐自姶肌芬┟魅颂迫暝冊疲骸扒叭洌瑺钗糁廊A。落句，寫目前之寂寞。”（《唐詩解》）清人潘耒云：“上三句，何等喧熱！下一句，何等悲感！”（《李太白詩醇》引）諸人幾乎異口同聲，當然是基于一目了然的文本，因為第四句開頭的“只今”二字，就是一個明確的時間狀語，表明將語境從古代轉(zhuǎn)換到眼前。那么，這種不同尋常的結(jié)構(gòu)到底有什么優(yōu)點呢？

越王句踐是春秋五霸之一，句踐滅吳是他一生中最主要的霸業(yè)，也是春秋后期最重要的歷史事件。當胸懷大志的李白來到越國故都慷慨懷古時，當然首先會想到這件大事。此詩將臥薪嘗膽等有趣的史實全部略去，集中筆墨描寫句踐破吳后凱旋回越的豪壯情景，堪稱探驪得珠。首句簡略地交代史實，次句寫從征將士得勝歸來，句踐麾下有范蠡、文種等豪杰之士，他們跟隨句踐經(jīng)歷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艱苦歷程，稱為“義士”名實相符。“錦衣”二字也非閑筆，吳、越皆是重要的蠶桑之鄉(xiāng)，越軍伐吳得勝，將士們當然會衣錦還鄉(xiāng)。第三句雖然于史無征，但也是意料中事。在吳越相爭的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的那位著名美女西施便是個越國女子，說句踐的宮中“宮女如花”并非夸張?？傊?，前三句描寫句踐破吳凱旋回越，選取衣錦的將士與美貌的宮女作為特寫鏡頭，成功地渲染了鮮花著錦般的繁盛景象，這是詩人對歷史的合理想象。然后第四句一筆兜轉(zhuǎn)，推出眼前的實景：廢墟荒臺上只有鷓鴣亂飛。鷓鴣是一種野鳥，總是避人而居。既然只見鷓鴣亂飛，當然只剩荒煙蔓草而已。于是從歷史上的繁榮熱鬧到當前的寂寞凄涼便在頃刻之間實現(xiàn)轉(zhuǎn)換，濃重的滄桑之感油然而生。這是李白當時的真切感受，也是后代讀者閱讀此詩獲得的真切感受。此詩的成功原因有二：一是描寫盛衰二境皆用具體物象，此外不著一字。二是形容盛況連用三句，將繁榮熱烈之景象推至極點，然后突然跌落，就像韓愈描寫的高手奏琴：“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從而產(chǎn)生巨大的心理震撼。由此可見，將詩意轉(zhuǎn)換的位置從第三句改到第四句，是此詩成功最重要的奧秘。

藝術(shù)上的任何創(chuàng)新，一旦嘗試成功，便會后繼有人。明人敖英指出：“此與韓退之《游曲江寄白舍人》、元微之《劉阮天臺》三詩，皆以落句轉(zhuǎn)合，有抑揚，有開合，此格唐詩中亦不多得?！保ā短圃娪柦狻芬┫瓤错n詩《同水部張員外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漠漠輕陰晚自開，青天白日映樓臺。曲江水滿花千樹，有底忙時不肯來？”清人王士禛評曰：“以末一句作轉(zhuǎn)合，格高亦韻甚?！保ā短迫巳f首絕句選評》）再看元稹《劉阮妻》：“芙蓉脂肉綠云鬟，罨畫樓臺青黛山。千樹桃花萬年藥，不知何事憶人間？”明人周啟琦評曰：“抑揚開合，全在尾句。”（《唐詩選脈會通評林》）二則評語都說得相當中肯，而敖英指出三首詩有同樣的結(jié)構(gòu)，也即指出李白詩對韓、元二人的影響，更是獨具只眼。如果把眼光擴大到唐詩之外，則可注意宋人黃庭堅的《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之五：“司馬丞相昔登庸，詔用元老超群公。楊綰當朝天下喜，斷碑零落臥秋風。”前三句寫元祐初年司馬光東山再起時朝野喜氣洋洋之盛況，第四句突然轉(zhuǎn)到新黨卷土重來后司馬光墓碑慘遭砸毀之凄涼景象，于結(jié)構(gòu)而言，也與李白詩一脈相承。由此可見，任何成功的創(chuàng)新都不會成為永久沉寂的孤鳴，或早或晚，它總會后繼有人，這正是一部詩歌史的內(nèi)在脈絡。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