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勝柃

（西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0715）

唐朝是秦漢以后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發(fā)展的重要時期。唐朝與外族接觸頻繁，受外來影響十分顯著?！笆聦嵣希莆幕俏簳x以來四百年華夏各民族文化融合的結(jié)果，是中原農(nóng)耕文明與北方游牧文明結(jié)合、會通的產(chǎn)物?！盵1]4農(nóng)耕文化具有固守土地、男耕女織、講求人際關(guān)系的特點。北方游牧民族逐水草而遷徙，善于騎射，形成了豪俠尚武、粗獷豪放的個性。在唐代的周邊地區(qū)，活躍著許多善于狩獵的少數(shù)民族，《舊唐書·北狄》記載：“契丹……逐獵往來，居無常處”[2]5349；“奚國……其人善射獵”[2]5354；“室韋……尤善射，時聚弋獵，事畢而散”[2]5357；“霫……人多善射獵”[2]5363。在漫長的狩獵過程中，游牧民族先民很早就學(xué)會了馴養(yǎng)鷹類動物，讓鷹成為了人的狩獵工具。受北方游牧民族放隼的影響，臂鷹走犬成為唐代貴族狩獵時的基本標配，鷹獵之風十分盛行。再加上鷹威嚴、勇猛、果敢、傲視群雄，讓唐人無比景仰。因此，描寫唐代貴族以及周邊少數(shù)民族的鷹獵活動，歌詠鷹的迅猛矯健，就成為唐詩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鷹頻繁出現(xiàn)于唐代詩歌中，體現(xiàn)了北方游牧文化對中原農(nóng)耕文化的深刻影響，也反映了唐朝時期的民族融合。

一、詠鷹詩對游牧民族的直接記載

首先，詠鷹詩描寫了游牧民族的狩獵場面。劉禹錫《連州臘日觀莫徭獵西山》對瑤族的一次圍獵活動作了生動描繪。

海天殺氣薄，蠻軍步伍囂。林紅葉盡變，原黑草初燒。圍合繁鉦息，禽興大旆搖。張羅依道口，嗾犬上山腰。猜鷹慮奮迅，驚鹿時跼跳。瘴云四面起，臘雪半空消。箭頭余鵠血，鞍傍見雉翹。日暮還城邑，金笳發(fā)麗譙?！盵3]3984

詩中描述了出獵時的聲勢氣氛，打獵時的攜鷹走犬、大舉圍獵，以及打獵后的暮歸、笳鳴，呈現(xiàn)了唐代瑤族人的狩獵盛況。這首詩作于劉禹錫任連州刺史期間?！斑B州”即今廣東省連縣，是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雜居的地區(qū)，那里的少數(shù)民族主要是瑤族，唐代稱瑤族為“莫徭”?！安满棏]奮迅，驚鹿時跼跳”寫出了獵鷹的機警以及在狩獵活動中的重要地位，敏銳的雄鷹時時在想奮勇迅速地進擊，威風凜凜，震懾力十足?？梢钥闯觯@位刺史對于被誣蔑為南蠻鳩舌之人的莫徭族是了解的，關(guān)心的，而不是歧視的。詩歌描繪了莫徭人的狩獵活動，真實地反映了莫徭族的生活。

其次，詠鷹詩描繪了邊地的民俗和風光。崔顥的《古游俠呈軍中諸將》塑造了一位少年游俠的形象，反映了邊地的生活習(xí)俗。詩云：

少年負膽氣，好勇復(fù)知機。仗劍出門去，孤城逢合圍。殺人遼水上，走馬漁陽歸。錯落金鎖甲，蒙茸貂鼠衣。還家行且獵，弓矢速如飛。地迥鷹犬疾，草深狐兔肥。腰間帶兩綬，轉(zhuǎn)盼生光輝。顧謂今日戰(zhàn)，何如隨建威。[3]1321

詩歌描繪了一位膽氣過人、騎射皆精、武藝超群的少年游俠形象。少年具有壯勇輕生、殺人報仇的俠士精神，其赫赫戰(zhàn)功和威猛氣概讓人震撼。這樣的少年形象暗含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尚武傳統(tǒng)，反映了唐代士人渴望早立功名的心態(tài)。游俠少年蒙茸衣裘，愛好騎馬行獵、放鷹挽弓，反映了邊境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的生活習(xí)性。詠鷹詩還對此時東北邊疆的形勢作了生動描繪。崔顥的《雁門胡人歌》云：“高山代郡東接燕，雁門胡人家近邊。解放胡鷹逐塞鳥，能將代馬獵秋田。山頭野火寒多燒，雨里孤峰濕作煙。聞道遼西無斗戰(zhàn)，時時醉向酒家眠?！盵3]1326“代郡”指代州，雁門包含于其中，此處是中原地區(qū)防御北方少數(shù)民族入侵的邊防要塞，地理形勢十分險要。“雁門胡人”即是指邊地居民。盡管處于兵家要塞重地，但邊疆生活也有平靜安閑的一面。頷聯(lián)寫胡人飛鷹逐鳥，馳騁田獵的生活習(xí)俗，突出了胡人尚武豪放的精神面貌。詩人以欣賞的眼光描繪胡人放鷹逐鳥、馳馬秋獵的場面，讓人看到邊疆人民和平共處的一面。此詩寫邊地胡人的生活習(xí)俗，勾畫出一幅胡漢和睦相處的生動畫卷，說明古代各民族之間既有殺伐征戰(zhàn)，更有和平相處的事實。

再次，詠鷹詩中體現(xiàn)出對獵鷹來源的認識?！皩嶋H上獵鷹與北方的關(guān)系要直接得多——北方是鷹隼的家園，而且也是將獵鷹帶到唐朝境內(nèi)的胡人的故鄉(xiāng)。”[4]獵鷹來自北方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這種看法在唐朝詩人中已有共識，比如李白《獨漉篇》就曾寫：“越鳥從南來，胡鷹亦北渡?！盵5]502“‘胡’在漢代主要是指匈奴；漢以后，‘胡’成為中原漢民族對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的統(tǒng)稱?！盵1]1李白將白鷹稱為“胡鷹”，說明白鷹來自胡人馴養(yǎng)和活動的地方，遠非漢地中原人所熟悉。李白《觀放白鷹二首·其一》也說：“八月邊風高，胡鷹白錦毛。孤飛一片雪，百里見秋毫。”[5]3534北疆的老鷹的羽毛潔白如錦，即使在高空翱翔，也能把地面上的獵物看得清清楚楚。劉禹錫作《白鷹》描寫其銳利的爪：“輕拋一點入云去，喝殺三聲掠地來。綠玉攢雞腦破，玄金爪擘兔心開?！盵3]4093可見其兇猛敏銳。薛逢《俠少年》曰：“綠眼胡鷹踏錦鞲，五花馬白貂裘。”[3]6388古人認為紫髯碧眼是胡人的特征，鷹眼是綠色的，故稱“胡鷹”。崔顥《雁門胡人歌》也云：“解放胡鷹逐塞鳥，能將代馬獵秋田?！盵3]1326“胡鷹”形象說明了唐朝人關(guān)于鷹與北方的關(guān)系的看法。獵鷹來自北方，即胡人的故鄉(xiāng)，足見北方游牧民族對中原地區(qū)的影響。

二、詠鷹詩對游牧文化的生動呈現(xiàn)

詠鷹詩生動描繪了唐代的鷹獵活動，反映出游牧文化的影響?！苞棲C活動最初源于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游牧生活方式。”[6]北方少數(shù)民族好游動、遷無定，善騎射，猛驍勇，以游牧文化和漁獵文化為主體，狩獵是他們的一種重要生產(chǎn)方式。在狩獵過程中，原始游牧民族學(xué)會了馴養(yǎng)鷹類動物的本領(lǐng)，包括鷹祭、拉鷹、馴鷹、放鷹等全過程。游牧民族通過狩獵獲取必要的生活物資，但他們“并沒有太多功利方面的考慮，沒有和嚴肅的意義、崇高的目的聯(lián)系在一起，而主要是體驗到其中的樂趣”[7]70。唐代鷹獵活動十分盛行，并且具有純娛樂性，表現(xiàn)出游牧文化的影響。

（一）鷹獵活動在唐代十分頻繁和普遍

唐代盛行鷹獵，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娛樂方式，唐代帝王對鷹獵格外偏愛。唐代設(shè)立了專門養(yǎng)鷹、收鷹的機構(gòu)，《新唐書·百官二》：“閑廄使押五坊，以供時狩：一曰雕坊，二曰鶻坊，三曰鷂坊，四曰鷹坊，五曰狗坊?！盵8]1218為了滿足對獵鷹的需求，唐代統(tǒng)治者還從各地搜羅獵鷹，各地捕捉和進獻的名鷹匯集于鷹坊，蘇颋《雙白鷹贊》并序記：“開元乙卯歲（715年），東夷君長自肅慎扶余而貢白鷹一雙”[9]，“肅慎扶余”是兩漢至隋唐時期我國東北地區(qū)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稱謂。李白《高句驪》云：“金花折風帽，白馬小遲回。翩翩舞廣袖，似鳥海東來?！盵5]896竇鞏《新羅進白鷹》曰：“御馬新騎禁苑秋，白鷹來自海東頭?！盵3]3044都提到海東青來自“海東”，反映了游牧民族向大唐王朝進獻優(yōu)質(zhì)獵鷹的情形?？梢姰敃r帝王對于放鷹已經(jīng)達到癡迷程度。

捕鷹、馴養(yǎng)、調(diào)教、獵場放飛等放鷹活動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唐朝詩人都有描述，可見鷹獵的盛行和普遍。首先是捕鷹，高越《詠鷹》借羅網(wǎng)捕鷹之事抒發(fā)感慨，其詩云：“雪爪星眸世所稀，摩天專待振毛衣。虞人莫謾張羅網(wǎng)，未肯平原淺草飛?！盵3]8534捕到蒼鷹，需要豢養(yǎng)，章孝標《鷹》中就提到了鷹主人的精心喂養(yǎng)。其詩云：“會使老拳供口腹，莫辭親手啖腥臊?！盵3]5793除了豢養(yǎng)，還需調(diào)馴，白居易曾用一首詩歌描述了獵鷹的馴養(yǎng)過程。他的詩這樣說：“十月鷹出籠，草枯雉兔肥。下鞲隨指頤，百擲無一遺。鷹翅疾如風，鷹爪利如錐。本為鳥所設(shè)，今為人所資。孰能使之然，有術(shù)甚易知。取其向背性，制在饑飽時。不可使長飽，不可使長饑。饑則力不足，飽則背人飛。乘饑縱搏擊，未飽須縶維。所以爪翅功，而人坐收之。圣明馭英雄，其術(shù)亦如斯。鄙語不可棄，吾聞諸獵師?！盵3]4677可見唐人訓(xùn)練獵鷹用心備至，方法科學(xué)。調(diào)教獵鷹需要鷹籠、絳架之類的用具。呂溫《和舍弟讓籠中鷹》特別提到獵鷹調(diào)養(yǎng)之際籠具的功能：“九天飛勢在，六月目睛寒。動觸樊籠倦，閑消肉食難。”[3]4172崔鉉《詠架上鷹》透露出鷹架和鷹絳的信息：“天邊心膽架頭身，欲擬飛騰未有因。萬里碧霄終一去，不知誰是解絳人?！盵3]6368經(jīng)過訓(xùn)練的獵鷹，能夠聽候主人的調(diào)遣，根據(jù)主人的命令行事。唐朝詩人描寫獵鷹翱翔天際的姿態(tài)時，特別強調(diào)人的操縱能力。如章孝標《饑鷹詞》：“遙想平原兔正肥，千回礪吻振毛衣。縱令啄解絲絳結(jié)，未得人呼不敢飛?！盵3]5794可見經(jīng)過訓(xùn)練的獵鷹，從不隨意妄動，只有主人解開繩絳，下達指令，獵鷹才開始搏擊云天，完成使命。放鷹搏擊的場面也在詩歌當中得以呈現(xiàn)。劉禹錫《白鷹》：“毛羽斒斕白纻裁，馬前擎出不驚猜。輕拋一點入云去，喝殺三聲掠地來。綠玉觜攢雞腦破，玄金爪擘兔心開。都緣解搦生靈物，所以人人道俊哉?！盵3]4093詩歌把獵鷹擒拿撲擊的全過程勾勒出來了。一二句描寫白鷹鮮明燦爛的色彩及詩人對它的珍愛。鷹一旦放飛，便凌云翱翔，扶搖直上，“輕拋一點人云去”，寫出了白鷹的矯健有力；“喝殺三聲掠地來”寫其壯美，“喝殺”之聲，驚心動魄，一個“掠"字，寫出了白鷹飛翔的迅捷，氣勢奪人；“攢”“擘”兩個動字凸顯白鷹嘴爪的銳利，一鉆即破，“雞腦破”“兔心開”當然在所難免了。人人皆贊其勇猛無比，一個“俊”字，概括了白鷹的外形及內(nèi)在之美。

（二）鷹獵活動在唐代是一種娛樂方式

鷹獵活動在唐代社會中是一種消遣方式，具有純娛樂性。竇鞏詩《新羅進白鷹》曰：“御馬新騎禁苑秋，白鷹來自海東頭。漢皇無事須游獵，雪亂爭飛錦臂鞲?！盵3]3044這是一幅皇家秋獵圖。唐代皇帝騎著御馬在帝王苑林打獵，錦緞臂套上的白鷹凌空爭飛，猶如亂雪飄撒，帝王游玩狩獵的壯觀情景如在目前。杜甫在年少時就有過鷹獵經(jīng)歷，他曾寫詩回顧說：“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岡。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鶬?！盵10]4084他曾“放蕩”于齊趙大地，春歌冬獵，呼鷹逐獸，這樣呼鷹縱馬的經(jīng)歷多么暢快！李白《送族弟凝至晏堌單父三十里》云：“雪滿原野白，戎裝出盤游。揮鞭布獵騎，四顧登高丘。兔起馬足間，蒼鷹下平疇。喧呼相馳逐，取樂銷人憂?！盵5]2353冬雪滿野，戎服出田，登高四顧，見野兔被獵騎驚起，蒼鷹為獵獲動物，向平曠的田野馳落，獵者喧呼，競相馳逐，取樂以銷憂。可見，鷹獵作為一種娛樂活動使鷹獵者獲得精神上的愉悅和滿足，甚至可以消除憂愁。李白《觀獵》描寫了太守在傍晚乘閑打獵的場景：“太守耀清威，乘閑弄晚暉。江沙橫獵騎，山火繞行圍。箭逐云鴻落，鷹隨月兔飛。不知白日暮，歡賞夜方歸。”[3]1882獵騎縱橫于江沙，山火環(huán)繞著圍場，箭發(fā)雁落，鷹隨兔飛，一幅精彩的獵場圍獵圖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安恢兹漳海瑲g賞夜方歸。”更表現(xiàn)出狩獵、觀獵興致很濃，至夜方歸，可見鷹獵活動的娛樂性質(zhì)。

鷹不僅被用于狩獵，還被當作寵物，用于觀賞把玩。《新唐書》載：“諸王日朝側(cè)門，既歸，即具樂縱飲，擊球、斗雞、馳鷹犬為樂，如是歲月不絕?！盵8]3597臂鷹架鶻在唐代社會中是一種非常時尚的行為。元稹《遣興十首》曾吟：“養(yǎng)禽當養(yǎng)鶻，種樹先種花。”[3]4881少年豪俠往往以鷹為伴，鞲鷹出游，以顯示豪邁的氣度。張祜《公子行》描繪了少年豪俠鞲鷹出游的場面：“錦堂晝永繡簾垂，立卻花驄待出時。紅粉美人擎酒勸，青衣年少臂鷹隨。輕將玉杖敲花片，旋把金鞭約柳枝。近地獨游三五騎，等閑行傍曲江池?！盵3]5866孟郊《雜曲歌辭·羽林行》曰：“朔雪寒斷指，朔風勁裂冰。胡中射雕者，此日猶不能。翩翩羽林兒，錦臂飛蒼鷹。揮鞭決白馬，走出黃河凌。”[3]317朔風凜冽的嚴寒時節(jié)，羽林軍的官兵臂架蒼鷹、身騎白馬到黃河岸邊狩獵，輕快灑脫。薛逢《俠少年》言：“綠眼胡鷹踏錦鞲，五花驄馬白貂裘。往來三市無人識，倒把金鞭上酒樓。”[3]6388描繪了豪俠之輩臂鷹游蕩于市區(qū)酒樓的情形。李嶷《少年行三首》曰：“十八羽林郎，戎衣事漢王。臂鷹金殿側(cè)，挾彈玉輿旁。馳道春風起，陪游出建章。”[3]325所寫的是禁軍俠少陪獵、陪游的生活，他們臂鷹挾彈，“陪游出建章”，鷹儼然已經(jīng)成為一種身份標識。鷹獵在唐代十分盛行，是一種娛樂消遣方式，體現(xiàn)出游牧文化對農(nóng)耕文化的深刻影響。

三、詠鷹詩對游牧文化的吸收與融合

狩獵容易造成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破壞，《唐會要》載：

元和三年七月，上謂宰臣曰：“朕昨因閱秋稼，行至苑東，祗以鷹犬自隨，本非畋獵。于時雖覺行人聚觀，亦無傷稼之意。而諫官在外，章疏頗煩，不解何為，卿等知否？”[11]457

憲宗特地提到無傷稼之意，從側(cè)面反映了鷹獵活動傷害莊稼的事實?？梢?，農(nóng)業(yè)文明和狩獵活動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互抵觸的。唐代諫官等把狩獵看作是搖蕩心志的無聊活動，批評那些沉湎于狩獵的人，于是帝王們一邊感受參加狩獵的樂趣，一邊警告自己不能沉迷于此。這種對狩獵活動的警惕心理是農(nóng)業(yè)文明的產(chǎn)物，在詠鷹詩中體現(xiàn)出來。唐人還將鷹獵活動與政治功利聯(lián)系起來，豐富了鷹的文化內(nèi)涵，并使游牧文化獲得文明的新生。

（一）迷戀鷹獵的同時又充滿警惕

由于受農(nóng)業(yè)文明與儒家文化的影響，鷹犬狩獵在正統(tǒng)表述中一直是“荒廢政事”的負面形象標志?！缎绿茣贰秾O伏伽傳》記載孫伏伽曾勇敢地批評唐高祖：“凡蒐狩當順四時，不可妄動。且陛下即位之明日，有獻鷂者，不卻而受，此前世弊事，奈何行之？”[8]1995在諫官眼中，鷹獵活動是君王荒游無度的表征。柳澤《論時政書》談及東宮及諸王貴戚，說：“或打毬?lián)艄模戎芗啃g(shù)；或飛鷹奔犬，盤游藪澤。此甚為不道，非進德修業(yè)之本也?！盵2]2686“飛鷹奔犬，盤游藪澤”的鷹獵活動被指斥是“甚為不道”。元和三年（808）七月，憲宗“閱秋稼”時，“衹以鷹犬自隨，本非畋獵”，就招使“諫官在外，章疏頗煩”[11]457。另外，在儒家文化里，鷹獵是不符合禮儀的，“在田狩禮儀注中看不到獵鷹、獵犬、獵豹的用武之地。這些被巡獵以輔助狩獵的動物，應(yīng)是非禮儀性田獵的標志”[12]44。所以即使帝王們癡迷鷹獵，也時常下詔禁、放鷹犬。“唐代皇帝，尤其是穆宗以后，每逢繼位、天災(zāi)、天象不祥、自身疾病等時刻，需要昭示德行，就會禁止上貢鷹犬，或是解放宮中畜養(yǎng)的鷹犬?！盵12]45文獻中總是不斷地出現(xiàn)皇帝放棄鷹犬狩獵的記載，諸如“罷諸州府及新羅、渤海貢鷹鷂”[8]184，“獻鷹隼及犬馬者，罪之”[13]6276，“出宮女，縱鷹隼”[13]8028，“敕解縱五坊鷹隼，內(nèi)外無得更進”[13]9061，“異物、滋味、口馬、鷹犬，非有詔不獻”[8]1344等。

豪門子弟放鷹走狗的行為也遭到批評。唐人徐夤吟：“害物傷生性豈馴，且宜籠罩待知人。惟擒燕雀啖腥血，卻笑鸞皇啄翠筠。狡兔穴多非爾識，鳴鳩脰短罰君身。豪門不讀詩書者，走馬平原放玩頻?！盵3]8253詩歌言鷹之兇殘，更指出紈绔子弟沉迷于放鷹走狗的墮落?？梢姡欢ǔ潭壬销椩谔拼鐣杏衅浞疵嬉馕?。唐代涉及鷹獵的詠鷹詩句，體現(xiàn)出農(nóng)業(yè)文明與游牧文化的碰撞?！疤拼窃谵r(nóng)業(yè)文明與游牧文化經(jīng)歷了充分的融合之后建立起來的，而以農(nóng)業(yè)文明為主導(dǎo)?！盵7]71因此，詠鷹詩中對鷹獵活動的描寫體現(xiàn)出農(nóng)業(yè)文明的痕跡，即享受鷹獵的樂趣又對鷹獵活動充滿警惕，表現(xiàn)出對時政的關(guān)心，并用農(nóng)業(yè)文明和儒家道德對鷹獵活動加以規(guī)范和引導(dǎo)。

（二）將鷹獵活動與政治功利緊密聯(lián)系

鷹往返于天地之間，目光敏銳，身姿矯健，生性勇猛，北方民族敬仰鷹的威嚴、勇猛和傲視群雄的姿態(tài)，將其視為神鳥，視為美與神的化身。而唐代對鷹的描述一般多是寫實主義的，詩人們集中描寫鷹的外形、神態(tài)、矯健的身姿和敏銳的視覺，以此贊美英雄、抒發(fā)抱負或是針砭時弊，與政治功利緊密聯(lián)系。這種對時政的關(guān)心與參與，表現(xiàn)出農(nóng)業(yè)文明對游牧文化的吸收與融合，在詠鷹詩出表現(xiàn)得很明顯。

首先，唐人常常借鷹的兇勇搏擊贊美當代英雄人物或英雄精神。杜甫的《王兵馬使二角鷹》：“角鷹翻倒壯士臂，將軍玉帳軒翠氣。二鷹猛腦侯徐墜，目如愁胡視天地。杉雞竹兔不自惜，溪虎野羊俱辟易。鞲上鋒稜十二翮，將軍勇銳與之敵。”[10]4399詩先敘臺前景象，為角鷹作勢。繼寫角鷹的兇猛，顯示其搏擊鳥獸的威懾力。最后以角鷹比王兵馬使，望其以威猛迅疾之勢，平定叛亂。太宗皇帝《傷遼東戰(zhàn)亡》曰：“鑿門初奉律，仗戰(zhàn)始臨戎。振鱗方躍浪，騁翼正凌風。未展六奇術(shù)，先虧一簣功。防身豈乏智，殉命有余忠?！盵3]13一二兩句化用兵訓(xùn)，盡顯將士為國出戰(zhàn)的決心和膽魄，四五兩句借蛟龍躍浪、鷹隼凌風襯托出唐軍一往無前的英勇神姿。杜甫的《義鶻行》講述了一個非常精彩的動物故事。蒼鷹的雛鳥被一條大蛇吞吃了，雌鷹急得尖聲大叫但毫無辦法，雄鷹回來看到這個情景，轉(zhuǎn)身飛入林中領(lǐng)回一只健鶻，健鶻俯沖而下，將白蛇折尾穿腸擊斃。義鶻為蒼鷹報仇雪恨后便一去無蹤，行俠仗義的行為讓人感動。詩人對無私無畏、急人所難、專打抱不平的俠義行為大加贊賞，呼喚英雄人物的降生，鼓勵人們救人急難、行俠仗義。

其次，唐人借鷹的勇猛矯健抒發(fā)自己建功立業(yè)的渴望和不得志的憤懣。李白《贈新平少年》曰：

韓信在淮陰，少年相欺凌。屈體若無骨，壯心有所憑。一遭龍顏君，嘯咤從此興。千金答漂母，萬古共嗟稱。而我竟何為，寒苦坐相仍。長風入短袂，兩手如懷冰。故友不相恤，新交寧見矜！摧殘檻中虎，羈紲鞲上鷹。何時騰風云，搏擊申所能。[5]1422-1424

此詩可能是李白在入翰林以前西游秦地至新平作。前段描寫韓信少年時忍辱實懷壯志，遇漢高祖而叱咤風云，以千金酬謝漂母，萬古被人贊賞；后段則描寫自已的寒苦情景，無人憐恤，猶如籠中虎、套中鷹。前后兩段對比鮮明，詩人渴望發(fā)揮才能卻無處施展，可以想見詩人當時困頓遭辱的情境。柳宗元《籠鷹詞》云：“凄風淅瀝飛嚴霜，蒼鷹上擊翻曙光。云披霧裂虹蜺斷，霹靂掣電捎平岡。砉然勁翮剪荊棘，下攫狐兔騰蒼茫。爪毛吻血百鳥逝，獨立四顧時激昂。炎風溽暑忽然至，羽翼脫落自摧藏。草中貍鼠足為患，一夕十顧驚且傷。但愿清商復(fù)為假，拔去萬累云間翔?！盵3]3969表面上是寫鷹擊長空、叱咤風云的雄姿，實際上是以鷹詠志，以籠鷹自喻，渴望能如鷹一般沖出樊籠。李白《觀放白鷹二首·其二》也說：“寒冬十二月，蒼鷹八九毛。寄言燕雀莫相啅，自有云霄萬里高?！盵3]3535落毛蒼鷹面對一群小燕雀的聒噪，相信自己遲早還會飛上云霄?？梢娫娙说募で閵^發(fā)、樂觀自信和雄壯豪邁的心態(tài)，體現(xiàn)出盛唐人的情懷！

再次，唐人常以鷹寄諷，針砭時弊。詩人們利用鷹勇猛頑強的性格，諷刺那些道貌岸然、色厲內(nèi)荏的人。如劉禹錫的《飛鳶操》先極力渲染飛鳶翱翔太空、勢高聲厲的場面，突然筆鋒一轉(zhuǎn)，寫它“忽聞饑鳥一噪聚，瞥下云中爭腐鼠。騰音礪吻相喧呼，仰天大嚇疑鹓雛。畏人避犬投高處，俯啄無聲猶屢顧”[3]4012。爭食腐鼠，嚇唬雛，畏人避犬，“俯啄無聲猶屢顧”這一描寫更是刻畫出貪婪而又膽小怕死的心理，與前面的威風凜凜形成鮮明對比，外強中干的虛偽面孔昭然若揭?！苞楒纼x形螻蟻心，雖能戾天何足貴?！痹娙私栌螟S那種“鷹隼儀形螻蟻心”的形象作比喻，無情諷刺了那些表面威武但心地卑鄙的人。詩人們還用鷹的形象來隱射黑暗勢力，揭露社會的黑暗和統(tǒng)治階級的罪惡。李白《夷則格上白鳩拂舞辭》曰：“鷹鹯雕鶚，貪而好殺。”[5]465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卷六云：“時多酷吏與聚斂之臣，故作是詩以刺?！盵5]468《唐詩歸》卷十六鐘惺曰：“意似刺當時羅織諸獄吏，寫出疾惡去殘之意凜然，然說得寬大有體，而不操切。”[5]468李白《上崔相百憂草》用“蒼鷹搏攫”[5]3498來比喻兇殘酷吏。

游牧文化與農(nóng)耕文化的沖突與融合，使具有野蠻色彩的游牧文化獲得了文明的新生，也為中原農(nóng)耕文化注入了俠勇尚力的生命活力和粗獷豪邁之氣，并由此形成雄健剛直的文風。

四、結(jié)語

鷹是一種猛禽，兇猛、強悍、勇敢，目光犀利，性情兇頑，在草原游牧民族崇拜中屬于神鳥，同時也是狩獵時的得力助手。北方游牧民族的鷹獵活動豐富了唐人的生活，激發(fā)了詩人們的藝術(shù)靈感，豐富了唐詩的題材、風格和審美內(nèi)涵。唐代詩人創(chuàng)作了大量關(guān)于鷹的詩歌，再現(xiàn)了唐代的貴族生活，也展現(xiàn)了北方游牧民族的習(xí)俗。從這些詩歌中可以看到，唐人合理地吸收了游牧民族的鷹獵文化并將其融入到自己的血肉中。受游牧民族放隼的影響，唐代鷹獵活動十分普遍，鷹獵成了統(tǒng)治階級和貴族子弟熱衷的娛樂消遣方式。但由于受農(nóng)業(yè)文明和儒家文化的影響，唐人享受鷹獵樂趣的同時又對鷹獵活動充滿警惕，認為這是一種荒廢政事、搖蕩心志的行為，是不合禮制的，所以鷹獵活動遭到不少批評和抵制。帝王們常通過解散鷹坊、禁止進貢鷹犬等顯示德政，可以看出農(nóng)業(yè)文明和儒家文化對游牧文化的規(guī)范和引導(dǎo)。另外，同游牧民族一樣，唐代詩人也把鷹視作勇敢、敏銳、堅韌、強悍的象征，但并沒有把它視作神鳥，而是用寫實主義的手法凸顯鷹的特點，以此贊美英雄人物或抒發(fā)建功立業(yè)的渴望，與政治功利聯(lián)系起來。在唐人的合理吸收中，游牧民族的鷹獵文化少了血腥和野蠻，融合了政治功利、愛國情感和建功立業(yè)的價值追求，更多了崇高的目的和嚴肅的意義，游牧文化從而獲得了文明的新生。游牧文化的粗獷豪放也給隋唐文化注入一股尚武重力的陽剛之氣，造就出剛健豪邁的民族性格和尚武的文化心態(tài)。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說：“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chuàng)空前之世局。”[14]游牧文化與華夏文化的交融為唐文化輸入了新鮮血液，帶來了蓬勃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