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爾豪
小吉找我談分手時,我正在跟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女人講欠債還錢的道理。
我站在筒子樓狹窄的通道上,手里拿著小喇叭,吳良拿著手機,做全過程無漏點錄像。我們面前,是個三十多歲名叫李陽的女子,正掐著腰和我們吵架。她的聲音高,而且尖利,就像母雞受驚發(fā)出的聲音。我把小喇叭放在嘴邊,想想還是放下了,我和顏悅色地跟她講“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道理,可她說她就是沒錢,沒錢喲,她攤開手,挑釁地看著我們。我說,沒錢你也得想辦法,我們這是先禮后兵,如果你撐著不還,我們只有用其它法子了。說著,我有意識把袖子往上擼了擼,露出胳膊上的肌肉和紋身,那是一個鯊魚圖案,張著血盆大口。我的頭發(fā)也是經(jīng)過專門處理的,花八十元錢理個板寸,讓我好心疼。沒有辦法,如果這筆欠債能收回來,我們就能拿到三千元提成,工資也不會被扣??梢哉f,這次行動是經(jīng)過充分準備的。
事情很簡單,我放的一筆三萬元貸款要不回來了,到這個程度,按照流程,就該是公司催收隊的事??晌也荒芊艞?,不單純是職責的事,如果討要不回來,我大半個月的工資就沒影了。我和吳良商量一下,決定試試,總覺得一個女子不會為了三萬元錢丟人現(xiàn)眼。可事實證明我們錯了,錯得簡直超過我們的心理承受能力。我們要找的這個叫李陽的客戶就在公司邊上,直線距離不會超過二千米,但她不知道,互聯(lián)網(wǎng)的好處就是你在他(她)眼皮子底下使壞他(她)也不知道。但這次我走眼了,剛接上火,就知道遇上了硬茬。我滿臉堆笑,姐姐長姐姐短,近乎祈求地說,看在我們跑幾百里路的份上,就把那點小錢還了吧,說著我還給她作了揖。她不應(yīng)我的話,重復(fù)說著幾句話,她說,你們騷擾我的朋友。我說,那都是沒辦法,你把錢還上就不會有這些事了。她說,你們打電話威脅我家人。我說,我們電話一直聯(lián)系不上你,只有跟你家里人聯(lián)系。她說,你們他媽的詛咒我和我家人出門被車撞死,吃飯噎死,屎尿憋死。我小了聲音說,那客服不會說話,回去我就開了她。她又說,操你媽的在我門前噴漆寫大字報,還給我送花圈。她說著湊到我面前,我做好反擊或者后退的準備。但她沒有動手,把手放在我胳膊上,摸著上面的鯊魚圖案,說,好漂亮的紋身,還有這肌肉,我喜歡,她說著把頭低下,我不得不把手抽回來。她的臉色變了,說,你知道我為啥不還錢嗎?那是因為——我打一開始就沒準備還錢,她說著笑了,笑聲里透出清新脫俗的無賴樣。
到這程度,我知道已經(jīng)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吳良也看出這一點,給我使眼色。我還有些猶豫,不能就這樣灰溜溜走了,即使走了,也該體面一點,催收的讓老賴的氣勢給壓倒了,以后還咋在這行當里混。我還沒有想好如何體面逃離,她接了一個電話,然后笑笑地看著我,直覺告訴我該走了。我和吳良轉(zhuǎn)身走,可通道的口上站了三個人,袖筒里似乎藏著什么東西。我知道事情正朝不可控的方向發(fā)展。通道里只有我們幾個人,恐懼把寂靜放大,粗重的呼吸聲異常清晰,看來他們并不比我們輕松。我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塊板磚,我從不打架,但也不怕打架,因為遇到了怕也沒用。
就在我做熱身動作時,看見一個影子出現(xiàn)在通道口,開始還以為是他們的后續(xù)幫手,仔細看是小吉,我的頭脹得老大,感覺全亂了。她還沒看清眼前形勢,走到我旁邊,說,找你可真難!說著似乎感覺氣氛不對,看了眼幾個男人,說,你們這是?我粗暴地把小吉拽到身后,對他們說,不關(guān)女人的事,就我們幾個男人。他們點頭同意。我又說,不報警。他們也表示同意。我說,就是這個事,犯不著拼命,監(jiān)獄里的日子不好過,說著我把板磚扔在地上。他們很同意我的說法,把手里的東西丟在地上,鋼管和鐵尺之類的,發(fā)出當啷的響聲。
借著短暫的混亂,我悄悄對小吉說,動手后你快點跑,到街上就沒事了,其他的回去再說。她也跟我說句什么,可幾個王八蛋已經(jīng)斜著身子過來了。我們不再說話,幾個男人簇擁在一起,擁抱似的,可手腳都不閑著,劈里啪啦,不吭聲死打,身上臉上很快就掛了花,鼻血流得跟噴泉似的,好在都是拳腳,傷到的只是皮肉,這時候撐的就是體力。我有意識把他們引開,然后喊著小吉快跑。小吉看著我們,手捂著嘴巴,想哭的樣子。我大聲喊著,小吉快跑,我快頂不住了!小吉終于靈醒,往角門跑去,沒有人追她,她也跑得磕磕絆絆,差點摔倒。看小吉在眼前消失,我最后的一點勁也散了。我不想打了,索性坐在地上,任由他們打。他們也很累,打人也是很累人的活,他們打在我身上的拳頭已經(jīng)失了力道,倒像是撫摸。到了最后,他們連撫摸的勁也沒有了,就把我的血與他們的血糊到我和吳良的頭上、臉上、衣服上,死狗一樣坐在地上喘氣。那女人也在我身上踢了幾腳,然后請幾個男人去吃飯開房了。
歇了好一陣,我被一個聲音弄醒,把糊在眼上的血痂扒開一道縫,我看到了小吉。我挺下身子,說,你還在這里干嘛,不是叫你快跑嗎?小吉不說話,幫我擦掉臉上的血,可那些血已經(jīng)凝結(jié),和汗毛黏在一起,她一點點摳掉,我不時抽著冷氣。她說,疼嗎?我說不疼,就是這樣子一定丑死了。她摸著我的胳膊,那上面的假紋身早掉了,留下亂七八糟的線條。我說,真可惜了,回去我真該紋一個那樣的紋身。我說著想站起來,可腿疼得我又跌下去。我想起了吳良,說吳良呢。吳良靠在另一面墻上,看著我笑。小吉扶我們到水龍頭前簡單洗了下。我們把外衣脫下來反穿,從陰暗處走出來,已跟正常人沒什么兩樣。
早上,風裹挾著雨打在玻璃上,發(fā)出噼啪的響聲。一只鳥撲閃著翅膀,在窗臺上嘰喳叫了一陣,飛走了。我窩在地下室的床上,看一道道雨線順著半扇玻璃流下去,幾個行人從窗前匆匆走過,雜沓的腳步聲震得我頭疼。小吉站在雨簾后面,昏黃的雨線里,無論怎么看,都讓人感到一種無法祛除的憂傷。
桌子上放著一盆綠蘿,拳頭般大,濃綠的葉片沁出的卻是絲絲涼意。
什么時間了?我說。
過中午了。小吉說。養(yǎng)傷的這些天,小吉下班就過來照顧我。
我動下身子,身上的肌肉還是疼,連帶著骨頭也疼。我看著一枚樹葉彈在窗臺上,看著雨滴里包裹的一粒微塵,琥珀樣閃閃發(fā)亮。一只蚊子挑釁似的在我眼前飛來飛去,薄如蟬翼的翅膀發(fā)出嗡嗡的聲音,我一把抓住它,掐掉它的翅膀,看它在手上歪歪扭扭爬動。
肚子也咕咕叫起來。
餓了吧,小吉俯身看著我,眼睫毛像是被雨濺濕了。
她利索地把菜端過來,放在一張掉了一半漆的桌子上,我知道要吃火鍋了。我們經(jīng)常吃火鍋,高興不高興都吃火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火鍋煮沸了,咕嘟咕嘟響,和外面的雨聲很般配。吃了幾口,我說,這樣的天氣,吃火鍋咋能沒有酒?小吉說,不好吧,你的傷還沒有完全好。我說,哪有那么嬌氣,都是些皮外傷,醫(yī)生都說沒事,歇幾天就好的。我說著在床底下摸索一陣,找出一瓶二鍋頭,手一擰把灰擦掉,沒有酒杯,拿了兩個紙杯,小吉把酒瓶搶過去,給我倒了半紙杯,剩下的全歸她。我知道她為我好,就依了她。我端起酒,說,為這混賬天干杯!她喝了一口,沒有說話。
我看了看外面的雨,說,這樣的天真是煩死人,把人堵在屋里哪也去不成。小吉說,我喜歡這樣的天,鉆在屋子里多好,有人,有火鍋,還有嘩啦啦的雨,多好。我很快同意她的說法,我喜歡喝點酒,可酒量不大,三兩酒就暈了,暈了就跟條狗似的誰喚跟誰走。小吉不一樣,她在地堡酒吧賣酒,喝酒少不了的,她的姐妹說她很能喝,能把男人喝趴下,我不知道她到底能喝多少,但我從沒見她醉過。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說,那天找我有什么事嗎?
她看著我說,不說了,等你好了再說。
我說,啥事還藏著掖著,還要等我好了。
她想了下說,今年的馬拉松要開賽了,到時候想讓你陪我參加馬拉松比賽。
我說,就這事?
她看我一眼,還有,就是那天來例假了,煩得很,想著找你說說話。
我說,說什么,說例假?
她說,說什么都行,就是不想一個人呆著。記得有一次,也是例假弄得我心煩,來找你的,都走到半路,突然心情就好了,就折返回去了。
我說,“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安道耶?”
她說大概就是那個意思吧,那個人叫什么來著?
王徽之,王羲之的五兒子,很牛逼的。
她說,我知道這個典故,《晉書·王徽之傳》有記載的,說有一年冬天下大雪,這王大牛在院子里喝酒賞雪吟詩,高興得手舞足蹈。忽然,他覺得此景此情,如能再伴有悠悠琴聲,那就更動人了。王大牛想起了那個會彈琴作畫的朋友戴逵,想何不馬上去見他呢。他馬上叫仆人備船揮槳,連夜前往,也不考慮自己在山陰而戴逵在剡溪,兩地相距百余里。月光傾瀉在河面上,水波粼粼。船兒輕快向前劃行,沿途的景色都披上了銀裝。王大牛觀賞著如此秀麗的夜色,如同進入仙境。船整整行駛了一夜,拂曉時,終于到了剡溪??赏醮笈s突然要仆人撐船回去。仆人莫名其妙,詫異地問王大牛為什么不上岸去見戴逵。王大牛淡淡一笑,說:“我本來是一時興起才來的,如今興致沒有了,當然應(yīng)該回去,何必一定要見戴逵呢?”是不是這樣?
我夸贊她記性好,而且雅趣達到古人的境界,就是可憐了戴逵。
她也笑了。
我們掉了會書袋,感覺有些無趣,天已暗下來,我們都住了嘴,地下室里安靜下來,安靜得能聽見雨注從玻璃上滑落的聲音。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曖昧得不得了。她說,想什么呢,你個混蛋!我說啥也沒想。她湊過來,眼睛里面蕩漾著什么東西,說,那我走啦,作勢去取雨衣,我一把抱住她,說,我們可不要做那傻瓜王大牛。
我們躺在床上,她借著昏暗的光線,數(shù)我的胸毛,拔下一根放在眼前看,說,胸毛都白了??刹皇菃?,我也有些奇怪。胸毛也會白嗎?她說。也許吧,我有些未知可否,頭發(fā)胡子會白,胸毛應(yīng)該也會白了。那這地方呢?她說著手在我的下身抓了一把??烧鏇]想過,不過,按道理應(yīng)該是的。你總是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好奇嘛!她說著笑起來。
我想坐起來,但被她壓住了。她的臉懸在我上方,頭發(fā)散在兩邊,目光專注而又空洞。我說怎么了?她說沒什么,手捉住散在兩邊的頭發(fā),一根白發(fā)在黑發(fā)里突兀地白著,異常刺眼,她把白發(fā)拔掉,放在眼前看,說,都有白發(fā)了,看來真是老了。我想說句勸慰的話,可她突然說,我們分手吧!
白天出不去門,只能晚上出去,還要戴個帽子,有些怪模怪樣。
我住的地方偏僻,靠著動物園,整天都能聞到動物體味和糞便的刺鼻味道,還能聽到一種嗯昂嗯昂的奇怪叫聲。但好處是租金便宜,還能免費聽到動物的叫聲。我們在外邊閑逛,看各種顏色的燈鬼火一樣閃爍。我突然想到,即使住得這么近,從沒有進去看過一次,我問小吉想不想進去看看。小吉奇怪地看著我。我知道她的意思,懷疑我的腦袋被打壞了。我改口說,不是今晚,等頭上的紗布拆除了,我們再進去看。小吉答應(yīng)了,她說她在這個城市待了幾年,從沒有想過去公園或者動物園看看,也不知道自己整天在忙些什么。
我們沿著動物園的圍墻走,聞著動物身上發(fā)出的尿騷味,偶爾還能聽到一聲動物的低嚎,我問她這是什么動物在叫。她站下聽了聽,說老虎吧。我說不是的。她說那是什么動物。我說我也不知道,也許是頭母驢。她說方泰你個混蛋,說著來拽我耳朵,我不動,任由她拽。
走了一陣,她說咱們跑吧,看你能不能追上我。我說追上了呢。她說追上了我請你吃火鍋。我說我不要吃火鍋。她說那你要什么。我說要你今晚還陪著我。路燈下她的臉有些紅,雖然我們在一起都兩年了,可一說到曖昧的話她的臉都會紅,讓人不自覺想到清純一類的詞。她說那就看你能不能追上我。我說你今晚陪定我了。說著話她已開始跑,我在后面追,還張牙舞爪的,說就要抓住你啦。她回頭看著我笑。幾圈跑下來,我已經(jīng)氣喘吁吁,可她總在我前面不遠的地方,我快她也快,我慢她也慢。我跑不動了,靠在樹上喘氣。我找理由說主要是我的傷沒好,不然我肯定能追上她。小吉說跑步你肯定跑不過我,你忘記我是體育專業(yè)的,每年都參加馬拉松比賽的。
小吉工作很忙,她就職的網(wǎng)眾科技公司主要是賣東西,像賣茶葉,賣酒,賣古玩,賣字畫,賣空氣,逮什么賣什么,什么熱賣什么,只要這世界上有的,沒有他們不賣的,即使沒有的,他們也能整出個概念賣出去。那公司和我入職的公司在一個樓上,我在十三樓,她在十八樓。我去過,一層打通的房間,聚著幾十號人,每人面前一臺電腦,有摳腳大漢,也有小吉這樣的女孩子。我在寫字樓上走了走,這樣的科技公司不下十個。我跟小吉說,你可得小心點,別讓警察給抓了。小吉說她只是給公司提供些照片,接個電話啥的。我說人家可不管你這些,遇上警察不爽就會把你們連窩端了,還是早點離開好。小吉撇了撇嘴,說你們網(wǎng)貸不也是騙人的,拍裸照逼學(xué)生跳樓不都是你們干的。我一下子氣餒了,說,也許吧,不過我們主要是支持實體經(jīng)濟發(fā)展,支持年輕人創(chuàng)業(yè),幫助的還是大多數(shù)。小吉說,騙鬼呢!
除了正常上班,晚上小吉還在地堡酒吧賣酒。有次,我去接她,她喝得醉醺醺的,酒桌上只剩下她一個。她執(zhí)意要我陪她再喝一會,我勸她辭了這份工作,她醉眼蒙眬地說,辭了你養(yǎng)我!說著笑起來,但聽上去感覺像是在哭。
現(xiàn)在,我們順著勝利大道往前走,經(jīng)過一棟燈火通明的摩天大樓,我們往里進,但被門口的服務(wù)生攔住了,問我們要邀請卡之類的東西。我們不屑地擺手,在門口站了一會,小吉說,這里我來過,是個超級富豪的寫字樓,里面有游泳池,樓頂有停機坪,聽說侍者就上百人,都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我看了看金碧輝煌的大樓,豪邁地說,改天我請你在這里吃飯!小吉說,好?。∥艺f,我們?nèi)プ钯F的飯廳,吃最貴的西餐,米蘭式小牛肉,乳豬和鵝肝醬,雞蛋魚籽醬,最后再來個墨西哥Menu do湯。小吉說,好??!我說,吃過飯我們好好游個泳,然后在他們最好的房間,痛痛快快做愛。小吉說,好??!我說,我們再去奢侈品商店,把他們最好的東西,GUCCI,F(xiàn)ENDI,CELINE,SALVATORE FERRAGAMO,CARTIER 全部買下來。小吉說,好啊,然后呢?我說,我們把那個總裁,或者是富豪攆出去,辦公室就成我們的,我們把他們,那些富豪,還有當官的,叫到面前,叫他們立正站好,給他們訓(xùn)話,誰不聽話打誰屁股。小吉說,對,就這樣!
我們高興極了,在勝利大道上,唱著“他們是害蟲,他們是害蟲,正義的我們正義的我們,一定要把害蟲殺死,殺死!”氣昂昂朝一家火鍋店殺去。
火鍋店里人聲嘈雜,熱氣騰騰,透著世俗的煙火氣。小吉的臉被熱氣熏得紅撲撲的。吃了會,小吉突然說,我去給有錢人當個二奶怎么樣?我老實說,當二奶恐怕歲數(shù)有點大了。小吉有些不高興,說,我今年才二十八呢。我說,當二奶的都是二十歲以下的,越小越好,有些女子十幾歲就開始做準備了。她似乎有些失望,說,那我還能干些什么呢?我說,還是跟著我算了,我養(yǎng)活你。她看我一眼,說,你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住,憑什么養(yǎng)活我。還是等我當了二奶,我養(yǎng)活你,帶你去吃去買那些好東西吧。我說你可要小心,那些有錢的糟老頭子壞得很,個個都是變態(tài)狂。小吉說,總比求爺爺告奶奶好吧。我有些生氣,說你真要自甘墮落我也沒辦法。
出來,天暗得很,大團霧霾正彌漫開來,整個城市,整個街道陷落在霧霾里,很快對面連人都分辨不出來了。
我們已經(jīng)商量好,等我身體恢復(fù)了就分手。
上班后,我感覺氣氛不對,每個人都慌亂、煩躁,就像這天氣一樣干燥,似乎擦個火星都能爆燃起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還是客服小青借著中午吃飯悄悄告訴了我。小青是個圓圓胖胖的女孩子,感覺對我有點小意思。小青說,前幾天網(wǎng)上爆了一個帖子,說咱集團幕后大老板是某投資公司的,之前在A省非法集資三十多億,現(xiàn)在被查了,從咱這里募集的資金全部被凍結(jié),包括集資的款子都弄不出來了,然后問我上次集資了沒有。我說集個屁,有集資錢我就不在這上班了。小青說,現(xiàn)在大家都慌得很,老總一個多星期都沒見到了。
我知道公司恐怕是要玩完了,我總算是學(xué)金融的,干財務(wù)時對這家公司就懷疑滿滿,公司沒有銀行資金存管,募集到的錢直接轉(zhuǎn)到集團賬戶,給員工發(fā)工資也不用對公賬戶轉(zhuǎn)賬。更要命的是,年初公司讓所有員工集資入股,老總口吐蓮花,一會說公司要上市,一會又要聯(lián)系工資,軟硬兼施,大家或多或少都拿出一些,聽說公司保潔阿姨都集資了幾萬塊,前臺美眉也都投了,二分的高息沒有使到就泡湯了。我總算沒有跳進去,苦就苦了那些同事,想想都替他們焦心。
雖然總公司一直在辟謠,但我知道不過是穩(wěn)定民心。公司還欠我們?nèi)齻€月的工資,可聽說公司賬上已經(jīng)沒有一分錢。公司人心惶惶,員工無頭蒼蠅一樣亂撞,我也懶得去上班,窩在地下室玩《小雞快跑》的游戲。我喜愛那個叫特維迪的養(yǎng)雞場,喜歡那群聰明可愛,勇于抗爭憑借智慧爭取自由生活的小雞們,看到它們打倒死對頭特維迪夫婦,帶領(lǐng)伙伴們一起逃出農(nóng)場,去開始夢寐以求的自由生活,我會高興得跳起來。但我的游戲水平很爛,關(guān)鍵時刻小雞不是被特維迪夫婦捉住,就是被他的狼狗抓住,真是糟糕透了。我丟下游戲,煩躁地望著半個窗外,看窗臺邊那株月季花瓣落到地上,聽著永遠不會消失的咚咚的腳步聲從頭頂踩過,不知道日子該怎么打發(fā)。
我進入一個直播平臺,看“豫妹”直播她收藏的羅漢榻、木雕屏風、圈椅、根雕等,跟著她的鏡頭到農(nóng)家尋寶。到一戶農(nóng)家,主人帶她到儲物間,翻出一個沾滿灰塵的屏風案頭擺件,她小心擦掉灰塵,小聲對著鏡頭說應(yīng)該是清朝的,年代不算遠,但擺件刀法洗練,層次分明,畫面質(zhì)樸,可惜被當作一般用具丟棄在雜物間,再這樣下去就毀了。他們蹲在地上討價還價,最后達成交易。直播間在靜了幾秒鐘后,各種打賞堆滿了屏幕,女子一個勁地說謝謝。我送了個價值一百元的游艇,“豫妹”對著屏幕給我個飛吻。我打了一行字,說,前幾天你介紹的那些木犁、牛梭頭、連枷、木輪手推車、石臼、石磨啥的都把我看哭了,后面注了個傻瓜的表情?!霸ッ谩便读讼拢缓髮χ聊徽f了幾句感謝的話,就下了線。
稍頃,電話打過來,是沙麗。我說,這個屏風案頭擺件起碼能賣三千元。沙麗沒有接我的話,說,有段時間沒見你了,這段怎么樣?我說還能怎么樣,跟以前一樣。沙麗說,女朋友呢,小吉呢?我說,上班呢,我一個人在地下室看你推廣傳統(tǒng)文化。沙麗說,還是那間地下室?我說,可不是,現(xiàn)在還能嗅到你的氣味。沙麗咯咯笑起來,說,這話可不能讓小吉聽見。我說小吉早就知道了,她都給你送過幾個金項鏈,你就沒看出來。沙麗說,不是你做的那個傻瓜表情,我也不會知道是你。我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也是這間地下室,我叫她傻瓜,她叫我方太(泰),貧窮而又溫馨,可后來沙麗說她撐不下去了。她說她得了抑郁癥,沒有目標,沒有前途,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干些什么,不知道自己活著有什么意義,太多的生之疑問像炸了窩的鳥在她的腦子里亂竄,幾乎要把她逼瘋。她選擇了回家,一去二三年,我們也斷了音信,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直播間看到一個“豫妹尋寶”的,直播女子不露不脫不唱,只是介紹些民俗文化,像古牌匾、古燈具、農(nóng)具等,既收藏也售貨,如一股清流,人氣挺旺的??戳藥状?,我確認就是沙麗,斷了的線才接上。
我問她近段咋樣,她說還不錯,有生意了做點生意,沒生意了整理那些藏品,開個直播,介紹點民俗方面的知識,很多東西城里人沒見過,像木犁、牛梭頭、木輪手推車、蓑衣、石臼、煙袋鍋啥的,他們喜歡這些糙東西。我說,那你離開還是對了,你學(xué)的專業(yè)也用得上。沙麗說,也許吧。我說還是有點懷念過去的生活。沙麗笑了,說你個死方太,還是管不住你那張臭嘴,我回頭跟小吉說。我說真的,我對小吉好,可我仍止不住想念過去的生活,苦中作樂,苦中有樂,我說著感覺眼角有些濕。電話那邊停頓了下,然后說,過去的就過去了,還是多想想將來吧,說完把電話掛了。
我坐了會,回過頭,小吉站在身后,說,是沙麗姐吧。我說是的。小吉嘻嘻笑著說,舊情復(fù)燃了?我說啥話,就是看看她的直播,然后通了個電話。小吉說看你眼角都濕了。我擦下眼,說怎么會呢,我只是懷念過去那種苦中作樂的日子,就跟我們現(xiàn)在的日子一樣,時間過去了幾年,可我們的生活卻沒有改變,一點改變都沒有,連你也要離開我了。小吉看著我說,你不說我倒忘了,你現(xiàn)在怎么樣,是不是好了,好了咱們就兌現(xiàn)諾言。我說我的頭還是疼,大概是打腦震蕩了,我裝出一副難受的樣子。小吉摸著我的頭,說,不是騙我吧,然后又說,騙我也沒有用,反正咱們都說好了,你也不能裝一輩子。這有限的日子我要好好補償你,她問我中午到哪吃飯,我讓她自己選,她說去吃重慶火鍋吧,那種麻辣酸爽的感覺更像是一種人生。
吃飯的間隙,幾次我想把公司的情況跟她說,最終還是忍住了,博得她的同情,還是讓她對我更失望。我們就東拉西扯,她跟我說給一個客戶推銷茶葉的趣事,還沒開始說就先笑起來,開始時我們都一本正經(jīng)的,我鄭重向他(客戶)推送我的茶葉,跟他講述“外公外婆和茶園的故事”,男人表示很感動,但就是按兵不動,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聯(lián)系著,幾個月過去,我先挺不住了,腦子一軸,在微信上打下一段話,“你們男的擼多了,食指會比無名指長”,然后接著打,“現(xiàn)在你拿出自己的手看是不是食指比無名指長”,最后打了一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逗你玩的,現(xiàn)在你笑了。”打完我就準備把這個客戶的微信刪了。可男人接下來的一通騷操作讓我目瞪口呆,他二話不說就打過來三千元錢,然后要我的聯(lián)系方式,問能不能見面。我肯定說能,還準備邀請他到茶園里看看呢。然后呢,就沒有然后了,我給他寄了兩小罐茶,就把他的微信刪了。說著又笑起來,看你們男人的德行。我說我們男人的臉都讓他給丟盡了。我也說了自己遇到的事,那時我干著放貸的活,一個女學(xué)生貸了一萬元錢,她沒有什么擔保,女學(xué)生急著用錢,我看得出那孩子是農(nóng)村出來的,因為生活所困,我同情她卻不知道怎么幫她,按一般套路,辦理借款時,借條就是她手持身份證的裸體照片。我預(yù)感她到期還不上,就利用還貸漏洞替她把錢還了,當然我不是做好事,我想著這筆貸款以后產(chǎn)生的利息就是我的了,那時我們經(jīng)常干這樣的事,算是一種隱性福利。干這樣的事也有風險,如果貸戶是老賴那就砸到手上,本金都要不回來,弄不好連飯碗都砸了。所以我們選取的都是些女學(xué)生,她們膽子小,沒經(jīng)驗,還有把柄捏在手里,不怕她不還錢,怕的是她早還錢。結(jié)果呢?小吉問。我說,女孩子死了。小吉看著我。我說不是因為我,我就是多套取了點利息,然后把照片給了她。后來,她又從其他平臺上擼了幾筆,她學(xué)會了挖東墻補西墻,口子越開越大,堵不上了,她的裸照開始出現(xiàn)在網(wǎng)上,就在畢業(yè)那年,她從宿舍樓上跳下去,死了。也就是從那次,我再也不干放貸的活了,窮死也不干放貸的活了。
吃過飯,小吉問我到哪玩,我說陪你跑步,或是看日出。小吉翻我一眼。我看了眼快要落下去的日頭,說,去動物園吧,我說過帶你去動物園的。我耳邊又響起那種嗯昂嗯昂的奇怪叫聲。我們又回到我住的地方,買票進了動物園。動物園不大,但獅子老虎都有,就是瘦,還臟,地上散落著雞毛鴨毛,沒有打掃的糞便,和著尿水在水泥地上流淌,形成一個小小的溪流。老虎臥在地上打瞌睡,無精打采,早沒有了頂級掠食者的威風。再厲害的動物被圈在籠子里,都會變成人們想要的那種樣子,這種想法真讓人絕望。又看了幾只大猩猩,羊駝和幾條鱷魚,也沒見到發(fā)出嗯昂叫聲的史前怪獸,加之那刺鼻的臭味熏得人喘不過氣,就失了興趣。
小吉說去看看斑馬吧,算是最后一站,看完就走。我們就去看斑馬,斑馬園有兩頭斑馬,但總感覺個頭小了很多,有些怪模怪樣。小吉說,怎么看著像是驢子。我說不會吧,動物園不至于窮得連頭斑馬都養(yǎng)不起,我說著湊近了看,那頭可憐的“斑馬”也在看我,它的條紋像是掉色了,灰突突的,耳朵也出奇的大。小吉跟我打賭說就是驢子,我還在為“斑馬”辯護,為動物園辯護,為這個城市辯護。就在我們爭執(zhí)間,“斑馬”突然伸長脖子,嗯昂嗯昂叫起來,叫聲洪亮。我笑得直不起腰,媽的,這家動物園管事的怕真是讓驢踢了,這樣的法子都想得出來。
小吉半天才說,怎么會是這樣子呢?
國慶節(jié)這天,小吉邀我去給她參加馬拉松比賽助陣,我爽快答應(yīng)了,反正膩在地下室里也沒什么事做,就是玩《小雞快跑》的游戲,看恐怖片,然后看沙麗推介她的傳統(tǒng)民俗文化,順便售賣她的寶貝。我問她今天介紹些啥內(nèi)容。沙麗說,今天帶大家到民俗展館看看,給大家留個整體印象。鏡頭切入到展館內(nèi),都是些老舊物件,從家庭生活用品到生產(chǎn)工具;從千奇百怪的燈具到充滿文化品位的牌匾,大到門窗、床柜,小到筷子般粗細的秤、筆墨硯臺、煤油燈、老款自行車等,足有上千件展品。我私信說你啥時候弄這么多老物件,得花多少錢。沙麗說,多數(shù)都不要錢,像蒜臼子、碌碡、風簸、蓑衣,一些盆盆罐罐等。有些要花錢,像瓷器、連環(huán)畫、錢幣等這些老物件。我問她是咋維持運轉(zhuǎn)的。她說以售養(yǎng)護,有時下去也能發(fā)現(xiàn)個寶,遇到識貨的就賣了,也出租給拍電影電視的,一年下來多少還有盈利,維持個生計。說著回了個電話,說是一個粉絲看中了那個屏風案頭擺件。我猜測她的粉絲有獵奇的,也有專業(yè)淘寶的,直播間人氣還算旺。我說,你都成網(wǎng)紅了,真羨慕你。她說還好吧,起碼心里比較踏實,不跟以前整天沒魂似的。我問她下步咋打算。她說,把展館辦成民俗文化研究基地,青少年學(xué)習傳統(tǒng)文化基地,政府也很支持,準備掛靠在文化局下,一年會給點費用。我說這個好,你越來越像一個有文化的企業(yè)家了。她說干點事心里踏實些,然后問我咋樣。我說還是老樣子,一會去給小吉參加馬拉松助陣。她說小吉那女孩子不錯,好好珍惜。我說我經(jīng)歷的每個女孩子都不錯,我都很珍惜,可她們最終都會離開我,關(guān)鍵是她們離開我都會過得比跟我在一起好。沙麗沒有接我的話,說,有時間了可以帶上小吉過來玩,管吃管住。我說好。
這個城市隔一年就要搞個馬拉松比賽,美其名曰全民健身運動,我對體育說不上熱心,偶爾會看看球,但也就是看看而已,不會像那些球迷一樣聞著明星衣服的汗臭味激動得大呼小叫。開賽這天,天出奇好,體育場上人山人海,旌旗漫天飛舞,一派歌舞升平。我站在邊上,看儀式上領(lǐng)導(dǎo)假模假式講話,看參加比賽的選手做賽前熱身,看服務(wù)人員忙忙碌碌。參加的外國人不少,搭眼一看有幾十個,多是非洲人,真正的蜂腰長腿,據(jù)說這些非洲人很多是專業(yè)跑馬拉松的,他們有自己的經(jīng)紀人,負責給他們收集全國馬拉松賽事,安排他們的衣食住行,他們的工作就是跑步得大獎,有的運動員一年可以參加幾十上百場這樣的比賽,拿到幾百萬的獎金。小吉不是專業(yè)運動員,這不過是她的業(yè)余愛好。
小吉在熱身,女子跑道上有三個非洲選手,好像是索馬里的,跟小吉很熟,嘰里咕嚕說著聽不懂的英語,小吉傾身細聽,不時點頭。我給小吉拿水,順便也給她們每人拿一瓶,她們用生硬的中文向我說謝謝,然后又對小吉說些什么。我看小吉鬼頭蛤蟆眼地看著我,就知道她沒安什么好心。果然,那個叫Amanda的女子上來就摟著我,還要親我。嚇得我左沖右突總算逃脫了。她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比賽開始,我跟著跑了幾里,就跑不動了,租了個小黃車,跟在后面。路兩邊,站滿看比賽的人,舉著三角旗,喊著加油,加油。警察和義工在維持秩序,救護車和醫(yī)生嚴陣以待。跑在前面的多是非洲選手,小吉始終跑在選手中間,不疾不徐,我知道馬拉松拼的是耐力。比賽過了半程,幾個用力過猛跑在前面的選手已經(jīng)慢下來。我向小吉打了個加油的手勢,她說,等著請我吃飯吧。
比賽中途,發(fā)生一個小插曲,一條小狗躥到女子跑道上,跟著選手們跑起來,工作人員幾次試圖把狗攆出去,都沒有成功。小狗的加入,引起人們的極大興趣,記者們也把鏡頭對準這條喜歡長跑的小狗,加油的喊聲也送給了它。
比賽到關(guān)鍵時刻,很多人已經(jīng)退下來,跑也變成了走。小吉處在女子第四的位置,前三名都是外國選手。她的體力也到了極限,我問她能不能堅持下去,她喘著氣說沒事。距離終點還有幾百米距離,她開始加速,我也緊張起來,嘴里脫口而出,說,小吉快跑!小吉看著我笑了,說,第一次聽你這樣喊。我沒有理會她的調(diào)侃,繼續(xù)說,小吉加油!很多人也跟著喊起來,他們希望小吉能超過那些外國選手,為國爭光。還有不到一百米距離,選手都在做最后的沖刺,我很緊張,從沒有過的緊張,就像參加比賽的是我,感覺額頭上的青筋都要爆出來,嘴巴也像失了控,大聲喊著,小吉快跑!小吉加油!還抓過身邊一個小朋友手中的旗子,顧不上小朋友的冷眼,來回揮舞著,跟個傻瓜似的。
小吉突然放慢腳步,她看到跑在身邊的小狗,小狗跑得搖搖晃晃,大概是被踩傷了腿,一瘸一拐的,有幾次差點被雜沓的腳步踩在腳下。小吉彎腰伸手把小狗攬到懷里,往前沖去。
頒獎結(jié)束,我們?nèi)サ乇ぞ瓢勺YR,一起去的還有她的兩位非洲朋友,以及那條小狗。我說,今天你本來能得第二名的。Amanda抱著那條小狗,用蹩腳的漢語說,愛心比名次更重要,小吉是最棒的。我說我的女朋友當然是最棒的。
地堡酒吧原來是一處防空洞,雖然裝了燈,通道仍顯幽暗,墻壁上密布通氣孔及消防栓。兩側(cè)有逃生通道,奇怪的是門被鎖上了。拐過幾個彎,遠遠就能聞到?jīng)_天的酒味,嗨到爆炸的舞曲。進門高臺里,兩個調(diào)酒師在調(diào)制雞尾酒。一個女歌手在唱《不要在我傷口撒鹽》,但沒幾個人在聽。我們找了卡座坐下,幾個女子過來和小吉打招呼,都是一樣的裝束,短裙,胸領(lǐng)開得很低,乳溝若隱若現(xiàn)。小吉跟我介紹,葉舒,艾韻,都是很好的朋友,相互照顧,才一路走過來。葉舒我知道,就是以前跟她合租的女孩。我們說了會話,她們各自忙去了。
喝了幾杯酒,她的兩個外國朋友也走了。
我們找了個僻靜地方,幾杯酒喝過,我已經(jīng)有些暈,說話也有些大舌頭,我端起酒杯,跟小吉碰杯,邊碰邊莊重地說,祝賀你,吉星子為國爭光,干杯!小吉笑得咯咯的,說,你是不是喝醉了?我說,就是喝醉了也高興,看看頒獎臺上就你一個中國人,這個人還是我方泰的女朋友,你說我高興不高興,太他媽興奮了!實話跟你說,活這么大從沒有這么高興過,來,喝死也要喝,我說著一口悶了,喝得有些急,差點沒把我嗆死,咳了半天才緩過來勁。
喝到中途,小吉有些瘋,看男人們的目光都瞄向跳鋼管舞的女子,就說,方泰你是不是也喜歡那個,太小兒科了,我給你來個別出心裁的,凳子舞怎么樣,說著拉把凳子就騎上去。我急忙一把按住,說,是他們喜歡,我不喜歡。小吉的手指點著我的鼻子,說,你說謊,我還不知道你們男人整天想些什么。想些什么呢,她似乎也忘記了,搖搖頭,燃了一只煙,說說你和沙麗的事吧。我說,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小吉說,我想再聽一遍。我只好把以前說的再重復(fù)一遍,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在這個城市奔波,總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無望的前途和生存壓力幾乎使她得了抑郁癥,最后選擇回家。小吉說,太普通了,說點刺激的,你們在一起啪啪么?我說你在說些什么呀。小吉說我就喜歡聽這個,跟我說說,是不是很刺激?我說你是不是喝多了,想些啥亂七八糟的事。小吉撇著嘴說方泰你他媽的真虛偽,連這個都藏著掖著,看來你一點也不喜歡我,還是分手算了。
酒吧里出現(xiàn)一陣躁動,夾雜著雜沓的腳步聲,但很快就平息下來。原來是電線短路引燃假綠植,很快就撲滅了。我看了時間,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我扶著她往外走。酒吧外,幾個紅男綠女站在門前說笑,一個女孩子明顯是喝斷片了,靠墻坐在地上,頭發(fā)披散在臉上,露著鼻子眼,讓人想起恐怖片里的角色。一個“撿尸”的鬼鬼祟祟過來問女孩要不要幫助,那幾個正說話的男女哎了幾聲,男人慌張走開了。
我招手要出租車,但被小吉攔住,她抱著小狗,對著我的耳朵用很小的聲音“大聲”說,我們現(xiàn)在跑步,你追上我了就和你啪啪,追不上就不能怪我了。幾個正在說話的人明顯聽到了,看著我們,轟然笑起來。
小吉說她這小半輩子都在奔跑。
很小的時候,媽媽就告訴我,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但開初的奔跑和父親有關(guān),父親是個酒暈子,喝點酒就要打人,媽媽和我們姐弟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為了避免挨揍,我只能拼命跑開,我知道父親酒醒后,他會把自己醉酒時所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凈,重新扮演他好父親的角色。媽媽要我原諒父親,父親和這個苦寒村子里的所有男人一樣,拼命干活也掙不夠維持家庭最基本的花銷,最后不得不選擇出外打工。我到了能放羊的年紀,和幾只老奸巨猾的山羊斗智斗勇,跟著它們在山間奔跑,健步如飛,總能在逃匿之前抓住它們,這樣的生活一直維持到八歲上學(xué)為止。
我住的那個村子與世隔絕,上學(xué)要翻山越嶺,還要溜索過河。每天,我和所有的孩子都是攀著懸在河上的滑索在學(xué)校和家之間往來,遇到夏季漲水,水淹沒鐵鏈,我們攀在鐵鏈上,半個身子浸在水里,急速翻滾的水流把我們小小的身子沖得擺來擺去。這樣的時候連大人也不敢輕易過河,可我們?nèi)匀粓猿窒聛?。堅持換來的代價是,每年都有學(xué)生掉進水里,每年都有家長哭天喊地沿著河流奔跑,可他們尋回來的只是被泥沙裹著的一具小小的尸體。
最終考上一間名不見經(jīng)傳的大學(xué),因為分數(shù)不夠,被調(diào)劑到體育經(jīng)濟管理專業(yè),畢業(yè)這一年,就讀的專業(yè)被裁撤,大四的畢業(yè)生們?yōu)樽酚懏厴I(yè)證,組織抗議,圍堵校領(lǐng)導(dǎo)辦公室,換來的是保安圍毆。很多學(xué)生坐在地上哭,我們的被褥被扔到外面,已經(jīng)無家可歸。我知道我們不該遭受這樣的對待,去了市政府,說已經(jīng)在解決,可始終沒有結(jié)果。一些學(xué)生已經(jīng)認命,卷鋪蓋回家。我不認命,和幾個同學(xué)還在找,申訴、上告,找校長,找政府,就跟那些討薪的農(nóng)民工似的,拼命跑啊跑,東跑西顛,跑了幾乎一個夏天,最后我也堅持不下去了,和幾個同學(xué)抱著哭了一通,最后散去。小吉說著笑了,說,你看我這命,跑得快了攆上鬼,跑得慢了鬼攆上,總以為考上大學(xué)熬出來了,可遇上這樣的事,真他媽的衰!
隔了一年,總算把畢業(yè)證討回來,到社會上才知道那不過是廢紙一張,女生學(xué)這個專業(yè)真他媽糟透了,畢業(yè)后都不知道往哪去,申請了幾個學(xué)校,無一例外被拒絕,為生計做過瑜伽,干過羽毛球陪練,只是度個饑荒。家是回不去了,那些唾沫星子和目光能把人淹死,就是死也要死在城市。恰遇一個科技公司招人,去看了,也知道是騙人的,但已經(jīng)沒有別的選擇。媽媽總會打來電話,我告訴她,我很好,進了一間大公司,每月有七八千的收入,隔著電話線我能看到媽媽的笑容,母親這一輩子,沒有過一天舒心日子,每天都在和苦難搏斗,可她始終是一個失敗者,直至她死去。
我每天都會做夢,夢里總是在跑,可無論多么努力,始終落在后面,總是離目標越來越遠。更讓人絕望的是,更多時間,根本就沒有目標,在黑暗里瞎跑,無頭蒼蠅似的原地打轉(zhuǎn),即使這樣我也從不讓自己停下來。
知道我為什么喜歡跑步嗎?她說。
我說,還能有什么,不就是鍛煉身體嗎。
她搖搖頭,說,我不停跑步,只是害怕自己停下來,停下來身上的勁就散了。我喜歡看日出,她繼續(xù)說,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看,早上把羊趕出去,我就坐在巖石上,嘴里咬了一根濕漉漉的狗尾草,看東邊天際的那一抹紅,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喜歡太陽躍出地平線的那一刻,我會激動得渾身發(fā)抖,那種感覺真的很奇妙。
我說你太悲觀了,生活也許不是你想的那樣糟糕,我們有工作,有住的地方,手里多少總會有點錢,每周可以到火鍋店吃頓火鍋,已經(jīng)很不錯了。
也許吧。她說。
說了會話,我們抱著歪在床上睡著了。
天陰暗得能擰出水來,風從窗外擠進來,冷颼颼的。我睜開眼,她正在看我,黑亮亮的眼珠子盯著我,嚇我一跳。我說怎么了?她沒說話,把嘴巴遞過來,我接住了。
天已有些晚,應(yīng)該是下雨了,嘩啦啦的雨聲里似乎夾雜著月季花瓣落地濕漉漉的啪嗒聲。
她突然笑起來,說,接吻為什么要閉上眼睛啊?是啊,為什么要閉上眼睛,我也不知道。那我們都把眼睛睜開,她說。我們把眼睛睜開接吻,她的眼珠子骨碌看著我,我也看著她。她笑得直不起腰,說,總感覺有些怪怪的。
溫存了一會兒,她說,你和沙麗姐姐是怎樣的?我說現(xiàn)在說她就不合適了吧。她說,我就是想聽聽,好奇嘛。我只好說,就跟我們現(xiàn)在一樣。她說不行,詳細點,是不是跟三級片上演的那樣。我說,你腦子在想些什么,都成色情狂了。她嘻嘻笑了,一個人孤孤單單,兩個人鋼鐵長城,如果兩個人嵌在一起,就可以抵抗這個世界了。
躺了一會兒,她又說,如果這世界上沒有情欲會怎么樣,可能會滅絕了吧,就像有些動物一樣。我說也許吧。也是的,她說,如果沒有那點快感,世上的男女就會陌如路人,就不會熱衷于做這件事,想想那會是一個什么樣子,男女再沒有相互吸引的地方,連一點交配的欲望都沒有,還不如動物,它們會選擇適合的季節(jié)進行交配,以延續(xù)自己的物種,說到這里她停了一下,動物有快感嗎?我的頭有些大,她似乎也沒有準備聽我的見解,接著說,應(yīng)該沒有吧,不然,它們?yōu)槭裁催x擇季節(jié)交配,而不像人,整天都想著這事。她說著又笑起來,笑得有些猥瑣。
可她突然說,我們還是分手算了。
網(wǎng)眾科技公司被查封的這天,我回公司取走我的幾樣?xùn)|西。在公司門前,看見幾個警察押著老總往外走,我有些心慌,急忙躲到一邊,怕他們順便把我也掠了去。等他們走遠,我才進了公司,公司沒有幾個人,多少值點錢的東西也不見了。我在位子上坐了一會,看著凌亂的辦公室,地上飄散的紙片,陽光下水母一樣輕輕浮動的塵埃。小青站在我身邊,說,真的完了。我哦了一聲。小青說,真沒想到老總是那樣的人!我說,什么樣的人?小青說,殺人犯。我嚇一跳,看著小青。小青說,警察說的,二十多年前他殺過一個人,還是一個女孩子,想象一天到晚坐在面前對我們發(fā)號施令的人是個殺人犯,感覺也太詭譎了。
我拎著可憐的幾樣?xùn)|西往外走,剛走出大門,就看見幾輛警車停在大樓前,呼啦啦下來十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把大樓圍住。這場景把我嚇壞了,還以為是剛才那些警察回來抓我呢,急忙找了旮旯躲起來。警察訓(xùn)練有素,組織嚴密,部分人守住大門,其他人員上樓抓人,一會兒,三十多人被帶下來,我一看,都是網(wǎng)眾公司的人,應(yīng)該是連窩端了。我分辨蹲在地上的人,沒有小吉,也許是沒上班,或者有事出去了。就在我暗自慶幸的時候,扭頭看見小吉從拐角處往這邊走來,耳朵里似乎插著耳機,一點沒注意樓前的警察。我急得頭上冒汗,卻不知道怎么做。等到她抬頭看見那些警察時,已經(jīng)到了樓前廣場。她稍微頓了下,穿過樓前廣場,經(jīng)過警察身邊時,一個正在比對照片的警察看了她一眼,她沒有停步,從容越過那些警察,直接進了一條巷道。那個看照片的警察終于從照片上抬起頭,問蹲在地上的人,然后對著她的背影喊。她加快腳步往前跑,兩個警察從后面追上來。小吉跑起來,經(jīng)過我的身邊,看了我一眼,甚至對著我笑了下,然后拐進一個胡同,不見了。
我的臉上身上都是汗,嘴里還在嘟噥著“快跑,小吉快跑!——”兩個警察在我身邊站住,疑惑地看著我說,你在說什么?我跟個神經(jīng)病似的搖晃著腦袋,對著警察笑,警察確認我是個神經(jīng)病,轉(zhuǎn)身走了。
晚上,我見到小吉,她悶在屋子里,燈也沒開,只能看到煙頭的紅光在暗黑中閃爍。她看著我,似乎在等我說點什么。說點什么呢,我結(jié)巴著說,警察會不會網(wǎng)上通緝?小吉把煙掐掉,說,你以為警察整天沒事干,又沒殺人放火,不過就是賣點茶葉、酒而已,犯得著滿世界找你,你以為出警不要錢哪!我吶吶說,那就好,可還是擔心說,你同事會不會把你供出來。她說,公司從不要求我們留下身份信息,只有一個名字,也是假的,媽的,抓我們這些有啥意思,還不如去按摩店抓幾個賣淫嫖娼的,比這出效快,還掙錢,他媽的——她連著說了幾句,捂著臉,肩膀一抽一抽的。
傷心了一會,她在臉上抓了幾把,說,我們?nèi)ヅ懿桨?。我說,現(xiàn)在?她說,現(xiàn)在。說著洗了把臉,就往外走,我跟在后面。走了一站路,就到了半山公園,她經(jīng)常跑步的地方。我們不說話,在平路上跑一段,往山上跑去。晚上鍛煉的人不少,都在公園邊上散步,往山上去,人就少了,還沒有裝路燈,陰森森的。小吉徑直往山上跑,越跑越快,腳步聲里透著一股狠勁。我跟在后面,隨口說,你跑的真快,連警察都跑不過你。她回頭看我一眼,似乎是想說句什么的,可沒有說。我氣喘吁吁,有些跟不上,叫她跑慢點,不要再往上面跑了,太暗了。她突然停下來,對我吼,你能不能跑快點,怎么這么笨哪!說著步子越來越快,很快就沒了影子,開始還能聽到踢踏的腳步聲,可很快什么也聽不到了。
我靠在樹上歇了會,茫然地看幾顆星星賊頭賊腦在樹影里閃爍,草叢里的地燈發(fā)出暗綠色的光,蚊蟲撲在上面啪啦直響。一個流浪漢突然從草叢里坐起來,嘴里發(fā)出噓噓的叫聲,一只試圖啃他腳丫的狗受了驚,吠一聲跑開了。
我有些擔心,滿山跑,叫著小吉的名字,沒有一點回音。我試圖打她的手機,才想到她手機忘在屋里。晚練的人都在往回走,公園里漸漸冷寂起來,一只黃鼠狼叼只老鼠匆匆跑過,不忘回頭看我一眼。夜鷹從樹梢上掠過,發(fā)出急促尖利的叫聲。
玻璃棧道旁,發(fā)現(xiàn)一個暗黑的影子站在懸出的看臺上,喊了聲小吉,影子動了下。我的心揪著,說吉星子,你在那干嗎,說著急忙爬上去,抓住她的胳膊往后拉。她看我一眼,說,你往下看。我說看啥?她說你就往下看。我按她說的往下看,下面黑魆魆的,深不見底,看著有些眼暈。她說,盯著下面,看久了你就不會害怕,甚至會有跳下去的沖動。我把她的胳膊抓得更緊了。她甩開我的手,說,我不會跳下去的,傻瓜才會選擇這種暴虐的死法。
事實確如小吉說的,第二天去打探信息,那些被抓的員工都回來了,也就是錄個口供,只有公司老總留置,據(jù)說要以涉嫌詐騙和殺人被起訴。我把消息告訴她,說,這樣就放心了。她看我一眼。我問她以后怎么辦。她愣了一會,說,重新找個事做唄,可找個什么事做呢,她說著扳著指頭算起來,像我這樣好點公司也不會要,只有去工廠打工,或者繼續(xù)當陪練,去瑜伽館,想想真是晦暗死了。我說天無絕人之路,只要有兩只手,就餓不死人。她看著我,看得我心虛,說,也會講大道理了。我說,不就是這樣嗎。她說,有時半夜醒來,胡思亂想,想現(xiàn)在,也想以后,上班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下班沒有自己的住處,房子幾乎想都不要想,搬家一個行李箱就是自己的全部身家。看看自己,快奔三了,后面的路怎么走,跟一個窮屌絲,就這樣過一輩子,還是分手算了,去給有錢人當個二奶吧。我沒好氣地說,當二奶已經(jīng)晚了,當三奶到差不多。小吉突然撲過來,抓我,咬我,說,方泰你個王八蛋,就不會說點好聽的讓我順順心。我一把把她攬在懷里,說,我會給你帶來幸福的,你為什么不給我一個機會呢,說著去剝她的衣服,她沒有阻攔,身體有些僵硬。我停住手。她看著我說,你能給我?guī)硇腋??我賭咒發(fā)誓說,我會給你帶來幸福,我們掙錢買房子,我們一起跑步,一起去看日出——她把我的手捂在她臉上,淚水從指縫間流出來,弄得我都有些想哭了。
浪蕩一個多月,我知道這樣下去,人遲早要廢,承諾也會成為屁話,作為男人不可以這樣的。我重新披掛上陣,網(wǎng)貸公司是干不下去了,就去了一家保險公司賣保險,多少也算是和金融有關(guān),和專業(yè)有關(guān)。我的第一個客戶就是小吉。那天,她看著西裝筆挺的我一臉詫異,說,方泰你發(fā)財了?我說,那就要看你支持不支持了。她說你又賣啥幺蛾子。我站直身子說,我已經(jīng)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保險推銷員,說著把我的名片遞過去,還哈喲一聲,希望多多關(guān)照。小吉笑得捂著肚子,說,賣保險你去找有錢人,跑我這干嘛。我在破沙發(fā)上坐下來,說,已經(jīng)跑了半個月,一個單都沒有簽。小吉說,那你找我干嘛,你知道我從不買保險的。我說,買一個吧,就當幫忙了。小吉認真地看著我說,你不會是真的找我買保險的吧。我說咋不是,不然跑來干嗎,說著從包里拿出一份保險單,遞給她。她沒有接保險單,盯著我說,方泰,你腦子是不是被驢踢了,有你這樣賣保險的嗎?我說,我的培訓(xùn)老師告訴過我,保險營銷要從親戚朋友做起,找你最熟悉的人下手。老師還說,不管客戶怎樣生氣,都要保持笑容,這是公司新推出的保險產(chǎn)品,我細心研究了,非常適合你,說著我已站起來,雙手捧著保險單,做著不接不休的架勢。
小吉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個圈,然后重新看著我,滿是鄙夷,說,你還是去找別人吧。我說,你就看一下嘛。小吉跺了幾下腳,說,你他媽有完沒完,你知道我手里沒余錢,卻來叫我買什么保險,你他媽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說,你為什么不看一下,看一下就那么難嗎?小吉哆嗦著總算把保單接過來,看了幾眼,懷疑地看著我。我點下頭。她又看一遍,突然抱著我哭起來。我說,幾萬塊錢就這樣感動,我賺大發(fā)了。她說,你怎么想著給我買保險。我說,看你整天在外面跑,太辛苦也太危險,就想著給你買一個。我研究了這個產(chǎn)品,真的很適合,你快過生了,就把這個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你。她說,我快過生了嗎?我說,不是明天嗎。她擦了把臉,說,煩心事太多,都把生日給忘了。我說,你忘了也沒關(guān)系,我在給你記著呢!
小吉生日那天,我們出去吃飯,喝了不少酒,喝著喝著小吉就哭了。我說今天可不能哭。小吉說我不是哭是高興,方泰你他媽的還記著我的生日,還給我買禮物。我說,去年生日不也是我給你過的嗎。她說是嗎,我怎么就忘了。我說,你就記不住我的好。她說我就那么混蛋嗎。我說,你就整天惦記著跟我分手,好去給有錢人當二奶。小吉笑了,說,你可不要指望記著我的生日給我個小禮物就把我給拴住了,我始終有個當二奶的紅亮的心。我說,你真要當二奶把我也帶去。她說把你帶去干嗎?我說保護你啊,那些老男人欺負你我就把他們的頭塞到馬桶里。小吉說,你真是這樣想的嗎。我抱了抱她,算是回答。
晚上,她說要給我來個刺激的。我暈暈乎乎看著她,不知道她在玩啥花活。她把燈關(guān)掉,還要我背過身去。她在房間里摸索一陣,我想可能是在換情趣內(nèi)衣啥的。然后一個光光的身子緊挨著我,我轉(zhuǎn)身抱住那身子。感覺那身子有些異樣,僵硬,冷冰冰的,散發(fā)出奇怪的味道。可我已忍不住,翻身上去??呻S著噗的一聲響,那具身子急劇萎縮下去,就像消失了一樣。我像坐過山車似的從半空中掉下來,一瞬間腦子都短路了,我嚇壞了,急忙掀亮床頭燈,卻看見小吉蹲在床邊壞笑。身下,一個軟塌塌的橡膠娃娃正無辜地看著我。小吉嘻嘻笑著說,好玩吧。我說,這么玩會出人命的。小吉說,讓我看看。我一把捉住她,說,怎么想著給我弄這個。她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就跟情趣娃娃玩,不許找別的女人,也不許找沙麗姐姐。我說,你還能上哪去。她笑嘻嘻地說,去當二奶啊。
公司被查封后,小吉去面試了幾個正規(guī)的公司,她也不想在那些小公司混下去了,可是因為專業(yè)的關(guān)系,都沒有下文。她的更多時間還在地堡酒吧賣酒,沒辦法,她攤了下手,想從良可沒人給機會。我說,賣酒也不違法,只要不是假酒就行。她說,可總是有人被抓,葉舒知道嗎,前些天被便衣警察帶走了,說是從事賣淫活動,真正的原因據(jù)說是沒交管理費。我也遇到一個,私下里向我收錢,說是交了就不用擔心被抓。我說你交錢了?她說,我哪有錢給他,至多是我不在那個酒吧干了,他媽的!
我們開始規(guī)劃以后的生活,首先是租個房子,從這個始終漂浮著動物臭味老鼠窩一樣的地下室搬出去,哪怕一室一廳都行,起碼像個家的樣子。我們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合適的,不是價格太高,就是地處太偏僻。到了月底,總算把房子的事落實了,是個六層的小開間,不到四十平方,分成一廚一衛(wèi)一臥,雖然窄小,但該有的都有。主要的是臥室面南,外面一個小陽臺,光線非常好。小吉當天就去買了椅子和花架,置了幾個盆栽,一個小茶幾,小吉坐在靠背椅上,腳搭在欄桿上,小狗在邊上跑來跑去,她閉著眼說,感覺人生都圓滿了。
我們在新家里膩了一個星期,除了到樓下的小超市里買點生活用品外,就是睡覺,曬太陽,然后無休止地做愛,白天晚上都做。小吉說,感覺把一輩子的愛都做了。我說,還只是開始呢。她抬起頭看我,說,真的?我說當然是真的,我要一直這樣過下去!
從樓上下來,感覺進入了另一個星球,狂野的西北風撕扯著行道樹上的葉子,卷起的灰塵和落葉遮蔽了半個天空,幾只鳥在里面翻滾,然后如石塊一樣重重掉在地上。街道上的行人木偶般沿著規(guī)劃的線路往前蠕動。飛馳而過的冷冰冰的鐵殼子,散發(fā)著臭雞蛋的味道。我愣了會,深吸幾口氣,眼睛把街上的景致全部裝進去,消化掉,這才回過神來。
到了公司,忙碌的同事從我身邊經(jīng)過,有的跟我打招呼,我只是機械地點頭。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茨菢用?,也不知道他們忙碌的意義。而我,只要那間屋子,只要小吉,就夠了。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今天為什么會來到這個地方,這里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有些弄不明白。
在辦公桌前坐一會,機械地翻著公司的日報和周報,那些蝌蚪一樣亂躥的數(shù)字刺疼了我的眼睛,沒錯,方泰,后面的數(shù)字都是零。我撥楞幾下腦袋,把那些閃爍的小星星趕走,沒錯,也就是說這個月我的業(yè)績可能是零,也意味著這個月除了幾百塊錢的底薪外,我連一點抽成和傭金都無法得到。我的身子開始燥熱,脊背上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爬,下意識摸了下兜,那種空蕩蕩的感覺讓我很難受。經(jīng)理叫我去她的辦公室,她跟我說了些什么,我也沒聽清楚,問我話,我只是哦哦地應(yīng)著,然后經(jīng)理揮了揮手,我就出來了。
我在大街上亂竄,盯著每個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人,卻不知道哪個是我的客戶,我甚至想有一把手槍,抵著一個人的腦袋,然后跪在他面前,祈求他買一份保險,那人會是什么樣的表情。我搖搖頭,摸了摸裝滿保單和宣傳資料的包,向一棟寫字樓跑去。
在沒有找到新工作之前,小吉仍在酒吧賣酒。有一段,她去找Amanda,試圖做個專業(yè)長跑運動員,跟那些外國人一樣靠拿獎金過生活。但很快就放棄了,Amanda已經(jīng)回國,根本不是想象的那樣,她說。眼前的日子要過,賣酒賣茶葉,起碼可以保證生活。每次我去接小吉,她都會醉醺醺地說,掙錢哪,然后伏在我背上睡著了。
地堡酒吧出事這天,正好我去接她,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我像往常一樣騎著電車往地堡酒吧去,老遠就看見一棟樓的后面冒著熊熊濃煙,包裹著火光,遮蔽了半個天空。消防車嗚嗚叫著從身邊開過,人們驚慌失措,在街上飛奔,還不忘停下來打探哪里失火了。穿過一條街,離失火地越來越近,那個可怕的念頭已經(jīng)變成現(xiàn)實,我血管里的血流速加快,一股熱氣直沖腦門。地堡酒吧前,警察和消防人員已拉起警戒線。酒吧的通道口濃煙滾滾,不時發(fā)出嗶嗶啵啵的爆裂聲,物體燒焦的味道熏得人透不過氣。僥幸逃出來的人癱坐在地上,茫然看著四周。更多的人哭喊著,奔跑著,無頭蒼蠅似的,一個人大概迷失了方向,搖搖晃晃朝著火的地堡走去,幸虧被人拉住,送到安全的地方。
我在人群里尋找小吉,癱坐地上的人都蓬頭垢面,頭發(fā)燒結(jié)在一起,散發(fā)出枯焦的味道。他們睜著驚恐的眼睛看著失火現(xiàn)場,也看著從面前飛奔而過的人們,身子不住抖動。沒有小吉。我喊著吉星子,想往里面去,可被警察攔住。我跟條驚慌失措的狗一樣四處亂躥,叫著吉星子,可沒人回答我。更大的爆炸聲響起,酒吧的地下通道塌了,陷進去一半。幾個人從半塌陷的通道里鉆出來,攙扶著往前跑。借著爆炸的火光我看清了那張臉,是吉星子,我的心跳驟然加快,大聲喊著吉星子,她朝我這邊看一眼,似乎還笑了下,我大聲喊著,往這邊來,我在這邊!她沖我擺手,把架著的人交給趕過來的救援人員,又沖回通道口,把半陷在通道里的人往外拉,然后架著往外跑。我看著她來回奔跑,有幾次跑著跑著癱坐在地上,人們都盯著她,我嘶啞著聲音喊,小吉快跑,小吉快跑,快跑??!她往這邊扭了扭頭,雙手按在地上,撐起身子,可只站了一半,又跌坐下去。在她身后,通道口旁,有一個人拼命往前爬,可腿似乎被什么東西壓住了,只是在原地打轉(zhuǎn)。通道里的火舌向外噴涌,空氣里漂浮著濃重的臭雞蛋味。警察在疏散人群,消防人員已經(jīng)停止救援,向后撤退。偌大的場地里,驟然空曠起來,只有小吉,和通道口死亡線上掙扎的人。她已經(jīng)搬掉壓在那人腿上的石頭,架著他一瘸一拐往前挪,挪幾步跌坐在地上,爬起來,再往前挪,一步,兩步——我大聲喊著,小吉快跑啊,快跑?。 藗円哺液?,警察也跟著喊,消防員也跟著喊,在場的人都在喊。我看見她往這邊看一下,跟只小龜一樣,一步一步往前挪,還揮了揮手,那一瞬間,我淚流滿面!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