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增
[摘?要]?孫致彌(1642-1709)是清初云間重要文學(xué)家,嘉定六君子之一,他才情藻逸,尤長于詩,出仕之前,創(chuàng)作了大量具有遺民情懷的詩歌作品,詩中常含感憤不平之氣,體現(xiàn)了“悲以深,壯以婉”的美學(xué)風(fēng)貌,且能符合怨而不怒、具中和之美的雅正之旨。本文選取孫致彌早期詩作為研究對象,分析其詩作的情感意蘊及淵源。
[關(guān)鍵詞]?孫致彌;嘉定;詩風(fēng);遺民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3-6121(2021)01-0050-11
嘉定自南宋正式建立縣治以來,古今圣賢,代不乏人,自宋元而明清,一百九十二名進士、三名狀元,或以政績著稱或以驍將聞名,或以治學(xué)取勝,或以書畫雕刻流芳。明清易代之際嘉定文脈未斷,從婁堅到黃淳耀、侯峒曾,再到嘉定六君子接續(xù)[1]28,其中,孫致彌亦占一席之地。
孫致彌(1642-1709)是清初云間重要文學(xué)家,嘉定六君子之一,他出身于天主教世家大族,著名火器專家孫元化之孫。他才情藻逸,尤長于詩,有大量體現(xiàn)道家思想和遺民情懷的詩詞作品。在詩歌淵源上,他博采眾家之長,尤喜杜詩,體現(xiàn)了飛騰綺麗、兼具水墨神韻的美學(xué)風(fēng)貌;詩中常含感憤不平之氣,具有“悲以深,壯以婉”的抒情方式。
孫致彌一生有兩個重要時間點,一次是在康熙十七年(1678年)37歲時,未第即奉旨為副使,采詩朝鮮,風(fēng)雅之致,時稱韻事;另一次是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嘉定“部費案”中受到牽連,以新科進士的身份下獄幾死,跌入人生谷底。本文擇取孫致彌早期詩——37歲出使朝鮮之前詩作做為主要研究對象,談一談孫致彌早期詩的情感意蘊及成因。
一、蒼涼變雅詩——早期詩作的遺民情懷
(一)一粒相思百種心——紅豆意象
唐代王維曾作《紅豆》詩,借詠物寄相思。安史之亂后,曾經(jīng)唱遍玄宗內(nèi)宮和各個王府的著名樂師李龜年流落到江南,每遇良辰美景便演唱此曲,常令聽者泫然而泣。因此,“紅豆”意象已不再單純的指愛情、友情,更融入了游子的離思和鄉(xiāng)情,歌者的君王之思。明末清初的紅豆詩亦寄托了明遺民的故國之思。孫致彌《再和紅豆十首》中(第六首)就有“綵筆休翻新樂府,傷心不獨李龜年”之句。
紅豆詩做得最多的是錢謙益,有《紅豆詩初集》《紅豆詩二集》《紅豆詩三集》,悲涼憂憤,寄托尤深。孫致彌曾經(jīng)做十八首紅豆詩與之唱和。組詩作于1662年,從詩題《奉和錢大宗伯八十壽筵紅豆花八首》[2]649(此花素瓣丹心,二十年一開出南海)可以看出,組詩最初是為賀錢謙益(1582-1664)八十大壽而作,正值錢謙益閑居的紅豆山莊中一棵二十年不開花的紅豆樹,夏五月突然開花數(shù)枝,秋九月結(jié)子一顆。柳如是特命童子采紅豆以祝壽,錢謙領(lǐng)悟其深意,寫下紅豆組詩十八首,并與其族孫錢曾(字遵王)等酬唱。孫致彌組詩正是在此背景下所作,先作八首,寫成之后,意猶未盡,因而《再和紅豆十首》續(xù)之。
組詩中反復(fù)出現(xiàn)了二十年、廿年這個時間點。如:“上林別有長生樹,烽火凋殘二十年?!薄澳戏讲菽居嗉t豆,搖落秋風(fēng)也廿年”。(《再和紅豆十首》第二首)既與詩題中紅豆樹二十年一開花的循環(huán)周期相合,也點明了錢柳二人情意之長。同時,“廿年”也指崇禎末年日益嚴峻的內(nèi)憂外患:1642年,清軍攻克松山、塔山、兗州,洪承疇、祖大壽被俘,后二人皆降清;張獻忠克舒城、廬州、李自成陷襄陽,黃河決口淹開封,城中三十七萬人溺死者十有八九……“廿年”成為一個特定時間,即大廈將頹、社稷瀕于傾覆的時間意象,在孫致彌詩中反復(fù)出現(xiàn)。
與錢謙益等清遺民詩中的紅豆意象一樣,孫致彌詩中的“紅豆”,不僅從男女之情引申到故國之思,而且連“南國”“碧梧”“相思”等語匯亦轉(zhuǎn)而象征故國。如孫致彌《再和紅豆十首》第十首云:“清秋院落碧梧陰,一粒相思百種心。檢點啄余香稻句,秖應(yīng)鸚武是知音”詩中化用了杜詩語句,杜甫《秋興八首》的第八首里有“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詩句,通過眼前景,追憶開元天寶前期的盛世,隱含著對唐王朝盛衰的哲理性思考,反襯出詩人心系國家的憂患意識。孫致彌在詩中營造了一種清冷的意境,思想表達隱晦曲折,一顆紅豆,百種相思,相思所為何事,不能明言,唯有檢點香稻的鸚鵡是我的知音,傷感的低吟、故國的懷想與清秋氣候相應(yīng),更生寂寥之感。
(二)自寫胸中得意山——遺民形象
除錢謙益外,孫致彌還與多位遺民詩人有來往,如金堡、錢澄之、徐枋等,詩中塑造了多位遺民形象。他曾為澹歸詩集題詩,作《題徐用王藏、剩人澹歸兩公詩冊》二首。澹歸(1614-1681),僧人,俗名金堡,字衛(wèi)公,又字道隱,仁和(今浙江杭州)人,明崇禎十三年進士,工書畫,著有《頌齋書畫錄》。金堡為僧三十年,于廣東韶州辟丹震寺任住持,深受僧眾敬重,名著佛門。孫致彌詩云:
子規(guī)啼血灑殘春,三峽哀猿迸淚頻。爭似秋窗燈火暗,一編纻苦復(fù)含辛。
刦火燒殘不壞身,心同碧血與青燐。殘縑斷楮誰收拾,憑仗西臺痛哭人。
詩中出現(xiàn)了一系列遺民詩意象:子規(guī)啼血、猿聲凄厲、西臺痛哭等,“刦火”是佛教用語,謂壞劫之末所起的大火,猶災(zāi)難,借指兵火。連菩薩無生無滅的法身都遭遇殘缺,可見戰(zhàn)爭破壞力之大,同時也契合金堡僧人的身份;然而,生者與亡魂(即詩中所寫傾灑碧血、化為青磷之士)雖然陰陽相隔,但同心同理,皆能做以“不辱其身”“不降其志”,遺民求生的艱難和忠烈殉國的悲壯,都體現(xiàn)著對儒家君子人格的堅守和對國族的忠誠。此詩不僅襯托出徐王藏與金堡二先生的堅強意志,而且表達了作者的敬意,詩風(fēng)蒼勁悲涼,情感痛切深摯。
在遺民群體中,孫致彌還與明末復(fù)社皖中元老錢澄之有來往。錢澄之(1612-1693),字飲光,晚號田間老人、西頑道人,安徽桐城人。弘光元年(1645)清兵攻陷南京,澄之參與起義失敗,妻方氏及女殉難,他與長子法祖逃入閩中,后輾轉(zhuǎn)入桂,成為永歷帝的庶吉士,制誥文字多出其手。后歸里結(jié)廬先人墓旁,閉門著書以終,著有《莊屈合詁》《田間易學(xué)》《田間詩集》《田間文集》《藏山閣集》等。孫致彌《酬錢飲光先生次來韻》云:“壯心嗟老驥,千里骨權(quán)奇。寥落遺民傳,蒼涼變雅詩。目逃秦動火,夢冷漢官儀。掩涕秋原別,非關(guān)善酒悲。”[2]670入清之后,錢澄之由參與起義、到永歷朝臣,再到躬耕治學(xué)終成大家,孫致彌在詩中,表達了對錢澄之的景仰,以曹操《步出夏門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詩意相贊,年老力衰的千里馬仍激蕩著馳騁千里的雄心?!傲嚷溥z民傳,蒼涼變雅詩”更寫出了錢澄之遺世獨立、固窮守志的君子之風(fēng),然而,“寥落”“蒼涼”也透露出其人生的寂寥和孤獨,此悲此愁遠非好酒所能銷解得了,詩以“掩涕而別”作結(jié)就十分自然。
孫致彌寫給徐枋的題畫詩《題徐俟齋先生畫》同樣也是抓住了主人公的身份特點,表現(xiàn)其高風(fēng)亮節(jié)有獨到之處:“避世高風(fēng)不可攀,芒鞋竹杖水云間。尋常歌哭無人會,自寫胸中得意山?!盵3]597徐枋(1622-1694),明末清初畫家,字昭法,號俟齋、秦余山人,吳縣(今江蘇蘇州)人,殉節(jié)官員徐汧之子。崇禎十五年舉人。入清,遵父遺命不仕異族,隱居于天平山麓“澗上草堂”,自稱孤哀子。書擅行草,長于山水畫,終身不入城市,賣畫自食,與宣城沈壽民、嘉興巢鳴盛稱“海內(nèi)三遺民”。遺民詩常以蕭條意象表達悲憤之情,哀嘆世事之變,但孫致彌此詩舍棄了常用寫法,以“樂”寫“悲”,竹杖芒鞋,踏遍山水,寫胸中丘壑,語氣輕快自然,所塑造的形象逍遙自在,但全詩的情感結(jié)點在于第三句“尋常歌哭無人會”,遺民畫家的感情豈是常人可以領(lǐng)會的?唯有山水相知。“自寫胸中得意山”的“得意”是領(lǐng)會旨趣之意,細細思之,更添悲感。
二、六朝遺恨水潺潺——詠史、行旅詩用典
三十歲之前,孫致彌有過一次長途游歷,往還浙閩數(shù)千里之地,陪同父親孫和斗面見靖南王三世子耿聚忠。孫耿二家交誼始自明末。時袁崇煥督師薊遼,殺毛文龍,其下屬孔有德、耿仲明等被調(diào)至登前道孫元化麾下,孫元化頗為照顧。孔有德、耿仲明等遼將降清后,成為滿洲入主中原的前鋒,并在清初位極人臣,因為曾經(jīng)受恩于孫元化,故對孫氏遺嗣非常照顧,但和鼎、和斗均不應(yīng),此次入閩的目的,即重新接續(xù)兩家交誼,在孫致彌詩集中有多篇作品佐證,《侍家大人謁靖籓紀事十首》《上駙馬耿正公先生》(四首)《將出都門書懷錄別八首》《駙馬耿正公先生四十壽讌詩一百韻》《別門人耿賓王》等。
康熙十年辛亥(1671)冬,孫致彌將自己創(chuàng)作的《江行雜詩》二十首示與歸莊,詩中記載了他游歷于浙、閩、豫等地的見聞與感受,歸莊讀后,將它與杜甫《秦州雜詩》相媲美,歸莊《題孫愷似〈江行雜詩〉》記:“愷似以少壯之年,屢往還浙、閩數(shù)千里之地,山川古跡,景物風(fēng)俗,歷歷在目,于是有《江行雜詩》二十首。辛亥冬,出以示余。”[4]3514其中有一首過方干、謝翱故居的感懷詩,用到了“嚴陵釣臺”典故:
鷺鶿村下路,停策吊沉淪。大義存晞發(fā),高風(fēng)緬補唇。明時甘浪跡,亂世得全身。搔首嚴陵瀨,南陽有故人。(注:過方干、謝翱故居。)[2]665
謝翱(1249-1295),南宋末愛國詩人,福建長溪人,字皋羽,號宋累,又號晞發(fā)子。1276年,宋恭宗在杭州上表投降元朝,文天祥開府延平(今福建南平)聚兵,謝翱率鄉(xiāng)兵數(shù)百人投之,文天祥兵敗,謝翱脫身避地浙東。文天祥被殺(1283)后八年(1291),謝翱棲身于唐代詩人方干的舊隱之地白云源,浮渡七里漱(富春江上游),登西臺(漢隱士嚴光垂釣處)祭之,有《登西臺慟哭記》敘記此事。孫致彌詩中敘述了謝翱行狀而聯(lián)及方干與文天祥,以此為發(fā)脈,歌詠謝翱之風(fēng)骨氣節(jié)與愛國情懷?!皶劙l(fā)”即曬干頭發(fā),常代指隱士高潔脫俗的行為,詩中代謝翱?!把a唇”指唐代詩人方干,他貌陋兔唇,故有司不與科名,于是隱居于會稽之鏡湖終身不出,年老時遇醫(yī)補唇,所以人稱“補唇先生”。沈德潛評此詩:“晞發(fā)、補唇一聯(lián),過謝翱墓、方干宅也。五六分承,結(jié)到嚴陵釣臺,乃見宗主?!盵5]667嚴陵釣臺在清人詩作中,出現(xiàn)的頻率遠比其它漁樵典故多,內(nèi)涵也更為豐富。《友人得山鳥,白首朱噣,而嗜桑葚,或曰:此鶻鳩也。偶憶謝皋羽西臺慟哭,記語賦此志感》也用到了謝翱西臺痛哭的典故:“朱噣云端唳未休,西臺慟哭古今愁。日南消息堪頭白,漫擬桑林醉鶻鳩?!盵2]650鶻鳩即布谷、杜鵑,朱喙似血紅,好啼鳴,徹夜不休,喜食桑葚,由于這些特征和脾性,人們常用它表現(xiàn)亡國之悲,朱噣鳴唳,西臺慟哭,孫致彌借此傾訴自己的悲苦怨憤之情,表達對前明的懷念。《詠史次王玠右先生韻》(四首)第二首則用到了“銅駝”意象:
六朝遺恨水潺潺,金殿繁華閉翠煙。但聽臨春歌《玉樹》,不聞清廟奏朱弦。銅駝泣露飛鳴鏑,鐵鎖沉江渡戰(zhàn)船?;⒕嵘角懊髟略?,秋風(fēng)怨絕李龜年。[2]643
王光承(1606-1677),明末清初學(xué)者,字玠右,江南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明末諸生,與同邑夏允彝、陳子龍、徐孚遠等結(jié)幾社相應(yīng)和,明亡后隱居鄉(xiāng)里力耕養(yǎng)父,不入城市三十余年,有《鎌上堂集》。銅駝常置于宮門外,見證著太平盛世和山河凋零,往往用來形容國土淪陷后的殘破景象。除了“銅駝”意象,“六朝”也用于比喻興亡,如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懷古》詞“六朝舊事隨流水”。六朝止于陳,但家國盛衰、傷感憂思的基調(diào)從未停息,它歷經(jīng)南唐、南宋、南明不絕如縷,所以此處的“六朝”實暗指南明。頸聯(lián)中的“泣露”重在表現(xiàn)哀傷之情,秦觀《菩薩蠻》詞代替怨婦抒寫心中愁苦,有“蟲聲泣露驚秋枕”句。孫致彌詩中代表宮廷的“銅駝”、與閨怨相聯(lián)的“泣露”,都是相對陰柔的意象,而“鳴鏑”與“鐵鎖戰(zhàn)船”則充滿戰(zhàn)爭的陽剛意味,更突顯了大廈傾頹之際的離亂景象。尾聯(lián)用典,既是寫景也是抒懷,其中的“虎踞”代指南京,六朝古都記錄歷史興衰起伏;樂圣李龜年歌城南舊事,“虎踞山前明月在,秋風(fēng)怨絕李龜年”正是孫致彌面對江山易主的真實心情寫照?!对伿反瓮醌d右先生韻》(四首)第四首云:
金盆蟋蟀繞朱闌,江左何人是謝安?(自注:馬士英日與諸妾斗蟋蟀,論者方之賈似道)太子犢車朝詣闕,元戎蟒服夜登壇(自注:阮大鋮閱師衣素蟒玉帶,見者詫為梨園妝束。)云迷虎帳珠囊遠,日閃龍旗玉袞寒。遂使悲笳南牧馬,漢家司隸夢中看。
本詩開篇運用了“蟋蟀”意象。蟋蟀是夜蟲,也是秋季的代表。蟋蟀之于南宋與亡國有關(guān)。南宋亡國之君理宗時期的權(quán)宦、奸臣賈似道于政不通,然精于斗蟋蟀,人稱“蟋蟀宰相”,更專門著有《促織經(jīng)》,人稱“賈蟲”。孫致彌詩中引用時人的議論,用賈似道指斥明末大臣、南明弘光朝首輔馬士英,有諷其誤國之意?!霸烛敝溉畲箐叄鸥邿o德,先附東林后依閹黨。弘光朝中,官至兵部尚書、右副都御史,對東林、復(fù)社文人加以迫害。同時,他也是著名的戲曲家,所著《燕子箋》《雙金榜》等文采斐然、辭情華贍,追步湯顯祖,時人愛其才又恨其為人品格,因此詩中以“元戎蟒服夜登壇”諷之。作為明將后代,傳承了將門虎子的豪氣,父輩言談中的南明遺事也能引起他針砭時弊的議論和離亂后的感慨。聯(lián)想到南明之半壁江山,人生愁苦、家國遺恨,皆從蟋蟀之哀音中化出。
三、尋常歌哭無人會——感憤不平,怨而不怒的抒情方式及淵源
其實,孫致彌出生于1642年,鼎革之時只有3歲,亡國之痛于他并無切身體會,成年后出仕清朝并伴隨皇帝左右多年,不是少年得志,但人生亦有特殊際遇和殊榮,但其詩歌尤其是出仕之前詩作多有遺民之思。如詩如畫的西湖美景在作者眼中還有大明殘山剩水的影子,有亡者的英靈,其《西湖偶題》云:
湖上風(fēng)光有舊期,春城倚棹轉(zhuǎn)凄其。碧山樓閣如看畫,朱邸衣冠似奕棋。故國煙花殘衣錦,陰房栝柏閃靈旗??椭袩o限興亡感,酹酒平蕪有所思。[2]656
不僅歷史興亡之感濃厚,而且情感表達沉郁頓挫,有感憤不平之氣。汪霦(錢塘人)曾為其詩集作序也談到了這一點,認為其詩“怨而不怒”,得小雅之旨:
先生蕭然高寄,飲酒賦詩,初不以忻戚介意。夫遁世無悶,圣人每難言之況乎?嬰患難,歷艱險,極人世之所不堪,而皆非其所自取,則夫憂愁無憀,感憤不平之氣,賢者當(dāng)亦不免。乃今讀其詩,抒寫懷抱,流連景光,溫厚和平,深得小雅怨而不怒之旨。[2]640
孔子最早指出了詩歌欣賞的心理特征與詩歌藝術(shù)的社會作用,詩可以興、觀、群、怨?!霸娍梢栽埂迸c“怨而不怒”是儒家詩學(xué)中兩個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重要命題,所謂“怨而不怒”即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情緒,無譴責(zé)罵詈的詞句。中國傳統(tǒng)詩學(xué)既充分肯定詩歌抒發(fā)怨憤情感的合理性,同時也強調(diào)“怨而不怒”的含蓄精神,這對中國古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評論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汪序也同樣體現(xiàn)了兼顧此兩項詩學(xué)命題的評論角度,深得孫致彌抒情之旨。
孫致彌早期詩作“怨情”從何來?源頭起自先祖孫元化兵敗下獄之事。元化之忠與死難之慘烈,是無數(shù)危險的君臣際遇的一個典型,如果說先祖死難之事是孫家忠孝的表征,同時也是高懸的一個警鐘,提醒后人與君、與政治、與仕途保持距離。這無疑損害了士大夫?qū)ν醭挠H和力,而士大夫的報國之志,是每個王朝不可多得的寶貴財富。這種隱痛一直持續(xù)到孫致彌年老、遭遇越來越多的仕途挫折之時。《秋日感懷》作于康熙三十一年壬申(1692),恰“嘉定落費案”塵埃落定,詩中充滿了怨情:
每逢白露暗傷神,痛憶先公被禍辰。屈指行年同大衍,驚心紀歲又壬申。(注:先中丞以崇禎壬申白露節(jié)遭變,時年五十,致彌今年亦五十有一矣。)誰憐瀕死非其罪,自愧偷生有此身。一事差堪見吾祖,不曾搖尾向時人。[2]694
“白露”既點明了節(jié)令又表現(xiàn)出秋意的蕭瑟,因此傷神就自然而然?!懊糠辍北硎灸昴耆绱?,所為何事?詩句和自注中都明示了,是因為憶及先祖孫元化被禍之事而傷痛。這就不是簡單的文人悲秋之嘆。孫致彌即將步入老年,自身入獄幾死的遭遇令他對仕途追求產(chǎn)生了懷疑與遲滯,更對先祖之事有了感同身受的理解和共鳴,因此,他才憤懣地抒發(fā)騷人之怨:“誰憐瀕死非其罪”,而多方籌措換來的平安又另他自愧偷生,悔恨不能像先祖一樣“不曾搖尾向時人”。
(一)平陵松柏重回首——祖父孫元化事略
祖父孫元化(1582-1632),字初陽,一字火東,為一代儒將,官至寧前兵備道、登萊巡撫。曾師事徐光啟學(xué)習(xí)火器和數(shù)學(xué),并受到徐光啟的影響,于天啟元年(1621)在北京受洗入教。
在孫元化治軍過程中,天主教徒王徵、張燾被任用,其親族也多隨侍左右或投身行伍者,如他的三個兒子和鼎、和斗、和京一直交替在側(cè),天啟年間在邊外負責(zé)造銃筑臺時,亦屢攜外甥沈卜琦同往。
孫元化提倡用遼人治遼事,培養(yǎng)了一批善戰(zhàn)且善用西洋火器的遼人將領(lǐng)如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等。然而,崇禎四年閏十一月,孫元化的下屬孔有德在吳橋叛變,并與孫元化軍中遼人耿仲明等內(nèi)應(yīng),導(dǎo)致登州陷落、總兵張可大自縊殉國,孫元化欲自刎未遂,與宋光蘭、王徵、張燾等人一起被放還歸朝,遭受酷刑,崇禎五年(1632)七月,孫元化與張燾被斬首棄市,宋光蘭和王徵則遭遣戍。
孫元化一生著作頗豐。他幫助徐光啟、利瑪竇合譯古希臘數(shù)學(xué)著作《幾何原本》(前六卷),協(xié)助徐光啟完成《勾股義》的編寫。個人著述有《水一方人集》《周禮類編》《離騷解》《三古姓系匯譜》《經(jīng)武全編》《西學(xué)雜著》[6]361。從著錄中可以看出,既包括介紹西方算學(xué)、炮學(xué)的軍事科技著作,也包含經(jīng)學(xué)考據(jù)類著作,其中《水一方人集》融聚了他一生的英謀績略、經(jīng)歷感慨,并且篇幅繁浩,由長子孫和鼎“撮舉要領(lǐng),以子美‘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分十四卷,纂言紀事,以類相從?!盵7]443孫和鼎用杜甫《蜀相》中的名句作為著作編目分類,寄寓了對父親的理解。杜甫來到武侯祠,感慨于先賢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孫元化面對異族入侵,欲借西學(xué)之力阻擋歷史的車輪,卻壯志未躊抱憾辭世,這種缺憾令孫和鼎痛惜不已??上г趯O和鼎去世之時,其先父文集也未能出版,《水一方人集》不存。
孫元化的去世對孫家來說是重創(chuàng),鼎革之后,不侍清廷成為孫致彌父輩們堅守的志向,逐漸家道中落乃至于貧困,直到孫致彌后代,情況都沒有改善,人丁亦不興旺,“曾孫止十人”。孫致彌《姪祥演歸,兼示諸姪,及兒子農(nóng)祥》詩其二云:
清白中丞后,曾孫止十人。詩書勤歲月,習(xí)俗慎風(fēng)塵。爾輩須繩武,吾兒才負薪。勉旃無別語,祖德在安貧。[2]684
從詩中可以看出孫家的財政狀況和清正的家風(fēng),勤耕苦讀,不尚奢華,對不良世風(fēng)保持警戒。“繩武”即繼承祖先業(yè)跡之義;“負薪”謂從事樵采之事,既指貧困的生活處境,又可以用來形容志節(jié)高尚的隱士,一語雙關(guān)。孫致彌是以此來提醒和勸勉晚輩們以詩書為業(yè),繼承孫家“安貧”的家風(fēng)祖訓(xùn),其實“安貧”的背后還隱含著“樂道”之意,堅守忠國之念。
(二)請纓亦是吾家事——治兵行武的家風(fēng)
孫致彌出生時,祖父孫元化已去世十年,但家風(fēng)所及,孫致彌從小受到忠國守誠的教育,經(jīng)常寫詩緬懷祖父,并在社團活動中,與朋友分抄祖父遺作。《秋感十二首》(選五)第四首詩中,孫致彌追溯了祖父創(chuàng)下的輝煌業(yè)績:“遼海關(guān)門百二雄,長城萬里憶先公。儲胥自有風(fēng)云護,部曲空成帶礪功。一戰(zhàn)龍旗勞汗馬,廿年貝錦怨藏弓。不堪蔓草祈連塜,況復(fù)銅駝恨未窮。(自注:先中丞贊遼十載,嘗搴龍文大纛,鼎革四王及黃鎮(zhèn)南輩皆出麾下。)”[2]643詩《元宵招賓臣夜話即事,同用燈字,兼寄大年》注云:“是日愚兄弟議分抄先中丞遺集,賓兄贊之甚力,故有五句?!痹娫疲?/p>
篋里謗書空侘傺,尊前豪氣各飛騰。風(fēng)流只憶侯都講,共倒深盃擘剡藤。[2]663
由分抄遺集可知,孫致彌對祖父作品必然熟知,而且在朋友中也引起討論,追憶祖父事跡風(fēng)采是社集的一項內(nèi)容,也成為這一時期詩歌主題之一。孫致彌早年還寫過《秋夜感事》詩二首,其二云:
龍性相看未易馴,吳鉤如水拭來新。笳鐃夜動瓜洲渡,爟火秋高揚子津。浪說斗牛騰紫氣,愁看京國暗黃塵。請纓亦是吾家事,莫漫桃源學(xué)避秦。[2]647
這首詩中,孫家治兵行武的家風(fēng)得到呈現(xiàn)。作者自信地講到“請纓亦是吾家事”,那是涌動在孫家子弟血脈中的豪情,“莫漫桃源學(xué)避秦”,自晉代陶淵明《桃花源記》構(gòu)建了一個理想的世外桃源、歸隱山林的逍遙所在,“桃源”就成為士人精神的避難所。宋代謝枋詩云:“尋得桃源好避秦”,處于半隱居狀態(tài)的孫致彌,澹泊的性情之中仍然有血性和勇于任事的因子,儒家兼濟天下的情懷亦時時激蕩,使他心緒不平。“龍性未馴”指的是嵇康,顏延年在《五君詠》中詠嵇康:“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后人常以“龍性難馴”形容孤傲、剛腸疾惡的個性,此處孫致彌是借用也是自喻,“龍性未易馴”表達了自己卓而不群的品格和稟性;詩中將青銅鑄就、富有傳奇色彩的“吳鉤”作為孫致彌馳騁疆場、勵志報國的精神象征。吳鉤如水,是說兵器的亮澤和銳利,必多次擦拭才能有如新之貌,傳達出作者投身疆場報國的急迫心理。頷聯(lián)用了多種軍事意象:笳鐃、烽火和斗牛等,二十八宿中的斗宿和牛宿對應(yīng)的地點是江浙贛一帶,傳說晉初時斗牛之間常有紫氣照射,雷煥以為是寶劍之精上徹于天所致,后人常以此比喻軍國大事的發(fā)生。從詩中可見孫致彌慷慨自任和請纓從軍的意志。
(三)滄桑廿載恨難追——悲深婉壯的抒情特點
孫元化抗擊外族,因下屬兵叛而亡,盡“忠”全節(jié),祖父的忠國之念和死難之悲,成為孫致彌早期詩作的情感源泉,屢次出現(xiàn)在他的詩作中。如他曾作《過沈禹甸山居,禹甸兄無咎名履素,受知先中丞,登州之難,無咎從京師間道重趼抵登赴難,及城陷,與其姊丈潘于王云柱死之》詩,紀念族人的英勇赴難:
細雨輕寒弱柳垂,滄桑廿載恨難追。男兒南八捐生日,義士臧洪并死時。馬革未歸青燐合,龍髯重墮紫宮移。點頭浪說生公石,話盡興亡總不知。[2]650
詩題中的沈禹甸即沈履素,字無咎。孫氏族人中,孫和鼎的表姊夫潘云柱和潘氏的內(nèi)弟沈履素熟悉西學(xué),被元化授為都司,分護敕印和符驗。二人與另外十七名將吏在登州之難中遇害,在登州負責(zé)教習(xí)火器的葡萄牙人,也有十二人在城陷時捐軀,另有十五人重傷。詩中用到了“南八捐生”的典故,“南八”指唐末名將南霽云。唐代安史之亂時,張巡、許遠和南霽云堅守睢陽(今河南商丘),因糧盡援絕而被俘,叛軍勸降,張巡誓死不屈,南霽云本想詐降以圖反擊,不知情的張巡反駁道:“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南霽云笑赴刑場。這里孫致彌用南八典故,頌揚了將士們在登州之難中堅守城池、慷慨就義的無畏精神。末句用到了“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典故。晉末高僧竺道生參悟到《涅槃經(jīng)》中奧妙,得出“人人皆可成佛”之理,他流浪到蘇州虎丘山講法,頑石都為之點頭。此典常用于比喻精通者親自講解,必能透徹說理、使人感化。而孫致彌卻言“浪說”,即妄說、亂說之意,幾十年過去,天崩地解的朝代更替已然過去,但個人隱痛無處消解,個中滋味無人領(lǐng)會,就連聽得懂生公講法的頑石都無法參透詩人的悲哀。
他的《會葬侯銀臺、文節(jié)兩公及幾道、云俱、智含諸先生》詩(作于1662年之前)是為會葬和紀念侯峒曾(銀臺)、侯岐曾(謚號文節(jié))、侯玄演(字幾道)、侯玄潔(字云俱)、侯玄瀞(智含)幾位抗清志士而作。詩云:
白馬銀濤歇浦陰,飄搖丹旐倚蕭森。一門先后全忠孝,累葉文章照古今。淚盡龍髯弓劍遠,封成馬鬣歲時深。平陵松柏重回首,未信鐘山紫氣沉。[2]648
明清之際的嘉定侯家,可謂百年清譽,三世英名,家風(fēng)嚴謹、耿直忠孝。在明末抗清斗爭中,侯家憑借忠肝義膽和慷慨成仁的勇氣與豪情,全家共赴國難。1645年嘉定民眾起義抗清,侯峒曾與黃淳耀被推為首領(lǐng),他帶領(lǐng)侯玄演、侯玄潔兩子,日夜巡城,數(shù)敗清軍,堅守十余日。城破后,侯峒曾拒絕撤離,他寫下絕命詩“吾顱盡可斷,吾節(jié)不可移”,與二子跳入葉池殉難。二弟侯岐曾因保護、收留抗清志士陳子龍而被殺害。
孫、侯兩家?guī)资澜缓们矣幸鲇H關(guān)系。侯岐曾的幼子侯玄涵,原配夫人孫儷簫,即孫元化之孫女。孫致彌詩以景開端,浦江的怒濤平息,送葬的銘旌招展,全詩籠罩在蕭瑟陰沉的氛圍中。“一門先后全忠孝,累葉文章照古今”是對侯氏家風(fēng)的概括,其殉節(jié)之壯烈與忠孝精神之長存使詩人“平陵松柏重回首,未信鐘山紫氣沉”。漢樂府詩《平陵東》有“平陵東,松柏桐,不知何人劫義公”詩句,明末夏完淳悼懷恩師陳子龍的《細林夜哭》有“去年平陵鼓聲死,與公同渡吳江水”之句,以平陵鼓絕謂義士捐軀。此處孫致彌是以“平陵松柏”代忠義侯氏的墓園,從末句看來,猶覺大明江山的覆滅不可思議。
特殊的家族背景和成長境遇使孫致彌雖未親歷鼎革之慘烈,卻有強烈的痛苦感受,隨著年齡的增長,其光耀門楣、修齊治平的愿望也隨之更加急切,因此這一時期的詩作也體現(xiàn)了新朝統(tǒng)治之下個人選擇的茫然。如《新正二日坐雨柬大年及天立上人》《和歸孟游秋聲原韻四首,與西又、大年諸君》《秋夜書感示賓臣、大年、服尹、箕野》等?!肚镆箷惺举e臣、大年、服尹、箕野》詩云:
一夕涼飆百感生,蕭蕭殘葉下簾旌,挽車吾自悲龍具,負鼎人誰享雉羹。酒后當(dāng)歌頻太息,燈前顧影忽傷情。向來哀樂元無主,又聽晨鐘第一聲。[2]659
此詩作于閩中游歷回鄉(xiāng)之后,作者以“秋感”開頭,直接將讀者帶入了低沉蕭條的氛圍中。龍具一指牛衣,后稱蓑衣為龍具;二指簡陋粗糙的衣被,陸龜蒙有詩“病中祇自悲龍具”;負鼎,商朝伊尹曾背負鼎俎見湯王,以廚房烹調(diào)之事比擬理政,后遂以負鼎指輔佐帝王、擔(dān)當(dāng)治國之任。從用典來看,孫致彌的“百感”有對自己處境的嘆息與自嘲,也有壯志未酬、文士不遇的悲音。結(jié)尾處詩人又將自我情感模糊化,“向來哀樂元無主”,人的情緒變化一向是沒有緣由的,又何必執(zhí)著于追究“太息”的原因呢?“晨鐘”恰恰把作者的思緒帶回了不易多愁善感的白天,或者夜晚的愁思隨鐘聲遠去,言有盡而意無窮,回味悠長。再如《將出都門書懷錄別八首》其七:
舊雨閑門車馬來,針投珀合總無猜。悲歌幾醉荊卿市,懷古頻登郭隗臺。蒿目每添憂國淚,同心互許救時才。應(yīng)知有夢相隨去,共向寒塘折野梅。(別同學(xué)諸子)[2]669
頷聯(lián)用“燕市悲歌”的典故表現(xiàn)朋友間的情誼、離別的不舍,又用燕昭王拜郭隗為師、筑黃金臺納賢強國的典故,表達了希望自己的才能被賞識、被重用的急迫心理,而頸聯(lián)“同心互許救時才”則寫出了朋友間重然諾、輕私利的憂時救國之心,表達了以天下為己任的責(zé)任感和憂患意識。
綜上所述,孫致彌早期詩作以追溯先祖遺志、抒發(fā)家國之慨及個人憂時之念為主要內(nèi)容,怨情悲慨深藏在遣詞造境之中,雄心壯志用委婉的方式表達出來,感情哀婉深摯,吳秋在《杕左堂集原序》中說道:
讀文章而有情,知其忠孝人也?!瓕O子愷似所稱忠孝家兒也,其祖中丞公自請纓開閫,終身不忘為國喪元之志,而其下褊裨廝養(yǎng),皆能以其材伎勇健樹勛名而建大業(yè),宜乎?愷似之心亦悲以深,益壯以婉,凄以切,折而出于詩余小令之作。如羌之笛,閨之砧,令聞?wù)咦x之,為之黯然而銷魂,悲哉而奪氣也。[2]711
此段論及孫致彌詞深于情、極婉約之致的特點,蘊含著“情”與“忠”的命題,“悲以深,壯以婉,凄以切”可謂是抓住了孫致彌詩的抒情特點,在婉麗的措辭意象中蘊含著豪氣,亦體現(xiàn)著“儒者自貴”的觀念。孫致彌雖信仰天主教,但作為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中國文人,儒家思想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其《和趙砥之偶論屈陶有感》詩云:
彭澤湘江跡未陳,郢都宗老晉遺臣。大王風(fēng)冷懷沙賦,處士星高漉酒巾。碧柳五株悲甲子,紫蘭九畹怨庚寅。兩賢惜不同時遇,采菊餐英足自親。[2]645
詩中的趙砥之是趙名瀚,吳江人。他在鼎革之后曾想出仕,后經(jīng)友人歸勸而放棄。錢謙益《牧齋外集》卷二十五也有《吳江趙砥之靈巌偶論屈陶有感詩冊》。屈原和陶潛二人皆有一種自高自貴、傲睨俗世的人格精神,這種精神從本質(zhì)上說,根源于儒家“自貴”以尊顯其道的道義感和生命尊嚴感?!睹献印じ孀诱戮渖稀吩疲酥F者,非良貴也?!对姟吩疲骸凹茸硪跃?,既飽以德?!倍柡跞柿x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聞廣譽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繡也。自尊者人尊之,自貴者人貴之。仁義道德充實于內(nèi)心,也就不羨慕別人的名望與地位了。生命的尊嚴來自于人格的獨立,屈、陶皆堅守道高于勢的原則,絕不枉道以從勢,孫致彌早期詩作的遺民情結(jié)與情感意蘊正是根源于此。
四、結(jié)語
明清之際云間文人中,孫致彌生于天主教世家,同時也是奉儒守官之家,祖父運用西方科技力量富國強兵的理想抱負因兵敗被誅而未能實現(xiàn),這一家族巨變影響了孫致彌一生,亦造就了其早期遺民詩創(chuàng)作的獨特內(nèi)涵和情韻:抒發(fā)故國之思往往與家族興衰巨變聯(lián)系在一起。祖父孫元化輝煌的西學(xué)成就造就了他的仕途進階之路,而其用西方先進軍事技術(shù)調(diào)教出來的部下叛變又造成了自己的慘烈結(jié)局,同時成為進攻大明的先鋒,對孫氏家族來說,可謂成也西學(xué),敗也西學(xué)。故而孫致彌的遺民詩中,有強烈的怨情,他強調(diào)詩詞中要有忠愛之旨,都與這段家族歷史不無關(guān)系,由此可見明清易代之際文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在接受西學(xué)過程中曲折矛盾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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