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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絲星球

2021-03-24 11:28溫文錦
廣州文藝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雪糕高中生媽媽

溫文錦

小時候,我以為自己有兩個媽媽:一個是我媽媽,另一個是春雨媽媽。再長大一點,七八歲時,我才知道,春雨媽媽并不是我媽媽,而是媽媽的妹妹,我姨。因為每年春假媽媽都要去鄰市的中心醫(yī)院進修,而我被寄放在姨家,就以為春天會有春天的媽媽。

“詠怡”是姨的名字,而我只知道叫她春雨。

“‘怡字不會寫沒關(guān)系啦,看那個?!币讨钢蓍芟屡距距粝聛淼挠甑?,對我說。

“雨、雨?!蔽鍤q的我說。

“對啦?!?/p>

印象中,好像每次被媽媽抱來姨家,都是下雨天。

姨繼承了外婆的房子,自從小舅出去打工后,姨就成了這所房子唯一的主人。她在附近的雪糕店上班。雪糕是一種很容易融化的食物,她在外婆留下的老式冰柜里凍得滿滿的,每次來,我都吃好多。

從長相上看,姨和媽媽差別不大,有細(xì)長的眼睛和略小的鼻子,臉色有點蒼白,姐妹倆不出聲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

“但我們絕不是雙胞胎。媽媽是姐姐,姨是妹妹。”媽媽喜歡穿小腿肚繡有花邊的裙子,襯衫的顏色總是鵝黃啊,乳白啊,亞青色這些。

姨不一樣,穿衣服寬寬大大的,胸和腰肢埋在連身裙里面看不見。風(fēng)一來就貼得緊緊的,能看到身體的曲線。

等我分得清媽媽和姨的關(guān)系時,大概上了小學(xué)一年級。那時候,姨時不時代替媽媽參加家長會、校運會和聯(lián)誼活動,基本上每個老師都分不出來。

我沒有爸爸。爸爸這個概念對我來說,像動物園的大象一樣難以理解。

沒有爸爸的人生根本不要緊,我也沒有因此覺得寂寞。我很小就覺得,沒有爸爸的小孩會有兩個媽媽。實際上也如此。

母親節(jié)那天,我給媽媽和姨分別送了自制的節(jié)日賀卡,畫有小熊、麋鹿和潛水艇。雖然難以把兩張賀卡畫得一模一樣,但是,我已經(jīng)盡力了。它們看起來差不多,給媽媽的顏色更鮮艷些,給姨的則加上了兩個心形雪糕。

感覺上,姨對我溫柔些。比如說,她總問我:“雪糕好不好吃?喜歡檸檬味的還是荔枝味的?”睡覺時,她也總是幫我把腳蜷進被子里,以免露出來著涼。

媽媽沒有這么細(xì)心,她總趁我睡著時抽煙,熏得我做那種有侏羅紀(jì)公園的離奇怪夢。有時候,她會在我放學(xué)后出去打牌,留下幾塊錢讓我買方便面吃。

外婆在世時,外婆、媽媽、姨和我是住在一起的。但我那時太小,什么也記不清。據(jù)說,媽媽生我時,姨來看我,接生的醫(yī)生嚇了一大跳。當(dāng)時見到很像媽媽的穿著校服的姨,還以為接生錯了人。

是的,媽媽生我時才十九歲,姨十七歲。

我上一年級時,媽媽開始談戀愛,有時會很晚回家,但不管多晚,她都會回來。感覺上,她的那些男朋友不是很固定,我也從不擔(dān)心自己會有新爸爸。

每到春天,媽媽就會去鄰市,那時候,她會把我送往姨家。后來我才知道,媽媽每年這個時候,精神病便會發(fā)作。她會趁自己還沒完全發(fā)病之前送走我,然后收拾行李,坐上汽車,前往鄰市的精神病院。

其實,春天媽媽不在,我也并沒有不太適應(yīng),因為姨和她實在太像了。況且,姨又溫柔好多。

“對,這句要彈得輕一點,好像是清早鳥叫那樣就好了?!币虥]事的時候,會教我彈鋼琴。

這架又老又舊的鋼琴是外婆留下的。外婆生前是個又傲又倔的鋼琴教師。姨說她喜歡跳舞,外婆便教姨彈琴,教媽媽跳舞。

這些話,是媽媽失眠時對我說的。說著,穿著睡裙的媽媽還從床上爬起來,甩動手腕,給我跳了一小段驚鴻舞。

比起姨,媽媽真是即興太多了。

練完曲子,我和姨擠在搖椅上吃雪糕。搖椅靠著涼臺,我們各自穿著襯裙,一邊晃,一邊曬太陽。夕陽都快落山了,落到腳踝上,還剩一點點淡鵝黃色。

我的腳趾形狀和姨的有點像,但她的中指長些。我倆肩并著肩挨擠著,我的小腿到她膝蓋往下一點的地方。她的膝蓋和臉色一樣白。

在姨家,我經(jīng)常吃番茄煮蛋面。蛋有時是煎的,有時是煮的。兩碗面,總是我那一碗的蛋多一些。從她家去上學(xué),比我從自己家過去遠(yuǎn)不了多少。出了小區(qū),走過充滿魚腥的菜市場,穿過一個廢棄的小火車站,在教堂拐個彎,再往大道走十來分鐘便到了。

這一天,我在小區(qū)樓下玩。姨從三樓的窗戶朝我招招手,示意我回來。她的胳膊迎風(fēng)招展,跟粉藕一樣白。

“喝點紅豆沙吧?”姨端出黏黏糯糯的紅豆沙,自己坐在沙發(fā)上,用蒲扇扇著風(fēng)。都初夏了,媽媽還沒有回來。

姨的房間有部橘黃色的老式座機,從那里可以打電話到媽媽所在的醫(yī)院。床頭柜的電話很久沒有響過了。布滿樹陰的房間里,那部電話看上去就像睡美人一般。我不確定媽媽還會不會回來。每次都這樣,媽媽一走,我就有種失去她的感覺。

“愛麗,姨上班去了。晚飯在冰箱里,拿出來熱一下就可以了?!迸R走前,姨囑咐我說。

我的名字叫愛麗絲,她們都叫我愛麗。

姨工作的地方在教堂旁的雪糕店。那里總有新人來舉行婚禮,沒有婚禮的季節(jié),也會有人來拍婚紗照。也許因為這樣,店里的雪糕總充滿了蜜月的味道。想到姨站在明亮的雪柜旁,用笑意盈盈的面容招呼顧客,那畫面就像一幀色澤美妙的旅游明信片。

豆沙碗放在膝蓋上,我一邊用勺子攪著豆沙,一邊想著工作的姨、醫(yī)院里的媽媽。小區(qū)的風(fēng)裹挾著槐花的氣息拂過額頭,汗津津的。

電話響了。

我飛快地跑進房間,接起電話。里頭傳來帶著厚重鼻音的男音:“詠怡嗎?”

不是媽媽。

吧嗒,我把電話掛了。不知為什么,我對電話里的男音有種淡淡的敵意。

姨從來沒有男朋友。況且我覺得,姨像媽媽那樣談戀愛,也是可以的。但她似乎一直沒有交往的對象。

我背靠在沙發(fā)上,繼續(xù)吃著豆沙。不銹鋼勺亮晶晶的,讓人想起武俠電影里面的試毒針。閉上眼睛,窗外濃密的樹葉瑟瑟作響。

在我躺在沙發(fā)上看小人書時,姨下班回來了。她換了睡衣,給我拿了只甜筒,自己則邊喝咖啡邊跟我聊天。彩妝已經(jīng)脫落,眼睛看上去有點發(fā)澀,睫毛很疲憊似的垂落著。我猜今天上教堂的人很多,通常每個周末都這樣,現(xiàn)在又是婚禮的季節(jié)。

“今天有個男的打電話來?!?/p>

“說什么了嗎?”

我搖搖頭,回想起自己把電話掛了的情形。

“媽媽,會回來嗎?”

“別擔(dān)心,媽媽休養(yǎng)好了就會回來的。”

“嗯。”我往姨身邊靠去,孤寂時,身體里會反復(fù)回蕩著海浪般的聲音。姨的身體軟軟的,胳膊肘很涼,讓我覺著安心。

電話旁的立柜上放著外婆年輕時的照片,臉扁扁的,梳著跟臉同樣扁的發(fā)髻,穿著的小姐服被照相館用手工染成了淡黃色,是那種過于嫩黃的、類似雞蛋花的色澤。即使年輕,也看得出,外婆長了一張驕傲又容易生氣的臉。據(jù)說,外婆是富裕人家的大小姐,她曾經(jīng)不顧家人反對,跟父親的司機私奔離家,生下媽媽后,便靠兼職當(dāng)鋼琴教師維持生活。

有一段時間,躺在嬰兒床咿咿呀呀的我,常常聽著外婆彈奏的莫扎特的曲子入睡。

即便過去這么久,凝望著外婆年輕又嚴(yán)厲的面容,我依然會心跳加速。有時候,覺得自己、媽媽和姨簡直就是外婆的三個分身。命運的吊詭之處便在于我們都繼承了外婆的倔強、古怪和溫柔。明明很討厭,卻又覺得很親切。

晚上,我很早上床睡了。半夜醒來,覺得口干,到客廳打開冰箱拿出瓶裝的冰水,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姨房間的門敞開著,探頭看去,床上沒有人。

姨不見了。

“姨,姨。”我忽然覺得害怕了,拉開房間的燈,又拉開客廳的燈。

明亮的白熾燈照得客廳一片雪白,哪里都不見姨的身影。窗戶開著,暗夜里,小區(qū)濃郁的綠陰彌漫著巨大的暗影。吹來微弱的風(fēng),午夜的空氣沉寂極了。

“媽媽,姨,媽媽……”仿佛有什么在我生命中急遂消失的錯亂感,我匆匆套上門口的拖鞋,打開門便往樓下沖去。

有好幾回,我夢見有個女人在教堂門口看海。晚上,教堂門前的海黑魆魆的,那個女人站在大海前一動不動,吹著海風(fēng)。每當(dāng)她要回頭時,我便從夢中驚醒。

姨站在海邊,穿著牙白色的睡裙,罩著一件淺色的細(xì)絨衫,她的頭發(fā)被海風(fēng)撩起,高高低低的。

她在,我松了口氣。

“白色的波浪,好看嗎?”

“嗯?!?/p>

她摸了摸我的頭,方才的驚惶被她的手慢慢地?fù)崞搅恕?/p>

眼前的大?;\罩在無邊的夜色中,絲滑的白月光落在海面上,浪花柔瑕,無比明媚。

“夜晚的海浪,其實是深白色的,好看嗎?”

“好看,姨?!?/p>

“看見那顆星星了嗎?是姨送給愛麗的?!?/p>

順著姨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一顆淡藍(lán)色光澤的小星星,它鑲嵌在無數(shù)明亮的星群中,是那么不起眼,又是那么可愛。

“真是送給我的嗎?”

“嗯,就叫它愛麗絲星球好了。”

“好聽的名字啊。”

“我們向愛麗絲星星祈禱,讓它保佑媽媽早日康復(fù)吧!”

在我與姨一起站在海邊,向藍(lán)色小星星祈禱時,我感到胸中透過一股奇妙的暖流。這感覺如此奇妙,就仿佛穿越赤道的河流裹挾著溫暖流入了幽深大海的內(nèi)部,讓我無比動容。那一瞬間,我深深相信,媽媽會回來的。

第二天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姨身邊。她白皙的胳膊從被子里伸出來攬著我的肩,長而卷的頭發(fā)遮著熟睡的面容,不知道為什么,看上去有一點點疲憊。

媽媽回來是在一個禮拜后。那天下午我放學(xué)回來比較早,寫完功課正在玩魂斗羅,媽媽手里拎著果醬罐頭和甜點,站在姨家門口,靜靜地看著我。她慵懶地抽著煙,姿態(tài)表情和離家前沒什么變化。

“媽,你回來啦?”

“快,別讓魂斗羅死了。”

媽媽吐了一口煙,表情比我還緊張??吹綃寢屨J(rèn)真嚴(yán)肅的樣子,我舒了一口氣。隨后,媽媽坐下來和我一起打游戲。

那天晚上,晚飯是在姨家附近的小餐館吃的。媽媽斟著桂花酒,給姨也倒了一小杯。她們兩姐妹面對面坐著吃飯的樣子,讓我很想笑,因為看上去,實在是太像了。

烤魷魚、煎釀豆腐、炸蠶豆、炒米粉,還有豬肚砂煲粥,盡是媽媽喜歡吃的。

那次晚飯后,我跟著媽媽回了家。過了好一陣子我才意識到,媽媽不一樣了。比如從前,媽媽跟我講話總是非常隨性。談到電視劇《金枝欲孽》里的宮斗戲碼,總會給出這樣那樣的直率評價。但現(xiàn)在問到她,她總會信口來一句,小孩子想那么多大人的事干嗎?就連左鄰右里的八卦,她也懶得再對我提起。

沒過多久,她主動問起家長會的事。

“愛麗,期中考后的家長會,差不多是下個周末吧?”

“嗯。”

基本上沒怎么參加過學(xué)?;顒拥膵寢專尤挥浀媚敲辞宄?。

“到時候穿這件好看嗎?”她拎起一件綠色小方格直筒連衣裙,裙底邊緣還是鑲著一圈小小的花邊。

“不難看?!蔽艺f,“不過,你真的要去參加嗎?”

“當(dāng)然啊。媽媽應(yīng)該關(guān)心愛麗啊?!?/p>

我的心情有些復(fù)雜,之前姨代替媽媽去過好幾次了。不論怎么說,我還是希望溫柔、舉止得體的姨一直代替媽媽參加下去。

“你媽媽長得很像松本菜菜子啊?!卑嚅L私下這么對我說過好幾次。每次家長會,班長都要去做組織工作,比如引領(lǐng)家長簽到就位、端茶、聯(lián)誼什么的,事后還會作為學(xué)生代表發(fā)言。

哎,年輕男孩就是眼尖。不過,他說的是我姨。不知道這次媽媽去,他會怎么想。即便這次媽媽穿著端莊大方的綠色方格直筒裙,再怎么說,她右手腕的那個獨角獸文身也揮之不去。

雖說我是小孩子,媽媽有時候比我還任性。

從精神病院回來,媽媽照常去上晚班。她在一家公立醫(yī)院當(dāng)護士,老實說,媽媽平日里有些散漫,但我覺得這也不代表她不是個好護士。女人,多多少少有些說不清的地方。

媽媽再次帶了男朋友回來。那天早上我對著盥洗室鏡子梳洗時,看見一個夾克衫男子從媽媽房間里出來。只是個一閃而過的背影,但的的確確是所謂的男朋友。這樣就好了,我長舒了一口氣。只有看到這個,才能確認(rèn)媽媽是真的康復(fù)了。(我也真是大人的想法太多了。)

家長會發(fā)生了不好的事。這是班長浩泰告訴我的。媽媽和姨都去了,先到的是姨,后到的是媽媽。兩人都在家長名冊對應(yīng)的我的名字下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可以想象,媽媽的字又夸張又隨性,姨的字則一貫以來端正娟秀。據(jù)浩泰說,媽媽和姨在家長會交流中爭著發(fā)言,她們長得那么像,連班主任都意識到了什么。

“看不出來嘛?!睂W(xué)習(xí)委員是個敦敦實實的小胖子,說話的聲音卻很尖,“你爸爸有兩個老婆?!?/p>

“媽媽還有買一送一的?”

“喂,你自己會不會認(rèn)錯老媽???”

被同學(xué)們侃得滿臉通紅,即便是這樣,我也沒有回嘴。小小的喧鬧的教室,我趴在自己的課桌上,把腦袋埋在胳膊肘里。外面蟬鳴響成一片,不知為什么,我感受到不為人知的、寂寞的幸福。

夏天已經(jīng)來臨了。

放學(xué)后我直奔姨的雪糕店。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她以模特兒般的身姿站在玻璃雪柜后,鮮艷欲滴的水果菠蘿招牌映著她奶汁般的笑容。

“姨?!蔽覄澙鴷鼛?,站在雪柜邊上看她忙碌著。

姨穿著淡紫色的圍裙,用透明的玻璃勺舀出一定分量的雪糕,放進奶杯,接著點綴上花生粒和果脯,再用環(huán)保袋裹好,遞給顧客。

“抹茶味兒的,好嗎?”

“嗯?!蔽尹c點頭。

她給我舀了一小杯淡綠色的雪糕,顏色很好看,讓我想起動物園長頸鹿食盆上的青苔。

我一口一口舔著問:“老師說了什么嗎?”

“老師說愛麗很乖呢?!币桃贿吇卮鹞遥贿咁┭鄢蛑晖獾目腿?,表情和平時沒什么兩樣。

“體育課要記得認(rèn)真對待哦?!闭f著,姨撫摸著我的頭,她握過雪鏟的手冰涼涼的,令我感到脖頸后面沁沁的。

班主任是個上了年紀(jì)的中年男子,頭略微有點禿,講起古代詩人杜甫來總是露出郁郁然的神色,仿佛杜甫是他遇難多年的表兄弟。從這樣一個中年男子口中說出來的贊揚話,我一句也不想聽。他太魯鈍,有著令我難以想象的又不得不面對的精神世界,那些作家啊大文豪之類的故事,從他嘴里講述出來,怪怪的。而我不過是個一心想把自己名字寫好看的三年級學(xué)生。

寫作業(yè)時,媽媽批評了我。她說,我有時候不夠團結(jié)同學(xué),而且上課點名也老走神,老師要我注意點。

團結(jié)同學(xué)嗎?我想了想,可媽媽從沒教過我怎樣對別人熱情相待啊。就連她自己,對我也有一搭沒一搭的,有時候還冷不丁地離家出走好幾天。

然而,我還是乖乖地聽了媽媽的話,做完作業(yè)去洗澡。洗澡時,浴室的瓷磚被綿綿黏黏的水汽裹了一層霧,讓我想象到陌生男子——那個夾克衫男子使用浴室的情形來。

過了兩天,我放學(xué)回家后在吃速凍水餃。有人來敲門,我隔著門問:“誰呀?”

“××(媽媽的名字)在嗎?”

“不在,上班去了。”我答道。

是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很沉。

“有事嗎?”

“請幫我把這個交給她?!遍T縫底下伸進來一個白信封,我抽過來,捏在手里硬硬的,是個類似銀行卡的東西。

“密碼是679980?!?/p>

“679980?!蔽抑貜?fù)了一遍。

過了一會兒,門外沒有任何聲音。隔著老式的木門,我豎起耳朵傾聽著門外的動靜。院子里拂過洋槐樹沙沙然的風(fēng)聲。除了渺淡的風(fēng),連夏日黃昏慣常的蟬鳴都寂止了。他大約在等待著什么。

“記住了?!蔽掖舐曊f。

“再見?!彼f。

好奇怪啊,面都沒有見過,再什么見呢?

接著,響起男人下樓的聲音。我把耳朵附在門上,聽著漸行漸遠(yuǎn)的腳步聲。不知為何,我覺得心情有些復(fù)雜,把信封捂在胸口好一陣子。

后來我才知道,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見到親生父親的機會。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男人,他卻對我說“再見”。這是何等幸福和不幸的事情??!再過兩個月,夏末初秋的九月底,精神病發(fā)作的媽媽把爸爸刺死在了海灘公園的海豚雕像下。他倆的照片雙雙刊登在本地報紙的頭版,像一對身世齊整的夫婦。不知為什么,照片中的媽媽看起來格外端莊。

原來媽媽愛的是爸爸,那些男朋友都不在話下。我要是早點知道這點就好了,不過,即便知道,似乎也改變不了什么。因為報紙上說,那個人最終選擇了我姨。

那件事發(fā)生后不久,姨從派出所把我領(lǐng)走了。而媽媽坐上了前往精神病院的警車,手上的手銬明晃晃的。戴著手銬的媽媽看起來像天使,很潔白的那種。開車的警察臉上有顆黑痣,臨走前,他把那人的遺物給了我,剩半包的梅花牌香煙,一枚磨損過頭的銀質(zhì)打火機,以及一個鼓鼓的黑色錢包。打開錢包,映入眼簾的人,是我。

照片中那個皮膚松皺的嬰兒,看起來真的不像我。

我把那張密碼為679980的銀行卡夾進用過的作業(yè)本里,放在書包里帶去了姨家。姨看起來更瘦了,眼窩陷進去了一些,除此之外,她依然溫柔。

他們?nèi)齻€人,究竟是什么時候互相愛上的呢?大概是我出生之前很久的事情了吧?我在秋風(fēng)漸起的客廳里吃著奶昔。冰箱里,奶昔和雪糕依然有很多。

姨像往常一樣對我很好,不過,半夜里,我常能感覺到她獨自起床去海邊。天氣已經(jīng)有些轉(zhuǎn)涼了,仍然穿著睡裙的話,會著涼的。這時,我會靜靜地站在客廳的窗邊,等她回來。在稍遠(yuǎn)的視野不清的街燈下,我看著姨穿過林陰,路過院子的長椅、健身杠和垃圾桶。

有一次,我等姨時,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醒來時,我看到姨捧著愛麗絲星球站在我面前。藍(lán)藍(lán)柔柔的小星球,像只溫軟發(fā)光的小貓咪,在姨手中蜷著,發(fā)出淡藍(lán)的光澤。

“快,快許愿啊?!币陶f。

“啊,好。”我飛快地說道,“愿媽媽早日康復(fù),快快回家?!?/p>

愛麗絲星球像是聽懂了我的話一般,一下又一下地閃爍著,就像是小孩子的心跳般,非常地有節(jié)奏,非常地可愛。

不過一小會兒,星光黯淡下去,愛麗絲星球像是睡著了般從姨手中消失了。

“要好好的?!币贪雅踹^星星的左手放到我的頭上。細(xì)而瘦長的手在我的頭上留下了星星的觸感。

那件事之后,我轉(zhuǎn)了學(xué),到一個離家比較遠(yuǎn)的地方上學(xué)。因為要經(jīng)過兩個社區(qū)和一座高架橋,所以,現(xiàn)在我通常都是坐巴士去學(xué)校,早上也要比往常早起15分鐘。因為成了人們眼中那件事的主角,我失去了老同學(xué),就是媽媽口中要我團結(jié)的那些同學(xué)。

新的學(xué)校給我配備了心理輔導(dǎo)老師。她戴著圓圓的眼鏡,說話聲音沙啞,非常和藹。每周四體育課后,我都要到心理輔導(dǎo)室報到。

一進輔導(dǎo)室,她就會問我:“要不要喝水?”

她從壁柜里拿出一個印有葫蘆娃圖案的兒童杯,用保溫壺倒上水,看我喝下去一口,才開始聊天。

我仰靠在寬松的藤椅上,身體非常僵硬和不安。談話時,傳來隔壁保健室零零碎碎的聲音,聽不清,但很真切。

就這樣,我?guī)缀踉谔僖紊隙冗^了大半個學(xué)期。遇到麻煩時,我也會來輔導(dǎo)室。敲了門,老師會讓我進來,我照例躺上去,安靜地閉上眼睛。

有一次,我對老師說起愛麗絲星球的事情。當(dāng)然,我只說了小小一部分,我說,我有個藍(lán)色的氫氣球,會發(fā)光。當(dāng)我許愿時,它會搖搖晃晃地浮起來,蕩到客廳窗外,飄到天上去。

其實,我比大人想象中的會撒謊。

對一個小孩子來說,轉(zhuǎn)學(xué)換校,幾乎可以算是全新生活的開始。因為小孩子的世界很小,小到學(xué)校和家庭就是全部。某一天,我在放學(xué)的巴士上遇到了從前的班主任,那個像杜甫表兄弟的中年男人。他摟著一個中年女人的肩,晃悠悠上了車。他們離我三個座位遠(yuǎn),女人談?wù)撝痰甑奶貎r皮包和限時優(yōu)惠劵,而他則心醉神迷地聽著,不時點著頭,一副聳頭聳腦的樣子。

“遠(yuǎn)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我偷偷看著,小聲地念誦著他教授過的一首古詩。下車時,他的目光似乎和我相觸了一下,然而他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他和女人早已離去。

我長舒了一口氣,覺得這首詩寫得真是太棒了。

只有目光清澈的人,才能看見愛麗絲星球。

有一個夜晚,姨和我坐在涼臺上,我問起有關(guān)那個男人的事。不記得我們一開始聊的是什么,但我不知不覺就問了。

“他是個平平常常的人,無論是樣子、性格,還是說話的方式。正因為這樣,我和你媽媽才特別地對他著迷?!?/p>

姨靜靜地講述著,感覺他們?nèi)酥g的交往,美麗得如同天上銀河。

“我們像你這么大的年紀(jì)時,就和他認(rèn)識了。他是我們的鄰居,是住在附近的建筑工人家的小孩?!?/p>

“會溜冰、逮蚱蜢和制作特別大的紙風(fēng)箏?!?/p>

原來是這么平凡的男人,我舒了口氣。我并不了解男女之間的事,就算有一天了解了,大概也不會對所謂的父親有什么埋怨。

我在心里默念著那一串?dāng)?shù)字,抬頭瞥見天際劃過一道流星。

“姨,愛麗絲星球哪里去了?”

“傻瓜,星星不是每時每刻都掛著的,你的星星只出現(xiàn)在深夜時分。再說了,只有目光清澈的人,才能看得見它。”姨微笑著,摸了摸我的頭。

“目光清澈???”我并不明白這個詞的含義,只讓我想起學(xué)校旁的單車店那條眼神懵懂的黃色小狗。

去柜臺取錢時,銀行職員叫來了經(jīng)理。打著領(lǐng)結(jié)的經(jīng)理身上有股濃重的摩絲水味道,他問我爸媽的電話,說有大人在才可以取。

我搖搖頭,說媽媽病了。我沒有取過錢,也不懂自動柜員機的操作方法,悻悻地收回了銀行卡:“等我大一點再來取好了?!?/p>

“好的,歡迎屆時光臨?!苯?jīng)理的表情十分鄭重,讓我感到疑惑,進而又相信,他說的大概是真的。

離開銀行大廳時,我感到有不少顧客的目光朝我聚攏過來。

“喂,小鬼?!痹谖夜粘鱿镒印⒊≠u部方向走過去時,后面有人追了上來。

是個衣著得體的學(xué)生。

從校服看,他大概是高中生,瘦瘦的高個兒,頭發(fā)稍長。背著的書包松松地掛在右肩,看上去很輕的樣子。

“讓我?guī)湍惆??!彼f。

我沒有理睬,目不斜視地朝前走著,胸口卻陣陣發(fā)緊。遇到這種情況,還是頭一回。

“怎么樣?”對方雙手揣進兜里,滿不在乎跟在我身后。

我沒有和高年級學(xué)生打交道的經(jīng)驗,只管一聲不吭往前走。快到小賣部時,我一閃身拐了進去。

小賣部最里面擺著清涼油、防曬霜、寵物食品、塑料雨衣等雜七雜八的物品。我拿起一個肥皂盒左看右看,又將防曬霜的說明書讀了一遍。沒有什么適合我買的。柜臺前趴著玩游戲的店主在游戲結(jié)束時瞥了我一眼,又低頭玩游戲。

高中生大概已經(jīng)走了。從貨柜縫隙看出去,街道空蕩蕩的,偶爾有商販和行人經(jīng)過。

晚上,我一直想著那個高中生。像他那樣介于孩子和成人之間的男生,感覺上真的很奇怪。

半夜醒來,我把書包里的銀行卡取出來,塞進了抽屜深處。再爬上床,用毛毯緊緊地裹住了小腹,以及雙腿。這才慢慢地進入夢鄉(xiāng)。

天氣已經(jīng)有點涼了,雪糕店的顧客少了一些,姨仍像往常一樣,柔和細(xì)致地工作著。

這一天,雪糕店里掛出了熱可可和熱椰奶的推薦牌。我坐在店里,一邊喝著姨為我準(zhǔn)備的可可,一邊東張西望。

“請給我來一杯椰奶,不加糖。”

有個戴著墨鏡的女人來買椰汁,聲音聽起來很熟悉。我抬起頭來看她,發(fā)現(xiàn)她也在看我,從圓圓黑黑的鏡片深處。

是心理輔導(dǎo)老師??!我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戴著墨鏡、挎著棕色皮包的她看上去有些時髦,和她對視的一剎那,我想起自己在藤椅上說過的無數(shù)謊言。老師待在那兒看了我一會兒,最后,她溫潤的嘴唇綻放出宛然的微笑,拿起椰奶,轉(zhuǎn)身離去。

“愛麗,怎么了?”

我的樣子大概有些呆滯,頓了頓,問:“姨,可不可以帶我見媽媽?”

我時常覺得,媽媽離開我們之后,住在地心深處。想象中,那里非常安全,溫暖且沒有雜質(zhì)。有好幾次,我虛構(gòu)過媽媽和我之間的事情,每次都有點不一樣,但老師從來沒有戳穿我。當(dāng)然,我也會把姨的故事巧妙地講了進去。

在會客室,媽媽和姨對稱地坐著。媽媽穿著有條紋的寬松衣服,看上去不太適合她,而我覺得挺美。平日媽媽常穿護士服,樣子很單純,她頗有味道的氣質(zhì)總是從千篇一律的制服里流露出來。條紋的衣服,也一樣。

媽媽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了好久:“過來,摸下頭?!?/p>

我走過去,媽媽一把將我摟進懷里,像揉摸小動物似的使勁撫摸我。她的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清新的肥皂味兒,和她在家里擦的那些瓶瓶罐罐氣味完全不同。

“媽……”

“噓……”媽媽不讓我說話,只管摸摸我這里,摸摸我那里。觸摸到我略微起伏的小胸部,她問:“你初潮來了沒有?”

“沒有,”我搖搖頭,大人似的答道,“應(yīng)該也快了?!?/p>

“嗯,會來的,你這么可愛的孩子?!闭f著媽媽抱住我的頭。

從前在家里,媽媽就跟我討論過來月經(jīng)的問題。她鼓勵似的對我說,如果我來潮了,就買一對銀耳釘送給我,并且?guī)胰ノ纳淼甏蚨础?/p>

那是一年前的約定了。

“對了,我有個可以許愿的星球……”

話才說了半截,對面的姨用眼神制止了我。她的表情看上去有點失措,我不再說話了,低下頭,任憑媽媽撫摸。

這所精神病院相當(dāng)老舊了,比起媽媽上班的醫(yī)院,略有點陰森。會客室的空氣很沉悶,沒有一般醫(yī)院那種慣常的藥水氣味,卻有股揮之不去的舊鐵銹味道。低頭的時候,我看見媽媽的腳,光光的,沒有穿襪子,過短的褲管離她的腳踝有點遠(yuǎn)。露在外面的白白的腳掌,看上去是媽媽唯一孤獨的地方。

離開時,姨用指尖碰觸了一下媽媽的長發(fā),她說:“姐姐?!比缓缶蜎]話了。

錢有很多用途,可以購買水果、作文練習(xí)冊,去溜冰館,或者去攝影工作室拍攝那種華麗麗的Cosplay相片,還可以乘坐豪華快艇出海觀賞海豚表演。

我想象著銀行卡里的錢。從那里出來后,不知為什么,我時常把很多事和錢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不是我這個年紀(jì)該想的。

可能,因為我擁有與實際年齡不相稱的金錢的緣故吧。

再一次遇見高中生是在放學(xué)的馬路上。他大概在學(xué)校門口等我,被這個男生跟蹤時身后有股導(dǎo)盲犬的氣味。快到巴士站牌前,我及時地回了頭。高中生正在離我很近的地方認(rèn)真盯著我的背。他的臉微微上揚,無可名狀地看著我。我忽然就不害怕了。

沒等他說什么,我反問:“想干什么?”

他回答道:“看看有什么我可以幫忙的?!?/p>

我們面對面站著。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胸膛的高度,胸口繡著某個陌生的中學(xué)名字。

“謝謝你。有需要的話,我會找你的。”我決定采取拖延的辦法。沒有什么不可以,也說不定自己哪天會改變主意。

高中生好像動了動下巴,他的視線與我交迭,好像在確認(rèn)著什么。

“我可以幫到你的。”他用左手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輕輕一下,體溫透過白色的校服襯衫傳遞過來。

我似點非點地點了下頭。

對方?jīng)]有再說什么,只用某種饒有興味的目光,注視著我。

巴士來了,我飛快地跑上了車。

姨給我洗澡。我閉上眼,感受從她手中的花灑灑下的水流,很暖,滋潤著皮膚。不知為什么,我最近有些傷感。那個男人是她最愛的人吧,我想。所以這樣的話,姨以后還能夠得到幸福嗎?我睜開濕漉漉的眼睛,姨的頭發(fā)被水打濕了,露出非常漂亮的發(fā)際線。

“你愛那個人吧?”

“嗯,我也愛愛麗啊?!?/p>

說的也是,我感受她的愛意像溫水一樣流淌到全身。我拿起沐浴液,往她的脖頸、肩和胸口輕輕擦著,擦到右手時,我發(fā)現(xiàn)了手腕處一枚獨角獸文身,和媽媽的一模一樣。

“姨,這是什么?”

“好看吧?”姨翻轉(zhuǎn)右手欣賞著,“我們來唱歌吧?!辈坏任一卮穑叹统似饋恚?/p>

灰色的天空下,

嗯,是的,灰色的天空下。

鴿子飛翔著,

像你的像我的像我們的

小小的心臟。

姨的腋毛是淡褐色的,跟她頭發(fā)的顏色很不一樣。被水浸濕后,就一綹一綹地卷在一起。我拿細(xì)毛巾搓著她的身體,問:“先來月經(jīng)還是先長腋毛???”

“那要看你的本事呀。”姨停止唱歌,答道。

晚飯后,我說想看愛麗絲星球。

“我們一起吧。”姨把手疊放在我的手上,“不過要再晚一點?!?/p>

坐在沙發(fā)上,我無聊地等到深夜。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著的時候,被姨搖醒了。

“走吧?!?/p>

她給我裹上略厚的搖粒絨外套,自己套了件開司米毛衫。

從小區(qū)里樹影重重的小路慢慢往前走,我問姨:“能把它帶回家嗎?像上次那樣。”

姨有段時間沒有回答我,只顧著走路。我們從小區(qū)出來,走過闃靜無人的菜市場,穿過小火車站,往教堂海邊的路上走去。

月色很冷清,又黯淡。海風(fēng)比白日冷了好多,有股淡淡的咸腥氣。這時,姨開口了:“上次,是星星的魂魄,它以后可能不會再下來了?!?/p>

“星星也有靈魂嗎?”

“不一定。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姨邊走邊看著腳下的路,“況且,你上次看到的,只是它魂魄的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而已?!?/p>

“那么星星整個兒下來不可以嗎?”

“不可以的,那樣子它會死的?!?/p>

“嗯?!蔽蚁胫@個不知道怎么理解的高深問題,與姨一起來到了海邊。

隔著防波堤,深沉的海水泛著粼粼的細(xì)浪。從這個地方看過去,星空是那么浩渺,那么潔凈,又似乎很近很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碰觸到。

“對了,姨,我覺得你有召喚星星的本事?!?/p>

“傻瓜?!?/p>

站在姨身邊,感受著迎面涌來的夜風(fēng)帶給身體的絲絲透徹。穿得那么多,絲毫不覺得冷。

“明明上次是姨把愛麗絲帶回家的?!蔽艺f。

“姨這個人,從小就很喜歡星星。每次向著星空祈禱的時候,總希望會有什么感應(yīng)、奇跡之類的怪想法。直到十一歲那年,我發(fā)現(xiàn)了愛麗絲。”

“十一歲?!?/p>

“是啊,十一歲時,也是在海邊。它和其他星星很不一樣,當(dāng)我抬頭專心注視著它時,內(nèi)心都會不明所以地平靜下來。我總覺得,它好像能了解我的心情似的,閃爍的星光散發(fā)著奇妙的力量,仿佛一直傳送至我的內(nèi)心深處一樣?!?/p>

“嗯?!?/p>

“有好幾次,我望著它很久,就覺得手心里有股暖暖熱熱的、淡藍(lán)色的球形氣體。那時候,我就想,是不是它來到我身邊了。”

“好奇妙啊。”

“是啊?!?/p>

“對了,愛麗,還記得之前許過的愿望嗎?”姨說著,摸摸我的頭,“我們再祈禱一次吧?”

“嗯?!蔽覍W(xué)著姨的樣子,將掌心聚攏在胸前,默默地祈禱著,希望媽媽快點回家。

默念著愿望時,我的心臟咚咚地跳動著。睜開眼時,姨對我說:“愛麗,這顆星星以后就交給你了?!?/p>

冬去春來的時候,媽媽回家了。那一天,是媽媽的生日。姨早早地起來,將卷發(fā)拉直,剪到齊肩的長度盤好,從衣柜里翻出一件色彩夸張的綠色絲絨連衣裙。

“愛麗,好不好看?”

“呃……還好啦?!?/p>

穿著綠裙子的姨很像二手音像店里的唱片女郎,好看也不是,不好看也不是。

“這個,你拿著。”姨遞給我一個透明的淡藍(lán)色禮花筒,大大的花筒里裝滿了閃閃發(fā)光的小花瓣。

“好漂亮啊?!蔽艺f。

“愛麗,你想不想媽媽生日快樂?”

“想。”我飛快地答道。

在醫(yī)院的洗手間里,我趴在窗口等著媽媽的出現(xiàn)。姨說,今天是媽媽做經(jīng)顱多普勒檢查的日子,當(dāng)她出來的時候,只要我打開禮花筒,大聲地說“媽媽生日快樂”,她就會回到我身邊。

聽起來,好像是真的。長長的、裹著淡藍(lán)色氣泡形狀的禮花筒,應(yīng)該也會是星星的祝福吧。

砰……又一聲,砰,砰,砰砰。那時候,一群穿著條紋衣服的病人在護士的帶領(lǐng)下,從檢查大樓走出來。我一眼認(rèn)出來,那個綰著頭發(fā)、臉色淡漠的媽媽,像沉默的海象般走在隊伍的正中央。

病人們四散驚跑,看護們聲嘶力竭。滿天的花瓣猶如天使的眼淚,紛紛揚揚裹在快樂的和不快樂的人們身上,也包括了媽媽。

“媽媽,生日……快樂……”我竭盡全力喊出來,好驚訝,好開心。

狂奔地,撞開洗手間大門的媽媽,一邊脫衣服一邊吻我。她和姨兩人飛快地脫著衣服,頭發(fā)散亂,零散的花瓣掉落在濕黏黏的地磚上,是天使墜落的眼淚。

“媽媽……”換好衣服的媽媽看起來很像姨。

換好衣服的姨看起來也很像媽媽。她緊緊地?fù)ё∥?,在我耳畔低聲說:“愛麗啊,再見了。”

洗手間的大門轟轟作響,媽媽選擇了中間靠左的衛(wèi)生間,輕輕關(guān)上了門。我摟住穿皺巴巴衣服的姨,她的身體散發(fā)著奇怪的、精神病人的氣味?!霸僖娏恕笔俏矣肋h(yuǎn)也不明白的一句話,我想。

緊接著,撞開洗手間大門的護士和保安攥住了姨的手,抻住了她的腳。我捂住了眼睛。

“祝我生日快樂啊,愛麗?!币瘫粠ё吡?。

“生日,快樂?!蔽曳磸?fù)地、喃喃地說著,嘴邊黏著的花瓣,有一股風(fēng)塵般的塑料氣味。

到了傍晚,醫(yī)院下班時分,媽媽牽著我的手,走出了大門,帶著我坐上了回家的巴士。

“媽媽,你有藥吃嗎?”

“媽媽已經(jīng)好了,沒關(guān)系的?!眿寢尯軠厝?。

“好?!?/p>

“媽媽,姨什么時候回來?”

“大概夏天吧?!?/p>

“可是,為什么是再見呢?”

“再見就是夏天再見的意思?!眿寢尣荒蜔┑卣f著,目光落在車窗外來往的人流上。從側(cè)臉上看,她跟姨幾乎沒什么兩樣。

媽媽已經(jīng)失去了工作。她在家里時而做飯,時而翻看雜志,或者打開電視,看搞笑類的談話節(jié)目,一副輕松自在的樣子。

這天,我放學(xué)回到家,把陽臺晾曬的衣服收進來,發(fā)現(xiàn)媽媽坐在沙發(fā)上,邊吃零食邊看電視。桌子上的瓜子殼、板栗殼和食品包裝袋扔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早上出門前,她就已經(jīng)在看電視了。媽媽大概在電視機前一動不動地待了七八個小時。

“媽媽,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

“不工作賺錢的話,怎么辦呢?”

“到時候再說?!眿寢尶匆膊豢次遥浪鼗卮鸬?,吧嗒一聲拉開了一袋咸花生米,“幫我買點啤酒吧?!?/p>

她扔給我十塊錢。

媽媽殺害了那個人,不會再有醫(yī)院或打工的地方要她了。我兜里揣著十塊錢,進了便利店。高中生正站在柜臺前,拿著一罐可樂和兩袋薯片。我假裝沒有看到他,徑直到最后排取了兩罐啤酒。

“請我嗎?我請你。”結(jié)賬時,他沖我搖了搖薯片,將其中一袋塞進我懷里。

低頭一看,番茄味道的。我把手中的一罐啤酒推到他面前。

高中生毫不客氣地拿起罐子,拉開了易拉扣。

這是我第一次喝啤酒,我不擅長。高中生和我坐在海濱公園的沙灘邊,各自喝著手里的啤酒。雖然是媽媽的酒,我卻想要裝出大人的樣子。

天空灰了,有顏色暗淡的海鳥在遠(yuǎn)處打著旋兒。

我問起高中生提款手續(xù)費的事,他伸出一只手來。

“我數(shù)學(xué)很差的?!蔽艺f。

“是嗎?”

高中生慢悠悠地答道:“有多少錢呀?”

“先取出來再說?!?/p>

“不怕我不給你???”

“怕也沒用。”我灌了一口酒,腦袋有點暈,但也還好,沒有電視上那種瘋狂。

“知道了啦?!备咧猩蛄艘粋€哈欠,把可樂拉開遞給我,“你這樣的人啊,還是喝點兒可樂為好?!?/p>

他拿走了我手中的啤酒罐,把剩下的啤酒喝光了。

天空愈來愈暗,海鳥以及不遠(yuǎn)處的礁石變得模糊不清了。公園的路燈沿著海,逐一亮起來。那種亮,是一種曖昧的黃昏色。遠(yuǎn)處的燈塔熠熠發(fā)光,很像很像那顆星。我才十一歲,卻覺得自己是無可挽回的人。媽媽也好,姨也好,目光清澈的小狗或是外表平靜的心理老師也好,都像啤酒的浮沫般讓我由衷地感到自己沒有被辜負(fù)。

“給。”臨走前,高中生遞給我十塊錢,“借你。以后再還。不是要買啤酒回家嗎?”

高中生好像什么都懂。

第二天,我拿來了卡,沉著嗓子念出了密碼。

“全部取出來吧?”

“嗯,全部。”

在昨天那個公園,高中生拿走了卡?!跋挛鐣彦X給你?!?/p>

“下午幾點?”

“幾點來都行。我在這里等你?!彼呀?jīng)走出很遠(yuǎn)了,回過頭來揮揮手。

高中生沒有穿校服,穿了一件挽著袖管、皺巴巴的白襯衫和牛仔褲,看上去像是從親戚那里借來的。真成熟啊,我心想。

等他回來,也許該問問他看不看得見愛麗絲。他也許根本可能就看不見。下午的英語課,我一直心不在焉,想這想那的。

放學(xué)后,我收拾好書包,慢騰騰地向海邊走去。神經(jīng)越緊張,走路就會越慢,當(dāng)我雙臂環(huán)抱,邁著故作輕松的步伐來到公園沙灘椅時,高中生早已在那里了。他坐在長椅上,邊看大海,邊往沙灘上的海鳥群里投擲著吃食,身旁放著一個在公園入口售賣鳥食的紙袋子。

“嗨。”他說。

“把錢給我?!蔽腋砂桶偷卣f道。

“坐嘛?!?/p>

我看著他,勉強地在椅子邊緣坐了下來,說:“拿到了,對嗎?”

“當(dāng)然。”他答道,往我手里塞了一把鳥食。

我學(xué)著他,頗有耐心地往海鳥最多的地方投擲著食物。翱翔盤旋的鳥兒們發(fā)出嗚嗚嗚的低鳴。

“拿了錢怎么辦?”

“買少女漫畫、作文本、發(fā)卡,還有……養(yǎng)活媽媽?!?/p>

“夠節(jié)約的?!彼f。

“去溜冰館?!蔽已a充道。

“你拿吧?!彼钢约旱臅笥覂蓚€兜,“你選一邊,剩下的歸我?!?/p>

“一樣多嗎?”我有些猶豫,但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法。

“你拿就知道了?!?/p>

我取了左邊口袋里的錢。厚厚一沓,被練習(xí)紙包著,有一套撲克牌那么厚。

拆開來,是嶄新明亮的紙幣,溫潤潤的,仿佛還帶著銀行柜員機的溫度。我忽然很想哭,覺得那個跟自己有血緣關(guān)系的男人的一生也不過如此。

我抽出來一張:“給,還你的?!?/p>

“不用了,還我啤酒就可以了?!彼鸬?。

高中生的理想是輟學(xué)開臺球店。

“臺球,很好玩嗎?”

“有機會我教你吧?!?/p>

我點點頭,問他拿到的錢夠不夠開店,他什么也沒說,只低聲答了一句,會有辦法的。那天晚上,我們喝了五罐啤酒。我想問他看不看得見愛麗絲,等了很久,那顆星星始終沒有出現(xiàn)。海鳥散去后,他把我送到樓下,囑我?guī)еX的時候小心點。

“好的?!蔽掖鸬?。那筆錢蕩落在我書包深處,像是那人存在的某部分。

媽媽打算帶我離開這個地方。她說,她在K市找到一家可以收留她的工廠,是制作面包和月餅的工廠。“這樣,我們就可以像從前那樣生活了?!?/p>

“可是,姨怎么辦呢?”

“不是說了再見嗎?”媽媽冷淡地說。

我覺得好像哪里受到了欺騙:“不是說好了夏天嗎?”

“愛麗好像格外喜歡夏天啊,”媽媽從沙發(fā)一下站起身,摟住我,“不過沒關(guān)系,就算到了K市,也同樣會有夏天的啊。”

說實話,雖然媽媽常常說出沒有辦法兌現(xiàn)的承諾,但沒有辦法,她是那個看起來漫不經(jīng)心、卻努力照顧我的人。

“對了,我有錢,有錢就可以照顧你們?!蔽艺f著,飛奔回房間掏出那沓撲克牌般的錢。

媽媽看了看這筆錢,又看了看我。

“真是的,連死了都不放過我們?!眿寢岒榛厣嘲l(fā)深處,抽泣著的、穿著暗紅毛衫的后背,看起來好像姨啊。

我沒有辦法再講話了。

那之后,我們搬離了這座小鎮(zhèn)。臨走前,我把冰柜里的雪糕都吃光了。和高中生道別時,他正在牙科診所拔牙,大家都來不及說話。我朝他揮了揮手,就跑了。

再見了,姨。再見了,目光清澈的小狗。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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