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柔柔
近年來,中國在線音頻行業(yè)迅速發(fā)展,以音頻為主的網(wǎng)絡平臺(如喜馬拉雅FM、蜻蜓FM、荔枝)日益成熟,語音直播、聽書、語音社交的受眾逐年增多。據(jù)艾媒網(wǎng)《2019中國在線音頻市場研究報告》顯示,2018年中國在線音頻用戶突破4億,增速達到22.1%,高于移動視頻和移動閱讀行業(yè);動漫配音、廣播劇等亞文化熱度攀升,催生出一些與聲音有關的文化產(chǎn)品,如以聲優(yōu)為主題的“聲臨其境”綜藝節(jié)目、以語音包為主要賣點的手機游戲等。語音的機器識別與合成成為人工智能發(fā)展的前沿,促使許多網(wǎng)絡平臺將音頻添設為獨立的功能(如視頻與音頻的切換、人工語音閱讀、智能音箱等)①??梢哉f,聲音正搭載著新的網(wǎng)絡媒介與技術,拓展以往以圖像為主導的資本地圖。為了理解聲音這一媒介在聽覺文化熱潮中的意義,本文選擇聚焦ASMR亞文化的個案,試圖回應大眾文化中的聲音轉(zhuǎn)向和聽覺文化研究的理論脈絡,討論在現(xiàn)代社會聲景中聽覺逐漸被客體化的趨向,及其與聲音數(shù)字化、語音識別與合成等技術之間的張力。最終,本文希望通過這一討論,顯影出聲音的媒介特性轉(zhuǎn)變所關涉的后人類境況。
ASMR無疑已超出小眾文化的范圍,成為近年來聲音熱潮中最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之一。一方面,它是一種獨特的以聲音為中心的表演模式;另一方面,它也構(gòu)成了對知覺(特別是聲音)快感的描述和認同。從概念上來看,ASMR是“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往往譯為“自發(fā)性知覺經(jīng)絡反應”或“顱內(nèi)高潮”)的縮寫,在網(wǎng)絡通行的釋義中,意指一種新的關于知覺的描述,即由視覺、聽覺、觸覺、嗅覺等引發(fā)的某種生理上的愉悅感和刺激感②。
然而,回溯ASMR亞文化的發(fā)生,會發(fā)現(xiàn)這一看上去具有科學色彩的命名實際上并非來自醫(yī)學、心理學或生物學等領域,而是一種在社交網(wǎng)絡平臺上發(fā)展出來的“模仿式描述”(meme)。據(jù)一些最早的ASMR作品創(chuàng)作者回憶,促使他們關注到這種獨特效應的,是在大眾文化產(chǎn)品中偶然出現(xiàn)的令人愉悅的聲音。比如,20世紀80年代風靡美國的電視系列節(jié)目《歡樂畫室》(The Joy of Painting)中,鮑勃·羅斯(Bob Ross)講授繪畫技巧時低沉、柔和、耳語般的聲調(diào),常常被ASMR愛好者追溯為這種特殊舒適感的最初體驗。在21世紀初的真人秀節(jié)目《老大哥》(Big Brother)美國版中,一位女孩偶然的耳語聲也令許多人感到強烈的愉悅感。這種現(xiàn)象最初在網(wǎng)絡上引起關注,是在與睡眠治療相關的主題討論中,如2007年steadyhealth網(wǎng)站建立的子論壇“令人愉悅的奇怪感覺”(weird sensation feels good)上就不乏相關討論。盡管“催眠”至今仍是ASMR最常見的標簽之一,ASMR的內(nèi)涵卻早已溢出睡眠、白噪音等,轉(zhuǎn)而與一種一般性的聲音體驗相關。2008年,steadyhealth網(wǎng)站出現(xiàn)了對這種體驗的第一個概括性命名:“at?tention induced head orgasm”(AIHO),但過于模糊的描述以及“高潮”(orgasm)一詞明確的性指涉,使這一概念并未被廣泛采用。2010年,珍尼弗·艾倫(Jennifer Allen)以帶有醫(yī)學色彩的“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替換了AIHO。她認為,概念的含混會造成理解上的偏差,性指涉則給該詞的推廣造成困難,因此一個具有醫(yī)學色彩的命名是必要的,盡管“批評家傾向于稱之為偽科學”,但是“在現(xiàn)在這種被可悲的懷疑主義和知識的即時性主導的特殊社會情境下,任何不夠正式或清晰的東西都很難滿足人們的要求”③。
通過仿擬醫(yī)學術語,珍妮弗·艾倫的命名獲得了最廣泛的認可。ASMR這一縮寫作為一種標簽,隨著直播行業(yè)的繁盛而流行起來,一度成為熱門直播內(nèi)容之一,并迅速發(fā)展為全球性的文化現(xiàn)象。來自美國、俄羅斯、加拿大、日本、韓國、中國等國的表演者幾乎毫無區(qū)隔地分享著ASMR文化,來自陌生語言的語音甚至成為一種常見的觸發(fā)音④。2014年前后,一些愛好者,如網(wǎng)名為“Richard_Price”的投稿者開始制作包含中文語音的ASMR音頻或視頻,同時,國內(nèi)也出現(xiàn)了模仿國外形式的作品。隨后,在被稱為“中國直播元年”的2016年,涌現(xiàn)出許多主打ASMR的主播,如“軒子巨2兔”“少寒shine”等。值得注意的是,ASMR逐漸走出亞文化的圈子,被應用在廣告、電視劇、電影、游戲等多種媒介平臺上,成為一種獨特的商業(yè)營銷手段。在汽車(雷諾)、家居(宜家)、美妝(SK-II)、食物(德芙巧克力、肯德基)、購物平臺(京東商城)等領域,都曾經(jīng)推出ASMR主題的廣告;網(wǎng)易在2017年發(fā)行的熱門手游《戀與制作人》推出了以掏耳朵、讀詩、哄睡等經(jīng)典ASMR情境為主題的語音包;2017年的網(wǎng)劇《河神》也用大量水泡聲、主角的低語聲等ASMR效果作為特色進行宣傳。
通過對ASMR命名與實踐的簡短梳理可以看到,它以一種生物學意義上的知覺現(xiàn)象命名,寄身于網(wǎng)絡視頻平臺,迅速成為全球性的文化現(xiàn)象,隨之被資本市場捕獲,衍生出一系列聲音產(chǎn)品。同時,它在多重意義上構(gòu)成了當下聲音文化現(xiàn)象的中心:一方面,在近年來急速推進的聲音(特別是人聲)商品化的進程中,ASMR似乎正是對聲音中可估價部分的命名,音質(zhì)、音色及其喚起的感官愉悅成為重要的資本聚焦點;另一方面,語音識別與合成技術日益成熟,并極大地支撐著關于人工智能的想象,這令人聲問題在后人類命題中顯得尤為突出,此時,ASMR似乎成為了某種“殘留物”——它暗示著某種越過意識形態(tài)的知覺快感,凸顯了聲音的身體性。此外,ASMR的媒介依賴性和獨特的表演/聆聽方式,也折射著建立在今天的媒介現(xiàn)實之上的社會“聲景”(Soundscape)。
ASMR亞文化的流行喚起了國內(nèi)外研究者的關注。一類研究聚焦于ASMR的知覺感受與助眠功能,嘗試借助“通感”等概念,在醫(yī)學、神經(jīng)科學與生物學等學科基礎上探尋其本源⑤。這類研究以將ASMR合法化為底色,希望使其突破亞文化的局限,獲得科學的定位。另一類研究則僅僅將之視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傾向于用既有文化理論框架予以闡釋⑥??梢钥吹?,在第二種文化解讀中,描述性工作占了較大比重,如用社會調(diào)查的方法確認ASMR的一些基本特征和參量(性別、年齡、觸發(fā)音的種類、情緒反饋、功能效果、網(wǎng)絡平臺等);此種解讀在闡釋層面,則大多平行地使用不同學科(如社會學、聲學、政治經(jīng)濟學)的術語嘗試加以界定。這些討論無疑是在面對一個邊界模糊的文化現(xiàn)象時的有益嘗試,但也存在一些問題。比如,當研究者在統(tǒng)計性別、種族、年齡等參量的基礎上推論ASMR制作者是對母親角色的模擬時,就消解了ASMR的知覺本體論色彩⑦;而忽略對ASMR媒介或文本特征的細讀,則可能會將其簡化為重復印證理論框架的案例。
本文延續(xù)既有研究,同時通過對ASMR進行媒介特征分析與文本細讀,推進對“聲音轉(zhuǎn)向”的理論與現(xiàn)象的思考,尤其關注聽覺快感的凸顯在當代聲音理論中的意義。進一步說,ASMR的實踐有著明確的媒介依賴性,在網(wǎng)絡媒介、特制的收音設備與播放裝置的中介下,聽覺自身的媒介性減弱了,被凸顯為可量化和分析的客體。需要注意的是,以聲音媒介及其影響為參照,可以看到ASMR并非一種孤立的現(xiàn)象,它內(nèi)在于現(xiàn)代社會聲景的變化與發(fā)展之中,并預示著日漸清晰的后人類境況。在結(jié)構(gòu)上,本文以ASMR概念自身為導引,首先借助對“觸發(fā)音”(trigger)的細讀,強調(diào)在ASMR實踐中聽覺的知覺(sensory)中心性,進而論及這種知覺快感(meridian)所對應的社會聲景,以及它所凸顯的知覺本體性與自發(fā)性(autonomous)在后人類現(xiàn)實中的獨特意味。
盡管ASMR被定義為一種寬泛的知覺快感,但因媒介技術的局限,味覺、嗅覺和觸覺尚未進入大規(guī)模復制與數(shù)字化,因此目前還無法得到文化表達。值得注意的是,相對于視覺,ASMR亞文化顯現(xiàn)出某種聽覺傾向性,這尤為清晰地體現(xiàn)在對核心概念“觸發(fā)音”的強調(diào)上。如字面所示,觸發(fā)音指的是可以觸發(fā)ASMR、使聽者獲得愉悅感的某個或某類聲音。盡管ASMR愛好者認為觸發(fā)音極具個人差異性,但在既有作品中,其種類仍然相對集中,使用頻率較高的有低語、剪頭發(fā)、流水、火柴燃燒、傾倒碳酸飲料、掏耳朵、頭部按摩、咀嚼、敲擊等。ASMR創(chuàng)作者往往追求視覺上的風格化,比如以不同的服飾、裝扮和色彩凸顯差異性,但是在聽覺上卻有明確的共性,特別體現(xiàn)在對觸發(fā)音與觸發(fā)方法的專注上。一般而言,實現(xiàn)觸發(fā)音的材料越豐富、底噪控制得越好、聲音越清晰干凈,表演者就越被認為擁有更高的專業(yè)性。以表演者“Dmitri”為例,他因制作了大量零底噪、觸發(fā)方式多樣的高質(zhì)量ASMR作品而獲得較高關注度。他的視頻十分簡潔隨意,在視覺上僅注重展示觸發(fā)方法,如用豆子模擬雨聲、手指敲擊紙板、刷子輕刷錄音設備等,并無過多布景、衣著、濾鏡、面容或身體語言方面的考量。
這種由觸發(fā)方式而不是表演者占據(jù)中心位置的視頻風格,最為清晰地體現(xiàn)在廣告中。宜家的一則長達25分鐘的廣告,重復播放手掌摩挲床單的聲音、抽屜開合的聲音等,營造出一種溫馨精致的居家生活感。京東商城在2018年為“618”促銷活動造勢時,也推出了一支ASMR廣告,將紅唇咬蘋果、涂抹護手霜、相機的快門和鏡頭調(diào)焦等聲音拼貼在一起。顯然,這類廣告實現(xiàn)了一種不同于敘事性廣告的效果:它們沒有功效的介紹、材質(zhì)的說明,亦無對消費者的意識形態(tài)性誘導與建構(gòu),只凸顯出由聽覺引發(fā)的對事物本身的流連與認同,或曰“凝聽”⑧。
不過,這種效果也顯現(xiàn)出ASMR的一重矛盾:盡管凝聽是作品的一個關鍵特質(zhì)——它們以聲音作為主要表現(xiàn)手段——然而觸發(fā)方式本身的“可視性”,即對發(fā)聲之物的凝視,在一些情況下也是必要的。這些觸發(fā)音大多取自日常可見的器物。在每一次表演的開始,表演者幾乎都會以簡短的耳語描述和展示觸發(fā)物和觸發(fā)方法,包括錄音設備的距離和方位等。比如,ASMR表演者“zeitgeist”在某次表演中,將碳酸飲料倒在耳型的錄音設備周圍,僅就聲音而言,這難說有多么悅耳,但視覺上涌出的氣泡無疑增加了愉悅感。這種通過聲音將注意力引向觸發(fā)物的凝聽,在雷諾汽車的廣告中體現(xiàn)得十分清晰:敲擊汽車的不同位置所發(fā)出的聲音與一般的敲擊音并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而恰是借助人們對聲音的凝聽,引發(fā)其對嶄新、精致的汽車與緩慢撫摸、敲擊汽車的手的凝視,才令人沉浸在這種對物的癡迷中。即便是早期一些純音頻的作品,也大多會有一段語音簡介,或至少在標題中說明這段聲音的觸發(fā)音與具體的表演形式。
如何理解ASMR中視覺與聽覺的關系?在此,法國學者米歇爾·希翁(Michel Chion)對聲源的探討或許可以帶來一定的啟示。在《聲音》(Le Son)一書中,希翁指出了一種“聲源謬誤”。世界上95%的東西是不會自己發(fā)出聲音的,聲音也不反映形象,比如一個很大的物體可能發(fā)出的是很細微的聲音,而流動的小溪的聲音并不流動。但是,人們對于聲音的直覺反應是去尋找聲源,而非關注聲音自身,甚至會主觀地為一個形象配上符合它的聲音——借助聽覺,聲音被封閉在了聲源上⑨。這種對聲源的依賴,曾在克里斯蒂安·麥茨的文章《聲音客體》中引發(fā)本體論意義上的思考。麥茨認為,正如“隆隆”的聲響本身并不會成為我們的認知客體(“隆隆”的聲源雷聲才會),聲音相對于圖像來說,更像是可變的修飾語,在認知上無法與聲源相脫離⑩。美國電影研究者里克·阿爾德曼在其專論電影人聲的文章《翕動的嘴唇:作為腹語術的電影》中說明了聲音與聲源脫離的后果,即一種認知上的分裂與恐慌——人的自我認知同一性幻覺是在聲畫的同一中實現(xiàn)的,無聲源的聲音會引發(fā)來自未知的威脅感,在電影中正是通過聲源圖像來消彌這種恐懼?。齊澤克在《“以目聽之”,或看不見的主人》中同樣認為,給無聲電影添加一條音軌所帶來的恐慌來自“自動發(fā)聲的怪怖”(uncanny antonomization),“當我們進入象征界的時候,聲音便與身體發(fā)生了永久性的斷裂”,聲音由此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自主性?。同時,他借用德里達的討論說明“聽到你自己在說”比“看到你自己在看”更是自我感發(fā)(auto?affection)的基礎,因為在“聽到你自己在說”的過程中,精神分析理論中關于視覺的隱喻“鏡像階段”所包含的人與鏡像的距離也被取消了?。
在法國音樂家皮埃爾·舍費爾(Pierre Schaeffer)的“具體音樂”(Musique con?crète)實踐的影響下,希翁想通過自己的聲音理論建構(gòu)一種無聲源的聆聽方式,進而阻斷滑向聲源的認知傾向,而將關注鎖定到“聲音客體”上。舍費爾的“具體音樂”是20世紀下半葉影響力最大的音樂先鋒實驗之一,它抗拒以樂譜為基礎的音樂,試圖借助錄音技術,通過對錄下的自然聲音(如鳥鳴、火車、汽笛)加以編輯、剪輯來制作音樂,亦即直接用我們在現(xiàn)實中能夠聽到的聲音作為音樂的基本構(gòu)成要素,放棄抽象符號的中介。比如,舍費爾在1948年的成名作品《鐵路練習曲》(Etude de Chemin Fer)中,將敲擊聲、火車汽笛聲、鵝鳴聲等剪輯在一起。需要注意的是,舍費爾的聲音理念與音樂實踐促使他提出了“聲音客體”“無起源聆聽”等觀念,而它們在很大程度上被跟隨舍費爾進行“具體音樂”創(chuàng)作的希翁所繼承。在《視聽:幻覺的構(gòu)建》中,希翁區(qū)分了三種聽的方式:因果關系聆聽(causal listening)、語義聆聽(semantic listen?ing)和簡化聆聽(reduced listening),其中,簡化聆聽借自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還原(re?duction),是一種對去除了聲源和意義的聲音本身的聆聽方式。希翁指出,這種聆聽方式“富有成效”,因為它可以推進關于聲音本身的認知,但它又是新的、“非自然的”,人們需要經(jīng)過漫長的訓練與探索才能把握它,進而建立對聲音的描述性體系?。
有趣的是,簡化聆聽似乎正是ASMR亞文化的題中之義:它呼喚一種對于觸發(fā)音自身的凝聽,拒絕在聲音中攜帶意義。同時,ASMR的受眾幾乎天然是希翁所期待的“老練的聽者”——點明聲源的因果關系聆聽在他們的凝聽中不僅不是阻礙,反而消除了無聲源帶來的潛在疑問和威脅,保證了一種更為安全、放松的凝聽:
知道這是“X的聲音”之后,我們就能繼續(xù)下去,而不再追究這聲音像什么或本身是什么。?
簡化聆聽顯影了ASMR作為一種聲音實踐的獨特之處,它不同于以聲音為載體的語言,大部分作品并無內(nèi)容,只勻速、輕柔、緩慢地重復同一個聲音,在一個小時的視頻/音頻中,變換觸發(fā)音往往不超過十次。即使最常見的觸發(fā)音之一“人聲”,也被表現(xiàn)為“耳語”(whisper),消除語義層面,僅保留它的聲音特質(zhì)。一些愛好者甚至認為陌生語言的語音比母語更具有ASMR的觸發(fā)效果。同樣值得注意的是,ASMR也抗拒音樂,不訴諸某種文化教養(yǎng)式的審美體驗或?qū)I(yè)鑒賞,拒絕以旋律、音色為中心。比起鋼琴發(fā)出的樂音,撫摸或敲擊鋼琴表面所發(fā)出的聲音恐怕更符合ASMR對觸發(fā)音的選擇??梢钥吹剑M管作為當下網(wǎng)絡視聽平臺上的流行文化,ASMR并不能被稱為一種自覺的藝術實驗,其與舍費爾頗具反思性和先鋒性的“具體音樂”創(chuàng)作相去甚遠,并且前者也沒有明確表達過與后者是否有所關聯(lián),然而,二者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卻有十分明顯的一致性,并且都激活了一種更新、更廣泛的對聲響(或噪聲)的聆聽,拓展了“聽”的內(nèi)涵。
“聲源”問題的引入,或許提供了一個關于ASMR的特殊視聽形式的有效解釋。對聲源的展示與強調(diào),避免了聽者的快感因下意識追尋聲源而遇到阻滯,從而令聽者可以更為專注地聆聽聲音本身??梢哉f,對于希翁而言理想化的、需要長期訓練才能掌握的簡化聆聽,對于舍費爾而言極具先鋒性的“具體音樂”創(chuàng)作理念,在ASMR亞文化中卻被部分地實現(xiàn)了。這或許意味著,ASMR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而是內(nèi)在于一個逐漸將聲音“提純”并客體化、將聽覺剝離于其他知覺的進程,它以強調(diào)知覺快感的方式探索著聽覺的本體性特征。然而,對這一進程的理解不能停留在生物學層面,具體來說,無論簡化聆聽、“具體音樂”抑或ASMR亞文化,其對聲音和聽覺的理解與強調(diào)都極為清晰地依賴于某種媒介變革與社會聲景的變化。對舍費爾和希翁而言,聲音的錄制與剪輯技術至關重要,他們的實踐呼喚一種對抗音樂的人為整體性、重建聽覺的努力,回應了20世紀中期去中心化的藝術趨向。那么,近年來ASMR亞文化的流行又在回應什么現(xiàn)實議題呢?下文試圖從兩個角度進行分析,即降噪與聲音空間治理下的社會聲景變化,以及數(shù)字媒介影響下的聽覺中介化。
近年來對聲音問題的關注中一個較為顯著的趨向是,不同于豐富而歷史悠久的音樂研究與人聲研究,這些討論將聲響(sound)或噪音(noise)推到了前景。噪音被賦予豐富的意涵:它是某種無意義、無秩序的擾動,因此強調(diào)了聲音本身而非聲音的內(nèi)容。在此,加拿大作曲家、聲音研究者羅伯特·默里·謝弗提出的“聲景”概念以及他對噪聲的討論,可以作為理解ASMR亞文化的社會語境的切入點,而ASMR亞文化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對當代社會聲景的回應。20世紀60年代,謝弗仿照“風景”(land?scape)提出“聲景”概念,嘗試以此涵蓋我們所能聽到的一切聲音。他認為現(xiàn)代工業(yè)與城市使一種被機器的嘈雜聲所遮蔽的低保真(lo?fi)聲景取代了能夠聽到聲源的高保真(hi?fi)的自然聲景,從而引發(fā)了一種現(xiàn)代的“聲音分裂癥”(Schizophonia)?。在謝弗看來,機器噪聲意味著權力,意味著對社會生活的壓制與剝奪?。通過指責現(xiàn)代工業(yè)噪音和現(xiàn)代媒介對人們聽覺環(huán)境的毀壞,他呼吁進行噪聲治理與聲音設計,以恢復某種田園式的自然聲景。“聲景”概念的應用范圍極為廣泛,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在聲音研究、歷史學、人類學、城市設計等諸多領域中都被借用,構(gòu)成當代聽覺文化研究的重要范疇。然而,正如喬納森·斯特恩所指出的,這種借用過于泛化,以至于稀釋了概念本身的意指?。此外,這一概念本身也遭到了質(zhì)疑與反思,如希翁在論及聲源時表達了對謝弗執(zhí)著于自然聲音的不滿,認為這是“聲音自然主義的教條”,他還以攝影和電影為例,指出視覺或聽覺的媒介化早已存在?。
本文并不試圖延續(xù)這個討論,而是要借“聲景”概念說明,20世紀的媒介技術變革引發(fā)了聲景的巨大變遷,特別值得注意的有兩個方面:噪音治理下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聲景的區(qū)隔;聲音存儲與編碼等技術影響下的聽覺中介化。與謝弗的描述不同,當下都市的聲景并非被工業(yè)噪音淹沒,反而是在噪音治理中生產(chǎn)出某種日益絕對化的寧靜。以中國為例,社會性的“降噪”傾向在近年來尤為明顯,體現(xiàn)在:隔音材料與設備(中空玻璃、降噪耳機等)的廣泛應用;噪音標準的明確與推行,如2011年實施的《民用建筑隔聲設計規(guī)范》細化了噪音標準;對公共空間噪聲的社會關注與輿論導向,如高鐵“靜音車廂”的推出、公共空間背景音的治理、對“熊孩子”“廣場舞”等的輿論撻伐,等等。這一方面是對連續(xù)性的聲音空間的分割與私有化,另一方面形成了一種分裂的聲景——與公共空間的寂靜相對,私人空間借助耳機等設備變得十分喧鬧。近年來付費知識等音頻市場的熱度攀升,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印證了這種分裂聲景,伴隨性的音頻恰好填補了降噪的社會空間留下的聲音空白,并將它分割,造成個人時間的連續(xù)與獨立。謝弗所擔憂的工業(yè)噪音與城市噪音已被極大降低,而降噪帶來的空間阻隔卻日益凸顯。在《被玻璃所阻隔的“聲音景觀”》一文中,謝弗指出,“每一個社會的‘聲音景觀’都是由該社會的主要物質(zhì)材料所決定的”,玻璃在現(xiàn)代社會聲景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在20世紀的廣播與背景音樂的急速推進中,玻璃窗戶使得人們的“內(nèi)部空間徹底絕緣于‘外部噪音’”,“室內(nèi)的聽覺感受‘交響化’起來”?。與此同時,由于玻璃的作用,室內(nèi)外的視覺與聽覺也產(chǎn)生了分裂,這亦引發(fā)了人的知覺之間的分裂。
降噪的技術發(fā)展與社會支持表現(xiàn)出了將聲音有序化的訴求,聲音本身的事件性大幅降低,聽覺也隨之受到規(guī)訓?。希翁在討論聲音的特性時,曾將它與視覺對比,指出,“視覺世界的大部分是由持續(xù)性(至少以人的時間為刻度)的元素所構(gòu)成,可是聲音世界只有極少一部分的全體屬性和強度屬性是持續(xù)性與穩(wěn)定性并存”,“聲音不僅發(fā)自運動,其自身也經(jīng)常處于變動中”,因此是“事件性的、偶發(fā)的”?。顯然,聲音技術的推進極大地削弱了聲音的事件性,以服務于對聲音圖景的操控。在這一語境下,“噪音”不再簡單地與“樂音”相對,而是逐漸獲得了隱喻性。比如雅克·阿塔利的《噪音:音樂的政治經(jīng)濟學》將噪音視為普遍存在于社會圖景之中的顛覆性力量,認為它是秩序中的裂隙與雜音,預示著新的社會變革的到來,并經(jīng)由音樂的組織和秩序化而被人們感知?。
作為一種對“噪音”的凝聽,ASMR在2010年前后開始被辨認與命名,其流行固然與直播平臺的出現(xiàn)、雙耳錄制設備成本的降低、技術的普及等因素密切相關,但其內(nèi)容與表現(xiàn)形式與當代聲景之間存在某種張力。如前所述,它喚起人們對被降噪和遮蔽的日常聲音的關注,通過自然聲音引發(fā)對其聲源的感知。希翁指出“噪音”定義的曖昧與模糊,總結(jié)了四種不同標準的定義:第一,在聲學上,噪音的特征是“非周期性的頻率結(jié)構(gòu)”,“導致人們無法聽到可對之命名的準確音高”;第二,在信息科學上,噪音是指“聲音信號無用的那一部分”;第三,在分類學上,噪音是“不是語音也不被識別為音樂聲的聲音”;第四,在心理學上,噪音是“干擾或者侵害”?。在這些描述中,除了第四種較為含混外,ASMR中被集中表現(xiàn)的觸發(fā)音與前三種對噪音的定義顯然是重合的。它們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又往往“難以聽見”,因聽覺的“遮蔽效應”?而無法引起注意,如涂抹手霜、整理床單、水倒進玻璃杯、翻動紙張等。即便是觸發(fā)音“耳語”,也往往貼近麥克風發(fā)聲,低頻、緩慢、聲帶不震動。耳語并不簡單等同于人聲,它總是伴隨著視頻中的動作出現(xiàn),但僅僅具有提示作用(如“我們接下來聽到的是動聽的氣泡音”等),表意簡單,不傳遞太多信息,有時甚至難以聽清。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ASMR正是在主動地恢復日常性的噪音。
需要進一步分辨的是,就效果而言,人們十分容易將ASMR與自然聲效(如雨聲、瀑布聲)或白噪音等混同,但是比較之下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仍然有傾向性的不同。比如,相對于白噪音來說,ASMR中“角色扮演”式的情境塑造更為常見。需要注意的是,ASMR的情境并不導向清晰的敘事或者特定的親密關系。那么,如何理解這種情境的意義呢?
筆者希望以“弱情境”一詞來表示ASMR中既有其特定意義、又刻意削弱敘事性的情境特征。實際上,ASMR所展現(xiàn)的并非是自然界中5%的可發(fā)聲物,相反,它更關注如何通過動作(敲擊、擺動)令事物發(fā)聲。換句話說,ASMR不同于自然音效之處在于,它要求人作為主體的在場,它通過聲音激活的是人與事物之間的關系。這提示著ASMR中另一個聽覺快感的來源,即特定的情境,如剪發(fā)、按摩、掏耳朵等。其效用的情境性遠遠高于敘事性——大部分作品極力避免戲劇化情節(jié),聲音和動作是重復循環(huán)的,沒有清晰的時間延展和因果邏輯。此外, ASMR的受眾必須依賴耳機才能獲得應有的效果,這也增強了其私人性與親密性。需要特別指出的是,2015年的一項相關研究指出,YouTube上75%的ASMR視頻都有耳語元素?,而YouTube上第一個ASMR頻道就是“耳語生活”(WhisperingLife)。這些輕柔的耳語聲通過雙耳錄制,在聽者耳邊縈繞,進而將各種觸發(fā)音連綴起來,形成某種弱情境。這些情境極為日常,往往有意避免戲劇沖突或者有著明確意指的人際關系和特定情境,但又包含著常見的、溫和的弱親密關系。
以謝弗描述的現(xiàn)代聲景為參照,可以顯現(xiàn)出ASMR的聲音實踐對現(xiàn)代聲景所引發(fā)的種種分裂的彌合與想象性修補:經(jīng)由視頻表演,被區(qū)隔的視覺與聽覺得以重合;被室內(nèi)“交響聲”掩蓋或被玻璃阻隔在外的日常噪聲得到了虛擬性的呈現(xiàn);原子化的、彼此隔離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也在一種仿擬的、安全的弱情境之中象征性地恢復了親密關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作為大眾文化的ASMR正是對現(xiàn)代聲景的無意識應答,而聽者的快感很大程度上來源于此。不過,需要注意的是,這樣的論述事實上還缺失一塊重要的拼圖,即現(xiàn)代聲音媒介以及聽覺的中介化。
現(xiàn)代聲音的開端往往被回溯至19世紀晚期電話與電報的技術發(fā)展以及留聲機的發(fā)明,因為技術令聲音脫離了事物自身,進入再生產(chǎn)進程并逐步被資本裹挾。這一論題成為當代聲音研究的重要基石。比如喬納森·斯特恩的《能聽見的過去:聲音再生產(chǎn)的文化起源》將促發(fā)聲音再生產(chǎn)的技術進一步上溯至聽診器,指出它開啟了聲音的中介化,并迎合、推動了強調(diào)社交距離的中產(chǎn)階級文化?。他在2012年出版的著作《MP3:一個格式的意義》中,討論了在20世紀的聲音編碼、媒介變革與資本選擇中一種聲音格式的標準化過程?。如前所述,聲音現(xiàn)代媒介的演進也令聽覺日益中介化。在20世紀逐步推進的聲音錄制、存儲、編碼進程中,聲音得以與聲源相分離,聽覺也越來越遠離發(fā)聲物,人們傾向于通過機器接收秩序化的聲音。數(shù)字化聲音作為這一進程的結(jié)果,也在資本推動下迅速全面發(fā)展,展示出十分豐富復雜又難以估量的前景。如果說以日本虛擬偶像“初音未來”的合成語音僅僅是一個象征性事件?,那么,近幾年語音識別與合成的技術推進及其對社會生活的全面滲透,無疑表征著數(shù)字化聲音對現(xiàn)代聲景的控制力量。值得一提的是,無論是希翁還是謝弗,其理論都在不同程度上對數(shù)字化聲音持有疑慮:對于希翁來說,數(shù)字化聲音是一個關于無損聲音的神話,它是被追求高保真度的商業(yè)宣傳催生出來的?;而在謝弗的論域里,數(shù)字化聲音恐怕同樣可疑——對所有聲音(包括樂音、自然聲音乃至語音)的模擬和取代,使它成為聲音的“擬像”,更徹底地隔斷了人對于真實環(huán)境音的感知。
顯然,在新的語境下,ASMR亞文化與數(shù)字化聲音之間的關聯(lián)變得更加復雜:一方面,ASMR以知覺快感為旗幟,回避意義而凸顯身體性;另一方面,正是聲音的數(shù)字化進程促使聽覺成為可消費、可編輯的客體,而ASMR文本對媒介(如網(wǎng)絡、收放音設備等)的依賴,又在客觀上將身體知覺符號化。如前所述,ASMR對知覺快感的強調(diào)在廣告中尤為明顯。相比于傳統(tǒng)的敘事性廣告,這些廣告更直接地展示商品本身,通過重復、特寫式地聚焦于商品在使用中所發(fā)出的細微聲音,喚起人們對商品的直接感知。比如,在雷諾汽車與ASMR表演者“zeitgeist”合作的廣告中,并無常規(guī)汽車廣告對性能、外觀的強調(diào),也沒有對消費者身份的暗示,在十多分鐘里,“zeitgeist”只是用手指輕柔敲擊汽車的引擎蓋、車身、輪胎,撫摸方向盤、座椅,反復啟動汽車。美國快餐公司Applebee’s推出的一支長達一小時的ASMR廣告,也只表現(xiàn)了牛排、雞翅等在爐架上烤得滋滋作響的情形,而并無快餐廣告中常見的聚會、家庭、節(jié)日等要素。在修辭學意義上,一般廣告往往隱喻式地將被售賣的商品置換為其他事物,如偶像明星、社會地位、生活方式、家庭關系等,而ASMR廣告則傾向于借代式地放大商品的聲音特質(zhì),將注意力引回商品自身。正如autonomous(自發(fā)性)一詞所示,ASMR對敘事性的疏離是有意為之,因為它所嘗試定義的并非一種由心理、經(jīng)驗、情感影響的可被規(guī)約的感受,而是一種生理性的、神秘的、不能被理性和既有知識所解釋的知覺。
ASMR對于聽覺身體性的強調(diào),使得它在探討聲音本體性問題上比希翁更加激進。在這一點上,20世紀末興起的后人類主義思潮關于具身性的討論具有一定啟發(fā)性。凱瑟琳·海勒在《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一書中,直接表達了對“身體的后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的不滿,因為在這一流行的學說中,“身體的物質(zhì)性是第二位的,身體編碼的邏輯或符號結(jié)構(gòu)是第一位的”?。為了討論身體的物質(zhì)性,她用“具身”(embodiment)來替代“身體”(body),同時,用具身與意識更換了身體與靈魂的二元對立,認為意識不過是“運行著自我建構(gòu)和自我保障程序”的“小系統(tǒng)”?,而長久以來將它視作“人類身份的根本”則是人文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盲區(qū)。與此相對,海勒強調(diào)“身體實踐”的重要性:“身體實踐具有這種力量,因為它們已經(jīng)沉淀到習慣性的動作和行為中,深入到意識覺悟之下。在此層面,它們獲得了一種慣性。這種慣性可以驚人地抵制想要對它們進行修正或改變的意識動機。”?換句話說,通過習慣性的動作和行為,具身產(chǎn)生了一種不需要“在認知上被確認”的知識,這意味著“人類知道的東西,比他們意識到自己知道的東西多得多”,因為新變化不一定能夠被形式化、放入已有的程序中?。
通過顛倒意識與具身之間的等級關系,凱瑟琳·海勒預示出一種“后人類的未來”,即放棄以意識為中心的人類自我想象,重新思考我們在面對機器、特別是智能機器日益重要這一現(xiàn)實時,應當如何處理人和機器之間的關系。在她看來,人與機器非此即彼的競爭關系是一種來自人文主義的幻覺,在不可逆轉(zhuǎn)的趨勢下,思考二者如何共存恐怕比強化敵意要更為迫切。因此,具身在某種程度上正是人面對機器時的自我認同?。在這個意義上,ASMR亞文化回應著后人類主義的論題。一方面,數(shù)字化聲音急速顯影了后人類現(xiàn)實之一隅,如合成語音被越來越廣泛地應用于公共空間,日漸取代人聲在信息傳遞上的媒介功能。與此同時,關于聽覺和聲音的亞文化日益繁盛,特別是以人聲為核心的聲音崇拜,其中潛在的聽覺的知覺本體性或具身性,在ASMR亞文化中體現(xiàn)得最為清晰——它將對聲音的關注從信息載體的媒介維度轉(zhuǎn)向引發(fā)快感的知覺維度。由此,它或許正提示著人與機器的知覺再分配已然啟動。另一方面,令這種回應更為復雜的是,ASMR所體現(xiàn)的并非聲音本質(zhì)主義,它也不抗拒機器的中介,相反,它對于聲音技術與設備極為依賴。比如,它們有著極為一致的特殊錄制方式——雙耳錄制。在ASMR視頻中,錄音設備總是與聲源同時在場,最為主流的錄音設備是3DIO,它的外形特征模擬人的雙耳,是更為昂貴的人頭錄音設備(如Neumann Ku100)的簡化版。這種錄音設備的顯著特征是模擬人耳的聽覺效果,如骨傳導、鼻梁和耳廓所造成的聲音衍射和反射等等。在ASMR的錄制過程中,表演者最常見的動作是將聲源從一只“耳朵”移向另一只,或者前后移動——由于雙耳會通過其所聽到聲音的強弱來確定事物的方位,這樣的動作可以營造出一種聲源如在耳邊的錯覺,也構(gòu)成了重要的快感來源??梢哉f,這一設備直觀地將身體機械化,在某種程度上令知覺與機器信號得以互相流動和轉(zhuǎn)換。由此,探究知覺本源、強調(diào)聽覺快感的ASMR呈現(xiàn)出它的另一面——其對于聲音數(shù)字化和媒介技術的依賴,或許正意味著當聲音的媒介功能日益受機器掌控時,一種新的聽覺規(guī)訓進程也由此啟動。也就是說,ASMR并不單純是對聽覺的知覺本體性的探討,而是在聲音技術促發(fā)所形成的聲音媒介性與知覺性的分裂中顯現(xiàn)出來的一種征候,它凸顯著身體的機械化進程與后人類具身性探討之間的張力。
ASMR亞文化現(xiàn)象在當下的媒介、技術與社會語境中,或許成為了關于聲音諸問題的索引。它對聲音本身而非其內(nèi)容的強調(diào),將19世紀以來現(xiàn)代聲音逐漸中介化和資本化的進程推向了高峰,并進一步將聽覺從諸知覺中分離出來。同時,它對弱情境與親密感的營造和獨特的聆聽方式,顯影了當代原子化社會公私區(qū)隔、可控性增強的聲景。更值得注意的是,它對人聲的強調(diào)在當下廣泛應用的語音識別與合成技術中構(gòu)成了一個征候:在語音本身進入數(shù)字化進程后,其媒介功能也正在被機器取代。作為一個概念范疇與實踐形式,ASMR或許提示著某種更為復雜和隱蔽的后人類進程,其中,知覺功能向機器的移交令人文主義式的主體想象進一步瓦解,而由此顯現(xiàn)出的具身性知覺能否承載一種新的主體想象,開啟后人類主義討論的命題,則有待更深入的思考。
① 艾媒大文娛產(chǎn)業(yè)研究中心:《2019中國在線音頻市場研究報告》,https://www.iimedia.cn/c400/63744.html。
② “What Is ASMR?”,https://asmruniversity.com/about?asmr/what?is?asmr/.
③ “History of ASMR”,https://asmruniversity.com/history?of?asmr/.
④⑦ Joceline Andersen,“Now You’ve Got the Shiveries: Affect, Intimacy, and the ASMR Whisper Community”,Television&New Media,Vol.16,Issue 8 (December,2015):693,692.
⑤ Cf. Emma L. Barratt and Nick J. Davis,“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 (ASMR): A Flow?Like Men?tal State”, https://peerj.com/articles/851/; Emma L. Barratt, Charles Spence and Nick J. Davis,“Sensory Deter?minants of the 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 (ASMR): Understanding the Triggers”, https://peerj.com/articles/3846/; Stephen D. Smith, Beverley Katherine Fredborg and Jennifer Kornelsen,“An Examination of the Default Mode Network in Individuals with 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 (ASMR)”,Social Neuroscience,Vol.12,Issue 4(August,2017):361-365.
⑥ Joceline Andersen,“Now You’ve Got the Shiveries: Affect, Intimacy, and the ASMR Whisper Community”,Television&New Media,Vol. 16, Issue 8 (December, 2015): 683-700; Rob Gallagher,“Eliciting Euphoria On?line: The Aesthetics of‘ASMR’Video Culture”,Film Criticism,Vol. 40, Issue 2, 2016, https://quod.lib.umich.edu/f/fc/13761232.0040.202?view=text;rgn=main.
⑧ 筆者未使用“聆聽”“傾聽”等詞,而是嘗試模仿“凝視”一詞提出“凝聽”,以強調(diào)視覺與聽覺的對應關系,以及ASMR文化對于聲音本身而非其內(nèi)容的專注。
⑨???? 米歇爾·希翁:《聲音》,張艾弓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53頁,第172頁,第70—71頁,第227頁,第146頁。
⑩ Christian Metz and Georgia Gurrieri,“Aural Objects”,Yale French Studies,No.60(1980):26.
? Rick Altman,“Moving Lips:Cinema as Ventriloquism”,Yale French Studies,No.60(1980):76,74.
?? Slavoj ?i?ek,“‘I Hear You with My Eyes’; or, the Invisible Master”,in Renata Salecl and Slavoj ?i?ek (eds.),Gaze and Voice as Love Objects,Durham and 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1996,p.92,p.94.
?? 米歇爾·希翁:《視聽:幻覺的構(gòu)建》,黃英俠譯,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27頁,第29頁。
?? Raymond Murry Schafer,The Soundscape: Our Sonic Environment and the Tuning of the World,Rochester, Ver?mont:Destiny Books,1994,p.71,p.74.
? Jonathan Sterne,“Soundscape, Landscape, Escape”, in Karin Bijsterveld (ed.),Soundscapes of the Urban Past: Staged Sound as Mediated Cultural Heritage,Bielefeld:Transcript Verlag,2013,pp.181-193.
? 雷蒙德·默里·謝弗:《被玻璃所阻隔的“聲音景觀”》,王敦譯,《文學與文化》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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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acques Attali,Noise: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Music,trans. Brian Massumi, Minneapolis: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5.
? 即空間中并存的不同聲音會相互競爭和相互干擾。參見米歇爾·希翁:《聲音》,第57頁。
? Dr. Richard,“The First Peer?Reviewed Publication about ASMR: Meaning of the Data & Next Steps”, https://asmruniversity.com/2015/04/25/first?asmr?research?publication?three/.
? Jonathan Sterne,The Audible Past: Cultural Origins of Sound Reproduction,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2003,pp.104-117.
? Jonathan Sterne,MP3:The Meaning of a Format,Durham and 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2012.
? “初音未來”最初指雅馬哈公司的Vocaloid系列語音合成程序的音源庫,2007年被賦予了綠色長發(fā)少女的形象,成為軟件的虛擬象征,并逐漸發(fā)展為虛擬偶像歌手。
????? 凱瑟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劉宇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57頁,第388頁,第275頁,第270頁,第3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