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
問:記得是什么人說過,小說是強化了的自傳。你覺得這話有幾分可信?
答:這句話相當地有道理。只不過,在小說里,也就是強化了的自傳里,作者所書寫的,并不一定是在某年某月某日做過什么事情、碰到了什么人,而是在那么一段時間里,作者自己心底里的悸動。那悸動是那樣地無法抑制,卻不能或不愿流露到文章里,更不可說出口。其中最重大的理由多半是小說所書寫的不只是自己的心頭所想,更有著別人的心頭所想,不是揣測,而是預言與洞見。
在現(xiàn)代社會里,將預言和洞見寫成小說,對于作者而言相對安全。起碼,要等個十幾二十年,那預言才會成真。作者當時的心情與遐想卻留存在文字里,那一份悸動也就留了下來,成為事實上的、真正的“私”小說。但是,中間隔了時間與空間,不會在出版之時就造成媒體轟動,“安全指數”也相應提高了許多。
問:比方說,在《貝魯特之役》里,關于“遺囑”的那一些段落,讀者看到的雖然只是一些平淡無奇的敘述,心里實在是會受到撞擊,感覺寒冷的。它們非常真實,非常貼近生活。無論是否當事人,心都會被揪得緊緊的。
答:法律的條文,通常都會太清楚、太一目了然、太沒有情感、太令人寒心。比方說,如若一位女子再婚,在兩次婚姻中各有一個孩子?,F(xiàn)任的丈夫如果不幸辭世并且將兩人共有的財產都留給未亡人。待這女子辭世的時候,其全部財產的四分之三自動歸于第二次婚姻所生的孩子。換句話說,父親所得將全部轉入自己親生子的名下,在不同的婚姻里生下兩名子女的女子,才把自己的所得平均分配給兩個孩子。夫婦兩位都離開這個世界,如果他們生前沒有在遺囑中詳加說明,遵照法律,結果就是兩個孩子馬上就得面對他們的不同處境。親生子與“拖油瓶”待遇懸殊,無論東方或者西方,都是一樣的?!斑B傷痛的時間都沒有”!就得面對財務分配。財務的分配不但直接造成兩個孩子生活處境的不同,而且,也同時公開指出了兩個孩子來自不同的婚姻,他們在目前的家庭中“地位有別”。母親已經不在人間了,那道保護的脆弱屏障也已經不存在了,前夫所留下的孩子必得獨自面對“家庭”中其他成員的看法與說法。如果他(她)已經成年,一走了之當然是一個辦法。如果尚未成年,遺產所得大為稀薄的同時,冷言冷語與淡漠的眼神恐怕也是無法避免的了。在孩子的心中究竟會留下怎樣的陰影,也許,我們需要用整整一部小說來填補那個蒼白的空間。
問:在這里,我不小心地碰觸到一個基本事實。不同文化的婚姻基本上是一男一女之間的紐帶。東方家庭的子女與西方家庭聯(lián)姻,常常感動于西方公婆或西方岳父母的“簡單”、“平易近人”、“坦率”。一旦婚姻因為疾病、意外或者情感因素而產生動蕩,那“平易近人”很可能變成極為寒冷的漠不關心,而那“簡單”與“坦率”很可能變得極為犀利,完全無法消受。西方人的折磨比較快速,有點像“斷頭臺”。東方人的折磨比較花時間,有點像“凌遲”。各有千秋。但是,折磨就是折磨,都不好玩。
當丈夫的生死懸而未決之時,一些周邊人物相繼出現(xiàn),一來是緩解了小說連綿不斷的緊張,一方面也表現(xiàn)這位妻子的其他方面,家庭以外的層面,有豐富與深入的兩種功用,你的設計有點意思。
答:我想,身為一位有理想、有原則的出版人,你對《美國國家地理》雜志的掌門人葛先生大概會很有興趣?!睹绹鴩业乩怼冯s志是一本深受英語讀者歡迎的雜志,現(xiàn)在也已經有了許多不同語言的版本,大約是全世界擁有最多讀者的雜志之一。在小說《廊橋遺夢》出版以后,在大銀幕上,伊斯伍德一改鐵漢形象,扮演《美國國家地理》雜志的攝影記者,譜寫了一出四天四夜的戀曲,贏得全世界不知多少影迷的心。我相信,在那一段日子里,它不但以其求實精神更以其“文藝氣息”獲得更廣泛的信賴。
書寫《貝魯特之役》卻是在1989年10月。小說中的丈夫如果回不來了,妻子絕對需要一份工作來支持家計。在這種兵荒馬亂的心緒中,她會想到曾經合作過的《美國國家地理》雜志,是基于對雜志和主導者葛先生的信任。有意思的是,葛先生也正想聽聽這小女子的意見。
葛先生其貌不揚、平易近人,卻是膽大心細的商場強手。你知道他的休閑時間做什么嗎?在忙碌的會議與重要的決策間隙,他看錄像。內容是在美國中部某地,他的私人園林當中,幾頭白虎的“生活起居”,從沉穩(wěn)的虎步、撼天震地的虎嘯當中吸取營養(yǎng)、調節(jié)身心的疲累。自然,那是富人的游戲,但是,卻絕對不是每一位富人都能夠想象的,其中的許多微妙之處很耐人尋味。
問:果然,小說是以細節(jié)取勝的。有關女子操持家務以及與孩子之間的互動似乎也成了整篇小說最“結實”的那個部分,作者的親身體驗想必起著重要的作用。
答:小說的耐人尋味之處常常就在這些地方。母親忙著招呼客人,或是忙著收拾餐宴殘局,孩子睡眼惺忪地要求媽媽陪自己一會兒,大約是每一位母親都有的生活經歷。孩子奶氣十足的低語、溫暖的小手小腳、對母親全心全意的信任,幾乎是支撐母親這樣一種角色“活下去”、“撐下去”的最大動力。除了人們常常提到的母愛之外,還有一種將自己的體能、智力發(fā)揮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的驚人的物質存在。我覺得,那不只是精神的,也是物質的,是可以觸摸得到,是可以引發(fā)千萬人共鳴的一種非常具體的存在。
問:你的小說在華文世界里比其他人的作品早得多談到“恐怖主義”與“恐怖分子”,你似乎在許多文字里不斷重復這個題目,只是角度不同而已,比方說《一個半小時》。
答:《一個半小時》寫得比較晚也比較成熟,讀者朋友們常常提到這本書。最早談到“恐怖分子”是小說《貝魯特之役》,完成于1989年。
雖然,在“九·一一”之前十多年,將這樣一個題材寫進小說,對于華文世界而言自然有它的預見性。事實卻是,現(xiàn)代人與“恐怖分子”之間的較量卻遠遠早于“九·一一”。究竟什么是“恐怖分子”呢?那是些有計劃的暗殺、綁架、爆炸、下毒的計劃者與執(zhí)行者。這樣的人是有著悠遠的歷史的。比較著名的近代例子,大約可以將拿破侖時代所發(fā)生的暗殺與爆炸案,以及拿破侖在圣赫勒拿島于長達六年的歲月里被長期下毒的過程作為典型。
但是,用話語引起恐怖的聯(lián)想,將無辜之人放置在一個絕望的境地卻并不自知,常常是普通人甚至是“善良人”的尋常行為。在這個領域里,東、西方文化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比方說,有這么一個畫面,事情發(fā)生在1972年的北京,一對年輕人同在新疆建設兵團受苦受難,他們的出身卻是不同的,男子的父母是“工人”,女子卻出身于有海外關系的知識分子家庭。其實,稍微看得長遠一點點,那男子的祖上“在旗”,后來實在破落得不行了,這才勉為其難地打小工糊口。然其在骨子里,這家人的上上下下還是驕傲著他們“皇親國戚”的“身份”,與那女子正可說是“門當戶對”。兩人歲數都不小了,談及婚嫁,男方父母卻因為女方“出身不好”而悍然拒絕。女子這才驚覺,那骨子里的驕傲與現(xiàn)世的驕傲竟然完全不是一個東西。女子不死心,男子母親生病,她帶著水果上門探望。樓梯上,老太太的眼睛里射出冷箭來,牙縫里擠出四個字“干嗎來了?”連個“你”字都省略不用了。不但根本沒有拿對方當人,而且完全地否定了這女子此行的全部意義。女子留下水果,黯然離去。她走后,那上好的水果并沒有被擱置,連老太太在內,一家人吃得高高興興,好像那水果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當人的善意被完全地抹殺、完全地忽略,人的存在不如一粒水果、不如一根草,而且那么清楚而直接地當面表達蔑視。沒有雷霆萬鈞,只有一句家常話,說給別人聽人家都會覺得大約是小題大做。于當事人,卻只會帶來無以言傳的絕望。那女子,終其一生沒有向任何人提過這檔子事情。我當初站在樓梯另一側目睹這一幕,卻念念不忘,對語言的恐怖效果有了最切實的體會。
寫《途經巴黎》,要寫的自然是溫情與疏離之戰(zhàn)。而疏離完全不需要用劍拔弩張來表現(xiàn)。對音樂懷抱夢想的波士頓青年與富家千金同游巴黎,他的簡約當然與女友的生活方式不合。女友感冒,其父母趕來將寶貝女兒,順便將其男友搬進豪華的飯店。這位“老太太”知書達禮,對青年“管吃管住”,但是,卻在兩個年輕人之間建立了一堵高墻,這墻是用金錢堆砌的,老太太讓青年自己看到他的被施舍的地位而自行走避。其實讀者當然明白,那堵墻一直是存在的,只是愛情令人盲目,青年沒有想到,那堵墻是不可逾越的。尤其是,女孩自己根本就在大墻的另一側。如同北京那一幕,受傷的也只是那女子一樣。
問:老婦人的失子之痛、孤獨老人之間純凈的友誼與相互扶持,當然還有他們對素昧平生的外國青年所釋放的善意,都是這篇小說里面的重要素質,你卻用廚房的溫暖、餐桌上的禮儀、輕描淡寫的對話來體現(xiàn),荒寒終于被溫暖所取代,巴黎還是老樣子,人只是經過了一下而已。這中間,從寫作來講,最要緊的一個媒介似乎并非歌聲。
答:不錯,那不是歌聲,而是地圖,比例尺一比一萬。我從來沒有到過貝魯特,但是,頭一天還和我對面打橋牌的朋友,第二天飛往貝魯特出差,剛下飛機就被路旁車子里的定時炸彈炸得血肉橫飛。這件事情成為一個不斷發(fā)酵的面團,我被它錯綜復雜的意義纏住,幾年之后,將面團放進烤箱,這個烤箱就是一張非常普通的貝魯特地圖,上面標明了不同政治力量實際控制的區(qū)域。《貝魯特之役》這篇小說就在這些犬牙交錯的線條之間展開。
《途經巴黎》的情形正好相反,先有地圖。那時候,我正在為寫《拿破侖傳》做準備工作,我的書房里到處是地圖,是拿破侖征戰(zhàn)的地圖,也是拿破侖生活的地圖。巴黎的地圖一張又一張。拿破侖死于疾病、死于砒霜中毒,都是說法,都有根據。但是,細讀拿破侖,他內心的絕望、荒涼,他的天才被囚困所帶來的痛苦,才是他生命最后一程的主題,這深深地打動我。我要寫的書是為青少年讀者提供知識與素養(yǎng)的,必須適可而止。但是內心感同身受的煎熬必須有一個出口,這出口絕非散文可以容納,于是求助于小說。在地圖上,并不遠,由塞納-馬恩省河河邊出發(fā),溜達著就到了。1800年12月21日,雪月爆炸案,賣面包的小女孩被陌生人牽著手走過這幾條街,去一條大道上看守一輛裝滿炸藥的馬車。劇烈的爆炸,沒有傷到拿破侖,小女孩與當時在街上的普通百姓卻成為受害人。二十一世紀,這里演出著人間普通的悲喜劇,雨霧中那濕漉漉的石板路卻是同樣地見證著人間發(fā)生的一切。
石板路從地圖上走下來,帶著我釋放那糾纏在心底的情感。
問:比例尺一比一萬。地圖是一,情感是一萬。
答:還有歌聲,還有對細節(jié)的研究,還有美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