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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體書勢》中的“體”“勢”與晉唐書法藝術(shù)觀念之生成

2022-01-18 05:44:32陳志平
文藝研究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墨池篆書筆法

陳志平

西晉衛(wèi)恒(?—291)《四體書勢》是書論史上極為重要的名篇,作者借鑒文學(xué)叢輯《七林》將同類辭賦匯為一編并加序論的模式,輯錄有關(guān)“書勢”一類的文章,撰成此書。“四體”指古文、篆書、隸書、草書,蔡邕《篆勢》和崔瑗《草書勢》在衛(wèi)恒結(jié)撰《四體書勢》之前就已存在,《字勢》和《隸勢》二篇則為衛(wèi)恒自作,四篇均有衛(wèi)恒所作小序,即《篆勢序》《草書勢序》《字勢序》《隸勢序》①?!端捏w書勢》梳理了西晉以前字體、書體發(fā)展的源流,并對代表性書家進行精當?shù)脑u述,響應(yīng)了西晉及此前書法發(fā)展的一些熱點問題,同時運用優(yōu)美的賦體語言描述了字勢之美,論贊雜陳,述作并舉,不僅為早期書法史的研究提供了極為重要的參照,也為后世書法史的撰述樹立了典范,同時為中國書論范疇體系的建立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

一、“四體”之提出

一般而言,新事物的出現(xiàn),應(yīng)是先有實再有名,“書體”也是如此。甲骨文、鐘鼎文自不必說,篆書、隸書這些書體名稱,也必然是實在名先。秦及其以前的典籍中,“篆”有兩個義項,即車輪轂上的紋飾或樂器鐘鉦上的部件,皆與書體之“篆”無關(guān)。秦乃至西漢中期以前,鮮見“篆書”一詞②。目前所知,篆書之名最早出現(xiàn)于漢代。許慎《說文解字序》:

自爾秦書有八體: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蟲書,五曰摹印,六曰署書,七曰殳書,八曰隸書。③

目前學(xué)界普遍認為,“秦書八體”的說法應(yīng)出現(xiàn)在秦漢之際,乃漢初學(xué)者據(jù)秦時文字狀況,并結(jié)合當時的實際應(yīng)用,加以區(qū)分而制定④。這一論斷應(yīng)該符合歷史事實。“秦書八體”后,有西漢“六體”(亦稱“六書”),班固《漢書·藝文志》云:“六體者,古文、奇字、篆書、隸書、繆篆、蟲書,皆所以通知古今文字,摹印章,書幡信也。”⑤

許慎在《說文解字序》中將“八體”和“六體”進行比較,結(jié)論為衛(wèi)恒《四體書勢》所本:

自秦壞古文,有八體: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蟲書,五曰摹印,六曰署書,七曰殳書,八曰隸書。王莽時,使司空甄酆校文字部,改定古文,復(fù)有六書:一曰古文,孔氏壁中書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異者也;三曰傳書,秦篆書也;四曰佐書,即隸書也;五曰繆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鳥書,所以書幡信也。

與“秦書八體”相比,新莽“六書”中的“古文”和“奇字”可歸入“大篆”,“傳書”即“小篆”,“佐書”即“隸書”,“繆篆”即“摹印”,“鳥書”即“蟲書”,此外少了“刻符”“署書”和“殳書”。但學(xué)界有人認為“刻符并入篆書,殳書并入隸書,獨闕署書而已”⑥。其實,署書應(yīng)該歸入篆書一類,衛(wèi)恒即是如此處理。

《隸勢序》云:“秦既用篆,奏事繁多,篆字難成,即令隸人佐書,曰隸字。漢因行之,獨符印璽、幡信、題署用篆。隸書者,篆之捷也?!边@一方面通過“隸書者,篆之捷”將篆書和隸書的承遞關(guān)系揭示出來,另一方面將符印璽(摹印)、幡信(鳥蟲書)、題署(署書)等歸入篆書這一大類中。此外,《隸勢序》還反復(fù)提到王次仲(始作楷法)、師宜官(能大能小)、梁鵠(善題署大字)、邯鄲淳(宜為小字,得次仲法)、毛弘(善八分)、左子邑(小與淳、鵠不同)等,并及劉德升、鐘繇、胡昭等人的行書。這說明,衛(wèi)恒對書體的分類采取了“以類相從”的方式。如果說《四體書勢》中的篆書一類大抵不離“八體六書”的范圍,那么在隸書一類中將八分和行書附后,則表明書體正在派生和裂變,從而體現(xiàn)出更為復(fù)雜的面貌⑦。

衛(wèi)恒提出的“四體”,除與“八體六書”存在明顯的傳承關(guān)系以外,還可從曹魏時期《三體石經(jīng)》(241)中找到淵源和出處。漢末魏初,今古文經(jīng)學(xué)兩派對峙的局面歸于調(diào)和,有識之士漸感今古兩家互有短長,欲明全經(jīng),只有棄短取長,加以折衷。為適應(yīng)當時政治和學(xué)術(shù)的需要,乃有魏刊古文經(jīng)以補漢石經(jīng)之舉?!蹲謩菪颉费裕骸拔撼?,傳古文者出于邯鄲淳。恒祖敬侯為寫《尚書》,后以示淳,而淳不別。至正始中,立《三字石經(jīng)》,轉(zhuǎn)失淳法。因蝌蚪之名,遂效其形?!毙l(wèi)恒祖父衛(wèi)覬是魏初古文的重要傳人,曾參與《正始石經(jīng)》的撰寫工作,衛(wèi)氏一門對古文均有研究,這也是衛(wèi)恒將古文列為“四體”之首的內(nèi)在動因之一。

將“草書”列為“四體”之一,是《四體書勢》對“八體六書”和《三體石經(jīng)》的重要發(fā)展,當然也是漢魏之際草書空前興盛的歷史現(xiàn)實使然。作為“書體”名的草書出現(xiàn)較晚,至遲在東漢初期出現(xiàn),衛(wèi)恒所言“漢興有草書”中的“漢”即是東漢?!端捏w書勢》梳理了草書的始末,特別指出:“漢興而有草書,不知作者姓名。至章帝時,齊相杜伯度,號稱善作篇……弘農(nóng)張伯英者,因而轉(zhuǎn)精其巧。凡家之衣帛,必書而后練之。臨池學(xué)書,池水盡黑,下筆必為楷則。常曰:‘怱怱不暇草書。’寸紙不見遺,至今世尤寶其書,韋仲將謂之‘草圣’”。以現(xiàn)在的常識看,衛(wèi)恒的記述缺少兩個細節(jié):一、他沒有提到比杜度早一百多年的史游;二、他提到“善作篇”“草圣”,沒有提到“章草”“今草”之名。衛(wèi)恒所說的“作篇”之“篇”,在漢代一般指“字書”而言,如《急就篇》《凡將篇》《訓(xùn)纂篇》之類,杜度“善作篇”應(yīng)指他用草書寫的字書,這種草書被后世命名為“章草”。《非草書》云“競慕二賢,守令作篇”⑧,蔡邕《勸學(xué)篇》云“齊相杜度,美守名篇”(張懷瓘《書斷·神品》引)⑨,其中的“篇”當指章草。至于《急就篇》后來被稱作《急就章》,應(yīng)是章草名稱出現(xiàn)之后的追加,章草的創(chuàng)始其實與史游無涉。故而,張懷瓘所謂“杜度在史游后一百余年,即解散隸體,明是史游創(chuàng)焉。史游,即章草之祖也”⑩的論斷有誤?!捌隆倍謱εe,是章草得名的緣由。陶弘景《上武帝論書啟》“兼此諸書,是篇章體”?,孫過庭《書譜》“包括篇章,涵泳飛白”?,這里的“篇章體”和“篇章”即是“章草”,具有典范、章奏、字學(xué)等多重含義在內(nèi)。

衛(wèi)恒對草書(章草)的重視,體現(xiàn)了他作為古文家與時俱進的一面,崔瑗《草書勢》的“純儉之變,豈必古式”在某種程度上也可當作衛(wèi)恒的學(xué)術(shù)思想。衛(wèi)恒并非一味保守的理論家,他以“體”和“勢”來綰結(jié)西晉以前的書法觀念,體現(xiàn)了漢代以來今古文融合的歷史趨向,同時也顯示了衛(wèi)恒開拓書法理論疆域的雄心。

二、從“法象”到“體勢”

崔瑗《草書勢》的篇名可能經(jīng)過衛(wèi)恒的改定。東漢趙壹《非草書》最早提及此篇,文中稱之為“贊”。東漢蔡邕所作《篆勢》,內(nèi)容上有明顯模仿崔瑗《草書勢》的痕跡。《書斷》卷上節(jié)引數(shù)句,題為《小篆贊》,這與趙壹稱《草書勢》為“贊”前后呼應(yīng)。衛(wèi)恒編撰《四體書勢》時,才有《草書勢》之名。南朝范曄《后漢書》中有《崔瑗傳》,受《四體書勢》影響收入此篇,從此《草書勢》流傳漸廣。

衛(wèi)恒編撰《四體書勢》時,《草書勢》《篆勢》已經(jīng)存在,衛(wèi)恒于是自作《字勢》《隸勢》兩篇,足成“四體”?!蹲謩荨窞樾l(wèi)恒作,沒有任何疑問。至于《隸勢》的作者歸屬,有學(xué)者根據(jù)《四體書勢》中“魏初而有鐘、胡二家為行書法,俱學(xué)之于劉德升。而鐘氏小異,然亦各有其巧,今大行于世。作《隸勢》曰……”這段話推斷為鐘繇所作?。據(jù)《隸勢》:“何草、篆之足算,而斯文之未宣。豈體大之難睹,將秘奧之不傳。聊俯仰而詳觀,舉大略而論旃?!泵餮圆?、篆二體已經(jīng)被人關(guān)注,唯獨“斯文之未宣”,這里的“斯文”即指隸書。鐘繇早于衛(wèi)恒,既云其時隸書“未宣”,則《隸勢》不可能是鐘繇所作。這段話其實是衛(wèi)恒為隸書鳴不平而自作《隸勢》以配《草書勢》《篆勢》的夫子自道,《隸勢》為衛(wèi)恒自作可無疑問?。

蔡邕《篆勢》、崔瑗《草書勢》和衛(wèi)恒《四體書勢》以“勢”名篇可能與“勢”在漢魏之際被引入書論的大背景有關(guān)。班固《與超書》云:“得伯張書,稿勢殊工,知識讀之,莫不嘆息?!保◤垜循彙稌鴶唷つ芷贰芬?這是今存最早的書論文字,其中“稿勢”與“篆勢”“草書勢”的表述并無二致。班固比崔瑗早四五十年,崔瑗比蔡邕早五六十年,蔡邕比衛(wèi)恒早九十多年,前后兩百余年,“勢”作為書論中的一個概念已深入人心。

《草書勢》全篇最重要的觀點是:“觀其法象,俯仰有儀?!薄胺ā焙汀跋蟆奔瓤勺鲃釉~“效法”“仿象”,也可作名詞“萬法”“萬象”等?!胺ㄏ蟆蓖瑯尤绱?,既指一切事物現(xiàn)象的總稱,同時也指對一切事物現(xiàn)象的取法、仿效。此詞本出《易·系辭上》“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許慎《說文解字序》:“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八卦、文字、書法在“法象”這一點上取得了最為深刻的內(nèi)在一致?!兑住钒素缘摹耙源箲椣蟆焙筒輹摹案┭鲇袃x”亦可見相通之處。此外,漢代“法象”一詞還用于人倫之中。《中論》卷上《法象第二》:“夫法象立,所以為君子。法象者,莫先乎正容貌、慎威儀……夫容貌者,人之符表也。符表正故情性治,情性治故仁義存,仁義存故盛德著,盛德著故可以為法象,斯謂之君子矣?!?這說明“法象”既能溝通天地萬物人倫,同時也內(nèi)在地包含“威儀”“雅正”等義項,特別是“法象”進入書論領(lǐng)域后,為后世“書法”一詞的出現(xiàn)提供了深邃幽遠的哲學(xué)內(nèi)涵。

《草書勢》在“觀其法象,俯仰有儀”之后,列舉了“法象”的種種表現(xiàn):“方不中矩,圓不副規(guī)。抑左揚右,兀若竦崎。獸跂鳥跱,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絕筆收勢,余纟延虬結(jié)。”《古今法書苑》在“絕筆收勢”后有小注“一作放體”???疾嚏摺蹲瓌荨酚小凹u體放尾”,因此“放體”之說可信。無獨有偶,蔡邕《篆勢》中唯一出現(xiàn)的“勢”(“勢似凌云”)在《初學(xué)記》中作“體”?。這不禁讓人懷疑,《草書勢》和《篆勢》的原文可能沒有“勢”,篇名和文中的“勢”字極有可能是衛(wèi)恒或者后人改竄。然而,《草書勢》中除鳥獸蟲蛇等諸多自然物象的設(shè)喻外,分明存在“抑左揚右,兀若竦崎。獸跂鳥跱,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等對“勢”的實質(zhì)性描述。這是否可以反證,“勢”之所以進入書法理論領(lǐng)域,正與衛(wèi)恒撰集《四體書勢》的發(fā)現(xiàn)、提煉和開拓存在密切關(guān)系?

衛(wèi)恒在《字勢》中提出“勢和體均”,又在《隸勢》中提出“異體同勢”,這是兩個有關(guān)“勢”的重要表述。其要點在于,一方面將“體”凸顯出來與“勢”相并列;另一方面通過“體勢”替代“法象”,從而讓書法理論范疇更為集中地體現(xiàn)并適應(yīng)外部世界的變化。關(guān)于“體勢”之“體”與文體、字體頗有關(guān)聯(lián),可以相互參讀?!段男牡颀垺ざ▌荨罚?/p>

夫情致異區(qū),文變殊術(shù),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如機發(fā)矢直,澗曲文回,自然之趣也。圓者規(guī)體,其勢也自轉(zhuǎn);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是以括囊雜體,功在銓別,宮商朱紫,隨勢各配。章表奏議,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于明斷;史論序注,則師范于核要;箴銘碑誄,則體制于弘深;連珠七辭,則從事于巧艷;此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

“體”和“勢”的關(guān)系是體用關(guān)系,所謂“即體成勢”,“圓者規(guī)體,其勢也自轉(zhuǎn);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衛(wèi)恒《字勢》云:“觀其措筆綴墨,用心精專,勢和體均,發(fā)止無間?;蚴卣瓩z,規(guī)折矩旋;或方圓靡則,因事制權(quán)。其曲如弓,其直如弦。”與劉勰論文有異曲同工之妙,均以“方”“圓”喻體,以“折”“旋”言勢。區(qū)別在于,劉勰的“即體成勢”從形成處立論,而衛(wèi)恒的“勢和體均”是對結(jié)果而言。

試比較《四體書勢》中“四體”所用語匯(表1),不難發(fā)現(xiàn),四體中均出現(xiàn)“方圓”或“規(guī)矩”字樣,但只有《字勢》和《隸勢》中才有“折”“旋”這樣明確強調(diào)“勢”的動詞。這從側(cè)面透露了衛(wèi)恒重點關(guān)注并發(fā)展《草書勢》的某種信息。

表1 “四體”語匯比較

衛(wèi)恒在《隸勢》中提出“體象有度”一詞,這同樣是對《草書勢》“觀其法象,俯仰有儀”的深化。不難看出“有度”與“有儀”意思相近,而“體象”較“觀其法象”的意思則明顯更進一層。無獨有偶,南朝以來的書論和畫論文獻中存有“體法”一詞??!绑w象”與“體法”,明顯是對“觀象”與“觀法”的發(fā)展?!绑w”有動詞、名詞兩個義項:作為動詞時,“體象”“體法”意為“體而象(法)之”;作為名詞時,“體象”“體法”與“體勢”的用法一樣,都與字體、書體有關(guān),又有一層形上色彩。

荀悅《前漢紀》卷二《高祖二》:“夫立策決勝之術(shù),其要有三:一曰形,二曰勢,三曰情。形者言其大體得失之數(shù)也;勢者言其臨時之宜也,進退之機也;情者言其心志可否之意也。故策同事等而功殊者何?三術(shù)不同也?!?崔瑗《草書勢》中對“勢”有正面描述“幾微要妙,臨時從宜”,說的正是“勢者,言其臨時之宜也”?!斗遣輹泛笠茫骸肮势滟澰唬骸R事從宜?!?蔡邕《篆勢》中沒有類似稱述,而衛(wèi)恒《隸勢》中有“隨事從宜,靡有常制”,《字勢》中有“或方圓靡則,因事制權(quán)”,與崔瑗《草書勢》可謂一脈相承。

劉勰在論文時,認為既要“銓別”各體,又要“隨勢各配”,以達到“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的效果,所以他對不同文體提出不同的要求:“章表奏議,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此前曹丕《典論·論文》已有相似表述:“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唐代孫過庭《書譜》也有對不同書體的特點進行界定:“篆尚婉而通,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wù)檢而便?!?雖然衛(wèi)恒在《四體書勢》中對古文、篆、隸、草分別進行了概述和贊頌,但從中實難看出“四體”的本質(zhì)區(qū)別如何。究其原因,當與四篇“書勢”本質(zhì)上是賦體文學(xué)作品有關(guān)?!凹傧蟊M辭”是漢賦最基本的表現(xiàn)方法,無論什么題材,其設(shè)喻藻飾的“模式”不會改變,以致出現(xiàn)了西晉摯虞所謂“假象過大,則與類遠”?的流弊。實際上,衛(wèi)恒在如何區(qū)別“四體”方面頗費心力,正如他在《字勢》中所言“觀其措筆綴墨,用心精專”,這雖然是說作字,但同樣表明衛(wèi)恒對語匯的選擇和思考的深入。

三、“四體”之“勢”

衛(wèi)恒在《四體書勢》中提到“體”和“勢”各有11處,其中“體”和“勢”對舉的有3處,分別是“四體書勢”“勢和體均”“異體同勢”。以“體”組成的詞有二義:一為體制層面的如“書體”“字體”“四體”“八體”等,二為風(fēng)格層面的“體大”“體例”“體均”“體象”“紆體”等。以“勢”組成的詞有三義:一為統(tǒng)稱的“字勢”“體勢”“書勢”,二為分體的“篆勢”“隸勢”“草書勢”,三為“筆勢”“勢似凌云”“盡其勢”“收勢”等。茲將《四體書勢》中“體”和“勢”分布情況列表如下(表2):

表2 《四體書勢》中“體”和“勢”分布情況

從表中可看出,衛(wèi)恒將“體”和“勢”貫穿全篇,在“四體”中的分布大致均衡。但仔細分析可見,《篆勢》中提到“體”多,而《草書勢》中提到“勢”多,從古文到草書,體現(xiàn)了由“體”到“勢”的此消彼長。相對而言,“體”偏重于“字”的規(guī)定,“勢”偏重于“書”的發(fā)揚。衛(wèi)恒以《四體書勢》命名和以《字勢》冠篇,正體現(xiàn)了將字學(xué)與書學(xué)相統(tǒng)一的思路,“四體”的排列順序也體現(xiàn)了書學(xué)在逐漸脫離字學(xué)走向獨立的過程中,各自的自然屬性和歷史功用有所不同。

另外,衛(wèi)恒對“四體”也進行了分別的對待,核心關(guān)鍵詞分別是:古文——“勢和體均”,篆書——“體例”,隸書——“異體同勢”,草書——“筆勢”。這種表述顯得異常精密,以下試分析其內(nèi)在意蘊。

在魏晉人看來,草書和隸書是更早字體的便捷化結(jié)果,其源頭是“鳥跡”和倉頡所造的“書契”,亦即包括了廣義的“篆書”和更早的“古文”,《隸勢》云“鳥跡之變,乃為佐隸。蠲彼繁文,崇此簡易”,《字勢》云“籀、篆蓋其子孫,隸、草乃其曾玄”。這一觀點與當代學(xué)者的研究結(jié)論大體一致?。衛(wèi)恒對古文的重視除指明其在文字學(xué)上的源頭意義外,還用“勢和體均”來描述“古文”在體制和藝術(shù)上的特色。所謂“勢和”是指“正化”與“草化”在結(jié)構(gòu)上達到的動態(tài)平衡,所謂“體均”是指“繁化”和“簡化”在數(shù)量上實現(xiàn)的靜態(tài)統(tǒng)一。古文作為“黃、唐之遺跡”和“六藝之范先”,“有若自然”,因而在體制和藝術(shù)上具有垂范的意義。

《篆勢序》云:“許慎撰《說文》,用篆書為正,以為體例,最可得而論也。”所謂“篆書為正,以為體例”,是指篆書的“體均”。就秦代小篆對古文大篆的改易而言,存在“損”“益”的雙向過程,最終形成小篆“體均”的狀態(tài)。篆書與古文相比,“體均”有所承襲,但“勢和”的局面被打破,衛(wèi)恒借蔡邕《篆勢》中的“延頸脅翼,勢似凌云”來表達這樣一層隱秘的含義。

隸書名實極為復(fù)雜,包括秦隸、漢隸、八分、真書,衛(wèi)恒在《四體書勢》中創(chuàng)造性地將行書附在隸書之后。《隸勢序》云:“何草、篆之足算,而斯文之未宣。豈體大之難睹,將秘奧之不傳?!迸c衛(wèi)恒用“體例”一詞形容篆書相對照,他用“體大”一詞形容隸書值得玩味,所謂“大”應(yīng)是“大家族”之“大”。

《隸勢序》云:“隸書者,篆之捷也?!彼^“捷”,包括了簡化和草化雙重含義。《草書勢》曰:“草書之法,蓋又簡略?!睆淖瓡诫`書再到草書,是不斷便捷化的結(jié)果,郭忠恕云:“小篆散而八分生,八分破而隸書出,隸書悖而行書作,行書狂而草書圣。自隸以下,吾不欲觀?!?“散”“破”“?!薄翱瘛笔潜憬莼牧硪环N說法,而且體現(xiàn)了不斷增強的趨勢。不難看出,便捷化的本質(zhì)是對“體”的弱化和對“勢”的強調(diào)。衛(wèi)恒意識到隸書外延很廣,實際上包括了古文、篆書、草書之外的其他各種書體,于是用“異體”予以概括,同時用“同勢”指出隸書“大家族”具有“修短相副”“紆體放尾”的共同特點?!峨`勢序》提到“然鵠之用筆,盡其勢矣”,其中“盡”字與“紆體放尾”的“放”字,進一步表明“勢”在增強和被放大的現(xiàn)實,而“體”之于“紆”與“勢”之于“放”則形成相反相成的局面。隸書“紆體放尾”的特征也表明古文和篆書所具有的“勢和”局面被徹底打破。

在隸書的大家族中,衛(wèi)恒對狹義的隸書予以特別關(guān)注,他用“體象有度”來進行描述,這與成公綏《隸書體》“蟲篆既繁,草稿近偽。適之中庸,莫尚于隸”?的說法有異曲同工之妙。隸書的“體象有度”與八分的“用筆盡其勢”相比,也存在“紆”與“放”的不同,這說明衛(wèi)恒對隸書大類中各體進行了分別對待。

衛(wèi)恒在《四體書勢》中敘草書時,第一次將“結(jié)字”和“書體”“筆勢”對舉,“杜氏結(jié)字甚安,而書體微瘦”,“崔氏甚得筆勢,而結(jié)字小疏”。這背后具有兩重涵義:一、“書體”代替了“字勢”,“書”取得了相對于“字”的優(yōu)勢地位;二、“書體”“字勢”繼續(xù)發(fā)展出“筆勢”,用筆的觀念隨之出現(xiàn),且與“結(jié)字”相對,“體”和“勢”逐漸被“結(jié)字”和“用筆”替代,顯現(xiàn)出更為濃厚的書法藝術(shù)的意味。

然而以上兩段引文表述存在多種異文,“結(jié)字”在宋刻本《書苑菁華》所載《四體書勢》中作“殺字”,“安”在宋刻本《書苑菁華》所載王僧虔《論書》中作“妥”,這應(yīng)都是訛誤所致。但是《四體書勢》中杜氏的“書體”,在王僧虔《論書》中演變成“筆體”,在張懷瓘《書斷》中變成“字畫”;而崔氏的“筆勢”,在王僧虔《論書》中沒變,但是到張懷瓘《書斷》中則變成了“書體”。這些改動如果被孤立地看待,很容易認為只是文字的偶然訛誤,但實際并非如此。

《四體書勢》中的“體”和“勢”,概而言之,體靜而勢動,區(qū)別十分明顯。但在后世被有意無意地混同起來。唐徐堅《初學(xué)記·文部·文字第三》收入崔瑗《草書體》、蔡邕《篆書體》,除將“草書勢”“篆書勢”改成“草書體”“篆書體”以外,還將《草書勢》中的“書契之興”改為“書體之興”,將“勢似凌云”改作“體似凌云”?。無獨有偶,《字勢》中“始作書契”一句亦作“始作書勢”(《古今法書苑》在“契”后有“一作勢”的小注?)。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存在兩種可能:一是《草書勢》和《篆勢》中的“勢”本作“體”,已見前述;二是衛(wèi)恒以后,人們對“體”和“勢”的認識已經(jīng)非?;靵y。筆者推測,一方面,“體”和“勢”作為孕育書法藝術(shù)觀念的母體,在用筆和結(jié)字等觀念產(chǎn)生之后,逐漸退出歷史舞臺的中心地位,其重要性已經(jīng)一落千丈;另一方面,“體”和“勢”是即體即用的關(guān)系,其區(qū)別在動靜起止之間,隨著立足點的不同,很容易被混淆使用。

四、“雜形”與“雜勢”

衛(wèi)恒《四體書勢》除提出并使用“體”“勢”概念外,還很重視“形”?!蹲謩菪颉吩疲骸爸琳贾校ⅰ度质?jīng)》,轉(zhuǎn)失淳法。因蝌蚪之名,遂效其形?!?《篆勢序》云:“昔周宣王時,史籀始著《大篆》十五篇,或與古同,或與古異,世謂之籀書者也。及平王東遷,諸侯力政,家殊國異,而文字乖形。”“漢末,又有蔡邕采斯、喜之法,為古今雜形,然精密閑理,不如淳也?!弊种靶巍庇谐S凶儯耘c“體”“勢”相關(guān)。“體”是常形的結(jié)穴,“勢”是變形的展開。

《篆勢》云:“鳥遺跡,皇頡循。圣作則,制斯文。體有六,篆為真。形要妙,巧入神。”此句版本差異很大,大致存在三個不同的版本系統(tǒng):一、《晉書》本,《墨藪》《古文苑》《墨池編》(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藏本)屬之;二、《藝文類聚》本,《書斷》《太平御覽》、王世貞《古今法書苑》、梅鼎祚編《東漢文紀》、張溥輯《蔡中郎集》、《墨池編》(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屬之;三、《書苑菁華》宋刻本,《說郛》《書法正傳》屬之,《墨池編》的清刻本、薛晨校注本、李時成刻本增減文字,大體屬于此類。三個版本系統(tǒng),文字有歧異。其中《晉書》本的“體有六,篆為真。形要妙,巧入神”,為多數(shù)人所接受;《藝文類聚》本“體有六篆,妙巧入神”流傳有序,亦不可忽視,唯少了“為真形要”數(shù)字;至于《書苑菁華》宋刻本系統(tǒng)乃據(jù)以上兩種版本增損而來,落于后塵。三個版本分歧的關(guān)鍵在于對“圣作則,制斯文。體有六,篆為真”的理解?!傲摹庇袃煞N含義。一指六書。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書證》:“許慎檢以六文,貫以部分,使不得誤,誤則覺之?!北R文弨補注:“六文即六書?!?《云笈七簽》卷七:“六文,一曰象形,日月是也;二曰指事,上下是也;三曰形聲,河海是也;四曰會意,武信是也;五曰轉(zhuǎn)注,考老是也;六曰假借,令長是也。”?二指六種文字,即古文、奇字、篆書、隸書、繆篆、鳥書?!赌鲜贰ゎ亝f(xié)傳》:“時又有會稽謝善勛能為八體六文,方寸千言?!?唐岑文本《奉述飛白書勢》:“六文開玉篆,八體曜銀書。”?從蔡邕《篆勢》的前后文來看,本旨是贊美“篆書”。因此,“圣作則,制斯文。體有六,篆為真”的表述符合實際。

衛(wèi)恒曾經(jīng)表彰許慎《說文》“用篆書為正,以為體例”,這從側(cè)面驗證了蔡邕“篆為真”表述的正確性。明乎此,則“體有六,篆為真。形要妙,巧入神”中的“形要妙”可以同“蔡邕采斯、喜之法,為古今雜形”聯(lián)系起來,“雜形”和“真形”正好形成一種對比關(guān)系。從衛(wèi)恒在《四體書勢》中多次引述蔡邕的論述來看,他對“蔡邕采斯、喜之法,為古今雜形”的做法是肯定的。

衛(wèi)恒撰《四體書勢》對“古文”的重視只是體現(xiàn)了衛(wèi)氏家學(xué)的一個側(cè)面?!端捏w書勢》中列舉了一些字學(xué)的代表和善書人名,但是顯然并沒有囊括全部。據(jù)虞龢《論書表》:“臣見衛(wèi)恒《古來能書人錄》一卷,時有不通。今隨事改正,并寫《諸雜勢》一卷?!?衛(wèi)恒在《四體書勢》之外再著《古來能書人錄》的說法則信而有征,虞龢提到的《諸雜勢》也極有可能是經(jīng)由衛(wèi)恒《四體書勢》發(fā)展而來。

《三國志·魏志》載,衛(wèi)覬“好古文、鳥篆、隸草無所不善”?。唐玄度《十體書》:“散隸,晉黃門郎衛(wèi)巨山所作。祖覬,父瓘,皆蟲篆、草隸著名。巨山幼得其法,又創(chuàng)造散隸體,及著《四體書勢》,古今法之。”?這說明衛(wèi)氏家族除衛(wèi)恒提出的“四體”以外,還擅長其他由古文衍生出的雜體,后世據(jù)此附會出多種傳說。夢英《十八體書》:“垂云篆者,衛(wèi)恒之所作。軒轅之代,慶云?,F(xiàn),其體郁郁紛紛,為書紀職,文字之典,取諸為篆。《書品》云:‘衛(wèi)恒書如搖華美女,舞笑鏡臺。筆動若飛,字張如云,莫能傳學(xué)?!l(wèi)氏即垂云之祖?!?按,“云書”傳為黃帝所作。韋續(xù)《纂五十六種書》:“四云書。黃帝時,卿云常見,郁郁紜紜,作云書?!眽粲ⅰ妒梭w書》引錄此段文字,又據(jù)《書品》記衛(wèi)恒“筆動若飛,字張如云”,故意將“云書”偷換成“垂云”?,附會痕跡十分明顯。又夢英《十八體書》:“柳葉篆者,衛(wèi)瓘之所作。衛(wèi)氏三世工書,善乎數(shù)體,溫故求新,又為此法。其跡類薤葉而不真,筆勢明勁,莫能傳學(xué)?!?這同樣是夢英的臆說。明方以智《通雅》:“衛(wèi)氏三世攻書,衛(wèi)瓘因父覬之學(xué)作柳葉篆,類薤葉而不真,莫能得學(xué),其殆今之草篆乎。子恒作云書,雖名仿軒轅,其實巨山自變伯玉家法耳?!?其誤乃因襲《十八體書》之訛。

南朝宋王愔《古今文字志》被張?zhí)旃J定為“中國古代最早一部書法史及書法品藻著作”?,該著在編撰體例上受《四體書勢》的影響。今傳《古今文字志》各種版本均為殘篇,但從存目來看,有“古書有三十六種”,包括“秦書八體”“新莽六書”和衛(wèi)恒“四體”,此外還有行書、楷書、諸多雜體和象形篆。其中“古文篆”本與大篆、象形篆、科斗篆、小篆、刻小篆、摹篆并列,而被《法書要錄》析為“古文”“篆”二體,實誤?。與衛(wèi)恒《四體書勢》拈出“四體”以簡馭繁不同,《古今文字志》則演少為多,列出36種字體。一方面,王愔列“古今字學(xué)二十七家一百四十七人”“書勢五家”,明確將“字學(xué)”(《法書要錄》《書苑菁華》作“小學(xué)”)和“書勢”分開,這可以看出《四體書勢》的影響所在;另一方面,他以“古今文字志”命名,顯然又將“書勢”統(tǒng)貫于“字學(xué)”之下,這正反映了南朝時期書法藝術(shù)依附于文字學(xué)的歷史事實,與衛(wèi)恒《四體書勢》以“字體”統(tǒng)貫“書勢”有異曲同工之妙。

《法書要錄》本《古今文字志》在“古書三十六種”下列“云書”?,明清刻本《墨池編》脫此。鐮倉抄本蕭子良《古今篆隸文體》列43種書體,有“云書”而無“柳葉篆”;庾元威《論書》列“百體”,有“云書”而無“柳葉篆”;《古今文字志》亦不錄“柳葉篆”??梢?,“云書”的存在可信,而“衛(wèi)恒作云書”即為附會,衛(wèi)瓘作“柳葉篆”更是無稽之談。

魏晉南北朝以來,書法領(lǐng)域各種雜體和象形篆書層出不窮,這或許就是虞龢提到的“諸雜勢”。文學(xué)領(lǐng)域也是如此,除傳統(tǒng)的“章表奏議”“賦頌歌詩”以外,還有“符檄書移”“史論序注”“箴銘碑誄”“連珠七辭”,劉勰認為“括囊雜體”?。在傳為衛(wèi)氏家族創(chuàng)造的諸多雜體中,“散隸”應(yīng)該比較可信。張懷瓘《書斷上·飛白》:“衛(wèi)恒祖述飛白,而造散隸之書,開張隸體,微露其白,拘束于飛白,蕭灑于隸書,處其季孟之間也?!?庾元威《論書》:“散隸露書,終是飛白?!?韋續(xù)《纂五十六種書》:“四十七散隸書。晉衛(wèi)恒所作,跡同飛白也。”[51]在衛(wèi)恒的“諸雜勢”中,極有可能包含“飛白書勢”。因為魏晉以降,“飛白書”一度成為流行的書體。蕭子云《論書啟》:“三十六著《晉史》一部,至二王列傳,欲作論草隸法,言不盡意,遂不能成,止論飛白一勢而已?!盵52]揆諸文獻,有晉劉劭《飛白書勢》、南朝宋鮑照《飛白書勢銘》、唐岑文本《奉述飛白書勢》?!豆沤裎淖种尽匪频摹皶鴦菸寮摇敝?,“飛白書勢”極可能居其一,另外四家或即《四體書勢》中的“古文勢”“篆勢”“隸勢”“草書勢”也未可知。

魏晉南北朝以來的雜體和雜勢,體現(xiàn)了書法藝術(shù)多途發(fā)展的現(xiàn)實,但是大部分雜體書在歷史的煙塵中最終銷聲匿跡。唐代以來,雖然也存在一些雜體書,但在理論上已經(jīng)受到輕視和否定,如孫過庭《書譜》所言:“龍蛇云露之流,龜鶴花英之類,乍圖真于率爾,或?qū)懭鹩诋斈?,巧涉丹青,工虧翰墨?!盵53]其背后原因與書法逐漸由外到內(nèi),脫離“形學(xué)”走向“心學(xué)”的歷史大趨勢有關(guān)。

康有為曾將書法的本質(zhì)概括為“形學(xué)”[54],劉熙載則視為“心學(xué)”[55],可謂各得書法之一端。魏晉以降,書法形成鐘、衛(wèi)二派,鐘派通過王羲之的傳承而大盛,終成中國書法史的主流,衛(wèi)派則銷聲匿跡于歷史煙塵之中。個中原因,即與衛(wèi)氏書派因為秉持古文傳統(tǒng)而“重形”有關(guān),終不敵書法藝術(shù)日趨內(nèi)化、與人文結(jié)合而成為“心學(xué)”的歷史大潮。

五、由“勢”到“法”

唐前談及書法技巧多用“筆勢”一詞,亦首見于《四體書勢》。傳王羲之有《筆勢論十二章》,此篇雖為偽托,但反映了唐前的書法觀念。此外,唐釋希一輯《筆勢集》,成書時間應(yīng)早于《法書要錄》,今傳日本安永十年(1781)抄本?!豆P勢集》包括八篇文獻:《用筆法》《王逸少筆陣圖論》《用筆陣圖法》《王羲之筆勢論》《評能書人名》《王獻之表》《觀鐘繇書法十二意》、庾肩吾《書品論》等。這些被唐人冠以“筆勢”的篇章,除《評能書人名》和庾肩吾《書品論》外,全部被朱長文納入到《墨池編》“筆法”一類中,而且他還把涉及書體、字體的《四體書勢》也歸入“筆法類”。

從目前的文獻考察來看,最早提到“用筆”的即衛(wèi)恒《四體書勢》,但此時的“用筆”并非指具體的用筆方法,而是強調(diào)筆本身的物理屬性,與“措筆”“引筆”“奮筆”“下筆”“絕筆”處于同一個層面。此后“用筆”一詞日漸流行,至唐代達到鼎盛,多見于唐人偽托唐前書論中,其內(nèi)涵皆就用筆技巧而言。虞世南《筆髓》云:

文字,經(jīng)藝之本,王政之始。蒼頡象山川江海之狀、蟲蛇鳥獸之跡,而立六書。戰(zhàn)國政異俗殊,書文各別。秦患多門,定為八體。后復(fù)訛謬,凡五易焉,然并不述用筆之妙。及乎蔡邕、張、索之輩,鐘繇、王、衛(wèi)之流,皆造意精微,自悟其旨也。[56]

所謂“五易”,韋續(xù)《纂五十六種書》有說明:“又云字有五易:蒼頡變古文,史籀制大篆,李斯作小篆,程邈作隸書,漢代作草是也?!盵57]虞世南說得很明白,漢代以前,“不述用筆之妙”,魏晉以來,“自悟其旨”。

所謂“筆法”有兩義:一指“制筆法”,如李陽冰《筆法訣》即是;二指“用筆法”,如《墨池編》錄(傳)李斯《用筆法》:“用筆法,先急回,后疾下,鷹望鵬逝,信之自然,不得重改。”[58]本文所討論的“筆法”主要指后者。唐人喜言“筆法”,然“筆法”一詞見于書論文獻之始,莫究其時。唐宋之際,筆法類的文獻騰涌而出,然而這些文獻的真實性尚需檢證。最著名的言“筆法”作品是《墨池編》所載《古今傳授筆法》,此篇又被明刻諸本《法書要錄》錄入作《筆法傳授人名》,但并非張彥遠原來編次,而是后世據(jù)《墨池編》《書苑菁華》等書增入者。

《法書要錄》錄有《梁武帝觀鐘繇書法十二意》一篇,《筆勢集》作《觀鐘繇書十有二意》,《太平御覽》卷七四八摘錄一小段,題作《梁武帝觀鐘繇書法》[59]?!赌挕酚小稄堥L史十二意筆法第十一》,《墨池編》據(jù)以收錄。其后宋刻本《書苑菁華》分別錄有《梁武帝觀鐘繇書法十二意》和《唐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二篇,前者與《法書要錄》相同,后者與《墨池編》略同?!扮婔硎狻焙汀皬堥L史十二意”二篇有較大不同,前者稱“書”或“書法”,而不言“筆法”;后者演繹較多,“筆法”一詞屢見。朱長文云:“張彥遠錄十二意為梁武筆法,或此法自古有之,而長史得之以傳魯公耳?!盵60]朱長文按照宋人的習(xí)慣稱“梁武筆法”,乃是大謬。

實際上,這些所謂的筆法類文獻,大多為中晚唐時期的偽托之作。一個有力的證據(jù)是,孫過庭《書譜》、張懷瓘《書斷》、竇臮《述書賦》、李嗣真《書后品》等著述中,居然不見“筆法”一詞的蹤影。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法書要錄》中“筆法”一詞僅出現(xiàn)三次:第一,卷一《傳授筆法人名》,此篇濫入,不足深論;第二,卷四《張懷瓘書議》“筆法體勢之中最為風(fēng)流者”,按,此句“筆法體勢”在《墨池編》中作“數(shù)體”,吳岫抄本《法書要錄》作“二體”,唯明刻諸本《法書要錄》《墨藪》、宋刻本《書苑菁華》《古今法書苑》作“筆法體勢”,當以“數(shù)體”為正;第三,卷三《徐浩古跡記》“頗知筆法,使定古跡”,無其他異文。此句是唯一(至少說明是極少數(shù))證明唐人書論文獻中使用“筆法”一詞的書論文獻。這是否可以推論,書論文獻中使用“筆法”一詞,始于盛中唐時期?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共出現(xiàn)“筆法”四次:第一,卷一《論畫六法》“則失其筆法,豈曰畫也”;第二,卷二《論顧陸張吳用筆》“國朝吳道玄,古今獨歩,前不見顧陸,后無來者,授筆法于張旭,此又知書畫用筆同矣”;第三,卷二《論鑒識收藏購求閱玩》“書則不得筆法,不能結(jié)字”;第四,卷一〇《唐朝下》“王默早年授筆法于臺州鄭廣文虔”[61]。這四處雖有兩處指繪畫,但張彥遠認為“書畫用筆同”。據(jù)此可知,至遲在中晚唐時期,書論中“筆法”一詞才開始被普遍使用。

“法”之一字,值得深究?!皶薄胺ā辈⒎Q,當與“筆法”一詞流行有關(guān)。史學(xué)上的“春秋筆法”亦稱“春秋書法”,此乃“書法”一詞出現(xiàn)之始,但顯然彼“書法”非此“書法”?!峨`勢序》云:“魏初而有鐘、胡二家為行書法,俱學(xué)之于劉德升?!薄靶袝ā钡奶岱ㄒ验_“書法”之先。齊梁時期的傅昭撰有《書法目錄》一書,《筆勢集》所載袁昂所作《古今書評》云:“右廿四人,自古及今,善能書法?!盵62]此處“書法”兼有書法作品和筆法之意,已與唐代以來“書法”一詞的涵義無甚差別。

由字體、書體、筆體,到字勢、書勢、筆勢,再到字法、書法、筆法,顯示了書法藝術(shù)日漸獨立并與小學(xué)分離的歷史趨勢。此外,在書法技法發(fā)展過程中,筆法獲得了相對于結(jié)字的優(yōu)勢地位,書法不斷突破“形”的桎梏,慢慢與“心”結(jié)合起來,從而為中唐以后“人”“文”與書法的結(jié)合開辟了新的道路。

余 論

中國書法的發(fā)展,至魏晉一變,“鐘張二王”成為唐代以前最偉大的書法家,“四賢”的出現(xiàn)也標志書法藝術(shù)真正的自覺。袁昂《古今書評》云:“張芝經(jīng)奇,鐘繇特絕,逸少鼎能,獻之冠世,四賢共類,洪芳不滅?!盵63]孫過庭《書譜》亦云:“彼之四賢,古今特絕。”[64]隨著“四賢”經(jīng)典地位的確立,書法也漸漸從“字學(xué)”中掙脫出來,走上藝術(shù)化的發(fā)展道路。張懷瓘指出,“字之與書,理亦歸一,因文為用,相須而成”,“其后能者,加之以玄妙,故有翰墨之道生焉”[65]?!昂材馈钡陌l(fā)生,標志著書法作為獨立的藝術(shù)門類登上歷史舞臺,但在傳統(tǒng)經(jīng)學(xué)思維的歷史背景下,“翰墨之道”并沒有受到應(yīng)有的重視,反而伊始就被正統(tǒng)儒家所質(zhì)疑?!斗遣輹份d:“徒善字既不達于政,而拙草無損于治。推斯言之,豈不細哉?”[66]后世書為“小道”的觀念即與此有關(guān)。此外,以“鐘張二王”為代表的書家因片面發(fā)展書法而忽視“字學(xué)”的本原,也在事實上造成書法藝術(shù)的短板,《顏氏家訓(xùn)》認為“此藝不須過精”[67]便著眼于此。晉唐以來對書法藝術(shù)的質(zhì)疑最終導(dǎo)致了一場綿延不絕的聲討運動。北宋朱長文在《墨池編》卷一按語中開篇明義地指出:

古之書者志于義理而體勢存焉?!吨芄佟方虈右浴傲鶗闭?,惟其通于書之義理也。故措筆而知意,見文而察本,豈特點畫??潭?。自秦滅古制,書學(xué)乃缺,刪繁去樸,以趨便易。然猶旨趣略存,至行草興而義理喪矣。鐘、張、羲、獻之輩,以奇筆倡士林,天下獨知有體勢,豈知有源本,后顏魯公作字得其正為多,雖與《說文》未盡合,蓋不欲大異時俗耳。[68]

朱長文在《墨池編》中收錄有《四體書勢》,他所使用的“體勢”一詞,明顯與該篇有關(guān)。但他所說的“體勢”側(cè)重于“勢”,本質(zhì)內(nèi)涵是指晉唐以來的書法藝術(shù),重點是鐘、張、羲、獻的“行草”“奇筆”。朱長文站在學(xué)者的立場上,祭起“六書”的大旗,肯定了顏真卿正書合于篆籀的“得”,批評鐘、張、羲、獻行草書“以奇筆倡士林”的“失”。不僅從理論上闡明了“書學(xué)”務(wù)須以“字學(xué)”為本原的必要性,同時也通過《墨池編》的學(xué)理歸類體現(xiàn)出彌縫“字學(xué)”與“書學(xué)”分離趨勢的努力。朱長文“保守主義”的立場與衛(wèi)恒引用崔瑗《草書勢》“純儉之變,豈必古式”的“與時俱進”似乎方圓鑿枘。不過,這應(yīng)是晉唐以后書法藝術(shù)片面發(fā)展必然導(dǎo)致的局面。從此以后,為清理書法藝術(shù)因“獨知有體勢,豈知有源本”的積弊,一些文人、學(xué)者和藝術(shù)家們開始試圖從“字”“人”“文”中去找尋救贖的藥方,中國書法史也隨即掀開新的一頁。這一切,顯然已經(jīng)不是衛(wèi)恒和《四體書勢》所能范圍的了。

① 本文所引《四體書勢》內(nèi)容(包括蔡邕《篆勢》、崔瑗《草書勢》、衛(wèi)恒《字勢》《隸勢》及《篆勢序》《草書勢序》《字勢序》《隸勢序》)皆出自衛(wèi)恒:《四體書勢》,朱長文輯:《墨池編》卷二,清雍正就閑堂刻本。

② 裘錫圭:《文字學(xué)概要》,商務(wù)印書館1988年版,第65—66頁。

③? 許慎:《說文解字序》,《墨池編》卷一。

④⑦ 參見高雅梅:《魏晉南北朝書體論研究》,首都師范大學(xué)2007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

⑤ 《漢書》,商務(wù)印書館1957年版,第18頁。

⑥ “蓋八體六書,本無大殊,秦焚古文,故以史籀為大篆,而不名古文。王新定六書,則以古文包大篆,奇字不過古文之特異者,余蟲書即鳥蟲書,摹印變?yōu)榭娮谭⑷胱瓡?,殳書并入隸書,獨闕署書而已。”(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80—81頁)

⑧?[66] 趙壹:《非草書》,張彥遠:《法書要錄》,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4年版,第2頁,第3頁,第4頁。

⑨⑩?? 張懷瓘:《書斷》,《法書要錄》,第261頁,第235頁,第290頁,第238頁。

? 陶弘景:《上武帝論書啟》,《墨池編》卷四。

??[53][64] 《中國碑帖名品·孫過庭書譜》,上海書畫出版社2015年版,第19頁,第20—21頁,第29—30頁,第3頁。

? 彭礪志:《“勢”文體考論》,《古典文獻研究》第13輯,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

? 李廣寬:《從用韻角度考證〈四體書勢·隸勢〉的作者》,《長江學(xué)術(shù)》2013年第3期。

? 朱熹:《周易本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2頁。

? 徐幹撰,孫啟治解詁:《中倫解詁》,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1頁。

? 王世貞:《古今法書苑》卷三,明末王乾昌刻本。

??? 徐堅等:《初學(xué)記》,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507頁,第508頁,第507頁。

?? 劉勰著,王利器校箋:《文心雕龍校證》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01頁,第201頁。

? “體法雅媚,制置才巧。擅美當年,有聲京洛?!保ㄖx赫:《古畫品錄·吳暕》,明《津逮秘書》本)

? 荀悅:《前漢紀》卷二《高祖》,《四庫提要著錄叢書·史部》第66冊,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174頁。

? 魏宏燦:《曹丕集校注》,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313頁。

? 徐志嘯:《歷代賦論輯要》,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第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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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世貞:《古今法書苑》卷二,明末王乾昌刻本。

? 《晉書斠注》卷三六《衛(wèi)恒傳·附四體書勢》注云:“《魏志·劉劭傳》注引《文章敘錄》‘其形’作‘其法’?!保ǚ啃g等撰,吳士鑒、劉承幹注:《晉書斠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708頁)

? 顏之推撰,趙曦明注,盧文弨補注:《顏氏家訓(xùn)·附傳補遺補正》卷六《書證》,《叢書集成初編》第972冊,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版,第165—16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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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龢:《論書表》,《法書要錄》,第4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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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玄度:《十體書》,《墨池編》卷一。

?? 《十八體書》碑,西安碑林藏。

? 《墨池編》作“云書”,當據(jù)韋續(xù)《纂五十六種書》改?!妒梭w書》碑(西安碑林藏)作“垂云”,近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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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zhí)旃骸锻鯋帧次淖种尽递嬝?,《張?zhí)旃忍茣鴮W(xué)考辨文集》,榮寶齋出版社2009年版,第191頁。

? 《古今篆隸文體》日本鐮倉抄本有“古文篆”。

? 王愔:《古今文字志》,《法書要錄》,第25頁。

? 庾元威:《論書》,《法書要錄》,第58頁。

[51] 韋績:《纂五十六種書》,《墨池編》卷一。

[52] 蕭子云:《論書啟》,《法書要錄》,第30頁。

[54] “蓋書,形學(xué)也?!保ㄗ<尉帲骸稄V藝舟雙楫疏證·綴法》,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98頁)

[55] “楊子以書為心畫,故書也者,心學(xué)也?!保▌⑽踺d:《藝概·書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9頁)

[56] 虞世南:《筆髓》,《墨池編》卷二。

[57] 韋績:《纂五十六種書》,《墨池編》卷一。

[58] (傳)李斯:《用筆法》,《墨池編》卷二。

[59] 李昉等:《太平御覽》,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3318頁。

[60] 朱長文輯:《墨池編》卷二。

[61] 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3年版,第15、24、36、204頁。

[62] 釋希一:《筆勢集》,(日本)安永十年抄本。

[63] 袁昂:《古今書評》,《法書要錄》,第76頁。

[65] 張懷瓘:《文字論》,《法書要錄》,第158頁。

[67] 顏之推撰,趙曦明注,盧文弨補注:《顏氏家訓(xùn)·附傳補遺補正》卷六《書證》,《叢書集成初編》第973冊,第179頁。

[68] 朱長文輯:《墨池編》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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