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霞
(河南大學(xué)哲學(xué)與公共管理學(xué)院,河南開封475001)
由此可見,釋迦仁欽德是拉尊·楚稱桑布的侄子。因此,他在《雅隆尊者教法史》“后記”中提到該書的作者是他這個“諸法王菩薩眾子侄中之不才釋迦”[6]107,指的就是他是拉尊·楚稱桑布等人的侄子。
隨著釋迦仁欽德與拉尊·楚稱桑布關(guān)系的澄清,《雅隆尊者教法史》與《大王統(tǒng)史》的關(guān)系也必然得到澄清,即這二者并非同一本著作。因此,湯池安在《雅隆尊者教法史》“譯后記”中將二者混同為一的觀點是不成立的。湯池安認為,《西藏王統(tǒng)記》中所說的“若欲詳知亞(雅)隆覺阿歷代所有諸王德業(yè)功德,請閱拉尊·楚稱桑布所編《亞隆覺阿王統(tǒng)史》”[7]154。因此按照他的觀點,此處的《亞隆覺阿王統(tǒng)史》就是《雅隆尊者教法史》。張云先生甚至據(jù)此還分析了何以先期寫成的《西藏王統(tǒng)記》反倒提到了后期著成的《雅隆尊者教法史》的原因[1]。另外,就對雅隆王系事跡的記載而言,《西藏王統(tǒng)記》與《雅隆尊者教法史》的記載份量相近,并不存在《西藏王統(tǒng)記》中所說的詳略差異,這也可反證《西藏王統(tǒng)記》所說詳盡記載了雅隆歷代王系功業(yè)的《亞隆覺阿王統(tǒng)史》(或《大王統(tǒng)史》)絕對不是《雅隆尊者教法史》。
另外,成書時間較早的《紅史》,在討論元朝歷史時,竟然引用了成書較晚的《雅隆尊者教法史》中的內(nèi)容,這一現(xiàn)象也值得探討。
《雅隆尊者教法史》與《紅史》成書時間非常接近,所以這二者往往被放在一起討論。湯池安在《雅隆尊者教法史》漢文本“譯后記”中,談及其成書年代時提到:
《雅隆尊者教法史》是繼蔡巴《紅史》后的又一部著名的歷史專著,其著述年代,按所講的“癸亥年至今之丙辰年,歷一百一十一年”著,癸亥年系指忽必烈在開平即汗位后二年半的1263年。所以,我們很容易推知,這部史書著于1376年。[6]228
這里涉及一個重要的問題:《雅隆尊者教法史》和《紅史》的關(guān)系問題,準確的說,是雙方的史源關(guān)系。一般認為《紅史》成書于前(1363年),《雅隆尊者教法史》成書于后(1376年)。但從具體的內(nèi)容上看,這個問題實際上變得比較復(fù)雜,因為《紅史》在解釋元寧宗懿璘質(zhì)班和元惠宗妥懽帖睦爾之間何以有6個月的王位空缺期(1332—1333年間)時,有一條這樣的記載非常引人注目:
《覺臥巴教法史》中說,上述的皇位空懸時期,是因為當時的占卜者說:“如果和世王束的長子妥灌(懽)帖睦爾在雞年等待六個月然后再登上皇位,那么皇運將和薛禪汗一樣久長。”對此說法,眾大臣說:“這樣將皇位空置,國家的責(zé)任由誰來擔負?”這時燕鐵木兒說:“你們對天神的預(yù)示再好好測算,如果真是如此,能使皇帝圣壽久長那就最好不過,皇位空懸時期國家重任由我來承擔”。于是將皇位空懸,國政法令之事由燕鐵木兒負責(zé)。[11]26
這一段記述明確地提到了史料來源于《覺臥巴教法史》(《筠粢T鯌笙f`糝D》),“覺臥”即“尊者”之意,此書就是《雅隆尊者教法史》(1)曹金成在《〈雅隆尊者教法史〉》蒙元史事考辨》中也指出了這一點,詳見《史林》2020年第1期。,而且所記內(nèi)容與《雅隆尊者教法史》完全一致(2)詳見《雅隆尊者教法史》第53頁。另外,可參見《紅史》(藏文,北京:民族出版社1981年版,第31頁)和《雅隆尊者教法史》(藏文,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8年版,第85頁)中的藏文原文。[6]53。因此,此處就出現(xiàn)了先成書的《紅史》引用后成書的《雅隆尊者教法史》的現(xiàn)象,這在邏輯上是不能成立的。何以出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呢?這就要從《紅史》和《雅隆尊者教法史》的寫作以及成書時間談起。首先,可以肯定的是《紅史》先于《雅隆尊者教法史》寫成,并且從整體上看,前者的很多記載都是后者相關(guān)記載的重要史源,甚至唯一史源?!都t史》與《雅隆尊者教法史》寫作時間的斷定,不僅來自于后世的翻譯者和研究者,就著作本身來說,它們在探討釋迦牟尼的生卒年代時,分別以忽必烈登上汗位的水豬年為參照系,前后推演,并在這個過程中,談到了自己的寫作年代。其中,《雅隆尊者教法史》中寫到:
佛涅槃后至水豬(癸亥)年,時薛禪皇帝已在位二年半,以上計歷時二千另一十三年,旃檀像已造二千另五十五年矣。此說見于漢文《旃檀佛像史》,故略記之。
水豬(癸亥)年至今之火龍(丙辰)年已歷一百一十一年。
以上史料之藏文譯者為薩迦法主之弟子北方堪布喜饒益西。[6]17
水豬(癸亥)年指1263年,火龍(丙辰)年指1376年。《紅史》在談到與寫作時間相關(guān)的內(nèi)容時,記述與以上內(nèi)容幾乎一致,唯一不同的是《紅史》說:“由此水陰豬年至現(xiàn)在的火陽狗年之間為八十四年”[11]10?;痍柟纺曛?346年,這被認為是《紅史》開始撰寫的時間。僅就這兩個時間節(jié)點來看,《紅史》比《雅隆尊者教法史》早了30年。由于此處二者所寫內(nèi)容以及書寫方式完全一致,所以可以肯定《雅隆尊者教法史》這一部分史料完全來自于《紅史》,只不過根據(jù)自己的撰寫時間,略作了改動。不僅這一內(nèi)容,釋迦仁欽德在西夏王統(tǒng)部分明確指出“此說系木雅尊者喜饒益西所述,司徒格瓦洛哲書于第二寺”[6]27,格瓦洛哲(Q骬V鯌翡髃f)即《紅史》作者貢噶多吉出家后的法名。所以,《雅隆尊者教法史》晚于《紅史》,并大量參考了《紅史》內(nèi)容。
那么,如何解讀《紅史》對《雅隆尊者教法史》的引用呢?首先可以肯定的是這是《紅史》中的一個孤例,除此而外,《紅史》沒有引用《雅隆尊者教法史》中的任何內(nèi)容,包括對雅隆王系的記述,《紅史》寫的非常簡略,記述的人物下限在釋迦仁欽德七世祖玉敬(B釅ES)時就停止了,而釋迦仁欽德一直寫到了其父親。換而言之,對雅隆王系的記載,《雅隆尊者教法史》最具權(quán)威性,但《紅史》并沒有采納。因此,可以排除在較長的寫作過程中,在《紅史》還沒有成書時,貢噶多吉和釋迦仁欽德互為交流和借鑒的情況。結(jié)論只能是《紅史》中關(guān)于蒙古王系的內(nèi)容,是后世抄寫者(補寫者)依據(jù)《雅隆尊者教法史》中的相關(guān)內(nèi)容補入的,主要的依據(jù)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紅史》和《雅隆尊者教法史》中關(guān)于蒙古王統(tǒng)的記述,從形式到內(nèi)容幾乎完全一致,所以它們其中的一個是另一個的史源。如果再進一步追述,則其關(guān)于蒙古王統(tǒng)的記載,來源于《蒙古秘史》?!睹晒琶厥贰繁弧啊都t史》稱為《脫卜赤顏》(鬇V笪S),《雅隆尊者教法史》稱為《耶迦妥堅》(釃@鬇VES),實則兩者均為tobciyan(蒙語史冊)的異寫罷了”[3]。由于《紅史》明確提到自己征引的是《雅隆尊者教法史》,所以從史源學(xué)的角度看,這一部分內(nèi)容是《紅史》沿襲了《雅隆尊者教法史》的說法,而《雅隆尊者教法史》中的記載則來源于《蒙古秘史》。
第二,在關(guān)于蒙古王統(tǒng)的記載中,《紅史》記載其結(jié)束日期與結(jié)束時的情形為“陽土猴年八月二十九日黃昏皇帝父子離開大都逃走,失去皇位而回到蒙古地方”[11]27?!堆怕∽鹫呓谭ㄊ贰返挠涊d與此相同,只是語言表述略微不同(3)《雅隆尊者教法史》第53頁中的記載是:“據(jù)說,土猴(戊申)年八月二十九日黃昏,皇上父子被迫逃離大都皇宮。帝位喪失,奔抵蒙古”。。陽土猴年即1368年,但《紅史》被公認的完成時間是1363年。所以,可以肯定地說這一部分是后世抄寫者增加的。《紅史》本來就有各種寫本,東嘎·洛桑赤列在《紅史》的整理說明中,提到曾將國外出版的《紅史》及民族文化宮所藏的兩部《紅史》、西藏自治區(qū)檔案館所藏7種不同寫本的《紅史》先后進行了11次對比和???,整理成為1981年的藏文版。此外,《紅史》最后的贊詞中說:“已將……克什米爾……西藏等地的賢哲喇嘛、王公和大臣之世系及業(yè)績提綱挈領(lǐng)地寫出。愿眾人不被世俗所迷,在眾人之中無所畏懼,成為一名雄辯者?!盵11]122此處并沒有提到蒙古,這也證明貢噶多吉最初所寫的本子中沒有蒙古世系,蒙古世系是后面的抄本中加入的。蒙元史研究專家陳得芝先生也注意到了《紅史》中的這個獨特現(xiàn)象,提出《紅史》蒙古史料的“元末部分系后人所增”[12]。
實際上,在藏族史書中,一些史書后來的抄寫者和注釋者,將當時存在的史書內(nèi)容直接并入前史的現(xiàn)象較為普遍。如《布頓佛教史》在論及吐蕃末代贊普朗達瑪?shù)膬鹤釉频r,文中的一條原注提到了《紅史》[13]?!恫碱D佛教史》成書于1322年,比《紅史》成書時間早41年,這條注文也是后世的抄寫者補入的,這與《紅史》引用《雅隆尊者教法史》資料的情況是一致的。
《雅隆尊者教法史》從編排體例到具體的內(nèi)容記述,很多地方都借鑒甚至照搬了《紅史》,這就導(dǎo)致它相較于《紅史》,原創(chuàng)性比較低。即便如此,《雅隆尊者教法史》還是具有其他西藏地方史書無法替代的史學(xué)價值,這主要包括:
第一,在后世關(guān)于吐蕃解體后形成的政治中心的認知中,雅隆王系成為被普遍認可的一個,這與《雅隆尊者教法史》密不可分。《紅史》關(guān)于吐蕃分裂后的歷史記載,只是籠統(tǒng)地提到了阿里王統(tǒng)。而在《雅隆尊者教法史》之后的史書中,都有雅隆王系的概述,如《西藏王統(tǒng)記》中的“亞(雅)隆覺阿王系概述”、《西藏王臣記》中的“雅礱(隆)覺阿王系”等。其他的史書雖然沒有專門章節(jié)記述此王系,但都有相關(guān)內(nèi)容。而且,關(guān)于雅隆王系的歷史記載,《雅隆尊者教法史》成為重要史源。《漢藏史集》在“佛法后弘之情形”一節(jié)中,曾明確交代了此處的史源。
以上所述之吐蕃歷代王統(tǒng),是根據(jù)雅隆覺臥、江其敦巴、蔡巴·貢噶多吉等人編寫的文書整理摘錄而成,楊孜家的王統(tǒng),是向色托巴·仁欽多吉詳細詢問后寫成的。[14]
《賢者喜宴》在記述吐蕃王室后裔的傳承情況時,也指出“上述諸事均集自《雅隆覺臥佛教史》(《ab醴Df筠粢fV髶BfT鯌笙f糝D》)”[4],而且《賢者喜宴》在此處的內(nèi)容,與《雅隆尊者教法史》相關(guān)內(nèi)容也是高度重合的。
第二,《雅隆尊者教法史》關(guān)于薩迦派的記載非常詳細,可以說,它是西藏地方第一部系統(tǒng)、詳細記載薩迦派政治、宗教歷史的史書。釋迦仁欽德所記的薩迦世系,包括薩迦派先祖世系、薩迦五祖、薩迦五祖之后的薩迦世系、達尼欽波·桑波貝(VQB箜Q笪S魪V_D魪QTc,1262—1322)的子嗣、元代歷任帝師、薩迦派的歷任座主、薩迦四個喇讓的傳承以及薩迦歷任本欽等,幾乎對薩迦派發(fā)展各個階段、各個方面的勢力都進行了記載。同時,如果與《紅史》對比,可以看出在蒙古王統(tǒng)的記載中,釋迦仁欽德記述了蒙古統(tǒng)治者與八思巴等薩迦派領(lǐng)袖之間關(guān)系的一些細節(jié),而這些被《紅史》抄寫者(補寫者)刪除了。由此可見,釋迦仁欽德對薩迦派的重視非同一般。另外,就其自己闡述的寫作《雅隆尊者教法史》的原因而言,與薩迦派僧人也不無關(guān)系。
此并非奉人主大皇帝之頂髻珠寶,教主大元國師袞噶堅贊貝桑波之善知識,軌范師阿嘉之命,乃是只為濟利眾生……此為利益后代而作,故將確切資料,匯編一處,事關(guān)重要,吾師每至即行催囑,我這諸法王菩薩眾子侄中之不才釋迦乃執(zhí)筆撰寫。[6]107
所以,釋迦仁欽德是薩迦派弟子的可能性很大,這也就比較容易解釋為什么其在《雅隆尊者教法史》中不書噶舉派的原因。釋迦仁欽德所生活的元末明初,噶舉派已經(jīng)將薩迦派取而代之,成為西藏地方的統(tǒng)治力量?;谶@樣的原因,釋迦仁欽德對噶舉派充滿了偏見,他提到自己雖然愿意寫塔波噶舉的歷史,但對他們所宣稱的傳承、功績、事業(yè),都“找不到可信之文字,故只好另行了解?!?4)詳見《雅隆尊者教法史》第107頁。雖然噶舉派分為香巴噶舉和塔波噶舉,但香巴噶舉后來湮滅無聞,所以塔波噶舉就指整個噶舉派。[6]107釋迦仁欽德的偏見,很可能來自于對剝奪薩迦派權(quán)力的噶舉派的不滿。
通過《雅隆尊者教法史》,可以發(fā)現(xiàn)14世紀西藏地方史書的幾個顯著特點:第一,注重史源,尤其重視以權(quán)威史書的記載為史源,但這也導(dǎo)致許多后出史書不斷因襲前人說法,缺乏史實的考辨和史料的擴充。第二,史書后出的抄寫者或者補寫者,將個人補寫的內(nèi)容直接寫入原著中,由此會造成史書版本以及記載內(nèi)容甄別上的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