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平
(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安徽 蕪湖241000)
《文心雕龍講疏》(以下簡稱《講疏》)是范文瀾的第一部學(xué)術(shù)著作。 1922 年,范文瀾到由張伯苓任校長的天津南開學(xué)校任教, 先任中學(xué)部國文教員,后任大學(xué)部國文教授。 受其師黃侃的影響,在他開設(shè)的大學(xué)課程“文論名著”中,主要講授《文心雕龍》《史通》《文史通義》三種,而《文心雕龍》為最重要,尤宜先讀,課本就是《講疏》[1](P195)。無論是黃侃的《文心雕龍?jiān)洝罚ㄒ韵潞喎Q《札記》),還是范文瀾的《講疏》,原本都是他們在大學(xué)課堂講授《文心雕龍》課程的講義。范老在《講疏》自序中說:“予任南開學(xué)校教職, 殆將兩載, 見其生徒好學(xué)若饑渴,孜孜無怠意,心焉樂之。亟謀所以饜其欲望者。會諸生時持《文心雕龍》來問難,為之講釋征引,惟恐惑迷,口說不休,則筆之于書;一年以還,竟成巨帙。 以類編輯,因而名之曰《文心雕龍講疏》。 ”書寫成后,作者曾請壽普暄先生審閱,所謂“此編荷壽普暄先生任訂正標(biāo)點(diǎn)之勞, 獻(xiàn)替臧否, 獲益良多”[2](P3)。 1925 年10 月1 日, 范文瀾的第一部學(xué)術(shù)著作——《文心雕龍講疏》, 由天津新懋印書局正式出版。
《講疏》雖然較黃叔琳《文心雕龍輯注》(以下簡稱《輯注》)和黃侃《札記》充實(shí)完備了許多,然而,由于范老當(dāng)時身處天津,珍稀版本和相關(guān)材料都極度匱乏, 加之又因中共地下黨的秘密活動而出版于匆忙之中,故其問題與不足亦在所難免。李笠于1926 年曾發(fā)表書評 《讀<文心雕龍講疏>》,指陳其問題與不足。然李文所述多為體例問題,兼及校勘注釋而語焉不詳。 這里再就《講疏》的問題與不足詳細(xì)論之。
由于校勘不精,《講疏》所錄《文心雕龍》原文及正文夾校多有訛誤脫衍之處。原文方面:《頌贊》“邱明、子高并為誦”,“并”下脫“諜”字;“雖淺深之不同”,“之” 字衍[2](卷二P68)。 《祝盟》“黷祀陷祭”,“陷”為“諂”之誤[2](卷二P88)。 正文夾校方面:《原道》“《易》曰‘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 ’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者宇從《御覽》改),迺道之文也。 ”[2](卷一P7)括號內(nèi)正文夾校核對底本其誤有二: 一是此校字應(yīng)在“鼓天下之動者”之后,二是“宇”為“字”之誤?!蹲诮?jīng)》“《禮》以(一作貴)立體(一本下于宏用二字)”[2](卷一P22),后一括號內(nèi)“于”字當(dāng)為“有”字。
注釋標(biāo)號錯亂衍脫是正文存在的另一個突出問題。如《宗經(jīng)》“譬萬鈞之洪鐘,無錚錚之細(xì)響矣”一句后注[十一]當(dāng)刪,因?yàn)樽⑽闹坏剑凼轂橹埂!俄炠潯贰白優(yōu)樾蛞?,豈不褒過而謬體哉”后注[十五]當(dāng)刪,以下注[十六][十七][十八][十九],應(yīng)依次改為[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墩C碑》“樹碑述亡者,同誄之區(qū)焉”后注[八]當(dāng)刪,應(yīng)將其上注[七]移到此處。
此外,正文還有標(biāo)點(diǎn)錯亂、分段不當(dāng)?shù)葐栴}?!稑犯罚骸肮赎愃挤Q李延年閑于增損。古辭多者,則宜減之,明貴約也。 ”[2](卷二P36)這里,正確的標(biāo)點(diǎn)應(yīng)為:“故陳思稱李延年閑于增損古辭, 多者則宜減之,明貴約也。 ”同篇:“夫樂本心術(shù),故響浹肌髓,先王慎焉,務(wù)塞淫濫。敷訓(xùn)胄子,必歌九德,故以情感七始,化動八風(fēng)。 ”[2](卷二P21-22)“若夫艷歌婉孌,怨志訣絕,淫辭在曲,正響焉生,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雅詠溫恭,必欠伸魚,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詩聲俱鄭,自此階矣?!保?](卷二P29)這兩段文字均承接前文,當(dāng)獨(dú)立分段為好。
相較正文之訛誤脫衍與標(biāo)號錯漏, 注文的問題則更多。首先是引文出處問題。范老曾批評黃注所引之書往往“不著其出處”,《講疏》在這方面雖有較大的進(jìn)步,但仍有諸多不規(guī)范之處?!对馈纷ⅰ爸倌嵋砥浣K”:“《史記·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好《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保?](卷一P4)注“爰自風(fēng)姓”:“《史記》‘伏羲氏以風(fēng)為姓?!保?](卷一P7)同引古代文獻(xiàn),前者注篇名,后者又不注篇名,殊為不妥。 諸如此類,尚有很多,如引《老子》《莊子》《淮南子》《呂氏春秋》等,或注篇名,或不注篇名,甚為隨意。 再如《詮賦》第二段注[三][四]引王應(yīng)麟曰,《明詩》第三段注[五]引沈歸愚(德潛)云,《宗經(jīng)》第二段注[四]引沈欽韓曰、葉德輝曰等等,俱不注引文出處。 即使引用近現(xiàn)代學(xué)者的文章典籍,如李詳、黃侃、劉師培等,也多不注明出處。 其實(shí),《講疏》 引古代典籍或近代學(xué)者之說而未詳細(xì)標(biāo)示篇名和出處的, 很大一部分系從黃注或《札記》中原樣照錄的。
不明出處之外, 引文還常有訛誤。 《正緯》注“黃金紫玉之瑞”引《禮斗威儀》曰:“君乘金而王,其政平,則黃金見深山。 ”[2](卷一P43)引文“政”下脫“象”字,“則”字衍,“金”當(dāng)作“銀”,“見”后當(dāng)加逗號,“深山”前脫“紫玉見于”。 短短14 字的引文就有5 處錯誤,脫衍訛失無所不有,可見疏漏程度?!俄炠潯返诙巫ⅲ垡唬菀渡袝髠鳌吩唬骸八礊橘e客,禹為主人。樂正進(jìn)贊曰:尚考大室之義,唐為虞賓,至今衍于四海,成禹之變,垂于萬世之后,于是俊乂百工,相和而歌《慶云》?!保?](卷二P83)最后一句當(dāng)作“于時卿云聚,俊乂集,百工相和而歌《慶云》”?!吨C隱》第二段注[三]引《史記·楚世家》曰:“莊王即位三年,不出號令,日夜為樂,令國中曰:‘敢諫者死!’伍舉入……曰:‘愿有進(jìn)隱。曰有鳥在阜,三年不蜚不鳴,是何鳥也?’王曰:‘三年不蜚,一蜚沖天; 三年不鳴, 鳴將驚人。 舉退矣, 吾知之矣! ’”[2](卷三P45)“伍舉入”后脫“諫”字,“有鳥在”后脫“于”字,“王曰”前脫“莊”字,“一蜚沖天”當(dāng)作“蜚將沖天”。 此類訛誤尚多矣!
除了訛誤,還有錯亂?!对馈返谝欢巫ⅲ凼萁忉尅安菽举S華”:“《易·釋文》引傅氏云:‘賁,古斑字,文章貌。 ’《尚書·皋陶謨》曰:‘戛擊鳴球。 ’《說文》:‘球,玉磬也。锽,鐘聲也?!保?](卷一P2)引《尚書·皋陶謨》和《說文》的文字是解釋下文“泉石擊韻,和若球锽”的,放在這里顯然不妥。
《樂府》:“暨武帝崇禮, 始立樂府。 總趙代之音,撮齊楚之氣。 延年以曼聲協(xié)律,朱馬以騷體制歌。 ”《講疏》注曰:“《禮樂志》:‘武帝立樂府,采詩夜誦。 ’……可見周代樂官,亦有以誦為專職者。 ”注文至此沒有問題。 此后的注文則錯亂:“——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敦覀鳌芬嘣疲骸菚r上欲造樂,令司馬相如等作詩頌,延年輒承意弦歌所造詩,謂之新聲曲?!保?](卷二P31)破折號后的“有趙代秦楚之謳”出自《禮樂志》,《藝文志》亦記載:“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fēng),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fēng)俗,知薄厚云。 ”“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 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亦出自《禮樂志》。 《札記》錄此并以上《佞幸傳》之文,解釋“朱馬以騷體制歌”。 范老將《禮樂志》“有趙代秦楚之謳”與《札記》所引混雜在一起,致使注文淆亂無序。
詳附材料是《講疏》的一大特色,為了使所附材料醒目便用,范老在目錄中,于有附錄材料的篇名下,詳列材料題目。 然而,由于體例不明及疏忽大意, 致使目錄所列與正文所附之間存在諸多問題。
首先是體例混亂。篇末附與隨注附相混雜,即材料是全部附錄在一篇之末, 還是逐條附錄于注文之下,全書缺乏統(tǒng)一安排。 《原道》所附阮元《文言說》《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與友人論古文書》三文,《聲律》所附沈約《宋書·謝靈運(yùn)傳論》、陸厥《與沈約書》、沈約《答陸厥書》及《詩品下》四文,《夸飾》 所附劉師培《美術(shù)與征實(shí)之學(xué)不同論》一文,《總術(shù)》所附學(xué)海堂《文筆策問》一文,俱在篇末。而《正緯》所附劉師培《讖緯論》,《雜文》所附潘勗《擬連珠》,《史傳》所附班彪《史記論》,《封禪》所附張純《泰山刻石文》,《神思》所附陸機(jī)《文賦》一節(jié),《镕裁》所附章學(xué)誠《古文十弊篇》一節(jié)、《史通·敘事篇》等更多的材料,則在篇中隨注而附。 篇末附與隨注附相混雜的問題, 不僅存在于不同篇目之間,而且更多地表現(xiàn)在同篇之中。 《辨騷》所附《南蒯之歌》《萊人之歌》等與班固《離騷序》《離騷贊序》、王逸《楚辭章句序》,俱為隨注而附;但《離騷》又為篇末附。 《銘箴》所附黃帝《巾幾之銘》,禹《簨簴銘》,湯之《盤銘》等,也是隨注而附;然蔡邕《銘論》,張昶《西岳華山堂闕碑銘》,蔡邕《黃鉞銘》《鼎銘》,則為篇末附。 《麗辭》所附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劉師培《論文章變遷》,裴度《與李翺書》,是注中附;而阮元《四六叢話序》《文韻說》與李兆洛《駢體文鈔序》,卻又附于篇末。 更奇怪的是,摯虞的《文章流別論》,《明詩》第二段注[十三]、《詮賦》第一段注[十一]、《頌贊》第一段注[十八]、《銘箴》第一段注[二十六]、《哀吊》第一段注[八]等均有引錄,幾乎是殘文的全篇了,然《序志》之末又單獨(dú)附錄。 其實(shí),篇末附與隨注附各有短長,采用哪種附法都無可厚非,關(guān)鍵是體例要統(tǒng)一。
其次是標(biāo)準(zhǔn)不一。什么材料于目錄中列示,什么材料不于目錄列示,什么材料屬于附錄材料,什么材料僅為注釋內(nèi)容,書中的處理都甚為隨意,甚至相互矛盾,前后不一。 《正緯》第二段注[四]謂:“近儒劉氏申叔,著《讖緯論》,謂緯有五善,其說甚精,可與本篇相發(fā)明,錄之如下。 ”[2](卷一P34)目錄于“正緯第四”后列示“附劉師培《讖緯論》”。 而同注又謂:“《隋書·經(jīng)籍志·六藝緯類序》 足備參考,錄之如左?!保?](卷一P33)同在注[四],同謂“其說甚精”或“足備參考”,同是“錄之如下(左)”,一者上目錄,一者不上目錄, 豈不太隨意! 更難理解的是,《明詩》第二段注[九]引《毛詩·召南·行露篇》,注[十]據(jù)《孟子·離婁篇》引《孺子歌》俱上目錄;然注[十一]據(jù)《國語·晉語》錄優(yōu)施舞詞,注[十二]據(jù)《漢書·五行志》錄成帝時歌謠又不上目錄。 《樂府》末段注[三]據(jù)《漢書·外戚傳》錄漢武帝《哀李夫人詩》:“是耶非耶? 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此僅三句依然上目錄,而其上注[二]據(jù)《史記·樂書》錄漢高祖過沛詩《三侯之章》:“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此亦三句卻不上目錄。 上目錄與不上目錄標(biāo)準(zhǔn)何在? 《詮賦》第一段注[十一],先錄《文章流別論》一大段,謂“摯氏此論,可謂明暢切中,與彥和麗詞雅義符采相勝之論,互相發(fā)明。 茲錄《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序》及章太炎《國故論衡·辨詩篇》一節(jié),以明賦之原委”[2](卷二P59)。這里,《文章流別論》《漢書·藝文志·詩賦略序》俱不上目錄,唯《國故論衡·辨詩篇》一節(jié)上目錄,又是出于什么原因?《頌贊》第一段注[十三]附:《周頌·清廟》一章,八句;《魯頌·駉》四章,章八句,錄其首章;《商頌·那》一章,二十二句。而目錄僅列示《周頌·清廟》一章,豈非怪哉!另外,有些材料非常簡短, 完全可以作為注釋內(nèi)容處理的,卻上了目錄;而有些材料屬于大段引錄,適宜作為附錄材料安排的,則沒有上目錄。如《明詩》第一段注[六]所引《南風(fēng)之詩》,《銘箴》第一段注[一][二][三] 所引《巾幾之銘》《簨簴銘》《盤銘》等,都只有幾句且屬于注釋之文,完全沒有必要列入目錄所附篇目。 而《正緯》末段注[六]所謂“《后漢書》載譚論讖事,錄之如下……”注[八]所謂“案平子文檢核偽跡,至為精當(dāng),茲全錄《后漢書》本傳所序于下……”注[九]所謂“荀悅《申鑒·俗嫌篇》曰……”俱為大段引錄,非常有必要列入目錄所附篇目。
再次是多有遺誤。根據(jù)目錄所列篇目,檢視正文所附內(nèi)容,其中遺誤者尚多。如《原道》目錄所列當(dāng)補(bǔ)劉師培《論文雜記》片段、黃侃論文辭封略等,《征圣》當(dāng)補(bǔ)《史通·煩省篇》、《日知錄》論文章繁簡、劉師培論古代文詞句簡語文之故等,《正緯》當(dāng)補(bǔ) 《隋書·經(jīng)籍志·六藝緯類序》、《申鑒·俗嫌篇》等,《明詩》當(dāng)補(bǔ)黃侃《詩品講疏》等,《詮賦》當(dāng)補(bǔ)摯虞《文章流別論》片段,《雜文》當(dāng)補(bǔ)揚(yáng)雄連珠文二條,《諸子》當(dāng)補(bǔ)《漢書·藝文志》一節(jié),《詔策》當(dāng)補(bǔ)光武帝敕鄧禹,《檄移》當(dāng)補(bǔ)《司馬法·仁本篇》征師辭及軍令,《麗辭》當(dāng)補(bǔ)李翺《答王載言書》,《練字》當(dāng)補(bǔ)田北湖論文字與語言之關(guān)系,《指瑕》 當(dāng)補(bǔ)曹植《與楊德祖書》、《顏氏家訓(xùn)·文字》 節(jié)錄、《金樓子·雜記篇》,《序志》當(dāng)補(bǔ)桓譚《新論》數(shù)條。 還有,《樂府》目錄僅列“黃先生論詩樂之分合”,而篇中尚有多處引“黃先生曰”,亦當(dāng)補(bǔ)入;《章句》目錄只是籠統(tǒng)地附“黃先生論文”,當(dāng)據(jù)篇中所附具體列示名稱。 此外,目錄和附錄尚有一些訛誤之處。 如目錄遺漏“《頌贊》第九”。 《明詩》注“太康敗德,五子咸怨”曰:“偽《五子之歌》文。(《墨子·非樂篇》引《五子之歌》,見下《才略篇》。 )”[2](卷二P3)這里,“偽《五子之歌》文”系從《札記》迻錄,括號內(nèi)文字是范老的標(biāo)注,原想提示《五子之歌》見《才略篇》注,然此注下已附《五子之歌》,卻忘了刪提示語。 《才略》注“五子作歌”曰:“《書》偽《五子之歌》文已見前引, 茲錄 《墨子·非樂篇》《武觀》 之詩如下……”[2](卷十P6)《頌贊》目錄附馬融《東巡頌》,然《頌贊》正文注[十五]則曰:“案《東巡頌》佚文見《古文苑》?!保?](卷二P77)按目錄所列,注中當(dāng)附《東巡頌》;撰寫注文時,又謂“見《古文苑》”,以致有目無文。 如此等等,俱為疏忽所致。
《講疏》其他不足之處,概而言之主要有:對黃叔琳《輯注》和黃侃《札記》頗為依賴,承襲過多;不僅文本出典釋義多有空白, 字句校讎比勘更是遺漏甚多; 此外還有少量注解不當(dāng), 校字訛誤的問題。
《講疏》的不足之處首先表現(xiàn)在對黃注和黃札承襲過多上,作者在《聲律》篇自謂:“此篇文頗難讀,前后釋義,蓋采黃先生之說為多云。 ”[2](卷七P14)在 《才略》 篇又自注:“以下多引黃注, 不復(fù)備舉?!保?]( 卷十P6)其實(shí),不止是《聲律》《才略》兩篇多采黃注與黃札,這種現(xiàn)象在全書也很普遍,下篇尤為突出。
范老對其師《札記》的承襲,從體例到方法、從觀點(diǎn)到材料、從出典到校字,可謂無所不包。 當(dāng)年一篇介紹《講疏》的書訊說:“范君劬學(xué),傳習(xí)師訓(xùn),廣為講疏,旁征博引,考證詮釋。于舍人之旨,惟恐不盡;于黃氏之說,唯恐或遺。亦已勤矣。 ”[3](P24)事實(shí)誠然如此,范老采取探囊揭篋之法,幾乎將其師講授《文心》的內(nèi)容,無分巨細(xì)的全部納入《講疏》之中,以致與自己的注疏相抵牾而全然不知。 《頌贊》:“馬融之《廣成》《上林》,雅而似賦,何弄文而失質(zhì)乎? ”《講疏》謂:“《上林》無可考。 黃注謂《上林》疑作《東巡》。 案《東巡頌》佚文見《古文苑》。 ”[2](卷二P77)此乃沿襲黃札。 然在下文“摯虞品藻,頗為精核”一句的注疏中,范老引摯虞《文章流別論》云:“頌,詩之美者也。古者圣帝明王,功成治定,而頌聲興。于是史錄其篇,工歌其章,以奏于宗廟,告于鬼神;故頌之所美者,圣王之德也。則以為律呂,或以頌聲,或以頌形,其細(xì)已甚,非古頌之意。 昔班固為《安豐戴侯頌》,史岑為《出師頌》《和熹鄧后頌》,與《魯頌》體意相類,而文辭之異,古今之變也。 揚(yáng)雄《趙充國頌》,頌而似雅,傅毅《顯宗頌》,文與《周頌》相似,而雜以風(fēng)雅之意。 若馬融《廣成》《上林》之屬,純?yōu)榻褓x之體,而謂之頌,失之遠(yuǎn)矣!”[2](卷二P79)此已明言“若馬融《廣成》《上林》之屬”,真是以己之矛伐己之盾!因此,說《講疏》是《札記》的擴(kuò)展版也不為過。
然而, 這并不意味著范老對其師之說就沒有加工改造。實(shí)際上,《講疏》亦嘗試對《札記》進(jìn)行選擇加工、擴(kuò)展完善的工作,只是顯得還很不夠。 如《正緯》等篇的題解就是據(jù)《札記》之說而予以擴(kuò)展,《樂府》第二段注[四]又對師說作了充分的補(bǔ)充。關(guān)于“武帝崇禮,始立樂府”,黃侃謂:“此據(jù)《漢書·禮樂志》文?!稑犯娂穭t云:‘孝惠時,夏侯寬為樂府令,始以名官,至武帝乃立樂府云。 ’”[4](P35)《講疏》據(jù)此引《禮樂志》“武帝立樂府,采詩夜誦”,又引錢大昭、周壽昌之說,并通過考證認(rèn)為“錢說非也”“周說亦非也”,最后得出結(jié)論:“‘夜’‘繹’音同義通,是‘夜誦’即‘繹誦’矣。……歌辭必諷誦而益明了。 謳謠初得自里閭,辭旨暗昧,故必抽繹以見意義,諷誦以協(xié)聲律,然后能合八音之調(diào),所謂‘采詩夜誦’者此也。 ”[2](卷二P30-31)當(dāng)與其師有不同意見時, 范老亦直陳己見。 關(guān)于《通變》“唐歌在昔”,《講疏》先引黃先生曰:“上文黃歌斷竹,下文虞歌卿云,夏歌雕墻?!?dāng)嘀瘛湓啤駢Α愿柚凶郑嗽啤谖簟?,?dú)無所征。疑‘在昔’當(dāng)作‘在蠟’?!抖Y記》載伊耆氏蠟辭,見郊特牲。 伊耆氏或云堯也。 ”接著案曰:“‘在蠟’亦非歌中字,與黃虞諸歌仍不合,或彥和時有此歌,今則亡矣! ”[2](卷六P28)關(guān)于《比興》“無從于夷禽”,《講疏》先引紀(jì)評“‘從’字疑誤”,再案以己說:“案《國策·秦策》注曰:‘從,合也。 ’‘義取其貞,無從于夷禽’,猶言僅取貞義,非謂與夷禽(常禽也,謂鸤鳩)合德也。 ”[2](卷八P3)而《札記》謂:“‘從’當(dāng)為‘疑’字之誤。 ”[4](P175)范老亦未從師說。
范老在致力訂補(bǔ)黃叔琳《輯注》的同時,對其亦多有承襲。 其自序曰:“黃注有未善, 則多為補(bǔ)正,其或不勞更張,則直書‘黃注曰云云’‘黃注引某書云云’。 ”[2](P4)如果說范注所錄部分“黃注曰”“黃注引”還算正常的話,那么《書記》第二段一共只有34 條注,而“黃注曰”竟高達(dá)22 條,這就不正常了。此類情況在下篇更為突出,如《時序》篇第一段15 條注,“黃注曰”6 條;第二段22 條注,“黃注曰”13 條;第三段12 條注,“黃注曰”6 條;第四段9 條注,“黃注曰”6 條;第五段3 條注,全是“黃注曰”;第六段7 條注,“黃注曰”6 條;最后一段6 條注,“黃注曰”4+3 條,其中注[一]含2 條、注[二]含3 條;全篇74 條注,“黃注曰”竟高達(dá)47 條,讓人直把《講疏》當(dāng)“黃注”。 大概范老自己也覺得這樣不妥,于是在《才略》第一段注[八]“黃注曰”后以小字標(biāo)注:“以下多引黃注,不復(fù)備舉。 ”[2](卷十P6)憑此說明,以下注[九]——[十四]全部照錄黃注而不標(biāo)示,第二段注[二]——[十五](注[十一][十四]標(biāo)“黃注曰”),第三段注[一]——[十四](注[六]標(biāo)“李詳曰”,[十]標(biāo)“黃注曰”),亦全部照錄黃注而不標(biāo)示,三處標(biāo)示“黃注曰”者,是因?yàn)榇巳廃S注均有說明性文字,非直接出典,故難以襲用,乃不得已而標(biāo)示。 這樣,《才略》全篇注文幾乎都以黃注代之,難免遭人詬??! 此外,稍微改換眉目而加以襲用,便不復(fù)歸諸原人、標(biāo)明注者的,則更是不勝枚舉。
《講疏》的不足之處還表現(xiàn)在正文多有失注失校之處,由于特殊的時代背景,《講疏》出版于倉促之中,加之“講疏”的體裁性質(zhì),致使書中存在大量白文,不僅失校而且失注,“補(bǔ)苴之責(zé)”尚任重而道遠(yuǎn)!
《镕裁》第二段沒有注,只有1 個案:“文章首貴首尾圓合,條貫統(tǒng)序,此義人盡知之,然何術(shù)而能得此? 則镕之用尚矣……”[2](卷七P7)第三段也沒有注,只有1 個案:“上節(jié)論镕,此節(jié)論裁。裁者,剪截浮詞之謂。《史通·敘事篇》論省句省字之法至為精核,茲節(jié)錄之如下……”[2](卷七P9)全篇只有首尾兩段各有2 個注, 其他都是講疏性質(zhì)。 《章句》亦是,第一段、第二段都是1 個注,第三段4 個注,第四段、第五段都沒有注,全篇大量迻錄的都是黃侃所論。 例如,第一段迻錄:“黃先生釋章句之名曰”“又辨漢師章句之體曰”“又論句讀有系于音節(jié)與系于文義之異曰”“又約論古書文句異例曰”;第二段迻錄:“黃先生論安章之總術(shù)曰”; 第三段迻錄:“黃先生論有韻文之字?jǐn)?shù)曰”; 第四段迻錄:“黃先生論句末用韻曰”;第五段迻錄:“黃先生作詞言通釋曰”。 這明顯是以疏代注,屬于札記講疏體了。
此外, 正常標(biāo)注的篇目, 也多有白文失注之處。如《辨騷》第二段一大段原文只有2 個注,且一是引“黃先生曰”,一是引“李詳曰”。而黃注本段原有27 個注:“陳堯舜”“稱湯武”“譏桀紂”“虬龍”“云蜺”“掩涕”“君門”“云龍”“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娀女”“康回傾地”“木夫九首”“土伯三目”“彭咸”“子胥”“士女雜坐,亂而不分”“娛酒不廢,沉湎日夜”“博徒”“《九章》”“《九歌》”“《九辯》”“《遠(yuǎn)游》”“《天問》”“《招魂》”“《大招》”“《卜居》”“《漁父》”。 相比之下,《講疏》不僅沒有盡“補(bǔ)苴之責(zé)”,反而較黃注倒退遠(yuǎn)甚!而這種情況決非個別現(xiàn)象,如《夸飾》末段無注,《章表》末段、《麗辭》《物色》第二段都只有1 個注,《比興》第三段也僅有2 個注,而《風(fēng)骨》《通變》《定勢》全篇的注也很少,不超過10 個。
至于失校現(xiàn)象則更為嚴(yán)重,因?yàn)椤吨v疏》本來就不以??睘橹兀?除正文據(jù)底本過錄的明清??背晒猓⑽纳婕暗男?贝笾掠羞@樣幾類:(一)引黃叔琳的校字;(二)據(jù)《札記》略例而錄的孫詒讓、李詳?shù)男W?;(三)轉(zhuǎn)錄黃札、紀(jì)評的校字;(四)范老本人的校字。據(jù)筆者統(tǒng)計(jì),《講疏》在文本字句校讎方面,據(jù)黃注3 條,據(jù)孫校10 條,據(jù)李補(bǔ)3 條,據(jù)黃札16 條,據(jù)紀(jì)評10 條,自校29 條,合計(jì)71條。 這些??鄙⒙淙珪校簿惋@得寥若星辰了。在《文心》??狈矫妫吨v疏》不僅與后出的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拾遺》和王利器《文心雕龍校證》相差甚遠(yuǎn),就是與明代《文心》校者相比也有一定的距離。 有人統(tǒng)計(jì),明代朱郁儀校出40 字,徐興公校出50 字,梅慶生校出62 字,王惟儉校出137字[5](P325)。然而,就《講疏》自校的價值而言,范老博綜群書,旁引經(jīng)史,補(bǔ)遺刊衍,汰彼淆訛,所施校讎勝義紛呈,大發(fā)人覆。 例如,?!躲戵稹贰皽貚陡党肌贰保骸啊稌x書·溫嶠傳》‘嶠遷太子中庶子, 在東宮,數(shù)陳規(guī)諷,獻(xiàn)《侍臣箴》。 ’此云‘傅臣’,當(dāng)是‘侍臣’之誤。 ”[2](卷三 P9)校《諧隱》“雖抃推席”:“‘推’字當(dāng)是‘帷’字之誤,‘抃帷席’即所謂眾坐喜笑也。 ”[2]( 卷三P43)?!妒穫鳌贰傲袀饕钥偤畈保骸鞍浮袀鳌僧?dāng)作‘世家’。 班彪《史記論》曰:‘公侯傳國,則曰世家?!妒吠āな兰移吩唬骸抉R遷之記諸國也,其編次之體,與本紀(jì)不殊,蓋欲抑彼諸侯,異乎天子,故假以他稱,名謂世家。 ’據(jù)此知,‘總侯伯’者,乃世家而非列傳也。 ”[2](卷四P6)如此等等,均為后人珍若拱璧,視為定讞。《文心》之受益于范老者,亦自不淺。
《講疏》的另一個不足之處是存在少量誤校誤注的現(xiàn)象,雖然為數(shù)不多,亦當(dāng)予以披露,免致厚誣前賢,塵穢原著。如《原道》注[一]釋“文之為德”為“文德”曰:“‘文德’之論,見王充《論衡》?!墩摵狻へ钠吩疲骸牡轮贋槲?。’又云:‘上書陳便宜,奏記薦吏士,一則為身,二則為人。 繁文麗辭,無文德之操。 ’《魏書·文苑傳》:‘楊遵彥作 《文德論》。 ’”[2](卷一P1)此乃錄章太炎《國故論衡·文學(xué)總略篇》以為說,然章氏“文德”之說與與彥和之意不侔,可謂擬非其倫①詳參李平.試論《文心雕龍注訂》對“范注”的因襲與補(bǔ)正[J].中北大學(xué)學(xué)報,2018,(3).?!墩撜f》“引者亂也”,《講疏》注曰:“‘亂’,理也,治也。 ”[2](卷四P28)此“亂”為“胤”之誤,“胤”有繼續(xù)之意,與“引”相同。若以誤字釋義,則文意踳駁難通。 《詔策》“昔鄭弘之守南陽,條教為后所述”,《講疏》 注曰:“《后漢書·鄭弘傳》:‘政有仁惠,民稱蘇息,遷淮陰太守?!瘎懺唬骸笣h郡無淮陰者,當(dāng)時淮陽,此時未為陳國也。’案黃注引《鄭弘傳》曰:‘弘為南陽太守,條教法度,為后所述。 ’考弘傳并無此語,未知其何見而云然? 竊疑‘昔鄭弘之守南陽’,當(dāng)作‘昔鄭弘之著南宮’。本傳云:‘弘前后所陳有補(bǔ)益王政者,皆著之南宮,以為故事。’據(jù)此‘陽’是‘宮’之誤,南宮既誤南陽,后人乃改‘著’字為‘守’字,不知弘實(shí)未為南陽太守也。 ”[2](卷四P56-57)范老僅據(jù)《后漢書·鄭弘傳》(鄭巨君)出典,而不知黃注所引乃《漢書·鄭弘傳》(鄭穉卿)所云,以致大誤②詳參李平.楊明照“范注舉正”述評[J].中國文論.2019,(5).。 《镕裁》:“二意兩出,義之駢枝也;同辭重句,文之疣贅也。 ”《講疏》注曰:“‘二意兩出’者,謂二義踳駁,不可貫一,必決其取舍,始能綱領(lǐng)昭暢,文無滯機(jī)也。 ”[2](卷七P7)這里,“二意”為“一意”之誤,范老疏于校讎而作牽強(qiáng)附會之解。李笠批評道:“蓋上下二句,‘兩’與‘重’同,‘駢枝’與‘疣贅’義又同;而‘二’與‘同’異,對句不稱,可疑一也。 且‘二意兩出’何侈于性? 不能謂之‘駢枝’明矣。 詞義不通,可疑二也。 則‘二’之為‘一’,確切不移,即無所據(jù)之本,猶當(dāng)改之矣。 ”[6](P344-345)
文本出典釋義不當(dāng)之外, 亦有字句校讎不恰者?!妒穫鳌贰败鲝埍戎谶w固”,《講疏》謂:“‘張’謂‘張華’,‘荀’未知何指。本傳云:‘張華將舉壽為中書郎,荀勗忌華而疾壽,遂諷吏部,遷壽為長廣太守?!潜戎w固者,非勖明矣。疑‘荀’當(dāng)是‘范’之誤。本傳云:‘壽卒,梁州大中正尚書郎范頵等上表曰:昔漢武帝詔曰:司馬相如病甚,可遣悉取其書。 使者得其遺書,言封禪事,天子異焉。 臣等按故書侍御史陳壽作《三國志》,辭多勸誡,明乎得失,有益風(fēng)化。 雖文艷不如相如,而質(zhì)直過之,愿垂采錄?!瘬?jù)此,范頵所比者為司馬相如,非司馬遷也?!保?](卷四P10)此說不妥!《華陽國志·后賢志》記載:“吳平后,(陳)壽乃鳩合三國史,著魏、吳、蜀三書六十五篇,號《三國志》。 又著《古國志》五十篇,品藻典雅。 中書監(jiān)荀勗、令張華深愛之,以班固史遷,不足方也。 ”此即彥和所本,則“荀”為“荀勗”無疑[7](P221)。 其實(shí),范老亦知“范頵所比者為司馬相如,非司馬遷也”,與文本“荀張比之于遷固”不合,而依然強(qiáng)作解人,以致貽笑大方! 《章句》“而體之篇”,《講疏》 謂:“‘而體之篇’ 疑當(dāng)作‘而古詩之篇’。案《明詩篇》曰:‘又《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比類而推,兩漢之作乎?’此云成于兩漢,當(dāng)是指《古詩》矣?!保?](卷七P42)王惟儉、馮本“而”后空一格,底本謂“而”后“疑有脫字”,范老循此補(bǔ)“古詩”二字取代“體”。此校亦誤。梅慶生六次本、何校本改“而”為“兩”,“而”“兩”形近而誤,當(dāng)作“兩體之篇”,“兩體”指上六言七言。《養(yǎng)氣》“恒惕之盛(一作成)疾”,《講疏》謂:“疑當(dāng)作‘恒惕之備極’。 案《尚書·洪范》:‘一極備兇,一極無兇。 (傳曰:一者備極,過甚則兇;一者極無不至亦兇;謂不失時敘。 )’……”[2](卷九P12)此校不妥?!昂闾柚⒓病?,當(dāng)作“怛惕之成疾”,意為迫促傷害以致成疾?!扳颉睆堉蟊菊`為“恒”,“盛”梅六次本改“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