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二強在舉槍的過程中,聞到了陽光散發(fā)出的稠稠的辛辣嗆人的氣味,扣動扳機擊發(fā)的瞬間,呼吸被意念強制停止,這氣味依然連綿不斷地浸入他的心肺,渾身的每一處毛孔都被這氣味填實。
槍在陽光的映照下,周身籠罩著如蒸氣般的幽藍,迎著陽光的缺口現(xiàn)出一層厚實的虛光。
已是老兵的趙二強知道,實施正確的瞄準(zhǔn),必須排除這既實在又迷幻的虛光。
子彈在槍膛里高速旋轉(zhuǎn),卷裹著尖銳的呼嘯和趙二強陽光般的意志,急切地飛離火身口。
趙二強感到被擊中的是他自己。
接著,趙二強的眼前一片蒼白,所有的記憶都因為這蒼白而跌落進草叢里。春風(fēng)春雨滋潤過的嫩綠青草,根根蒼翠欲滴。
在這之前有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趙二強是在大口大口貪婪地吞吸混合在陽光中的綠草黑土那特有的芳香。
熟悉而又親切的芳香。
咱們是被芳香泡大的。
每當(dāng)趙二強嘴里含著一根青草躺在草地上時,哥哥總會用手指輕叩一下他的鼻子這樣說。
你把我的鼻子弄疼了,趙二強噘著小嘴撒嬌,我的鼻子又被你弄蹋了。
好好,哥哥幫你捏一下捏,把咱弟弟的鼻子捏高些。哥哥輕輕地捏著,高了,弟弟的鼻子又長高嘍。
趙二強的哥哥比趙二強大五歲。
說這話時,趙二強才六歲,十一歲的哥哥也還是個孩子,可在趙二強眼里,哥哥是個大人。在趙二強看來,哥哥什么都懂什么都會做什么都不怕,更重要的是哥哥是家里唯一的大人。
這一年的春節(jié)剛過,趙二強的爸爸媽媽雙雙撒手西歸。趙二強不懂呀,爸媽躺在床上,他還以為和自己一樣在睡懶覺。哥哥把趙二強攬在懷里,嘴抿得很緊,但沒掉一滴眼淚。趙二強是在入伍后才明白,也就是從那一刻起,哥哥長大了,長成了大男人。
哥哥不再上學(xué)了,肩上的書包換成了鐵鍬鋤頭,牽著趙二強的小手下地干活。
哥哥在田里耙地鋤草,趙二強就在田頭玩,玩累了就依著一座新墳蓋著暖暖的陽光睡一覺。醒來時哥哥仍舊佝著身子勞作,趙二強抓起墳上的新土舉得高高的,讓土從手指縫中滑落。
弟弟,那土不能動,哥哥遠遠地叫道。
趙二強又抓起一把土,我玩土怎么啦?這地里到處是土嘛,就這兒有個土堆,我要把它弄得和地一樣平。
哥哥走了過來,弟弟,這土和別的地方的土不一樣,不能動呀。
怎么啦?趙二強歪著頭,這土里埋的是什么?
哥哥哽咽了,傻弟弟,咱爸媽埋在這兒。
你說爸媽變成鬼了,我怕。趙二強嚇得直往哥哥懷里鉆,卻又忍不住回過頭怯怯地偷望新墳。
從那以后,趙二強晚上睡覺總要躺在哥哥的懷里聽哥哥講上一段故事才能入睡。離開家鄉(xiāng),離開哥哥,初到新兵大隊時,一上床趙二強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站住,趙二強見那人離開隊伍,向一側(cè)的山林里拼命地跑,便大聲地警告,再不站住,就開槍了。
那人沒有回頭,腳下的步子邁得更快了,寬大的褲管刮得地上的青草嘩嘩響。
這樣的跑法,趙二強再熟悉不過了。
那也是一個初夏,哥哥鋤地時驚動了一只野兔。趙二強先是哇的一聲尖叫,隨即又大聲咋呼,哥哥,快逮兔子。
哥哥舉著鋤頭撒開腿野跑,肥肥的褲子扇起一陣風(fēng)。趙二強拍著小手又蹦又跳地吶喊助威脅。習(xí)慣跑直線的野兔慌亂之中撞上一棵樹??纯锤绺缌嘀杷赖囊巴瞄L長的耳朵氣喘呼呼地走過來時,趙二強大拇指一豎,哥哥,你跑起來像飛一樣。
野兔的肉真香。一只野兔,趙二強吃了好幾頓。當(dāng)時,他不明白為什么一只看起來不大的野兔這么盡吃。
哥哥沒吃,他說不喜歡吃,自己跑得已經(jīng)很快了,讓弟弟吃,吃了以后就跑快了。
平常,趙二強吃飯時,哥哥總是說吃過了。不懂事時,趙二強不在意,等到有點兒懂事時,他又有點兒怪哥哥背著自己偷吃好東西。
那天,已上初中的趙二強望著桌上的白米飯和一條紅燒魚,沒有一點兒胃口,嚷著要哥哥吃,他吃哥哥的飯菜。哥哥拗不過他,端出了自己的飯菜,飯是用玉米面蒸的饅頭,菜是自家腌的咸菜,爛爛的霉霉的,一股臭味直沖鼻子。
趙二強抱著哥哥痛哭不已,從那時起,他暗暗發(fā)誓,以后一定要有出息,讓哥哥過上好日子。
眼前的這人似乎跑得比哥哥還快,因為他不是在追野兔,而是在逃命。
口頭警告無效,趙二強鳴槍警告,刺耳的槍聲劃過天空,撕裂了陽光,回蕩在幽深的山谷間。
趙二強手掌心濕淋淋的,他沒有聽到槍聲,聽到的只是悲愴的哀嚎。
飛跑的那人聽到槍聲,驟然止步回過頭看了看趙二強。目光里的內(nèi)容很復(fù)雜,沒等趙二強說話,那人又飛奔起來。出去十來步他在沒有減慢速度的同時,再次回過頭把同樣復(fù)雜的目光拋給了趙二強。
趙二強沒有時間去分解目光中的成分,倘若讓這人鉆進茫茫山林一切都遲了。他舉起槍急速地將瞄準(zhǔn)線指向這人的腿部。
又一次槍響過后,那人呼地像一棵被伐斷的樹摔在地上。
這樣的倒法,趙二強從沒見過。每一次和哥哥玩好人打壞人的游戲,哥哥都不是這樣倒地的。
手巧的哥哥給趙二強削了一枝木頭手槍,又找來一根腰帶,趙二強就成了腰插手槍的好人,哥哥扮壞人,從腰間拔出手槍,不許動,舉起手來。哥哥乖乖地舉高雙手,嘻嘻地笑個不停。
不許笑,趙二強不滿意哥哥的扮相,你是壞人,不許笑。
哥哥不笑了,裝出很害怕的樣子。
叭,叭叭,趙二強瞄準(zhǔn)哥哥開槍。
哥哥手捂著胸口腿一軟倒在地上后四肢伸開仰躺成大字形,沒有趙二強用手指打一針,他不能活過來。
玩厭了,趙二強說,哥哥,這樣不對,壞人看到好人應(yīng)該跑,你跑。
哥哥果真跑起來,趙二強一聲槍響,哥哥便轉(zhuǎn)過身子,還是手捂著胸口腿一軟倒在地上四肢伸開仰躺成大字形。
現(xiàn)在這人的倒法,和哥哥的完全不一樣。
倒下去的,是趙二強的哥哥。
由于近日洪水成災(zāi),鄰近支隊看押的一批重刑犯需轉(zhuǎn)移到安全地帶,趙二強所在的中隊奉命支援。
荷槍實彈的趙二強在執(zhí)行了一段外圍警戒任務(wù)之后,被調(diào)到參加對第三組犯人的一線警戒。
這時,他看到了哥哥。
哥,趙二強的聲音顫抖著,怎么是你?
哥哥看著眼前的武警戰(zhàn)士一哆嗦,你……你……?
趙二強把大檐帽往上推了推,哥,是我。
哥哥驚喜道,弟弟,真是你啊。
相逢的喜悅只是一瞬間。
哥,你怎么會這樣的?趙二強幾乎每天的夢里有哥哥,卻沒想到哥倆會在這種境地重逢。
別提了,我給那壞種打了兩個月的工,他賴帳不給工錢,向他要他還打我,我一氣之下,拿刀捅了他。哪想到,這家伙太差勁,一刀下去就死了。
趙二強默默地聽著,憔悴的哥哥似乎一把刀刺進他的胸膛。
哥哥接著說,無期啊,什么時候才能到頭?弟弟,都怪哥沒出息,給你娶媳婦的事也黃了。
趙二強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哥,別說了。
哥哥四下看了看,弟弟,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碰上你是父母在天顯靈。
哥,你想干什么?趙二強一驚。
哥哥眼里閃出希望,還能干什么,你幫我逃呀。
不行,趙二強沒有絲毫猶豫。
是不行,你好不容易才穿上這身警服,我不能連累你,哥哥想了想,這樣吧,我自己跑。
趙二強握緊了手里的槍,你跑,我會開槍的,我的槍法很準(zhǔn)。
別嚇你哥哥,你手里是真槍能把我打死,可不是哥哥給你削的木槍讓你玩游戲的。
我知道,你要是真跑,我會真打死你。
我不信,我是你親哥哥吶。
趙二強牙一咬,你要跑,你就不是我哥。
哥哥沒有再說話,像當(dāng)年和趙二強做游戲一樣跑了,那曾經(jīng)溫馨的后背又出現(xiàn)在趙二強眼前。
走累了不想走,趙二強騎上哥哥的脖子,讓哥哥折一根柳條當(dāng)馬鞭,輕輕地往哥哥后背一抽,哥哥嘴里發(fā)出馬叫聲一顛一顛地像馬一樣奔跑。困了,就爬在哥哥的后背上,如同躺在搖籃里甜甜地睡上一會兒。
可是當(dāng)哥哥離開隊伍逃跑時,那后背卻在突然之間陌生了,直到哥哥倒下去的一剎那,后背在陽光的撫摸下又在趙二強的眼里復(fù)活。哥哥如果不跑,那后背永遠是一片陽光。
幾個兵正欲抬起受傷的哥哥,跌跌撞撞趕來的趙二強把兵們推得老遠,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哥哥還和倒下時一樣趴著。他瞄準(zhǔn)的是腿部,可不知為什么,子彈在哥哥身上穿胸而過。
哥哥……逃犯……哥哥……
那穿過哥哥腿的子彈仿佛又飛回來了,以同樣的速度穿過趙二強的腦袋。
趙二強眼前一黑,倒在哥哥的后背上。
趙二強醒來時,已是在中隊。
趙二強,你總算醒了。守在一旁的指導(dǎo)員高興地抓住趙二強的手。趙二強已昏睡了一天一夜,指導(dǎo)員心疼地守了一天一夜。
兵們說,趙二強是擊斃逃犯立了大功興奮到極點才暈過去的。當(dāng)兵的,誰都想碰上點事兒,可許多兵從入伍到退伍風(fēng)平浪靜,最后只得把這份饑渴打進泛白的背包。
哥哥倒下的身影,像蛇一樣爬進醒來的趙二強的記憶里,咬著趙二強的五臟六腑,眼前是兩個不同的后背在飄浮著。
望著呆若泥塑的趙二強,批導(dǎo)員安慰道,也難為你了,第一次開槍擊斃人,你受到這樣的驚嚇是正常的,以后就好了。
指導(dǎo)員伸出手撫弄著趙二強的頭,那手掌柔柔的,有一股愛流。
哥——,趙二強大呼一聲。
指導(dǎo)員心里一咯噔,趙二強,怎么了?
趙二強牢牢地攥住了指導(dǎo)員的手,哥,哥啊,那是我哥啊。
你是說你擊斃的那逃犯是你哥,指導(dǎo)員似乎有所醒悟。
趙二強滾下床跪在地上,拳頭不停地敲打水泥地,鮮紅的血沾在地上轉(zhuǎn)眼變得紫黑。
指導(dǎo)員彎下腰伸出雙手?jǐn)v扶趙二強,趙二強騰地起身向門外沖去,哥,哥哥,我去找我哥去。
文書,快打電話報告支隊,趙二強擊斃的是他親哥哥,隨后追出來的指導(dǎo)員給文書下完指示,摟著趙二強的肩說,我和你一起去找你哥哥。
趙二強沒有看到哥哥,眼前只有一個待領(lǐng)的骨灰盒。
趙二強把骨灰盒摟在懷里,淚水像雨一樣落在骨灰盒上。
回到中隊,他就這樣抱著哥哥的骨灰盒如同小時候哥哥抱著他一樣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兩眼直瞪著屋頂,從白天到黑夜,從黑夜到白天。班里的兵誰也不敢和他說話。
夜里,趙二強扣動扳機的右手食指時不時地抖動,像當(dāng)年哥哥輕叩他鼻子一樣輕叩著骨灰盒。
小時候,這食指時常被劃傷。
哎喲,我手破了,趙二強一不小心右手的食指被有鋸齒的葉子劃了一道口子。
哥哥扔下手里的農(nóng)具跑過來,跪著把趙二強受傷的食指放在嘴里吮吸著。
癢吶,趙二強已忘記了疼痛。
第二天一早,趙二強抱著哥哥的骨灰盒走進隊部。熬了一夜的文書像是見到了救星搬過一張椅子,你坐,為你的稿子我愁了一個通宵,就差你談?wù)劗?dāng)時大義滅親的心情了。
趙二強兩眼兇光四射舉起骨灰盒,你寫?你再寫,我讓我哥哥揍你。
文書嚇得臉唰地成了一張白紙。
指導(dǎo)員呢?趙二強說,我要找指導(dǎo)員。
我給你叫去,文書奪門而出。
趙二強找指導(dǎo)員是要回家。
指導(dǎo)員,我要送哥哥回家,趙二強看著哥哥的骨灰盒,我可帶哥哥去見我爸爸媽媽去。
趙二強,這也不能怪你,想開一些,你要回家好啊,不過得過幾天,支隊得知你的先進事跡后已報請總隊記二等功,估計這兩天就能批下來,今天,支隊的新聞干事和市里的好幾家新聞單位的記者要來采訪你。
趙二強幽幽地說,我今天就要走。
這可是個機會,戰(zhàn)士立二等功可以直接提干的,指導(dǎo)員開導(dǎo)說,你現(xiàn)在是英雄,是典型了,得注意影響。
趙二強說,我啥也不要,要是為了立功什么的,我才不會舉槍呢。
回家得由支隊批假,指導(dǎo)員安撫道,支隊沒批之前,你走是違反紀(jì)律的。
趙二強抬起頭,指導(dǎo)員幫我一回吧,我知道你有辦法的。
趙二強來到父母墳前,綠綠的青草湮沒了墳,墳上有棵一人多高的樹,長得很茂盛。
墳,趙二強很熟悉,可長眠于墳中的爸媽,他已沒有多少印象,只是血管流淌的親情滋生出一些愛戀。生命是爸媽給的,可如今強壯的軀體卻是哥哥給的,沒有哥哥,他也許早和失去陽光與水的植物一樣枯萎了。
在入伍離鄉(xiāng)的頭一天,趙二強和哥哥帶祭品來到墳前。
哥哥的目光和陽光一樣熾熱,弟弟,到了部隊好好干,別讓哥不好向爸媽交代。
哥哥,我走了,就剩下你一個人了,趙二強舍不得遠離哥哥。
沒事的,農(nóng)閑時,我出去打工掙錢,你在部隊提干最好,不行,學(xué)點兒本事回來,到時哥給你娶房媳婦。
那哥你呢?
哥哥在村里人緣好,又能干心眼又好,長得也蠻俊,有好幾家替他說媳婦,他總說不急。趙二強知道哥哥心里沒有自己,只有他這個弟弟。
趙二強假裝生氣,哥,你要不給我找個嫂子,我就打一輩子光棍。
哥哥笑了,好,三年后,咱們一起娶媳婦。
趙二強也笑了,他想三年很快就會過去,到時哥哥有了媳婦,自己有了嫂子,多好哇。
可現(xiàn)在三年還沒到,哥哥已經(jīng)走了。
趙二強跪在墳前,面前是兩座墳,一座舊墳,一座新墳。
陽光下,紙灰和趙二強的淚水一同在飛。
在淚光與陽光交織的光圈里,迷迷糊糊的,趙二強看到新墳前一張熟悉的面孔,在對著自己微笑。
責(zé)任編輯 ? 婧 ? 婷
北喬,江蘇東臺人,作家、評論家、詩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部副主任。曾從軍25年,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9次。著有長篇小說《新兵》、文學(xué)評論專著《約會小說》、詩集《臨潭的潭》、散文集《天下兵們》等13部。曾獲第十屆解放軍文藝大獎、烏金文學(xué)獎、林語堂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