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楊永祥,四川樂至人,四川省詩詞協(xié)會會員,資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太白詩社會員。作品散見于《參花》、《讀書文摘》、《分憂》、《星星·詩詞》、《詩詞》、《長白山詩詞》、《詩詞月刊》、《華南詩刊》、《資陽日報》等報刊。
一
兒時,聽父親講過一個故事。早在“湖廣填四川”時期,有一個大財主因為嫌一片溝地偏僻,將其以三匹布換給了另外一個財主。后來,當(dāng)他來到這片溝地的時候,發(fā)現(xiàn)田地里的莊稼長勢喜人,兩側(cè)山坡上樹木蔥蘢,遠遠不止值三匹布,便頓生悔意??珊蠡谝矝]用,地已經(jīng)是人家的了,只得作罷。財主后悔換地的消息不脛而走,于是人們就把這條溝叫著“失悔溝”。
故事的真實性已經(jīng)無法考證,但“失悔溝”這個地名倒是為人們所認可,一直沿用至今。
失悔溝以唐姓人家為主,除此之外只有一戶熊姓人家和兩戶楊姓人家。熊、楊兩姓都是在饑荒年月投親靠友搬來的。我家便是兩家楊姓之一。
很小的時候,聽奶奶說,解放前曾居縣城南門外的楊家灣,爺爺是做鞭炮的。因為離縣城近,又做著小生意,所以當(dāng)時的家境還算不錯??珊髞頎敔?shù)帽┎∪ナ帕?,?dāng)時大姑媽十來歲,二姑媽七歲,我父親才三歲多一點。失去支柱的奶奶無奈之下變賣了房產(chǎn),安葬完爺爺,便帶著兒女投靠與失悔溝相鄰的舅公??勺〉臅r間長了,舅婆就不高興了,怕奶奶拖娃帶崽的拖累他們。沒辦法,奶奶只好帶著姑姑們和父親搬到了失悔溝獨立門戶艱難度日。那時已經(jīng)是“土改”以后了。
失悔溝,溝深坡高,長不足千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這里住著十八戶人家,上下溝各九戶,總?cè)丝谥挥邪耸呷?。不過在兒時的我眼中,倒是人丁興旺和諧熱鬧。那時候還是大集體,耕、種、管、收都是統(tǒng)一行動,一天的勞動內(nèi)容得由隊長安排。每天早上,隊長挑著糞桶站到溝頂?shù)膹U磚瓦窯喊:出——工——嘍——,這長長的一聲喊,整個失悔溝的人都能聽見。于是各家各戶的勞動力們便陸續(xù)地或挑著糞桶或扛著鋤頭出來,跟在隊長的后面下地干活去。
下午收工各自回家做了晚飯吃后,天早已盡黑。如果趕上有月光的夜晚,左鄰右舍們便吹滅了煤油燈,湊到月亮壩里擺龍門陣,什么孫悟空大鬧天宮、野豬林、武松打虎、姜太公釣魚、張獻忠剿四川等等,興致高時一直要擺到十點鐘,才各自回屋休息去。
二
小孩子們干不了活兒,便跟著大人們坡上溝下的湊熱鬧。
我三哥六歲那年的十月份,正值豌豆、葫豆播種的季節(jié),一天下午,隊長安排去“烏龜坡”點播葫豆,三哥也跟著父母到了坡上。大人們都在忙著,三哥就自己玩。天快黑的時候,大人們完成了下午的任務(wù)收工回家。到了吃晚飯的時間,發(fā)現(xiàn)我三哥沒在,此時才猛然想起收工的時候忘了叫他,父母親趕緊打著火把去“烏龜坡”地里找,一到那里,看見我三哥正坐在紅薯地里聲嘶力竭地哭。原來三哥自個兒玩累了,便倒在紅薯地里睡著了,等到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沒入漆黑的夜里,自是驚恐萬分、哭爹喊娘的。
后來有一次,隊里為了增加耕地面積,大力開荒,就把唐家大院子后面的幾座古墳掘了。掘古墳自然是男人們的活兒,許是男人們的陽氣能壓住古墳的陰氣。那座最大的古墳被掘開后,里面的墓室非常大,其格局跟大戶人家的房間一班無二,而且還有幾個大油缸,點著“千年燈”,大油缸里的油已經(jīng)燃去一半了。這有鼻子有眼的一傳,失悔溝的男女老少甚至其他隊的人都去看稀奇。我母親帶著大哥、二姐、三哥還有僅四歲的我也去看了。
之后不久,我三哥突然得急病,還沒有等到湯藥熬好就斷了呼吸。有人說是因為在“烏龜坡”上受了驚嚇之故,有人說是在掘古墳?zāi)抢餂_了煞,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到底也沒有鬧清楚。只是父母親為此悲痛不已,以至于如今都八十多歲了,還常常為此傷感。
三
大集體的時候,隊里都有飼養(yǎng)場。我還記得失悔溝的飼養(yǎng)場里當(dāng)時養(yǎng)著一頭黃牛和四頭豬,黃牛主要是用來拉架子車運糞、運公糧兼耕地什么的,養(yǎng)豬的好處是能積肥、賣錢和分肉。隊里還有兩頭水牛,它們可是犁地耕田的主要勞力,因為飼養(yǎng)場場地有限,只好分別由上溝和下溝的各九戶人家輪流看養(yǎng)。
有一天,隊長說那頭黃牛已經(jīng)老了,拉不了車也耕不了地了,干脆把它殺了分肉吧。隊里人都表示贊同,說終于有牛肉吃了。
殺牛那天,我和一群小伙伴既興奮又害怕地站在遠處看,殺牛的地點就在飼養(yǎng)場前的空地上。先是由飼養(yǎng)員大爺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撫摸著老黃牛的額頭,讓它安靜下來,一個精壯且熟練的把式便把兩根粗繩迅速地套在老黃牛的四條腿上,然后四個壯漢抓住兩根繩子的四端,一齊用力,老黃牛便立足不穩(wěn)轟然倒下了。緊跟著七八個壯漢同時上去摁住老黃牛,老黃牛掙扎幾下,無助地“哞哞”長叫。一個膽大的小伙伴此時湊了上去。哇,快看,老黃牛哭呢!那小伙伴驚訝地指著老黃牛叫道。我們不信,也壯著膽走近去看。果然,老黃牛的眼淚正滾珠似的直流……
那次殺牛,每個失悔溝的整勞力分到了一斤牛肉,而半勞力每人只分半斤,分剩的牛肉則賣成了現(xiàn)錢,作為隊集體的收入。我們家只有父親一個整勞力,母親是半勞力,不過卻分到了兩斤半牛肉,多出來的一斤是特別照顧軍屬的。兩斤半牛肉,一家五口吃了好幾天。只是每當(dāng)吃牛肉的時候,我總會想起老黃牛那無助的淚眼。
四
1982年,包產(chǎn)到戶的春風(fēng)吹到了失悔溝,隊長派活、集體勞動、記分分糧的大集體也隨之成為了歷史。
由于熊、楊兩姓是“外來戶”,而且是“土改”之后才搬來的,所以只能分得那些零碎、貧瘠又偏遠的土地。不過奶奶和父母倒是不嫌,說終于有自己的土地了。于是一家人除了睡覺吃飯,所有時間都撲在那幾畝薄地里刨著。父母大概是想,用自己的辛勤汗水,定能把那些貧瘠的土地澆灌得綠意盎然、碩果累累。
在部隊當(dāng)兵快三年的大哥看了家里寄去的全家福,發(fā)現(xiàn)父母蒼老瘦削了許多。擔(dān)心父母在家過度操勞,便謝絕了連隊領(lǐng)導(dǎo)的好心勸阻,放棄了提干的機會,退伍回到了失悔溝。從此,大哥也加入了汗?jié)脖〉氐男辛?。汗水?dāng)然沒有白流,那幾畝薄地第一年給我們家?guī)硪磺Ф俣嘟锏竟群桶税俣嘟镉衩?,這些糧食雖然是一家六口全年的口糧,可日子到底比以前過得舒心亮堂。說到亮堂,還因為那一年,失悔溝家家戶戶裝上了電燈,從此告別了昏暗的煤油燈,夜里再也不用在屋子里摸摸索索地走了。
亮堂起來的失悔溝開始有電視機了。第一個買電視機的是隊長家。隊里有了電視機,大家就漸漸地不再十里八里的追著看露天電影了。電視報里說哪個晚上有《西游記》,那天下午,人們定會早早地收了工,吃過晚飯,朝隊長家里聚。隊長家大門的門框上掛著一個小竹簍,來看電視的人便自己把錢放入小竹簍里,一分兩分不論。等到把一部《西游記》都看完了,門框上的小竹簍也便沒有了,因為失悔溝里又有幾戶人家買了電視機。雖然電視里的畫面只有黑白兩色,可人們覺得電視里的生活總是五彩斑斕的。
電視里五彩斑斕的生活對年輕人有足夠的吸引力。于是失悔溝便有人開始出去看外面的世界了。只是那時失悔溝人文化程度普遍較低,最有文化的,是熊家老二,他讀了個“推薦”高中,所以被安排到鄰村的村小當(dāng)代課老師。那些跑出去看世界的人,在外面基本是做小工、搬運工甚至下窯挖煤。累是累點,不過他們覺得有干頭,說是能掙錢,比在家一年到頭的收幾柜子糧食強。這樣,出去的沒有人再回來種地,在家種地的還陸續(xù)地出去,揮汗?jié)驳氐娜艘脖阌鷣碛倭恕?/p>
我大哥卻沒有出去,因為那時已經(jīng)有了嫂子和侄兒,父親又去了村集體的果園里當(dāng)場長,母親跟父親一起經(jīng)營著果園里承包的果樹。一家六口人的土地就由大哥和嫂子兩個人打理,雖然很是辛苦,但如果糧食和經(jīng)濟作物安排得恰當(dāng),一年的收入也還不差。
父親在村集體果園里當(dāng)了十年的場長,后來因為品種陳舊,不適應(yīng)人們的需求,加上果樹老化,產(chǎn)量也急劇下滑,村里便把果園變賣給了個人經(jīng)營。父親又回到家里經(jīng)營承包地。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了本縣的一個鄉(xiāng)里工作。此時的大哥終于想結(jié)束自己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抓住省城一家銀行來縣里招收退伍軍人去做“經(jīng)警”(保安)的機會,離開失悔溝去了省城。大哥去省城的第三年,便把嫂子也接去了;又過了三年,把高中結(jié)束的侄兒也接了去。從此大哥一家便在省城扎下了根。
五
失悔溝人多數(shù)已散布到了遠近的城鄉(xiāng),近的在鄉(xiāng)場、縣城,遠的在省城、重慶、深圳、新疆等等。近的偶爾回去看看,遠的幾年回去一次甚至一直沒有回去過。
每年清明節(jié),我都要回失悔溝去給長眠在那里的奶奶燒燒紙,念叨念叨我們一家人現(xiàn)在生活的美好和對未來的憧憬。
如今的失悔溝,跟以前相比變化確是很大的。最大的變化是,住戶由十八戶變成了十一戶,人口從八十七人減少到只有不到二十人。房屋的位置和數(shù)量卻是沒怎么變,只是破損的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嚴重。我家的老宅也只剩了空架子,無奈地立在風(fēng)雨中。
當(dāng)我回家給父母親說起咱家房子已經(jīng)破爛不堪的時候,父親嘆惜地說可憐那時候辛苦的修??!奶奶領(lǐng)著姑姑們和父親剛到失悔溝來的時候,全靠隊里撥給的稻草和竹子才建起兩間土坯草房。后來經(jīng)過一家人的辛勞和省吃儉用,還有鄉(xiāng)鄰們的支持,在父親主持下修起了三間穿斗大瓦房。父親說修那房子的時候,我才剛出世。還說2002年的夏天他和母親要不答應(yīng)到我這兒,那房子不會破爛得那么快的。
父母對老宅是難舍的。前些年,老宅還沒有那么破爛,父親幾次說要回去把房子修繕修繕,且說以后還回去住。我說不光是我們家的房子這樣,失悔溝好幾家的房子都因長期無人住而漸漸破敗了。隊里也沒有年輕人,這溝深坡高的,連走個路都怕摔著,地更是種不了,且兄弟姐妹們都有各自的工作,也不可能時時在失悔溝照顧著,要是各在一方無人照應(yīng),不是讓做兒女的更添幾多擔(dān)心嗎?父親聽了,便無奈地嘆氣。
居住在失悔溝的人或許還會減少,但我相信,記得失悔溝苦與樂的人遠不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