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志學(xué)

初冬時節(jié)，皚皚白雪像一層厚厚的地毯悄然無聲地覆蓋了大興安嶺北坡，籠罩了漫山遍野的浩瀚林海。我來到大興安嶺兩個月，還沒有到嶺北的古蓮去看看，傳說那里是雪的故鄉(xiāng)。我請求老獵人拉基米帶我去，他欣然應(yīng)允。

我和拉基米上路了。他為了我們行程的安全，特意帶上他的獵槍和他心愛的八條獵狗。別看拉基米已六十出頭，走起路來健步如飛，他身旁的八條獵狗快活地隨著主人奔跑。鄂溫克民族是個游獵民族，鄂溫克人視狗像自己的生命一樣重要。

我倆在沒膝深的雪海里走了一天，待天要黑下來時，來到了額爾古納河上游。我們剛要過河，就聽到不遠(yuǎn)處的灌木叢中傳來了動物奔跑的聲音，緊接著就竄出一頭兇猛的野豬來。那碩大的野豬，全身黑乎乎的，如同一個大鐵塊。它揚(yáng)著頭，張著大嘴，露著一對又長又尖的獠牙，不斷地吧嗒著大嘴巴，向四周探望和巡視。

我早就聽說，在森林里，有“一豬二熊三老虎”之說，碰到野豬有時比遇上老虎還要可怕。野豬性情兇狠，脾氣暴躁，它仗著那副能掘開凍土的銳利獠牙，敢和虎豹周旋，還帶有一股魯莽的蠻勁兒，令人生畏。特別是秋后的孤豬，更難對付，由于身上發(fā)癢，它總用松樹干摩擦身體止癢，結(jié)果渾身沾滿了松樹油，在沙土地里打上幾個滾后，渾身上下就結(jié)下厚厚一層刀槍不入的“盔甲”，這種野豬很難對付。

拉基米看見野豬突然出現(xiàn)，剛毅的嘴角不由得抽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fù)了原樣。他迅速審視好地形，不想同野豬沖突，因為獵犬如果和野豬廝殺起來，難免要出現(xiàn)兩敗俱傷、慘不忍睹的場面，他要想辦法避免。于是，他吹起了口哨，八條獵狗得到了指令，一下子趴在雪里。他又用手壓一下我的頭，我也會意地趴了下來。

樹林里靜悄悄的，在這寂靜的氣氛里，透出一種令人緊張的氛圍，我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突然有一條獵狗失去了耐性，向著野豬發(fā)出了挑戰(zhàn)的長吠。那野豬聞聲忽地一下向獵狗沖來。

拉基米見躲避不過，只好再次吹起了口哨。“嘟”的一聲，八條獵狗如同離弦的箭一樣飛也似的向前沖去，把野豬團(tuán)團(tuán)圍住。

雙方對峙嘶吼了一陣后，拉基米又是一聲口哨，獵狗迅速向后撤開。只聽“叭叭”兩聲槍響。野豬紋絲未動。我知道這是拉基米的計策，這兩槍不是為了打野豬，而是為了給獵狗助威。

槍聲過后，野豬顯然被激怒了，它怒瞪著發(fā)紅的眼睛，嘴里不斷地向外甩著泡沫。見野豬又吼叫著撲來，八條獵狗又沖上去，圍住野豬在雪地里打轉(zhuǎn)。

大約有兩袋煙的工夫，野豬被八條獵狗拖得呼呼地喘著粗氣，動作節(jié)奏慢了。拉基米見消耗戰(zhàn)已見成效，向我揮了揮手，“咱倆趕快過河甩開野豬”。

當(dāng)我們來到河套地時，朝遠(yuǎn)處山坡望去，仍是激戰(zhàn)正酣。野豬和獵狗們不斷變化著進(jìn)攻的姿勢，一會兒向前沖，一會兒原地不動，它們的爪踢在雪地上攪起了一團(tuán)團(tuán)輕煙，雪霧飛揚(yáng)。

拉基米連吹了兩聲口哨，獵狗們急速地拋下野豬向哨聲跑來。拉基米對我說：“那畜生累得跑不動了，追不上來了。”

他的話音未落，那頭野豬就像發(fā)瘋似的追趕過來，嘴里仍在不屈不撓地怒吼。拉基米只好再次吹起口哨，獵狗們又將野豬重新圍住。拉基米知道，這回是冤家路窄，野豬不會善罷甘休了。

拉基米連吹了三聲口哨，群狗聞聲后一齊沖向野豬。一條帶有黃色花紋的獵狗首先向野豬的頭部迎面撲去，只見野豬猛甩了一下它那肥碩的腦袋，花狗就被拋出十幾米遠(yuǎn)，它的肚子立刻被野豬半尺長的白色獠牙豁開。只聽花狗一聲慘叫，落在雪地里。

狗是獵民的生命，拉基米被激怒了，憤怒的眼睛都要倒立起來，為了保護(hù)愛犬不再繼續(xù)受傷，他不得不與野豬開戰(zhàn)，否則剩下的七條獵狗也要和小花狗同樣的命運(yùn)。“嘟”的一聲，他吹起了口哨，七條獵狗立即散開。他屏住呼吸，端穩(wěn)獵槍瞄準(zhǔn)野豬的眼睛開火。

隨著“砰”的一聲槍響，野豬的眼眶里馬上涌出一團(tuán)鮮血，它迷失了方向，在雪地里打著轉(zhuǎn)，可是它還不死心，仍張牙舞爪地吼著要向前撲。

拉基米只好跑過去，照著正在嚎叫的野豬嘴里連放幾槍，這頭頑固暴戾的家伙終于搖搖晃晃地倒在地上。拉基米來到了花狗旁，他小心清理著露出花狗體外的腸子，那腸子已經(jīng)凍僵變脆，稍微用力就能折斷。他小心翼翼，費(fèi)了很大勁兒才把已經(jīng)凍僵的腸子輕輕送回花狗腹腔，然后又用積雪精心地洗去了花狗身上的污血，最后用手指細(xì)心理順花狗的皮毛，就地挖了一個雪坑，把花狗用雪埋上。

葬完花狗，拉基米還不肯離去，坐在雪地上，從兜里掏出煙盒來。這是用樺樹皮做成的手掌大小的盛煙器，里面裝的是煙末。這種煙是鄂溫克人特制的一種煙末，是用松枝燒成的白灰和上等的煙草絲混合而成。煙癮一來，把煙末抹在牙縫間，向里吸氣，那煙草的香味就進(jìn)入了口腔。這是鄂溫克人特有的吸煙方式，大概與森林防火有關(guān)。

拉基米坐在雪地上，一聲不響，不斷往嘴里抹著煙末，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的痛苦。他對狗的感情甚至超出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這是他多年狩獵生活所結(jié)下的情誼。狗與獵人之間，很自然令人想起一句俗語“上陣父子兵，打獵狗和鷹”。

月亮已經(jīng)爬上半山腰，寒風(fēng)徹骨，拉基米終于說了話，“我們還得趕十多里山路，得吃點(diǎn)東西?！?/p>

說話間他抽出長靴里的腰刀，挑開野豬的胸膛。雖然野豬的四蹄已經(jīng)凍得硬邦邦，可胸膛還存有熱氣。拉基米拿出缸子，舀了大半缸血喝下去，又為我舀了一缸。

我一天沒進(jìn)食水，已經(jīng)餓得頭暈眼花，也顧不得有什么血腥味，一飲而進(jìn)。

喝完血，我們又吃了一塊鮮肝，這在我所吃過的食品中是味道最鮮美的。一缸血和幾塊鮮肝落肚后，頓時感到身上有了熱氣和力氣，身體也變得輕松起來。

呼吸著山林夜晚清新的空氣，我情不自禁地學(xué)起獵民“喊山”，對著群山大喊起來。這喊聲，發(fā)泄出我一天的疲勞、緊張和郁悶;這聲音帶著我對生命的崇敬，對逝者的哀悼和對一片靜土渴望的復(fù)雜思緒。

喊聲回蕩在遼闊的雪野里，逐漸消失在一片暮色之中。

選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