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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遠草堂的兩任房東

2021-03-03 08:48王平
上海文學 2021年3期
關鍵詞:羅先生同學

王平

羅先生家喂了一只黑白相間的花貓,經(jīng)常悄無聲息地穿過貓洞,從這間房游走至那間房。偶爾亦可見它踡縮在羅先生膝間打瞌睡。其時,躺椅上的羅先生必定在看書。羅嬸則輕手輕腳,將一杯茶放在茶幾上。羅先生居然欠欠身,說,謝謝。

南倒脫靴巷十號是棟老公館,紅磚房子。離巷尾近,離巷口遠。坐南朝北,但大門開得有些古怪,偏西北,斜斜地對著院子,估計與風水有關。大門上方橫嵌一塊花崗石,上刻“心遠草堂”四個字,當取陶潛詩句“心遠地自偏”之意吧,遒勁而清秀?!拔母铩背跗谄啤八呐f”,我大哥一時興起,拿把榔頭搭張?zhí)葑哟蛩阍覡€它,結果只砸出來幾處白印子加幾?;鹦亲印?/p>

大哥本來蠻懶,做事從不想出汗,加之僅僅想出點風頭而已,便不了了之。結果直到三十多年后南倒脫靴十號被拆毀,“心遠草堂”這塊石刻才不知所終。

說此類建筑為公館,其實并不確切。據(jù)說,公館的本意應是“仕宦寓所或公家館舍”,即舊時公家替在本地任職的高官建造,并非私人所有。但后來被引申為有錢人家在城里蓋的高級私宅,也就約定俗成了。小時候,長沙人亦將住公館叫做住“洋房子”,似乎更合適一些,因為公館房子多為西式,中式少見。

我家是1950年代初搬進來的。房東姓羅,一位半路出家的醫(yī)生,長相儒雅斯文,對人客客氣氣,鄰里都稱他羅先生。我家跟羅先生租下了朝北最大的一間,二十平米左右,開三張床,晚上再用門板搭臨時鋪,能勉強擠下一家七口——父母和五個子女。不久,祖父與姑媽(我父親的姐姐)也搬進來了,租了與我們房間相通的南房。因姑父原是一位國民黨軍官,年輕時風流倜儻,與姑媽的婚姻系雙方父母撮合,兩人談不上什么真情實感,新婚未及兩年,竟帶了個越南舞女去了臺灣,給姑媽留下一個剛滿三個月的兒子,再杳無音訊。姑媽從此獨身,帶著兒子一直隨祖父居住。

房東羅先生也有好幾個小孩,其中一個與我一般大小。后來都在小古道巷小學讀書,不過他甲班,我乙班。小學畢業(yè)后幾十年再不曾見過面,但都還記得對方。早幾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又恢復了聯(lián)系,后來彼此還加了微信,在朋友圈里間或有些呼應。因為這幢公館原本是他家的私產(chǎn),我曾特意在微信里給他留言,想聽他講講關于心遠草堂最初的故事,后來因何緣由賣掉了,等等。羅同學的回信令人不無感慨。

他告訴我,他們祖上的湘陰老屋,就叫“心遠草堂”,曾藏有不少古籍、字畫及碑帖什么的,可惜毀于一場山火??箲?zhàn)勝利后,祖父在長沙蓋了這棟公館,仍沿用此名,聊作紀念。至于后來賣掉,乃因上世紀50年代響應政府號召,支援國家建設買公債,一時拿不出現(xiàn)金的無奈之舉。

房子賣給誰早不記得了。

這事我倒比他清楚,房子賣給了一個做南貨生意的資本家,號稱長沙市的南貨大王,叫李福蔭,即心遠草堂的第二任房東。

此外,羅先生之所以半路出家學醫(yī),乃從祖父之命。因大女兒出生不久即死于缺醫(yī)少藥的抗戰(zhàn)時期,故祖父痛定思痛,囑其務必棄商從醫(yī)。所拜名醫(yī)周執(zhí)中就住在倒脫靴四號,即十號的斜對門?!靶倪h草堂”在建的同時,羅先生亦購得黃興南路一棟臨街房屋,為行醫(yī)開診所作準備。這美好的愿望后來因眾所周知的原因化為泡影。

對倒脫靴十號最初的印象,似乎已介于虛構與非虛構之間。因為其時我不過三四歲。大約是院子里正下著紛紛揚揚的雪,很冷。堂屋擱了一盆炭火,時不時“畢剝”一聲,躥出來幾簇火星。房東羅先生穿一件藍布棉袍,手捧一卷線裝書在堂房里踱步,嘴里還念念有詞。那時應該正是他拜師學醫(yī)時期,在誦讀什么湯頭歌訣之類吧。

我跟羅同學則站在階基上朝院子里屙尿,比誰屙得遠。潔白厚軟、尚無一只腳印的雪地上,頓時被兩道小小的拋物線澆鑄得一片金黃。還聽見結了冰的玉蘭花樹葉發(fā)出悄悄的脆裂聲。羅同學那個瘋子姑姑(叫巧姑子)則在幽閉她的后院小屋里驀然發(fā)出一聲清籟:“巧姑子要呷茶噠咧……”

巧姑子是羅先生唯一的妹妹。聽大人說過,她是在大學里念書時,因失戀致瘋的。

羅同學小時候腦殼很大。一般人都認為大腦殼愚蠢,羅同學用自己的大腦殼不聲不響地推翻了這種成見。很可惜,如今要具體地回憶起小學里跟他有關的某件事,很難。因為他家早已搬離倒脫靴,在小古道巷小學我們也不同班,交往更少。倒是一些沒有什么意義的片斷卻浮現(xiàn)在腦際。

比如說有一次,為了準備一組以做好人好事為題目的宣傳欄,學校組織甲乙兩班幾個會畫畫的,包括我跟羅同學,集中在甲班的教室里畫畫。記得我畫的是一位少先隊員幫助掏糞工人推糞車。羅同學畫的什么我當然忘了。忽然窗戶外面飄進來一股似有若無的槐花的香味。我說,好香!羅同學連忙把鉛筆擱在紙上,大腦殼轉了一圈,很響亮地縮了一下鼻子,說,聞不出。

羅同學身上顯然有他父親的遺傳因素,讀書聰明得很。而且他們姊妹兄弟,個個會讀書,個個性格好,從不跟人吵架,謙和而且沉靜。從羅同學姐姐到羅同學本人再到他弟弟,臂上全都是三根杠杠,包攬了連續(xù)三屆的少先隊大隊長,堪稱小古道巷小學空前絕后的奇跡。

街坊叫羅同學的母親做羅嬸。她個子清瘦,有點弱不禁風的樣子。穿著樸素但顯得精致,陰丹士林布婦女裝的右襟,插著一方潔白的手帕,干干凈凈的。說話聲音細小溫和,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羅先生賣掉倒脫靴十號后,即搬進了黃興南路他們家另外那處臨街的房子。但其時已不具備開診所的條件,門面只好租給了一家茶葉店。路人但凡經(jīng)過,本應聞見藥香,卻變成聞到茶葉的香氣了,也好。多少年過去,只要偶爾想起羅嬸,我竟會同時聯(lián)想到茶葉隱約的清香。

小學時候,我在乙班畫畫畫得最好。羅同學在甲班畫畫畫得最好。我擅長畫馬,他擅長畫人,各有千秋。但到了五年級羅同學當了大隊長,我卻還是個小隊長,便有幾分沮喪。班主任段老師偷偷安慰我,不要當官,就是長大了也不要當官,管好自己就是。未料段老師一語成讖。我迄今當過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回“官”,仍然是少先隊的小隊長。一根杠杠。

可惜即便一輩子從未做過官,也未見得就管好了自己。

不過我有篇作文《我的理想》曾得了全校作文比賽第一名,還是令我神氣了好多天。那時候,我的理想是什么呢?是“長大了要當一個像時傳祥伯伯一樣的掏糞工人”。時傳祥當時是北京市的一個掏糞工,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勞模,受到過國家主席劉少奇的接見。這篇作文的結尾被段老師畫了一長串紅圈圈,堪稱義正辭嚴的金句:

如果你也不愿當掏糞工人,他也不愿當掏糞工人,那么,全世界的糞坑滿了,怎么辦?!

某年,羅先生死了。喪事料理完后,羅同學的姐姐代表他們全家,到巷子里給幾位送了花圈祭幛的老街坊敬煙,表示感謝。剛好我走出十號大門,她也遞給我一支,很陌生地笑笑。

我忽然想,她現(xiàn)在面對的是她的祖?zhèn)骰鶚I(yè),心里會作何感想呢?她的童年就是在這棟房子里度過的啊。

這樣想的時候,羅同學的姐姐正站在門口跟幾位老人應酬。當時她已經(jīng)是個地道的年輕婦人了。她連看也沒朝大門里看一眼。她的上方,即是“心遠草堂”四個大字。這四個石刻的大字,難道沒有在她心里也刻下深深的印象嗎?

但即便是這樣一種看去淡然的態(tài)度,她也并未使我失望。我無端覺得,她絕非那種愚鈍的女人,只是不愿將內心的情感輕易外露罷了。

羅同學的姐姐比我大兩年級,個子像她母親,清瘦而白凈。我心里忽地浮現(xiàn)起她站在隊旗下帶領全校少先隊員行隊禮的形象。身穿淺灰色的背帶裙,紅領巾在白襯衣前飄動。隊鼓咚咚。天空當然是湛藍的。

我已分不清楚這情景究竟是出于某種想像,還是多年前確曾有過。

我們家搬進去的頭幾年,公館還顯得比較新,也干凈、整潔。我家兄弟姊妹雖說有好幾個,但加上房東、祖父及姑媽,最初也只有三戶人家。房子只有一層,所以比一般樓房高出許多,且每個房間的天花板中央,還有圖案各不相同的西洋風格浮雕,于中心處懸下一盞電燈,有碗形帶波浪邊的乳白玻璃燈罩。房間朝南或朝北的窗戶既寬又高,幾乎占去整個墻面。

后來我結婚,在自己房里搭了層閣樓,把床和書桌都搬了上去,伸個懶腰還碰不到天花板,可見空間之遼闊。

房子的整體格局也算講究。進去先是一個闊大的門廳,斜朝著院子。院子左右各種了一棵玉蘭花樹。每年四五月份便開滿碗盞大小的、潔白的花朵,滿院子彌散著似有若無的幽香。穿過院子往里走,上五六級麻石階基,就是寬敞的堂屋了。堂屋有四扇高大的玻璃門,中間兩扇雙開,左右各一單開,鑄銅把手,頗為氣派。

正房并不多,一共只有五間,正南正北。以堂屋為中心,左右各兩間,中間偏右一間。左邊兩間相通,即我們家租住;右邊三間相通,則住了房東羅先生一家,在當時還算寬綽有余。

還記得清楚,房與房之間的墻角處,均有四寸見方的小洞相通,用精細木條嵌邊,供貓出入,謂之貓洞。羅先生家喂了一只黑白相間的花貓,經(jīng)常悄無聲息地穿過貓洞,從這間房游走至那間房。偶爾亦可見它踡縮在羅先生膝間打瞌睡。其時,躺椅上的羅先生必定在看書。羅嬸則輕手輕腳,將一杯茶放在茶幾上。羅先生居然欠欠身,說,謝謝。

羅嬸勤快,做飯洗衣等一應家務由她包攬。當然,羅家比我家富裕多了。他家廚房里經(jīng)常傳出來剁肉餡的聲音,砰砰砰砰,細密且均勻,極具誘惑力。只要我聽見,必定會扯著母親的衣角,委屈地說,他們家又呷肉餅子蒸蛋了!

從堂屋左首的走道往里走,就到后頭院子了。后院由中間走廊分開,左右形成低于房屋地面一尺有余的兩個方池,我們習慣稱為當池。左側有口兩眼水井,麻石井蓋。年輕時用它代替石鎖鍛煉身體,單手能舉數(shù)十下。右邊當池中間砌了個花壇,種了一株茶花樹,到初春時節(jié)滿樹紅花,特別好看。待到花謝,則滿地落紅,又觀之凄然。

偶爾也開一兩朵白的。

迎面有兩間雜屋,羅先生的瘋子妹妹巧姑子住了其中一間??坑覄t是廚房,從廚房再拐一小彎,便是廁所了。頂當頭有張后門,平時不開,僅供掏糞工人出入。

最早有兩張前門,一大一小,均為兩扇對開。兩張門緊挨著。外面是小門,里面是大門。大門既高且寬,極為厚重,一對銅門環(huán)甚為威武。大小門各有用途,即羅先生可能覺得白天關大門不方便,敞開也不合適,便來個權宜之策,貼著大門做張小門。白天只關小門不關大門,到晚上大門小門一起關。

多年之后,這張小門卻派上了其他的一些用場。門框的橫梁高矮適中,成了巷子里一群閑散少年鍛煉身體的單杠。我至今尚殘存兩塊二頭肌,與那時候在橫梁上做過的無數(shù)引體向上,多少有些關系吧。門框及門板上,還有我用小刀深深淺淺、高高低低刻下的成長的印跡,從一米出頭到一米六幾。還有歪歪扭扭或勵志或抒情的句子,諸如“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之類。

兩扇可拆卸的門板更具實用價值。白天卸下來,架兩張板凳就是自習小組圍著做作業(yè)的地方,將作業(yè)本一收又成了乒乓球桌。到夜里將門板搬進屋內,搭就兩張睡覺的臨時床,早上起來卷鋪蓋歸原。

后來住戶多了,為了方便各家的夜歸者,索性拆去小門,僅余孤零零一個門框,且對大門進行了改造。由每戶人家湊錢,請木匠在左扇大門的合適位置挖一長方形小孔,再用取下的門塊裝上絞鏈安把乓鎖,成了一個七八寸見方、厚約兩寸的小門。各家配鑰匙若干把,深夜歸家先用鑰匙開開小門,再伸手進去撥開門閂,打開大門。從此再也不用半夜下班大呼小叫拚命擂門而驚擾四鄰。

這種對公館大門的絕妙改造,當屬極具中國特色的天才發(fā)明。長沙城里許多公館及老屋的大門,幾乎全部進行了類似改造。多年后,我在其他城市的老街巷里也見到過。這種小門最初的發(fā)明者是誰,可惜永遠不得而知了。

自從喜歡拍照后,我拍過不少藏在陋巷深處的老屋,也拍了一些這種大門上的小門。忽然想,這類照片若能集中展示數(shù)十張甚或上百張,用以體現(xiàn)一個特殊時代的局部特征,應該會有些特殊意味吧。

該說說第二任房東李福蔭了。

鄰居都習慣叫他李福爹,是個頗為富態(tài)的老頭,矮且胖。夏天愛穿一件香云紗開襟短袖衫,怕熱,便喜歡敞懷,一對奶子如女人一般。1950年代中期,他從羅先生手里買下倒脫靴十號。始料不及的是,新房東還未當上兩年,政府便開始私房改造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過還好,給了李福爹三間“留房”(即改造后留給原房主的自住房)。

因為冬天有陽光,李福爹便讓中風多年的太太住南房,好曬曬太陽。自己住朝北的那間,不過房間大些。另一間小房則由保姆張娭毑住了。這三間房均有房門相通,但過路房是張娭毑住的那一小間。雖然李福爹住的北房也有一張門通堂屋,但除了迎送客人,一般不開。

小時候在我眼里,那間房顯得極為神秘。尤其夏天,李福爹喜歡給三間房子的大玻璃窗糊上綠紙。偶爾李福爹打開那間房門,可看見屋內映滿寧靜的淺綠,令人產(chǎn)生想進去一窺究竟的沖動,當然不敢。

李福爹每天有幾個規(guī)定動作,十數(shù)年如一日。

其一是晨起洗漱,必定要刮舌苔。用一柄銀制的、呈條狀的半圓形刮子,舌頭伸出好長,慢慢刮,慢慢刮。直至刮出幾聲干嘔,方才作罷。然后站在走廊上,搓一根小紙枚窸鼻孔。窸幾下,仰頭閉目張大嘴巴,醞釀片刻,猛然間打出一連串噴嚏來。再掐掐鼻翼,極愜意。

其二便是放竹簾與收竹簾了。三間房的竹簾既寬又高。李福爹氣定神閑地趿一雙皮拖鞋,緩緩走到窗外走廊下,早放晚收。咔啦啦,咔啦啦,咔啦啦。木葫蘆的單調聲音反顯出四周的安靜。

再就是到大門口的信箱里取報紙,間或也有信。除開冬天,李福爹喜歡坐在走廊上看。到后來,老花鏡不管用了,還要加一柄放大鏡,對著報紙或信紙慢慢移動。并且,朝北的窗戶只要打開,必定是李福爹坐在窗前寫信了。我經(jīng)常站在窗外看他寫信。用毛筆寫豎行字,寫兩行,在銅墨盒里舔舔墨,又寫。李福爹偶爾抬頭看看我,并不在意。

現(xiàn)在想起來,生活倘若能如此這般過下去,也好。

李福爹話不多,但為人開明,且尚能自寬自解,順應形勢。譬如1958年大煉鋼鐵,政府要求家家戶戶獻銅獻鐵,李福爹將家中所有銅器如銅炭盆、銅火鉗、銅火鍋、銅手爐等等,還有一支數(shù)尺長的滅火用銅桿唧筒,悉數(shù)捐出。甚至將大門上那對銅門環(huán)也卸下來捐了出去。

后來倒脫靴居民集資在巷口建自來水站,李福爹一個人又出了大頭,算是做了件有口皆碑的好事。先前我與哥哥得隔天輪流,去數(shù)百米開外的大古道巷水站挑水,還得排長隊。加之我個子瘦力氣小,一擔水屢屢被我挑得踉踉蹌蹌、洶涌澎湃,真是樁極不情愿又無法逃脫的苦力活。

李福爹有三個兒子,均在外地工作。一個北京一個武漢一個保定。每年都會回來一兩次,小住幾天。但三兄弟幾乎沒有同時回來過。李福爹的日子在我們眼里當然算非常好過的。譬如那時候哪家訂了瓶牛奶,便令其他人家非常羨慕,何況李福爹一人就訂了兩瓶,早上喝一瓶,晚上又喝一瓶。

送奶工騎部自行車,兩側的帆布挎袋一格一格插滿玻璃奶瓶,每天咣啷咣啷騎進麻石巷子,停在十號門口,抽出兩瓶牛奶送進去,拎兩只空瓶子走出來,插入空格里,再咣啷咣啷騎出麻石巷子,是我少年時候司空見慣的一道風景。

倒脫靴十號對門是五號,為老式的兩層木板樓。里頭住得有幾戶背景復雜的人家。有一胡姓人家的丈夫解放初期被鎮(zhèn)壓了,胡媽媽獨自養(yǎng)大兩男兩女四個孩子,可見其艱難。偏生1959年過苦日子的時候小兒子又得了肺結核。其時李福爹的保姆張娭毑與胡媽媽走得密切,便將此事講給李福爹聽。李福爹也沒多說什么,要張娭毑每天送一瓶牛奶給胡媽媽的兒子喝,自己每天只喝一瓶了。

李福爹十三歲時便只身從江西來長沙,投奔一家遠房親戚,在其開的南貨鋪里做學徒。少時的李福爹做事眼眨眉毛動,極為靈泛。二十幾歲便自立門戶,后來成了長沙市的南貨大王。長沙先前有俗語云“江西老表真正惡,跑到長沙占拐角”,意指江西人做生意會占碼頭,鋪子大都開在街市拐角處,生意當然好,此言果然不虛。李福爹的南貨鋪就開在中山路和黃興路的拐角,號稱“茂隆齋”。

買下倒脫靴十號時,李福爹應該有六十出頭了,同時搬進來兩口專為自己和太太準備的棺材,一時驚動四鄰。這兩口棺材獨特而巨大,形制極為罕見。稍小的一口系用陳年楠木做成,兩側及棺蓋為圓弧形,尤為古樸;另一口材質雖為杉木,但是四個頭,即整口棺材只用四根木料,可見體形之威武。正面還刻有描金的福祿壽喜浮雕,做工極精。且兩口棺材均有內棺,更顯豪華。

可惜兩口棺材最終只有先他而去的太太享用了一口。“文革”初期武斗,造反派組織“湘江風雷”的副司令中彈身亡,其部屬準備舉行盛大追悼會并予以厚葬。有人打聽到倒脫靴十號有口巨棺,立即派人將其征用,來了八條壯漢差點還未抬起。

李福爹屁都不敢放一個,只有半夜里聽見他長吁短嘆。并且太太去世后,李福爹擔心有人說他一個人住兩間房子太奢侈,又主動將朝北那間大房騰出來無償交給了政府,以示再度進步。政府欣然接受。很快,有一戶根紅苗正的劉姓工人階級被安排進來,鄰居稱他劉大伯。

劉大伯在長沙印刷廠工作,當過工宣隊長,人卻不錯,且?guī)瓦^我家不少忙。那時候印刷廠天天印毛澤東著作,時間緊,任務重,便有大量裝訂工作分包給家屬完成,兼帶照顧性質,工價也不低。劉大伯也分了一些給我家做。有兩年,十六七歲的我與十五六歲的劉家大女兒,每天在堂屋里飛針引線訂毛著,過了一陣快活日子。到后來彼此甚至都有點動心,居然還一起去新華電影院看了場《白毛女》。沒多久卻被她的一個女友看出端倪,以我家出身太差為由,將其斷然遏制。

過后想起來,也罷,也罷。不然遭她父母發(fā)現(xiàn),后果不敢設想??蓱z一段連手都沒摸過的準初戀,便如此這般夭折在揺籃中。

倒脫靴像劉伯伯這樣的工人階級或勞動人民還有幾戶,大抵都是“文革”期間至后來1980年代初陸續(xù)搬進來的。先前,倒脫靴的居民跟外面巷子里的相比,有錢的或有些來歷的人還是居多。所以“文革”一開始,“紅衛(wèi)兵”便在巷口扯了一條丈把長的白布橫幅,上頭墨汁淋漓地寫了一行大字:

資產(chǎn)階級老巢窩

至于巷子里抄家,李福爹當然首當其沖。鐵道學院的“紅衛(wèi)兵”從他家里抄出兩本存折,還有數(shù)千元現(xiàn)金。這可是筆大數(shù)目。本來李福爹用一方手帕包好,拆去屋內貓洞里的半塊磚頭,藏進去,再原復堵上。若不主動交代,“紅衛(wèi)兵”未必找得到。問題是他馬上又主動交代了。這一下“紅衛(wèi)兵”認定李福爹肯定還有東西。交出的只是小頭,以掩護大頭。遂將他與保姆張娭毑分開隔離審問。

“紅衛(wèi)兵”對張娭毑說,這姓李的資本家剝削你幾十年,現(xiàn)在是你揚眉吐氣、檢舉揭發(fā)的時候了,你務必要跟反動資產(chǎn)階級劃清界線!張娭毑卻細聲細氣回答,我跟他做事,他給了我工錢呀。

這個回答讓“紅衛(wèi)兵”恨鐵不成鋼,卻拿了張娭毑沒辦法。遂集中火力審問李福爹,且有女“紅衛(wèi)兵”掄起軍用皮帶威脅,并說你家保姆已徹底檢舉了,再不坦白只有死路一條!李福爹終于招架不住,交代說還有一本存折藏在張娭毑的枕頭里了。

女“紅衛(wèi)兵”馬上跑到張娭毑屋里,二話不說一剪刀剪開那只鴨絨枕頭,一頓亂抖,一時間滿屋子鴨毛亂飛,果然抖出來那本存折,整整兩萬元。“紅衛(wèi)兵”當即把張娭毑和李福爹捆在一起,如兩團粽子,再戴高帽子游街。還給張娭毑頸根上掛了塊“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的牌子,說她與反動資本家李福蔭沆瀣一氣,同流合污,已完全喪失了勞動人民的本色,當然還有無產(chǎn)階級立場。

多年后張娭毑回憶此事,還生氣得很,說,我沒替他坦白交代,他自己倒先坦白了。又問我,喪家的乏走狗是什么狗啊?我便告訴她,應該是一條沒了家的,很累很累的狗吧。

張娭毑有些莫名其妙。

并且慢慢地,李福爹幾乎完全變了一個人。過去的幾十年里,李福爹從來不曾踏入廚房半步。張娭毑買菜亦從不過問錢,說多少是多少。到后來,李福爹每次都要盤問,怎么這樣貴啊,小菜?乃至最后兩年,甚至懷疑張娭毑買回的菜短斤少兩,連蘿卜白菜都要親自復秤。還說張娭毑肯定落了錢,威脅她要去菜場里問價。張娭毑百口莫辯,氣得直跺腳。

張娭毑十六歲便從河西鄉(xiāng)里到李家來做保姆,也不曾嫁人,一直做到六十幾歲,湯湯水水侍候李福爹兩口子幾十年。三個兒子也是她一手帶大的,最后還替李福爹帶孫。尤其老三,一女二子從小就放在倒脫靴父母家,張娭毑先后將其帶到讀小學,視為己出。卻有點重男輕女,若姐弟間吵架,亳無疑問地袒護弟弟,斥責姐姐,從不管對錯。弄得老三夫婦啼笑皆非,也只得由她。卻怪,那妹子長大后,偏生對張娭毑還蠻孝順。

“文革”末年,李福爹去世了。三個外地工作的兒子,只有保定的老三只身匆匆趕回長沙,將其火葬草草了事。一邊,張娭毑獨自哭得傷心傷意。老三看了看她,將手扶在了她的肩膀上,沒作一句聲。

李福爹最后的兩間留房,老三以極低廉的價格賣給了房地局。唯一請求將那間小的仍給張娭毑住,且不要收她的房租,直到她老去。房地局同意了。心遠草堂的私房從此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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