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玉
作為歷史地理、中國史、人口史等方面的專家,除了學術研究上的成就以外,葛劍雄還是關注社會、關注公共領域的人文學者。他敢言、直言,提的建議總是冒著熱氣,不空、不泛。葛劍雄始終以知識分子的擔當關照現實,他對學生經常說的一句話便是——不做書呆子,不做偽君子。
“什么叫知識分子?在我看來,關心社會、關心人類命運,且有一定學歷的人,才能稱得上知識分子。如果僅僅是做好自己的研究或本職工作,只能稱為‘專業(yè)人士。我強調不能做書呆子,是因為只具備專業(yè)知識而不了解實際情況,就隨便對社會發(fā)言,是不負責任的。而偽君子,是指那些迎合主流、迎合現實需要,卻不考慮所言是否合理、是否具有可行性,更不考慮自己準備為此做些什么的人。他們總是希望搶占道德高地,但實際上只是用道德綁架別人,而從不要求自己。具有一定社會影響力和知名度的人,如果存在這兩種傾向,不僅會危害社會,也會導致他們自己的雙重人格。當然,我提出這句話,不是為了批評別人,而是為了共勉,包括我自己?!备饎π壅f。
以豐富的閱歷為人生打底
《教育家》:在考取復旦大學歷史系研究生之前,您曾在上海市古田中學任教十余年,那段經歷對您有什么樣的影響?
葛劍雄:1964年我高中畢業(yè),因病未能參加高考。當時國家?guī)熧Y短缺,上海教育學院與各區(qū)教育局合辦了一個師資培訓班,所以1964~1965年我就留在高中時就讀的市北中學接受培訓。1965年8月,我被正式分配到古田中學任英語教師。
剛參加工作,我想一心一意做好英語教師,所以考取了上海外語學院夜大學,每星期有兩個晚上要去上課。1966年,“文革”爆發(fā),學校停課。再復課后,我的工作除了上課以外,還要管理全校學生,相當于現在的教導處工作。后來恢復團組織,學校又讓我任團委書記。那幾年的主要工作已經不是教學,而是學生管理。當時,不少學生犯錯誤甚至犯罪,有學生被抓進去,學校要派人協(xié)作辦案。所以,后來有三年的時間我基本是在公檢法部門協(xié)助工作,去監(jiān)獄、勞改農場、機關、農村做調查,幾乎跑了大半個中國,讓我比一般教師有更多機會深入了解社會。另外,當時強調學校要與社會接軌,我要帶學生下鄉(xiāng)、下工廠等,這個過程中,要與派出所民警、里弄主任和各種家長打交道,讓我比一般教師接觸更多人,積淀了一般教師所沒有的特殊經歷和經驗。
也是在那段時間,我閱讀了大量書籍。當時,國際上一些政治、地理、歷史方面的書籍被翻譯出來在內部發(fā)行,供干部們學習,我們學校也配備了這些書。丘吉爾、李光耀等名人傳記和回憶錄,《光榮與夢想》《第三帝國興衰史》,以及各個國家的歷史、地理方面的著作,我?guī)缀醢涯茏x的都讀了。后來,“批林批孔”“評法反儒”運動開展,我又趁機把孔子的書籍系統(tǒng)地讀了一遍,還有《韓非子》《荀子》以及王夫之的《讀通鑒論》等。
此外,那段時間有關領導經常讓我?guī)兔ζ鸩菸恼拢憻捔宋乙愿鞣N不同身份寫文章的能力,還一度差點進了上海的寫作班子。從事研究以后我才發(fā)現,這對我理解史料所記錄的社會實際、人性的本質,以及文字背后的內容,大有裨益。如果不具備這種能力,研究歷史、人文、社會、科學是會有一定障礙的。
總之,那段涉獵廣泛的奇特經歷,使我受益匪淺。研究生畢業(yè)后我一直教書,沒做過行政工作,后來之所以能夠勝任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所長、圖書館館長等行政管理工作,主要得益于年輕時積累下來的經驗。
以堅實的腳步丈量文化時空
《教育家》:從南極洲到北極點,從“非洲之王”乞力馬扎羅山到“世界屋脊的屋脊”青藏阿里。您的學術考察、社會活動以及個人旅游足跡遍布世界七大洲數十個國家。這對您的研究和教學起到了什么樣的作用?給您帶來了哪些思考?
葛劍雄: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凡是我沒到過的地方,我都愿意去。已經到過的地方,如果有新的機會,我還是愿意去,因為每次都會有新的收獲。同時,我體會到,帶著明確的目的性去某地進行專題考察,固然重要且必要,但一般意義上的旅行也非常有意義。因為很多時候你設定的目標并不一定能夠順利達成,反而可能在無意間碰到想要的。旅程中我不會把精力放在游山玩水上,而是希望借旅行進行深入了解,就連坐火車、汽車,我都爭取坐靠窗位置,盡可能多地去觀察沿途的風土人情,或者聽周圍旅客在議論什么。
對一個地方、一種文化的了解,需要有自身的體驗,你會發(fā)現不少書本上沒有記錄的東西,或者一些書本上的記錄甚至是名家的記錄往往并不真正符合事實。比如在南極,即使暴風雪持續(xù)肆虐,不得不整天在房間里望著窗外的驚濤駭浪,我也以一名歷史地理學者的本能,縱覽古今,思考著:為什么發(fā)達而豐富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培育不出杰出的科學家和探險家?為什么中國直到17世紀才出了一位地理學家和考察家徐霞客?為什么200多年前的中國對南極一無所知?為什么南極地圖上遍布西方人命名的地名?中國人將怎樣面對未來的海洋和未來的南極?……這些問題,我并沒有完全找到滿意的答案,但更加堅定了一個信念:歷史不能重演,未來可以選擇。
《教育家》:近來您在忙些什么?
葛劍雄:疫情原因,2020年前幾個月都沒辦法出門。5月開始,“報復性活動”來了,就像“報復性消費”一樣,沒開的會趕緊開,沒上的課抓緊補。2020年我出版了新作《黃河與中華文明》,該書入選“2020影響力圖書·年度書單”。
此外,還行走了一些地方。比如稻城亞丁,雖然當天下著大雪,但我們也到了海拔4600多米的山上。2005年,我曾帶復旦大學管理學院的幾位學員參加過第一次“挑戰(zhàn)戈壁”,被稱為“戈一”的元老。2020年已是“戈十五”,這項活動現已成為全球知名商學院的一項重要賽事活動。2020年10月,我作為帶隊教師,與復旦大學管理學院一批EMBA學員去戈壁開班,四天里上了三門課,其中一門是徒步后的晚上在戈壁帳篷里上的。我還與學員們一起徒步34公里,我向大家承諾,只要走得動,會跟大家一直走到80歲。2020年年底,我還走了一趟滇藏線,這期間在海拔4200米的米堆冰川冰面上來回走了6公里。
以冷靜的思考看待“歷史熱”
《教育家》:您曾表示:“要引導青少年根據自己的需要去學,這樣歷史課才能起到比較好的作用。往往一個故事,就是一個真理,一個為人的準則,不是一個簡單的知識?!钡F在,不少人甚至包括一些歷史老師,認為學歷史就是靠死記硬背,記住一些事件、人物、時間等。您認為歷史學習主要培養(yǎng)的是學生哪方面的能力和素養(yǎng)?
葛劍雄:歷史教育主要是引領學生樹立正確的歷史價值觀。從理論上講,就是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觀和唯物史觀。從實踐上來說,有幾條主線,比如五千年中華文明、歷史怎樣和為什么選擇了中國共產黨。今天我們到底為什么要學歷史?首先要明白,歷史實際上是后人對前人前事有意識、有選擇的記錄,這個傳統(tǒng)從孔子編《春秋》就開始了。所以,學校歷史課最重要的目的就是通過歷史的敘述來加強主流價值觀念,全世界都如此,這無可厚非。當然,針對不同年齡的學生,老師應該采用便于他們接受的方法。比如:低年級更多是通過故事,以生動的教法講給學生;高年級則可以讓他們自己去搜集有關材料,捋出歷史脈絡或分析某一歷史事件的原因和結果。
在歷史學習中,記憶不是不需要,但只記基本內容就可以,比如重大歷史事件的次序,有利于理解這些事件的前因后果。我們小時候學歷史,老師要求背年表,但現在記具體年份的意義已經不大,因為如今網絡檢索很容易,我們的歷史教學也應該與時俱進。真正的歷史問題考的是思維,往往沒有標準答案,這需要靠平時積累的歷史知識和地理概念來解決。
《教育家》:有人認為通過一些游戲、小說、電視劇來了解歷史,更容易使孩子對歷史產生興趣。對此您怎么看?
葛劍雄:近來,出現了故事熱、戲說熱,編得越離奇荒誕越能夠吸引青少年。我們不能讓孩子們誤以為那些“神界”故事就是歷史。我們要正確地認識、分析當前所謂的“歷史熱”,不要在“歷史熱”面前自作多情、盲目樂觀。以前,一些家長、教師批評電子游戲“王者榮耀”,說里面把荊軻變成女性,把華佗改為下毒師。這樣的批評本來很正常,但有一句話卻使我吃驚——“要是這樣的話,今后我們的孩子還怎么學歷史?”難道學歷史只能通過游戲嗎?難道玩游戲的目的是學歷史?這些家長和教師自己是怎么學習歷史的呢?所以我在一篇評論文章最后寫了一句話:“一個民族不重視歷史是可悲的,但一個民族通過玩游戲來學歷史,那不是更可悲嗎?”
學歷史還得通過歷史書,不能靠游戲、小說、電視劇。歷史教學固然要講究方式方法,要注意培養(yǎng)學生的學習興趣,但在歷史價值觀方面堅決不能妥協(xié),不能放任自流。包括我接受邀請擔任“王者榮耀”的學術顧問,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把關游戲宣揚什么樣的價值觀念,要堅決避免兇殺、血腥、反人類的行為;二是要求他們采取更嚴格的措施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網絡,這是一種社會責任。
以深切的憂思看中國教育
《教育家》:您提出社會不應過度干預教育,“要尊重教育規(guī)律,允許學校、教師在不違背法律和教育方針的前提下采取不同的教育方法”。這在當下社會環(huán)境中最大的阻力是什么?如何突破?
葛劍雄:教育之外的人既不了解教育的實際情況,也沒有對教育方針的深刻領會,卻對教育指手畫腳,動輒就講民國的教育什么樣、美國的教育什么樣。即使有些批評是好意,但不了解具體情況、不基于實際的建議也是無益的。我認為,學校只要堅持黨的領導和黨的教育方針,其具體做法不應被過度干預,而應該尊重教育的規(guī)律、尊重校長、尊重教師。
舉個例子,我現在指導的四位博士生中,有三位獲得了“全國百篇優(yōu)秀博士論文”,還有一位獲得了提名,這至少在復旦大學是創(chuàng)了最高紀錄的。但其中有兩位博士生根本不是從名校出來的,而是畢業(yè)于很普通的學校,甚至有一位在報考時所有專業(yè)課都不及格。但經過了解,我知道他不及格是因為沒有學過而并非不努力,深入交談后我感到他是個很有潛力的學生。所以我就給學校打報告,通過特招權把這個學生招了進來,他也果然不負所望,寫出了不少好論文。但試想,如果學校不給我特招權,那么就只能與這樣的人才擦肩而過了。
其實,無論從行政角度還是從教師的角度,“一刀切”都是最容易的,但對學生卻是最不利的。人與人差別很大,教育,特別是到高年級以后,一定要針對學生的特點進行。同時,學校要形成良好的學風、校風,也需要采取一些特殊的做法,世界上很多名校都有自己嚴格的、特殊的校規(guī)。
《教育家》:您強調:“要使青年人能夠在不同的階段找到不同的出路?!辈煌慕逃A段都有陷入內卷化競爭的危險,在教育競爭愈加激烈的大環(huán)境下,您認為解決這一問題的“牛鼻子”在哪里?
葛劍雄:我們的家長大都希望把孩子培養(yǎng)成精英,幾乎沒有家長希望把孩子培養(yǎng)成普通勞動者,于是競爭越來越提前,從高中、初中、小學,已經提到了幼兒園,甚至早教階段。我大膽地預測,如果這樣的競爭不終止,那么下一步必定會出現胎教競爭,再下一步就是基因的競爭。
為了“不輸在起跑線上”,家長不惜高價購買學區(qū)房?,F在大多數中國家庭用于教育的投資已經占到第一位,但實際上,把培養(yǎng)精英的方法普及到每一個人,對大多數家庭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在一個社會里,能成為精英的絕對是少數。我總認為,一個人將來成功與否,第一取決于天賦,第二是社會機遇,第三才是個人的努力。
但問題在于家長們看不到上大學以外有更好的出路。一次,我坐出租車,問司機日子過得怎么樣,他說日子倒沒有什么,最頭疼的就是孩子考大學。我問孩子成績怎么樣,他說:“不好啊,但不上大學能有什么出路呢?”
從社會角度而言,政府需要采取一些措施保證每個公民能夠確實享有平等的社會地位,各行各業(yè)都能得到社會的普遍尊重。如果做到這一點,再要求大部分家庭選擇讓孩子做個普通勞動者才是現實的。
另外,我建議教育部把民辦教育完全放開,以此來滿足人們對教育的多元需求。只要管住政治方向,確保所開課程和所用教材是國家規(guī)定的,教育質量評估是合格的,價格不欺詐,其他都無須干涉。
中國的教育問題,絕對不是簡單的學校、校長、老師和家長的事,而是全社會的事。這件事,如果大家合力辦好,國家和個人都會大大受益。如果不引起全社會的關注,政府不全面解決這些問題,單獨要求學校將教育辦好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