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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成

2021-03-25 04:38李世許
飛天 2021年3期
關鍵詞:黃平白露

李世許

包括人類情感在內的所有建筑的生命周期都在于:從愛,到更大的愛;從恨,到更小的恨。

——題記

七里香

史麗染身茶壩,其實沒有準備好,在那里遇見驚喜,與在青溪等一份浪漫愛情差不多,鬼信。安志坤都看出來,此行意外,多少夾帶了避亂求安的雜念。這是很少見的。不過安志坤還是悉心準備,默默把相機、書本、手電、雨傘裝進包里,中藥放在最外層,伸手可以取到。

車和駕駛員都是租的。安志坤自己掏錢加了半箱油,一早出發(fā)。

在梯子梁垂手靜候的,竟然是個小美女,年紀跟史麗差不多,清涼風中搖曳生姿,優(yōu)雅如一株七里香。史麗不習慣官場迎送那一套,以為七里香發(fā)力用錯了時機和方向,勉強下車,卻讓山風扶住微醉了一場。于是,七里香有了兩株。

小美女自我介紹,白露,家在白水,到茶壩任書記已有半年,又說:“史麗老師這么年輕,我還以為白發(fā)蒼蒼呢?!?/p>

史麗說:“不必要半路來接,大家都不閑?!?/p>

白露說:“過了梯子梁便進入茶壩地界,對面云霧之中便是馬鞍山,我想給老師介紹一下,沒有迎來送往的意思?!?/p>

史麗和白露都笑了,兩株七里香聞到彼此的香味。

白露身后一人六十多歲的樣子,像個村干部,卻是人大主席退下來的,老茶壩李宗義,被白露推為“茶壩的活字典”。李宗義笑起來滿是歉意,仿佛有愧于世界,這一點跟安志坤很像。

安志坤隨時提著大包,很沉,站在史麗旁邊像個充滿憐惜的老父親,腰微微彎著。史麗介紹說:“青溪博物館的老館長,安老師?!?/p>

白露和李宗義點頭招呼時安志坤紅了臉,糾正史麗的介紹,說:“我是史麗老師的助手?!?/p>

站在一千三百米的海拔高度放眼西南,莽莽蒼蒼,云海翻涌,仙山幽谷有如幻境,空靈都在了。白露指點江山,輕輕收了一部分豪情,給文化留了發(fā)揮的空間余地,讓史麗感覺舒服,不遮不漫,剛剛好。這叫領導藝術,也是政治氣度,很多人不具備的。史麗配合白露,并不多問,更不議論,這是文化的情懷和涵養(yǎng)。

臨行前,史麗做了一點象征性的功課,搜集縣志、鄉(xiāng)志、古籍和地圖查看,對茶壩有了大致印象,這才通過安志坤電話回復,接受邀請,定了日程。

電話里四處伏筆的便是李宗義,說話很像講故事,注重節(jié)奏,細處總有小小的懸念。見面一開口,安志坤早已認出來,因此多了些親熱和提防。茶壩生態(tài)旅游文化挖掘,具體到陪同專家、落實住處、背干糧飲水、帶雨具火把、翻譯民間方言、照相、記錄,一應雜務,都被這位老主席應承了,歡天喜地的樣子,仿佛給自家院子扯銀幕放電影。

白露書記很是敬重老主席,那是在內心,表面看起來卻像個霸道的女兒,說:“老茶壩,兩位專家等著,你的字典可以打開了?!?/p>

史麗也說:“真理往往在民間,李老師不要顧忌?!?/p>

輕易解開懸念便無趣了,李宗義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是打雜,帶路的?!?/p>

史麗于是換一種方式,自己感慨說:“茶壩畢竟偏遠,山高林密,外人不足道,很多時候跟歷史錯身而過了?!?/p>

果然李宗義一聽沉不住了,搶著說話,有點抱歉的意思,沒忘埋幾個伏筆?!拔腋赣H小時候,跟大人走過馬幫,給大兵帶過路?!彼匆谎凼符惡桶仓纠?,“父親說過,爺爺那一輩,我們家有三十匹好馬,南下江油成都,北上武都藏南,茶壩的悅來場十里繁華……”

史麗為自己的激將法暗自得意,卻忍住。安志坤看明白了的,對誰都不好揭穿,于是靜候。白露自然該當惡人,杵李宗義,“伏筆該收了哦!”

李宗義正好接住自己的套路,順風順水,說:“茶馬古道在茶壩留下了悅來場和天成寺,馬寨子的戰(zhàn)壕和炮臺是紅四方面軍的戰(zhàn)斗遺址。茶壩因為相對封閉,歷史文化保存反而更加完整。這是父親的觀點,得到民間一致的印證?!?/p>

史麗說:“那好,第一站便去拜訪你的父親大人?!?/p>

李宗義抱歉了,說:“父親去年過世了。”

兩車一路下行,沿途遍布七里香,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白露坐了史麗的車,話不多,緊要處填補幾句,跟山風一樣得體。山腳有河,與路相隨,白露恰到好處介紹說,這是花街河,到馬鞍山下與龍洞河交匯,注入白龍湖,經嘉陵江入海。

七里香開得正好,香風里素面相迎,直到鄉(xiāng)政府。

半年前鄉(xiāng)政府從韓家大院搬出來,在場鎮(zhèn)最北端建了個小樓,因陋就簡,不大氣。史麗看了,卻感覺那是個想事做事的所在,樸實嚴謹,讓人很放心,跟白露書記很配。小樓門口栽了兩叢七里香,開得正上心,香氣大方,有度,給小鎮(zhèn)端出一碗好茶。

更重要的是,韓家大院已是一處省級文物單位,及時采取了搶救保護措施。此前近百年,那里一直作為當地首腦機關的辦公和生活場所,鬧過鬼,也鎮(zhèn)過鬼,甚至拆毀和改造了部分建筑,再不挽救,根都沒了。

茶壩設區(qū)的時候,三十名干部職工拖帶著家人擠在韓家大院,辦公室、宿舍、食堂都在木樓里,各家各戶養(yǎng)了雞和狗,東邊圍墻甚至開了門洞,外面修了一個大豬圈。院子里雞犬相聞,鐵絲上永遠晾著被單和衣物,墻邊曬了很多蘿卜卷和菜干,群眾到區(qū)公所辦事,那才是找到了回家的感覺。

撤區(qū)設鄉(xiāng)以后人少了,但傳統(tǒng)基本沒丟,干群一家親,在大雜院里烤火聊天,殺豬喝酒。木樓年久失修,有的地方破損了無法補救,最簡單的辦法便是撤除,有些房間改成磚墻和水泥地面,現代氣息和色彩就要占據上風了。

白露到任后,一級黨委政府主動給歷史文化讓路,還千辛萬苦發(fā)起茶壩生態(tài)旅游文化搶救開發(fā)工程,平心而論,史麗由此看到了基層官員的文化自覺,心生感激,欣慰不已。

史麗不聽匯報,好像白露也沒有準備,兩個人有默契,就算互相換腦換心,短時間也不會出亂子一般。李宗義和安志坤暗暗驚奇,卻不說出來,像極了兩個老兄弟,近距離沉默,也能彼此讀懂。安志坤小心翼翼對待李宗義,害怕哪一個伏筆把他套進去。

簡單晚餐后,夜色下來,李宗義帶領兩位專家走八百米悅來街,入住新鋪子。街燈次第亮起,有人群聚在幾個店門口閑聊,貓狗伏于腳邊,并不怕生。街是新的,古意還在。

新鋪子與韓家大院隔街相望,史麗推窗便能看見那個三層四合院,靜靜躺在夜色里。安志坤從包里取出很多書,按照時間遠近順序排放在史麗窗前桌上。李宗義也抱了一紙箱,鄉(xiāng)情匯編,民間傳說,生態(tài)旅游規(guī)劃,茶壩人物志,文化節(jié)點簡介……安志坤大致翻檢,不動聲色,悉數堆到屋角去了。兩個人偷偷擦汗,史麗看見了,便說:“安老師,一件都沒有?”

安志坤點頭回答:“是啊,沒有。”

李宗義急了,仿佛都是他沒有做好,給茶壩丟了臉,說:“還有很多呢,我再去拿。”

史麗安慰李宗義,說:“我想看的是文物,比如碑文,古遺址,典籍,就是有說服力的證據。遇史靠緣,不在人為,李老師盡心盡力了?!?/p>

李宗義借故下樓,回鄉(xiāng)政府,在會議室找到白露,如此這般匯報,生怕誤了大事。會議室只有白露一人,桌上堆滿資料和圖紙,比較顯眼的是《茶壩鄉(xiāng)生態(tài)旅游文化發(fā)展規(guī)劃》的本子。白露笑了笑,說:“準備這就去陪她的,總要交個底。李叔不要急,史麗老師,我們選對了?!?/p>

李宗義提醒說:“專家出場都要給紅包,我們是不是湊些錢?”

白露說:“她不是那種人。”

話雖如此,李宗義還是背地里發(fā)動干部職工借了一萬塊錢,用信封裝在貼身口袋里,隨時用手摸一下。

那一晚,兩株七里香都露出了葉片下的小刺,交談很是辛苦。白露說到茶壩的發(fā)展急需投資,方向只在旅游,資源唯有山水民風,橫比毫無優(yōu)勢,文化包裝顯得彌足珍貴。

“省里一家房地產公司意欲轉向投資旅游,我們談了半年好不容易有點意向,卻讓白水半路攔截,拉去考察古沙陀國遺址?!卑茁墩f,“我是白水人,可我在茶壩任職,更是茶壩人。史麗老師老家在哪里?”

史麗說:“我老家甘肅,也在爭取陰平古道的開發(fā)項目。當前,開發(fā)旅游已經是全球的共識了,不過很多地方歪曲臆造歷史,去搞所謂的文化包裝,我是反對的。白露書記,對后世負責,也是對歷史負責?!?/p>

白露堅持自己的觀點,說:“史麗老師,我也反對造假,可是,茶馬古道的馬隊不是假的,韓家大院的紅色文化不是假的,茶壩很多老地名沿用至今不是假的?!?/p>

史麗一攤手,“我也愿意相信民間一致的流傳,但我是研究歷史的,我的職責是還原歷史,我需要證據,無愧自己的內心,敢于面對時間的追問。你我出發(fā)點不同,我不關心政績?!?/p>

“民生是最大的政績?!卑茁墩f,“改善民生有錯嗎?這幾天你會看到,茶壩還很窮,茶壩人民困在偏遠一隅,守著祖先留下的寶貴文化財富過著沒有尊嚴的日子。我希望他們分享歷史文明成果,享有文化自尊,史麗老師,我錯了嗎?”

時間停了片刻。七里香及時填空,涌入房內。史麗和白露一站一坐,都在窗邊,抬眼可見韓家大院,夜色里像個滄桑老人。門外,安志坤和李宗義站得腰酸背痛,大氣不敢出,比韓家大院還要斑駁隱忍。

“白露書記,來之前我就說過,歷史學不能包治百病,我有我的原則底線?!笔符惐M量調整語氣,接著說,“你的情懷追求,值得我敬服,千百年歷史的真相,更值得我們共同尊重。歷史研究不是文學創(chuàng)作,來不得半點虛構和夸張。請你理解。”

白露微微揚著臉,說:“你會找到的?!?/p>

“找到什么?”

“證據?!卑茁墩f,“你一定有辦法找到。”

史麗嘆氣,仿佛指望不大,卻說:“但愿如此吧。”

談話以互留余地的方式收住,解放的是門外兩個老家伙。李宗義拉安志坤去喝酒,說要慶祝一下,安志坤不,他要比史麗老師早起,準備明天的行程。李宗義突然說:“你聞,七里香!”

安志坤吸了幾口氣,張著鼻孔,沒找到。

悅來場

無端一場大雪封山,一夜凍死三匹老馬,第二天不見晴,反而更大,扯絮落石一般。韓云高從簡易棚子里鉆出來,左右別了別腦袋,不遠處十條槍立即向外圍警戒。圈內,十六匹馬擠在一起,地上躺的除了貨物,還有四匹馬,其中一匹試圖站起來。二管家呼著白氣小跑,跌進雪里,幾個人刨了一陣才救出來,嘴臉變形,說:“老爺,青花,青花也快不行了。”

青花是韓云高老爺的坐騎。

韓云高敲掉帽子上的一層積雪,仰臉看天,然后指一下持槍的人,“讓他們都撤回來?!彼f,“人比馬金貴,不能死人?!?/p>

二管家擔心,說這里就是切刀梁,平日里匪禍橫行……韓云高不以為然,戴上帽子,扶扶正,說:“有人來倒是好事??硺浯钆镒樱逄熳卟怀闪?。”

二管家一邊吩咐隊伍收槍,一邊問:“老爺,青花怎么辦?”

韓云高已經在棚子里了,說:“抬進來?!?/p>

幾堆火在林子里燒起來,韓云高很高興,讓大家燉馬肉吃。青花獲救了,站起來有了些昔日的神光。韓云高左手摸著馬頭,右手端著《資治通鑒》,像在自家大院里一樣。就差一壺好茶。

韓云高是當朝貢生,兵荒馬亂的年代不入仕途,早早繼承“青云”商號越做越大,如日中天。貨物大都走水路,船在嘉陵江擺出陣型,好大的氣派。這次偏走茶馬道,一是茶葉居多,二是藏區(qū)神奇,想去看看。被困馬鞍山的日子,韓云高甚至覺得有趣,人生得幾有趣事,才不冤枉。遺憾的是,匪徒沒有出現,直到走出馬鞍山才見幾人尾隨而至,袖刀觀望,遠遠地,竟齊齊跪下了。韓云高調轉馬頭回去,見那幾人已是叩伏在地,領頭的說:“久聞韓老爺大義,果不其然。老爺如有差用,我等赴死效命!”

韓云高下馬相扶,便問:“未曾謀面,如何認得韓某的?”

領頭的答道:“我們在雪地里圍觀幾日。自認為藏得好,還是被韓老爺發(fā)現了。慚愧得很?!?/p>

“原來如此。”韓云高說,“兄弟如何稱呼?”

回道:“小人林木?!?/p>

被困的三天三夜,韓云高感覺到了雪地里的眼睛,不是狼,而是貓,饑餓和哀婉顯出小小的警惕,臨走便將馬肉和五兩銀子留在棚里,眾人不解。要說也是,韓云高對世事悟得透,看得遠,林木日后竟然報答了韓家三代人。此是后話。

馬幫重振精神,沿河上行十里,忽見地勢陡然開闊,山谷里街市龐然,屋舍連綿,人沸馬嘶之間,“悅來場”三個字直逼眼前。韓云高是個讀書人,又走南闖北,下過南洋的,此刻卻在心里服氣:什么叫別有洞天。

一行人住進悅來客棧。店主迎出來客氣一番,推薦他的招牌菜,蘿卜卷燉臘豬腳和松茸蛋花。要了。又介紹悅來當地特產,于是點了牛肉、山豬、野雞、木耳、山藥和米飯。韓云高還要點菜,店主卻說:“夠了夠了!客官,小店的菜分量足,包您吃好,吃飽。”

兩桌吃下來居然剩下不少,韓云高感覺有趣了,招呼店主過去賞了一錠銀子,說:“悅來場商號第一,是哪家?”

“卻有三家。”店主脫口而出,仿佛被人問過很多遍,順嘴了,“上街梁家,中街談家,下街李家。”

又問:“可有寺廟高僧?”

答:“上街又名天成寺,有四開二進的老廟子,云清大師佛法了得?!?/p>

韓云高覺得更有意思了,再問:“如何了得?”

這個問題為難店主了,于是舉例:“有個啞巴見了云清大師,竟然開口講話了。真的呢?!?/p>

飯后韓云高便去天成寺,不要隨從,吩咐二管家派人保護貨物,再到集市選購三匹好馬。二管家再三勸阻,韓云高便說:“我喬裝貧民,斷不會有事。你等也不可招搖。”

二管家假意稱好,暗中指派二人尾隨老爺,見機行事,這才放心。

悅來場綿延六里,集市、商鋪和車馬見縫插針,擠在隔河兩岸,天成寺居最北端,人氣不及下街,天地山水景象反倒風頭占盡。兩山筆立入云,卻謙和了,退讓出大片平地,花街河流詩繞畫,養(yǎng)得田疇壯美,屋舍儼然,老一輩人喜歡稱為寺壩。自然是因寺得名。

古寺座落于天然平丘之上,紅墻紅柱翠木掩映,周圍是田地和住戶。寺院與民房如此安詳一處,倒也少見。韓云高暗自稱奇,到院門處打量一陣,收拾好心情,進去了。

二管家派去的兩個人不敢擅入,遠遠盯著,天已向晚,還不見老爺出來,便急了。一人守著,一人飛奔回去報告二管家。二管家立即安排車馬隊伍,預備啟程去接,留守那人卻也回去,說老爺吩咐了,他今晚留宿天成寺,不要相擾,也不必擔心。二管家只好作罷,問那人:“老爺怎么看見你了?”

那人說:“老爺早已知道管家心思,只是沒有說破?!?/p>

韓云高從天成寺回到悅來客棧,竟然不去藏南了,跟二管家商議,要在悅來場開一家青云商號的分店。二管家知道勸不回老爺,便提醒說:“上中下三家各有勢力,外人要插一腳,哪里容易?!?/p>

韓云高說:“不急,不急?!?/p>

悅來場最初的青云商號便是小小路邊攤,擺在中街和下街的過渡地帶,跟散買散賣的游商差不多,小伙計雙手拍著長棉衣,每日買進的多,賣出的少。于是租民房三間,兩間用來存貨,一間給小伙計過夜。

韓云高大部分時間在天成寺,與云清大師品茶悟棋,不論佛法經言,也不顧生意虧空。有時應景,韓云高去拜拜碼頭,問問行情,跟梁、談、李三家若即若離,遇到南下北上的豪義之士便拉去天成寺,以誠相待,結為至交。

二管家率隊原路返回利州,依照老爺吩咐輔助夫人少爺經營青云老店,照單往悅來場補充貨物和銀票。對于老爺在悅來場的前途安危,夫人少爺很是擔心,勞神分心,老店的生意每況愈下。二管家征得夫人少爺同意,再入悅來場找到韓云高哭訴一場,說:“老爺,您回去吧。這里放不下,小人替您守著?!?/p>

韓云高卻說:“你來了正好。明天開始大量收購糧食,價可高出市場一成。我跟云清大師講好了,糧食就存放在天成寺?!?/p>

二管家越發(fā)不解,搖頭落淚出門,召集幾個伙計分工把細,忙著準備一應環(huán)節(jié)。作了下人,盡心,盡力,都是本分。

收糧行動打破了悅來場的平衡。不過幾家大戶忍不住冷笑了,眼下正是豐收季節(jié),巴不得將幾年的存糧高價賣給一個傻子。韓云高每日在天成寺糧堆里走動,抓一把玉米,或者小麥,慢慢松開,看那些金黃的光泄流,不動聲色。二管家忍不住,說:“老爺,小人多嘴,老本貼出來大半,周轉不動了啊。”

韓云高想了想,說:“你回去告知夫人少爺,過些日子,我便去接他們過來?!?/p>

二管家頹然轉身,韓云高又說:“過切刀梁給林木帶話,讓他來找我?!?/p>

春夏之交,花街河兩岸七里香正待含苞,一場大旱席卷而至,夏秋兩季顆粒無收,好在馬鞍山林木蒼翠,野芥菜還有長勢,龍洞河沒有斷流,救下不少災民。茶馬古道上馬幫銳減,改以販糧為主,商販一臉菜色,帶去的消息是:北邊旱情更甚,饑民紛紛南下,武都糧食比金子還貴。

天成寺周圍支起十口大鍋放粥救災,人群蜂擁。林木挑選二十余人持槍握刀維持秩序,夜里巡邏警戒。韓云高與云清大師每夜組織人力,點火把去山中背水,白日親臨現場撫慰災民。時有富商大戶前去天價買糧,韓云高一概謝絕,含笑送至大門外。

都說,韓云高哪里是傻子,分明是瘋子。

正當梁、談、李三家也斷糧了,韓云高便親自送去半月的口糧,指揮人抬進廳堂,恭揖而退,分文不取。如此三番,梁家梁志武不輸江湖義氣,要與韓云高結拜換帖,韓云高說:“真兄弟,何必拘于小節(jié)?!?/p>

于是韓云高說出在悅來場開醫(yī)館、設學堂,教化醫(yī)治鄉(xiāng)民的想法。梁志武拍胸如擂,指定現房三間,開具銀票五十兩。談家談席地和李家李立榮不甘示弱,非要把兩塊好田讓出來,為當地興學辦醫(yī)略表寸心。韓云高一一謝過,并不收錢銀,還說房產地契須要籌資購得。

秋后災情不減,韓云高卻將萬余斤糧食賣給武都幾大商行,馬幫連夜出發(fā),秘密翻越梯子梁。天成寺的糧食所剩無幾,韓云高望著排隊的災民,而云清大師望著山頂的天邊,面色里都有了凝重。仿佛賭的是天意。

那期間,悅來場流行一首民謠,“韓老爺,慈悲心;救災荒,濟萬民;仁義遠,恩德深;感天地,留乾坤?!?/p>

來往客商將此傳到利州,二管家哭著給夫人少爺報告,完了說:“準備搬家吧。悅來場必是老爺的福地。”

夫人少爺將信將疑。

忽一日天色驟變,濃云滾滾像從佛法里念出來一般,電閃雷鳴之間,暴雨如注。災民反應過來是真的,便沖進雨里張嘴向天,有人跪在天成寺前,嚎啕大哭。韓云高也哭了,云清大師便說:“世間皆為因果,慈悲都在我佛。善哉,善哉?!?/p>

災民每人領取一捧種子,拜謝而去。夜里,韓云高向云清大師請教佛法,油燈閃跳,與風一起飄進屋里的,竟是女子的扯天長哭:

“買買的?。≠I買的啊……”

韓云高望著云清大師。大師雙手合十,扶正燈火,只說:“世間皆為因果,慈悲都在我佛。阿彌陀佛!”

中藥引

史麗隨身帶著中藥,免煎型,塑料袋密封了,開水里燙熱即可服用。母親過世后,史麗開始迷戀中藥,一身藥香牽絆,像個逃不脫的宿命。服藥畢,只見安志坤已在門口候著了,“今天參觀韓家大院?!?/p>

韓家大院臨街一樓已是面目全非。兩扇鐵皮大門拆除了,左右各三間從外面開了門洞,像一口豁牙。一對石獅還在,留下太多歲月打磨的痕跡,喚不回當年的威風。二三樓由于鬧鬼,多年無人敢動,破舊不堪,反而保存了些許神韻。那些雕花的欄桿,鏤空的窗眼,被青瓦、木柱、飛檐和慢時光抱著,像一封殘缺的家書。

史麗不便說出心中的感慨,應景一般跟在李宗義后面,聽伏筆。辛苦的是安志坤,忙著照相,錄音,時時顧及史麗的想法,還要防著李宗義。

遙想當年,悅來場一律青瓦木壁矮屋,唯韓家大院依然獨立,高大威嚴,何等氣勢。

要進門了,里面跑出來一個猴樣的中年人攔住,歪著腦袋大喊:“還有想死的便來!我就是個不要命的!”

李宗義羞愧不已,回身給史麗解釋說:“不是茶壩人?!比缓蠼o那人發(fā)煙,作攀附狀,意思是借一步說話。那人仿佛見慣了,把李宗義推開,聲音更雄實了?!吧賮磉@一套!哪個不曉得,你就是個牛客!你咋不說,這老院子是你們李家的?你個??停 ?/p>

大門外面圍了一堆人,指指點點。李宗義紅著臉給誰打電話,挽救面子一般在電話里發(fā)狠話,“太不像話了!給茶壩丟臉!”恨一眼,又說,“除了杜三溪還有誰!”

那時史麗想的更多??此破胀ㄒ坏篱T,進出過多少恩怨情仇,見證過多少官民愛恨。一門之隔,究竟還有多少秘密草掩塵封,迷失在歷史深處。

李宗義敗給了杜三溪,咬人的想法都有。韓家大院進不去了,除非——杜三溪說,在他那里買門票。派出所的民警遲遲不到,群眾倒是巴不得看熱鬧,還有人起哄。李宗義苦笑,順勢給自己下臺階,說:“看吧,警察都沒有辦法?!?/p>

史麗因此對李宗義說:“那就先去你家吧。你父親留下的傳記,我想看看?!?/p>

史料有記,李宗義的父親李常德當過韓仁品的保長,騎馬坐轎指揮隊伍收租派丁,還是韓家最為可靠的賬務管家,多次背錢到武都、松潘買大煙。這樣一個人,解放后竟沒有被革命鎮(zhèn)壓,本身就是一個謎。

李宗義家在上院里,很近,走路半小時,開車幾分鐘。地方很普通,山腰處緩平,幾十戶人家依地勢散開,所謂老院子居上,居中,一口泉井不枯,據說上千年了。李常德的老宅便在井上,偏偏倒倒三間,安詳,通透,跟周圍民居一樣簡易實用,并不得勢壓人,這反映了主人處世安身的大智慧。

李宗義的小院里,房前屋后堆滿大大小小的樹根,有點形似,有點含蓄,透出一些喜慶。李宗義紅著臉糾正安志坤的話,“這是根藝,不是根雕?!狈路鸶窈艿魞r一般。

李家兄弟八個,李宗義為長。父親大人去世后,長兄如父,深得尊敬和信賴,《李常德生平略記》便在李宗義手里保存。那是李常德生前口述,經人整理而成的一本小冊子,有本人的道德選擇,也有后人的理性增刪,史料意義不大了。不過對于豐富補修那一段歷史,卻具有不可多得的參考價值。史麗提出想要帶走的想法,李宗義婉拒了,說:“弄丟了,父親會扛槍回來打死我。拿到鄉(xiāng)上復印可以,也不麻煩?!?/p>

史麗把冊子還給李宗義,很恭敬的樣子,說:“老主席適合做文物保護的工作。你父親還留下了什么?”

李宗義反身一指老宅子,說:“家徒四壁。他死了,墳頭都不讓留下?!?/p>

幾個人走進老宅子,看見潮濕的泥地,透風的木壁,土灶上兩口小鍋像是平靜的眼睛。大家站了一陣預備出去了,史麗卻在內心里過一場黑白電影,很久走不出來。

史麗對歷史文明具有天生的敏感。研究生畢業(yè),史麗聽從青原老師神一樣的指引和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選擇了偏遠青溪博物館,老館長成了她的助手。史麗堅信,青溪是歷史文明的隱秘古道,離她的專業(yè)很近很近。把母親從甘肅接到青溪,感覺自己真有兩個媽媽了。幸福的時光總是太短,三年后母親魂歸蓮花山,葬在華嚴庵后面,青原媽媽的身邊,史麗一下子掉進了深谷。從那以后,史麗開始潛心研究青原教授留給她的課題,發(fā)表了很多重要論文,成為明清歷史研究的知名專家和四川大學最年輕的客座教授。

二十六歲了,用來熬愛情的中藥罐,全部清煮了歷史。難怪舒書回國取笑史麗,“史麗先生,嫁給歷史了?!?/p>

史麗不愿離開青溪,像在完成一個約定,或者等待一場決絕。那天,史麗正在青溪博物館小小的辦公室整理資料,突然有人從后面踢了她一腳,她愣住沒有轉身,因為她知道,舒書終于從美國回來了。

舒書爬在史麗背上,雙手在史麗胸前箍住,哭著說:“我忍不住了。我想你,想青原媽媽……你這個狠心的家伙。”

史麗起身抱著舒書,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像個小媽媽一樣拍舒書瘦弱的后背時,看見舒書身后站著一個羞澀的美國大男孩。已不是當年那一個了。

大男孩用中文介紹自己有點吃力,于是舒書回身,歪頭掛在大男孩的肩上,搶著說:“Maikil,中文名是他自己弄的,接近我們的專業(yè)。”

Maikil補充:“元明清?!?/p>

元明清主動抱了一下史麗,史麗幾乎沒有動,轉頭向舒書說:“是你一個人的專業(yè),好不好?”

舒書說:“我都換了藥引子了,你還是個空罐子嗎?”

史麗一笑,有點苦。

兩個幾年不見的同學去蓮花山看望她們的老師,她們的青原媽媽,也在史麗母親的墳前坐了很久。元明清像個孩子一樣跟在身后,背包,拿水,笨拙地跪在墳前祈禱。華嚴庵的鐘聲響起,在群山之間回蕩。

晚上舒書偏要跟史麗擠在一起睡,脫光了,突然說:“轉過來,我想抱緊你?!?/p>

史麗戳舒書的額頭,“羞不羞!”

舒書不管,用力貼住史麗顫抖不已,眼里有了淚痕,認真地說:“我們相愛,好不好?”

史麗推開舒書,在床上坐了一夜。

元明清借故找史麗聊天,介紹他說服一個美國民間生態(tài)基金會,預備先期投放一百萬保護大熊貓,拜托史麗提出資金投向的建議。史麗問:“她呢?”

“誰?”

“舒書?!笔符愓f,“這個項目你們一起做的,為什么不征求她的意見?”

“她的意見,就是問你啦。”

“我不管!”

史麗借故離開,于是接受茶壩的邀請,翻過梯子梁,成了一株七里香。在茶壩,眼見白露為引進投資焦頭爛額的時候,史麗偶爾想起元明清手里的一百萬,應該是美元吧,差點給白露說出來。史麗不知道,自己顧忌的是什么,避開的是什么,有多少理由。

眼下白露更難為了,杜三溪一鬧,牽出很多人的利益紛爭,每一個細節(jié)都很敏感,壓力山大。給史麗解釋的時候,白露毫不遮掩疲憊的身心,說:“讓史麗老師見笑了?!?/p>

史麗慢慢翻看《李常德生平略記》復印本,把右手夾在書頁里,說:“難得你如此執(zhí)著。該抱歉的是我,也許什么都幫不到。”

白露說:“杜三溪是青溪人,本不姓韓。省級文物的牌子一掛,他跟很多人一樣突然跑回來,成了韓仁品的嫡系,要繼承祖業(yè)。還有臨街的六間門面,早年賣給私人做生意,現在十倍的價格也收不回來?!?/p>

史麗說:“不是有文物保護法嗎?”

白露苦笑,“政府違法在先,打誰的屁股?”

李宗義私下給安志坤講了更多杜三溪的故事。說杜三溪的婆婆是韓仁品從街上撿回去的,賣到青溪杜家之前已懷有身孕。杜三溪的父親參加了紅軍,后來親歷了對韓仁品的鎮(zhèn)壓處決,仇大苦深,一并替家母算清了孽債。論起來,杜三溪對那一段歷史狗屁都不懂,不曉得哪位高人在背后指使。

“鬧得實在沒有辦法了,”李宗義說,“便將他放在韓家大院里看門掃地,每個月給一千塊補助。他還要上天了,這種人,遲早回牢里去,再不要放出來?!?/p>

“青溪的?”安志坤說,“我怎么沒有印象呢?!?/p>

“那是個油吃浪蕩的家伙?!崩钭诹x撇了一下嘴,“聽說在青溪無家無眷,滿世界坑蒙拐騙,到處挨黑打。還坐過牢。”

安志坤搖頭嘆息。李宗義見到機會,便把那個信封拿出來,往安志坤懷里揣。

“什么哦?做賊一樣。”安志坤說。

李宗義的真誠現出狼狽,說:“給史麗老師和你的,一點心意?!?/p>

安志坤摸到蛇一樣,把信封扔出好遠。“你這是對史麗老師的侮辱!”

李宗義嚇壞了,賠著笑臉,撿起信封落荒而逃。

安志坤將李宗義的話盡量精簡了,給史麗報告,史麗岔開話題,說:“安老師,我們先去馬鞍山吧。”

還好沒有提到信封。

安志坤便去跟李宗義商量細節(jié),連夜編寫方案,準備食物、水、藥品、雨衣、電筒、砍刀,甚至買了很多口哨。安志坤不明白要口哨何用,李宗義只說,到時候就知道了。安志坤威脅李宗義:“要是我跟史麗老師報告那個信封的事……”

李宗義急忙攔住,交換條件一樣,說出了哨子的作用?!耙皇菄槃游?,以防跟兇獸正面遭遇。二是聯絡報信,相當于對講機。”

早起預備出發(fā),安志坤卻接到元明清打去的電話,要史麗接聽。史麗到旁邊聽電話,然后過去對大家說:“對不起,我要回青溪,不能陪你們了。我盡快回來?!?/p>

史麗直奔醫(yī)院,在搶救室門口看見元明清走來走去,便問:“怎么樣了?”

元明清結結巴巴,夾雜些英語詞匯,說了半天意思卻簡單,就是脫離危險了。史麗說:“你怎么搞的???”

元明清攤手,聳肩,很無辜的樣子,“我不明白……”

史麗進屋,錯身的時候輕聲說了對不起。

舒書躺著,臉色慘白,見史麗進去,竟然笑了一下。史麗站在床前定住,五秒之后舒書扛不住了,討好說:“別嚇我啦。我鬧一下就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p>

史麗看舒書的手腕,有一條細長的刀印,于是說:“你的專業(yè)在門外,急得魂都沒了?!?/p>

舒書說:“你知道我不是為他……你還是心疼我的,我贏了?!?/p>

史麗扔掉舒書的手腕,生氣了,說:“你要趕我走嗎?”

舒書笑著,很幸福的樣子,說:“我餓了?!?/p>

元明清在外面敲門,笨笨地比劃,示意桌上有稀飯,冒熱氣,不吃,要吃,喂。史麗看懂了,于是給舒書喂飯。舒書吃相有些夸張,故意咬住勺子不松開,松開了卻說話,“是不是幸福的人都要遲到?”

又說,“哪個男人得你,世界都是幸福的?!?/p>

史麗苦笑。舒書表示不吃了,半坐起來,跟史麗約法三章,說:“你一天不嫁出去,我一天不放棄。到時候別說我臉皮厚,別說沒有告訴你?!?/p>

“女人的愛情和婚姻,就是熬一罐中藥?!蹦且豢?,史麗想起青原教授,想起最后一堂課,想起舒書踢了她一腳、跑出去抱住樹哭,想起蓮花山上兩個媽媽,想起華嚴庵的鐘聲和露珠。

元明清試探著進去,輕手輕腳像一頭犯了錯的大象,發(fā)現并無責罰,小心舒展了一小下。舒書賊笑,突然把史麗拉住,在耳邊說:“他也喜歡你?!?/p>

史麗莫名其妙,說:“什么?”

舒書又說:“我們倆的專業(yè)啊?!?/p>

生死貼

天成學堂設在紅廟子,北距天成寺五百米,兩水相交的一個石梁嘴上,一株萬年青依頭頂展開如傘,足以遮日避雨,一早一晚,讀書聲在天成寺的鐘聲里開始和結束。先生是本地一名老秀才,有時邀請云清大師去講一兩堂諸子百家,十多個學生像一群飛鳥,上課停在云頭,下課直上藍天。學堂不收銀子,學生們只需給先生送一袋米、一塊肉或者一捆柴禾,夠先生吃喝用度就行了,不足的部分有韓云高老爺補貼呢。

醫(yī)館開在悅來場下街,叫韓家鋪子,前堂診療,后店經營藥材,老醫(yī)生帶個年輕徒弟,是從武都請過來的,精通中醫(yī),對藏醫(yī)藥很有感情。韓家鋪子開張后,悅來場多出一處奇觀,每天一大早便有人前去排隊取號,在前堂候診的時候有水喝、有火烤,到飯點了免費吃粥,關鍵是收費比別處少很多,實在沒錢的還可以簽字欠賬。韓云高老爺有空就去跟大家交談,給他們宣傳生病不可怕,精神和心理比任何醫(yī)藥重要的道理。

開春時節(jié),韓云高回去利州,把夫人和少爺接到悅來場,開始了素淡平和的人生。一家人住在僻靜小院里,粗茶淡飯,閑情逸趣,養(yǎng)了幾只雞在欄里,每天撿回兩三枚蛋,熱乎乎的,很知足。韓云高跟兒子說,亂世之際,收獲一片民心比家藏萬貫有用,希望兒子多用些心思到學堂和醫(yī)館。少爺已經成人,懂事地點頭答應。

二管家沒有隨去悅來場,臨行給韓云高老爺跪下老淚縱橫,說他眼見著青云商號走到如今,實在難忍割舍,求老爺給他留一間偏房,他要在回憶里終老。夫人和少爺早把二管家當做親人一般,也哭得啥樣。韓云高按著胸口看向遠處茫茫馬鞍山,告訴二管家,但有難處定要相告,一家人,千萬不要見外。二管家磕頭在地,說:“老爺,夫人,少爺,你們都是好人,老朽從此為你們吃齋念佛罷了?!?/p>

于是林木接替二管家,精細操持悅來場青云商號一應事務。那時青云商號除了學堂和醫(yī)館,便剩下青云雜貨三間,主要面向茶馬古道上的客商,經營茶葉、絲綢和銀耳。十個伙計、十條槍、十匹馬,悉聽林木指揮,平日里低調行事,救災抗匪時方見驍勇。閑時林木集合隊伍,在小院里訓話,說:“老爺教導我們:不欺人,不惹事,不昧心,不失德?!?/p>

隊伍齊聲應答:“不欺人,不惹事,不昧心,不失德?!?/p>

年底,二管家托商隊帶給韓云高老爺一封信,俱言戰(zhàn)禍延至利州,很多商家和民房遭到洗劫焚毀,人群四散奔逃,很多人橫尸街頭。最后說:“身心俱灰,去日無多,卻不敢忘記老爺的恩情大義。老爺,夫人,少爺,多加保重。老奴頓首含笑?!?/p>

韓云高在小院的暮色里讀信,身體慢慢勾起來了。他知道他的日子也不多了,因此更多時間住到天成寺,與云清大師相對靜坐,仿佛靈魂在另外一個世界里交談。幾天后回到悅來場,韓云高重新紅光滿面,眾人驚奇不已。

少爺長大成人,韓云高找機會帶到場面上走動,介紹說:“犬子韓斌,拜托各位關照?!?/p>

韓斌皮膚白皙,柔軟乖巧,言行舉止像個女生,人前甚至害羞,老想躲在韓云高身后。韓云高內心有些失望,但是毫不表現在兒子面前,反而鼓勵韓斌說:“亂世之秋,有個平和的人生更好。不過必要的場面,還是要慢慢歷練?!?/p>

韓斌點頭答應,強撐著去給各位長輩打招呼,紅著臉,渾身冒汗。好不容易逃出來,韓云高問他感覺如何,他才記起半晚上,他只反復說了一句話:“晚輩韓斌正在歷練,請多關照?!?/p>

小院秋蟲燈影里,林木跟在韓云高身邊,勸一陣老爺,第二天又勸少爺,說的也是同一句:“天生一人,必有一路,想開些。”

韓云高謝過林木,仰頭無語。

韓斌給林木回話,卻把林木感動一番。林木報知韓云高老爺,韓云高也是一陣感慨。韓斌說的是:“我不怕別的。因為我,父親大人和林管家被人看不起,我是個罪人。我就怕這個?!?/p>

后來林木多方撮合,少爺娶了談家小姐,生下一子便是韓仁品。雖時局混亂,但是韓家聲名遠播,又有談家相助,卻也相安,生意憑老本維持下來。

韓云高安然歸于佛音禪意,林木哭得比任何人傷心。

那時韓仁品還小,被韓斌拖著給爺爺送葬。韓斌感覺突然倒了一堵墻,背上涼涼的,內心空空的,因此非常害怕,手里握緊了韓仁品。韓仁品沒有哭,也不害怕,望著韓斌說:“父親大人不必擔心,孩兒一定會保護你。”

韓斌過于細致沉郁,體弱多病,家里很多藥罐子,身上一股中藥味。林木隨時陪在身邊,給韓斌熬藥、喂藥、擦嘴,說些寬心的話,扶著韓斌在小院里走一陣、坐一陣。韓斌吃力地說:“遇上我,管家是遭罪啊。曉得你前世,欠我們韓家,有多少?!?/p>

林木已顯出老態(tài),容易隨風流淚,用袖子揩了,又浸出來,于是找高興的話題,說:“小少爺將來必成大器,韓家之大幸啊。少爺養(yǎng)好身體,等著享福吧。”

韓斌拍胸咳嗽一氣,突然往地上掉,拉住林木的手哭起來,邊哭邊說:“我就稱你林叔吧。林叔,我知道,我快不行了。品兒和韓家有你,放心了,放心了?!?/p>

林木料理完韓斌的后事,當眾將韓家財產收支、生意往來、賬務進出一應報給韓仁品,率眾跪在堂下,說:“小少爺,我等悉數聽你調遣差使。請小少爺作主?!?/p>

韓仁品跑過去抱著林木好一陣才松開,扶起來,讓大家也起來,對林木說:“你是爺爺的管家,是父親的林叔,就是我的爺爺了?!庇窒虼蠹艺f,“從今往后,這個家我來當。我不懂便去問爺爺。”

那時候韓仁品不過十幾歲,在林木的幫助下度過了韓家最為艱難的階段,接續(xù)了青云商號,甚至順風順水做大,相繼新開設了染坊、鐵廠和煙館。

小少爺長大了,主持韓家大局游刃有余,謀略作派不遜于韓云高,令悅來場刮目相看。剛猛豪爽,江湖習氣重了些,不過對應時局剛剛好,所謂時代造英雄。

林木已經走不動了,還時時用韓云高老爺的教誨提醒韓仁品,說鴉片不是好東西,開煙館便是昧心失德,勸韓仁品三思。韓仁品本是極敬重林木的,但開設煙館一事卻固執(zhí)了,以為世風如此,并不辱家訓。于是林木含淚勾身而去,第二天有人發(fā)現,他死在韓云高老爺墳前了。

韓仁品披麻戴孝,領著送靈的浩大隊伍斗雨迎風,把林木葬于韓云高旁邊。地脈比韓斌的還好。墳頭高大威嚴,韓仁品跪在墳前痛哭失聲。人群里一片感嘆,都說:“韓仁品重情重義,心智不輸韓云高,韓家要起大勢了?!?/p>

馬鞍山匪患又起,切刀梁一帶明目張膽收取買路錢,來往的馬幫議論紛紛,搖頭嘆息。韓仁品于是組織人馬剿滅,順勢壯大了自己的隊伍。

那期間學堂早已廢棄,讀書人只好遠赴青溪或者平武,幾家私塾倒是有名,收的只是富家弟子,貧民子女想想都難。韓家鋪子規(guī)模大增,醫(yī)館業(yè)務卻成了陪襯,于是江湖郎中游走鄉(xiāng)間,留下幾個徒弟薪火相傳,挽救常人疾苦。

時逢鴉片盛行,官商民間跟風上癮,悅來場街道兩邊大大小小的煙館一夜冒出幾十家。韓仁品看準時機,組織民工在馬鞍山大面積種植鴉片,販賣煙土,漸成當地首富。于是購田地,置槍彈,組建了茶馬古道上最大的民團力量。

這時有人推薦上院里年輕后生,韓仁品一看滿心歡喜,考察一番,委以總管之職,將錢糧收支、府院守備、日常內務、紛爭調處一應事等悉數交托。后生便是李常德。

李常德總領韓家事物之時不足二十歲,出行挎槍騎馬坐轎,有生殺之權,十余人護衛(wèi)伺候,卻行事低調,為人謙和,兼務實守正,深謀遠慮,既得韓仁品賞識,又受萬民敬仰。

外面經常打仗,悅來場因為山高路遠反倒波及不大,偶有散兵路過,大都投了韓仁品,其中不乏高人隱士。有一陰陽先生看遍悅來場山型地貌,建議韓仁品在茅坪山建立莊園,可謂風水獨占。韓仁品全權托付給李常德,派工抽丁開山平場,到馬鞍山取上等小葉楠修建韓家大院,歷時數年,完工入住,恢弘氣勢,夜里足以嚇住小兒不哭。

韓家大院坐西向東,兩進四合,所有房屋為三層,全木穿斗結構,小青瓦懸山帶轉角。除正房外,其余房屋均于三層挑出,作欄桿或飛來椅。檐下設雕花吊瓜,立面花窗,樣式繁復,富于變化。天井內“一”字型房頂的水流,經前后四條龍口注入銅錢狀青石覆蓋的下水道,縱然大雨如注,也不會濺溢。韓家大院設計修建注重防御固守,大門和正房多處設有瞭望臺和射擊孔,嚴陣以待,院內水井深達二十米,常年不枯不溢,既滿足日常飲水和消防之用,又能在被圍困和切斷水源之際以求自保。

韓家大院成為一種象征和代表,韓仁品勢力獨大,先后被國民黨委以聯保主任、鄉(xiāng)長、縣參議員等職,管轄范圍延伸到羅家壩。羅家壩路途遙遠,須翻越馬鞍山走茶馬古道八十里,因此任命李常德為羅家壩保長,兼任韓家大院總管。

李常德赴任羅家,韓仁品率眾前往上院里為常德老弟送行,方知李常德久居人上,卻是家徒四壁。三間木屋因陋就簡,卻也干凈素潔,小凳子沒有多余的,客人大多站在泥壩里,一片感嘆。有坡地五畝,林地九畝,都在邊角里,不放租,全憑自己耕種打理。李夫人賢惠,盡守婦道仁心,明理知退讓,從不與人口舌。韓仁品見李夫人懷中小兒乖巧,便問:“可有名字?”

李常德說:“還沒有?!?/p>

韓仁品便說:“就依賢弟家風,叫李宗義吧?!?/p>

李常德赴任羅家,來去坐滑竿,有時堅持步行,一個來回往往十天半月,甚至幾月不歸。辛苦的是李夫人,獨自在家暖孩子,持家業(yè),務田地,還不短人情四路。幾年下來,羅家壩十甲百余戶,全都成了李常德保長的親戚,感情延續(xù)了三代人。

亂局之中,李常德雖擁民心,與人為善,卻也歷險無數,能夠全身而退,實屬不易。李宗義曾經說過,他父親“死過多少回,全憑命大?!蹦欠N社會局勢下想做個好人,命不硬,便要腦袋多。

韓府人丁興旺,開支龐大,韓仁品雖極具威嚴,但是懶散貪酒,又吸食鴉片,對內務疏于管理,以至于家族之間攀比成風,明爭暗斗,亂了。甚至有不服一口氣的地方勢力屢屢偷襲,埋伏,打黑槍,想要韓仁品的命,好幾次有驚無險。韓仁品日漸警惕,疑心重重,非常之時為圖自保,也是情理之中。

有一年秋后欠收,梁、談、李三家紛紛減租減息,半壁人心浮動,民間甚至有歌謠相傳,“梁家菩薩,談家觀音,李家如來?!?/p>

李常德源出李家,在韓家樹大招風,非議不少。此事首當其沖,韓仁品大有問罪的架勢。于是從羅家壩連夜趕回,跪于大堂,陰云密布,仿佛在劫難逃。

韓仁品召集內親堂前議事,眾人紛紛建議效仿三家,減租減息,以養(yǎng)民心保長治。

韓仁品笑問李常德:“總管有何高見?”

李常德從容應答:“租息有約由來已久,斷不可輕費。減免容易,恢復便難了?!?/p>

眾人大笑,韓仁品卻不笑了,說:“你是讓我丟了民心,失了根本,敗于你李家不成?”

李常德說:“老爺宅心仁厚,順天應民,心中自有乾坤,豈是常人敢比一二?!?/p>

韓仁品說:“那你解我乾坤,恕你無罪?!?/p>

李常德磕頭謝恩,便說:“老爺本意,便是先行放糧救災,承天意普惠萬民,歷欠租息不減不免,可緩至來年開春補收。如此,既體民情,解民憂,固民心,深得百姓擁戴,又不改租息古制,得長治久安大局。”

眾人面面相覷。說了半天,便是要韓仁品開倉救災,那得流出去多少糧食。田租收不上來,反而倒貼許多,李常德安的什么心!這時韓仁品突然站起來哈哈大笑,親自扶起李常德,又笑,說:“知我心意佑我韓家的,卻是常德老弟,一個外姓之人?!?/p>

李常德背著一身冷汗,指揮人員逐戶發(fā)放糧食救災,宣傳韓老爺的惠民政策,很多逃進馬鞍山的難民紛紛返家歸田,計劃來年的耕種了。民間傳唱的歌謠變成了“馬鞍山,高入云;悅來場,有佛音;韓老爺,好人品;承天意,救萬民;比山高,比海深;民心在,千古存……”

梁、談、李三家仰天長嘆,逐漸式微。韓仁品春風得意,跟李常德商議,欲重建天成寺。李常德勸阻,說:“天成寺毀于大火,恐是天意。”

韓仁品點頭同意,似有不甘。李常德見狀,建議在紅廟子新建小廟,說:“紅廟子地處龍首,兩水養(yǎng)山,風水是極好的。學堂已廢多年,建寺廟佑百姓正好接續(xù)韓家先祖的慈悲義舉?!?/p>

韓仁品執(zhí)掌大笑,讓李常德放手去做,半年后紅色小廟香火漸起。

風光背后,無人知道李常德九死一生的更多細節(jié)。據李宗義回憶,他小時候父親經常半夜來去,有時哭著給母親交代后事,母親也哭。結果第二天父親的尸體并沒有抬回去,自己走回去了,半夜里又聽見母親壓低聲音在哭。

解放后土改,工作隊清算下來啼笑皆非,身為保長的李常德,田地山林只能自保,房屋家產尚不夠用,錢糧空空如也,不及鄉(xiāng)野貧民。評定的時候,眾人聯保,都說李常德不但沒有命案,還救人無數,于是劃為中農,特赦不究。李常德夫婦秉持勤儉,與人為善,子孫后代牢記祖訓,個個品行純正,家風傳世遠。

明月夜

白露跟杜三溪談了三天兩夜,李宗義陪在一旁,臉黑得門神一樣。讀文件,逐字逐句解釋;找人證物證出場,錄音錄像;杜三溪冷不防狡辯,說他沒有聽見,于是又從頭演一遍……好不容易圍住收場,李宗義最后宣布結論:一是韓家大院在土改時沒收充公,此后一直是區(qū)、鄉(xiāng)政府辦公場所,不屬任何私家財產;二是現在韓家大院已是國家文物,受法律保護,破壞搶占文物是違法犯罪行為……杜三溪攔住李宗義,偏著脖子說:“那,國家文物賣給私人,是破壞啵?是違法犯罪啵?”

白露說:“出售六間門面的時候,韓家大院還沒有被認定為文物,現在認定了,我們肯定要依法收回。”

杜三溪點頭,卻像威脅,說:“那,我等你們收回門面再說。我等?!?/p>

李宗義不干了,站起來拍桌子,忘了留伏筆,“你青溪杜家的,有多遠滾多遠!”還不解恨,又說,“要不要我給你講講你家族的丑事?”

杜三溪無所謂,說:“把我精神病嚇犯了,你服侍我住院哦。我死了,你填命哦!”

私下,史麗問過白露,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有定向資金,不夠回收六間門面嗎?白露苦笑,“那點錢,還不夠杜三溪用呢?!?/p>

史麗說:“有過概算吧?”

白露說:“就按當時出售價,考慮物價因素,少不了一百萬?!?/p>

史麗終于沒有忍住,把元明清和舒書推薦給白露,只說有一個民間基金項目,正好是生態(tài)方向的。白露連夜出發(fā),驅車前往青溪,第二天把元明清和舒書請到茶壩,迎神一樣。史麗沒想到,同去茶壩的還有一個人,從車里出來喊她老師,卻是黃平。

史麗故意錯開生態(tài)基金項目那一百萬美元,用心陪著黃平說話,知道了黃平此行,便是尋兩座祖墳,完成父親的遺愿。三代之上,久遠百年,如果無碑無記,只在民間尋訪,幾乎無可能。不過黃平心意已決,甚至說:“我已將貢生巷租出去了。我死后黃家已無一人,幾間房子便捐給博物館吧?!?/p>

史麗說:“你忘了,你答應過我,要傳承薅草鑼鼓呢?!?/p>

黃平說:“哪里敢忘。只是時局格格不入,好像不需要我這樣的人了?!?/p>

史麗為此感慨萬千。

老黃家出過貢生,祖上兩任縣令,曾經何等風度氣象,黃平零落至此,內心只剩下一點小小的體面,不肯丟棄。給自己和世間交出《青溪知客》,黃平用力過猛,上山頭環(huán)顧四望不過如此,豪情泄了大半,只好裹緊長衫,飄搖下坡了。

《青溪知客》對于傳承知客世家的文化意義只在黃平心里,史麗分享了小部分,全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那本書出版后,文化館、圖書館和博物館收藏了一些,余下幾百冊堆放在貢生巷,落滿灰塵。史麗建議說,給鄉(xiāng)鎮(zhèn)和部門送一些,搞一個研討會和簽名售書活動,黃平謝絕了,說:“與其給不懂的人去糟蹋,不如留著墊棺材?!?/p>

史麗認真讀完了《青溪知客》,深刻理解知客體系里那種莊嚴的儀式感,人們沉浸其中,神性指引,精神和靈魂層面得以加固和延長,構成仁義禮智信的歷史文化框架,教化人類敬畏生命,倡導以善為本,以孝為先。掩卷沉思,史麗眼前走過黃平,很慢,長衫素潔如新,神態(tài)筆直如炬,但是很明顯,整個人跟《青溪知客》一樣,打皺了。于是假裝無意,提起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薅草鑼鼓,騙黃平說:“我有一個課題,就是研究分析薅草鑼鼓與《青溪知客》的內在關聯,你幫我搜集整理薅草鑼鼓的唱詞吧?!?/p>

黃平當時并不興奮,只說:“我試試?!?/p>

史麗幫助黃平尋找祖墳還沒有開始,白露仿佛已將一百萬美元拿下,陪舒書和元明清歡快而來,帶出七里香的好心情。舒書把一朵七里香獻給史麗,夸張地眨眼,說:“今天還沒有踢你吶?!?/p>

假裝踢了一下。

元明清背著舒書的包,故意不看史麗,便跟安志坤和李宗義說話,找了話題附肩大笑。

白露報告大家,月明村有個一年一度的民間詩詞楹聯比賽,很有意思,邀請大家去觀看。李宗義補充說:“月明是傳統(tǒng)文化村落,村里男女老少都有功底,出了幾個書法家呢。”

舒書要去,拉史麗說:“史先生,你要露一手哦。”

史麗卻說:“黃平老師的詩書,倒是有些造詣?!?/p>

月明村在梯子梁腳下,茶馬古道旁,天成寺往北七里,兩山一水七里香,掩映古老寧靜的村落,儼然一幅國畫。比賽場地設在舞臺上,舞臺背景簡易,正是縮小了的天地山水:明月高掛,詩書流淌。村民和來賓隨意落座,有小板凳,有長條椅,也有圓石頭和淳樸的笑聲,都很干凈。元明清挨著黃平,突然說:“史麗先生對你,真好?!?/p>

黃平仿佛沒有聽清,但是元明清不說了,看比賽。

主持人是村里的長者,白發(fā)白須,仙風道骨,據說八十歲高齡了,朗聲如落墨:“月明詩書,傳揚百年,今日比試意在歷練,教誨年輕一代不忘根本。下面宣布規(guī)則?!?/p>

規(guī)則有趣。凡本村六十九歲以下者,不限人數,不分組別,同臺競藝,現場抽題,限時原創(chuàng)詩詞楹聯并本人書寫參賽。七十歲以上者或為評委,或為監(jiān)考,可表演,不參賽。

比賽開始了,有五歲小女孩,有近七旬老人,各得佳句好詩,潛心揮毫書寫,紙墨香飄出好遠。最終小女孩憑借作品“月明明月夜,心孝孝心人”得了二等獎,所獲獎品更有意思:長者親書一幅書法作品隆重頒出,內容是“詩書傳家遠,善孝濟世長”。小女孩被長者抱起來接受獎品,比得了金山還高興。

元明清沒見過如此美妙的鄉(xiāng)村文化,追著人群問:“下一回什么時候演?我還要來!”

一興奮,普通話變了形,但是村里人都懂了,告訴他:“每年都有,明年再來!”

月明夜歸,一行人都有些沉默,特別是黃平,丟了一半魂一樣。史麗知道,黃平在這個古老的村子里找到了自己內心的根須,長者給小女孩的獎品一定有老黃家的體溫,將黃平牢牢抓住了。

第二天黃平還要去月明,史麗不便相陪,便建議安志坤同行,說:“月明是個有故事的地方,你們兩個是有故事的人,也算天人有緣。”

二人去了,史麗便翻閱茶馬古道的資料,遠望馬鞍山霧氣騰騰,心想白露今日又有什么花樣呢?

舒書先跳出來,在樓下大喊:“史先生!史先生!快下來聞花!”

史麗下去一看,白露和李宗義也站在花臺邊,元明清正舉著相機瞄著史麗。白露說:“舒書老師想去馬鞍山?!?/p>

舒書回應,說:“那里才是生態(tài)王國?!?/p>

史麗卻不去,說她身體不舒服,自己在附近轉轉,然后看資料。舒書有點委屈,罵元明清不關心她,踢了一腳,說:“狼心狗肺的家伙!”

鬧歸鬧,還是跟著李宗義走了。

白露自然要陪兩位財神,跟史麗抱歉了一下。史麗謝過,表示理解,希望快去快回,不一定非要爬到山頂。

史麗獨自去韓家大院看了,又在小街上走了一大圈,根據歷史資料和老地圖一一對應,想象當年悅來場,車馬滾滾絡繹不絕,人群在琳瑯貨物間穿行交談,天成寺的鐘聲越空而來罩在人們的頭頂和心靈……何等盛世奇觀。這時候史麗腦袋里跳出兩個句子,“茶馬古道舊時光,生態(tài)文化大觀園”,回鄉(xiāng)政府便隨手寫在本子上。

舒書從馬鞍山回去狼狽不堪,手臂和兩腿血跡斑斑,被元明清扶著走路,快哭了。元明清的樣子更加難看,長頭發(fā)貼在臉上,渾身泥水,還要照顧舒書,包里背著一塊舒書喜歡的石頭。元明清驚嘆:“我的上帝!怎么會有這樣強大的山?!?/p>

舒書毫不放過,對白露說:“就是要給美國人一點厲害,免得他得意忘形!”

這話有些曖昧,白露岔開,說:“原生態(tài)正是文化價值所在。希望馬鞍山給你們留下印象?!?/p>

幾個人上樓,見史麗爬在資料堆里睡著了。晚上幾個人討論項目方案,元明清要形成報告發(fā)回美國。史麗要回避,被舒書按住了,說:“史麗先生把宣傳語都想好了!”

史麗不明白,舒書便念出來:茶馬古道舊時光,生態(tài)文化大觀園。大家都說好,史麗不置可否。

那晚黃平和安志坤沒有回去。安志坤第二天一早回去報告,說月明大都姓茍,那位長者輩分極高,只能稱呼茍老。茍老聽黃平說了大概情形,便握住黃平的手說:“你終于來了?!睆街鳖I著黃平去到一處墳林,只見靠前正中位置兩墳并排,保養(yǎng)極好,有碑無記,墳前還有香火痕跡。茍老說,到他第三代了,一代一代往下傳,無人認領之前,茍家人就當孝子。月明無孤魂啊。

黃平給老人跪下大哭,感謝月明仁愛大善。老人依照傳統(tǒng)儀式跪下回禮,叩拜墳頭,然后灑淚含笑而去。暮色里鳥鳴清新,黃平哭了一陣,像個孩子一樣蜷起身子睡在墳前,不走了。安志坤苦勸不得,倒霉,挨著黃平,在墳前坐了一夜。

史麗和安志坤趕到月明,終于在茍老家里找到黃平時,卻見黃平抱著一堆舊書笑得菩薩一樣。

“史麗老師快來看!”黃平舍不得放下手里的書,那些重負把他墜得不再筆挺了。

看來茍老已經知道史麗的身份,迎過去作揖拜了一下,說:“先生內秀外慧,月明幸會之極。請——”

史麗趕緊還禮,掉進文化的大缸里嗆了一下,說:“茍老深明大義,月明遺世獨立,晚輩有禮了?!?/p>

安志坤吃驚不小,眨著眼跟在后面,真像老書童了。

黃平給史麗翻書,指著內文說:“薅草鑼鼓!”搖搖頭,“想不到,月明竟有專供女子演唱的詞牌,你看,《明月夜》。這在薅草鑼鼓體系里絕無僅有!”

史麗接過去細看,手不釋卷了。

據茍老回憶,月明對于薅草鑼鼓確有獨創(chuàng),《明月夜》在民間叫做青青鑼鼓,對于發(fā)展農業(yè)大生產和解放婦女勞動力功不可沒。詞牌曲牌傳承,主要靠記憶傳唱和手抄本,雖然不斷豐富,但是錯亂和遺失更多?!艾F存這幾本,是從火堆里救出來的。”

“精華在三字句?!秉S平接過茍老的話。仿佛黃平是回到家了,毫不見外,甚至有點張揚的意思在心里?!霸旅魅说闹腔邸保f,“想不到,想不到?!?/p>

史麗抬頭望著茍老,說:“女子唱薅草鑼鼓,一定有些故事吧?比如,那個叫青青的女子?!?/p>

“歷史有時候總會犯點糊涂。”茍老說,“唱薅草鑼鼓的女子,結局大都很慘,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關于青青的故事,安志坤卻聽過,只是不便言說,特別是眼前,你一個老書童插什么嘴。偷眼去看黃平,黃平剛好也在看他,于是會意,一齊等史麗說話。

史麗果然說:“茍老前輩,薅草鑼鼓現在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人類共有的精神財富,必須得到傳承發(fā)揚。您的晚輩黃平,正在致力于整理完善詞牌曲譜的工作,那是他余生莊嚴的許諾和夢想,請您多加指導。”史麗起身恭揖,“拜托您了!”

茍老還禮笑道:“后生可畏,老夫垂垂之暮,定當不熄豆光?!?/p>

黃平跪行拜師之禮。茍老直言豈敢,豈敢,又說,“黃平先生跟月明倒是有緣。老夫就給你當個書童吧?!?/p>

一行人笑起來。安志坤感覺在說他一樣,幸好,尷尬沒被發(fā)現。

黃平留在月明,跟茍老學唱那些三字句,史麗和安志坤被李宗義接回鄉(xiāng)政府,書歸正傳。

在韓家大院的保護方面,美國人不同意投資,他們認為那是政府的責任,民間公益有更多的價值平臺。元明清也持這樣的觀點,征求舒書的意見后認為,他們還是偏向于大熊貓。

白露為談判做足了功課。緊要時候沒有懇求史麗給出指導性建議,史麗有點小小的失落,按道理,史麗應該解脫才對。白露善解人意,不為難史麗,反倒把史麗為難了。當時史麗也在談判桌上,坐在以示中立的位置。

“茶壩人民尊重美國民間基金會的意見,感謝元明清和舒書同志對茶壩的負責任的態(tài)度,和生態(tài)情懷?!卑茁墩f,“我代表茶壩人民,陳清三個事實。”

史麗看見,李宗義緊張得流汗,卻不停地喝水。安志坤埋頭做記錄,不敢抬頭?!爸辽?,把資金投到茶壩是可以放心的?!笔符悎孕牛髑搴褪鏁羞@樣的認同。單就眼前這位美女書記,便給足了信心,不用承諾。

白露所言三個事實,包括語氣語調,大都符合美國人的思維方式。

一是生態(tài)無大小遠近之別,保護大熊貓也是保護人類最后的家園。兩位將基金投放到青藏高原,防風治沙,或者留在美國治理海洋污染,當然也可以交給小小的茶壩,其使命和意義一樣偉大。

二是茶壩處于橫斷山大熊貓生態(tài)圈,保護大熊貓責無旁貸。茶壩馬鞍山與青溪唐家河,山同脈,水同源,海拔、氣候、植物種群分布無異,同屬大熊貓生態(tài)圈,有同樣強烈的生態(tài)環(huán)保自覺。

三是茶壩保護發(fā)展生態(tài)需要資金,更需要關注和共識。兩位這幾天看到了茶壩的民生和山水。保護發(fā)展生態(tài)不僅是茶壩人民作為地球公民的責任擔當,也是他們改善生活質量維護生命尊嚴的唯一途徑。他們急需發(fā)展資金,但他們明白,一百萬一千萬遠遠達不到目標,他們更需要廣泛關注,更需要公平公正意義上的文化共識。

“我說完了。歡迎二位今后多來茶壩,因為不管怎樣,這是你們愛過的地方?!?/p>

沒有掌聲,會場靜得可怕。

李宗義太渴了,杯子空了還在喝。安志坤偷偷看一遍每個人的臉色,毫無答案。這時舒書說話了,“看史麗先生有沒有話講?!?/p>

史麗笑著說:“我想我已經知道你們的選擇了。”

就要離開茶壩了,元明清和舒書都沒有完整表態(tài)。不過元明清擁抱白露時差點哭了,不好意思地收住,說:“我想成為那只大熊貓了?!?/p>

舒書站在七里香旁邊擺造型,讓白露給她拍了很多張,說:“記得發(fā)給我哦,美女!”

史麗害怕送別的場面,特別是舒書要回去的是大洋彼岸,再見無期。舒書本來高高興興,把史麗踢了一腳還在笑,突然就哭起來,抱著史麗很用勁,伏在耳邊說:“狠心的家伙!替我給兩個媽媽求情,懲罰你吧。”

好不容易把舒書分到元明清的懷里,史麗對元明清說:“好好照顧她。拜托你?!?/p>

元明清羞澀起來,說:“你也是。無論什么事,需要的時候給我電話,我們都會去找你?!?/p>

史麗淡淡笑著表示了感謝。舒書推開元明清,生氣了,說:“這么關心,你干脆留下得了,我走!”

元明清有點狼狽,轉身去追舒書前跟史麗握手,悄悄說:“最離不開你的,還是舒書。她真的愛你……”

送走美國客人,史麗也要回去青溪了。黃平給史麗打電話,史麗聽見黃平心情大好,便開玩笑說:“你的收獲比我大?!?/p>

黃平說:“師傅最早在紅廟子教書呢!”

史麗說:“我過幾天再來。你給我們唱《明月夜》。”

黃平說:“我還是個有用的人,謝謝老師?!?/p>

史麗知道,黃平跟茍老在一起很留戀。她不知道的是,黃平決意投身紅廟子,在佛光里超度余生。

天成寺

草原的孩子雙手握鞭呼著白氣,跟羊群一樣安詳,直到他看見一位朝圣者腰間的青稞炒面口袋。

“羊們也看見了!”孩子堅信。

孩子設法偷到了炒面。準確地講,是搶到了,老人無聲地追了幾步,跌倒了。

烈日下炒面有一股霉味,那是孩子不喜歡的味道。羊群喜歡,可是羊群至少還有草皮可以啃。孩子眼前浮現出老人低矮的身體、蒼涼的表情,以及瘦弱的目光,那實在比一株草強不到哪里去。孩子心里扯了一下,決定把炒面還回去,便趕著羊群追了兩天。草地盡頭戈壁茫茫,那位朝圣的老人卻已餓死在路邊。

孩子從此負罪在身,跟羊群一起忍受內心的折磨,痛苦萬分,長成漢子了,便帶著老人的炒面和全部世界偷偷上路,磕長頭到青海塔爾寺救贖自己和老人的靈魂,剃度出家,佛號“路心”,懷揣一本經書云游向南,遍尋超度。

走的便是茶馬古道的路線。翻過梯子梁,路心已經精疲力竭,倒在路邊,幸好路過的馬幫用米湯相救,醒來了。路心伏地叩謝漸行漸遠的馬鈴聲,突然發(fā)現,磕頭之處灰土下面有硬物,竟是銀子,刨開,更多的銀子堆了一坑。

用這些銀子,路心和尚五年建成天成寺兩進四合院,佛祖的神像下面,掛著一個破舊的布袋??梢匝b青稞炒面,也可以裝銀子和靈魂,那樣蒼老的長布口袋。

路心和尚每日誦經,掃院子,挑水,為有求之人供應茶水、齋飯,甚至銀兩和佛的赦免?;哪昃葹木热?,豐年揚善揚佛,凈心凈欲。寺后手植的一株銀杏在佛音里長大。

天成寺香火最旺的時候路心和尚已近七十歲,開始留意有緣人,要收一個弟子了。這時兩個年輕人倉皇入寺,男的負有槍傷,女的身懷六甲。

路心和尚埋頭治傷,并不問來歷緣由,年輕人也不說。半月之后男子傷情已無大礙,便在寺里幫忙灑掃,有時配合路心和尚施舍救難。女子不方便留在寺廟,于是暫時安頓在紅廟子。男子每日送些吃食到紅廟子,女子很少吃喝,經常抱著男子哭。

那一夜雷鳴電閃大雨如注,天成寺大殿格外莊嚴神圣,油燈撲跳之間,男子給路心和尚跪下了,說:“師傅救我!”

路心和尚撥亮昏燈,說:“施主有何大罪?”

男子說:“弟子錯殺五人?!?/p>

路心和尚若有所思,說:“你還有一罪。”

男子大哭:“弟子明白。弟子為她祈福贖罪?!?/p>

路心和尚還是不依,說:“腹中尚有一命,罪加幾等?”

男子說:“那是賊人所為,罪不在我?!?/p>

路心和尚自語:“無罪無凡界,有緣有佛音。阿彌陀佛!”

第二日,寺門外留下一具死嬰小小的尸體,仿佛剛剛哭過。紅廟子不見女子蹤影。路心和尚先為嬰兒行超度禮,然后給男子剃度,賜名“云清”。

從此,山中常有女子夜哭。

“買買的?。≠I買的啊……”

云清和尚在哭聲里閉目誦經,心如止水。不久路心師傅于天成寺的鐘聲里圓寂,葬在寺后銀杏下面,那里高出一些,響亮,方便聽清山中傳下來的哭聲?!拔也幌碌鬲z誰下地獄?!?/p>

大善之人,永遠相信自己有罪。

云清和尚領悟師傅良苦,于是更加用心于天成寺普度眾生的課業(yè),弘揚佛光照亮人間和自己的內心,善行廣播,修為日進。

那期間悅來場暗流涌動。梁、談、李三家各有勢力,常到天成寺進香許愿,云清師傅為他們做法事、講佛經,從中引導勸解,點化了多少血光。

三家之中談家與官府走得近,勢頭更強,招致梁家李家不滿,特別是梁家內心不服,積怨久深。時年官府強征兵丁稅,談家談長天代為攤派,故意為難梁家,多派了天大的數目,完不成便是抗稅,有滅族大罪。梁家梁兆祥一怒之下大吼三聲,組織族人近百夜襲談家,暴殺談長天滿門十余口。談家告官三年,在各地茶樓酒肆大量散發(fā)“梁兆祥抗稅造反”的傳單,朝野震動。后來折子戲演唱的情形是,“馬鞍山霧氣騰騰,悅來場鬧熱賽過北京城,梁兆祥造反殺死談家滿門,我這里聽了心中不忍,手舉銅錘八百斤……”

朝廷迫于壓力,抽調兵勇千余人緝拿梁兆祥,殺頭示眾,尸首懸于路口迎風喂雨,鳥雀啄食半月不散。

談家得以雪恨,談席地主持,要為談長天大做超度法事,三請云清師傅。云清師傅曉之以天理大義和善惡得失,力勸談家準許梁家李家到場祭拜亡者。談席地不服,說:“仇人在眼前,如何超度?”

“阿彌陀佛!”云清師傅跪于佛前,“我佛慈悲。不放下,如何超度?”

談席地勉強同意。云清師傅又去說服梁家李家知進退,積今生之德,謀后世之福,也是佛前功德一件。果然梁家派出梁志武、李家派出李立榮作為代表,參加法事,行了謝罪之禮。

第二年梁志武依云清師傅之言,為梁兆祥主持法事,談席地和李立榮也派人出席。如此往來幾番,三家人殺氣半消,終見緩和,勢力之間恢復了走動。

每次做完法事,主家必有豐厚捐贈,云清師傅堅辭不受,建議三家聯手齊心,在悅來場設立一個功德客棧,輪流主持,為茶馬古道客商和遠近鄉(xiāng)民之苦難,提供基本的臨時救濟。三家一致同意,分工協(xié)同,很快便建成了。談家?guī)ь^主持,三年一輪,哪家都怕做得不夠好,丟了面子事小,違了佛意卻是天大的罪過。

悅來場功德客棧延續(xù)近百年,成為千里茶馬古道唯一的民間公益組織,救苦救難無數,慈悲為懷沿河插柳,養(yǎng)育了一方善水之源。

走茶馬古道的馬幫習慣在天成寺歇腳,客商紛紛入寺跪拜,也有捐了功德,求云清師傅點化指引的。云清師傅不分貴賤,不避厚薄,既以誠相待,又直言不諱,往往精準神奇,在古道傳為佳話。比如一日大晴,販運棉花布匹的馬隊圍坐寺前喝水打尖,云清師傅問領頭的:“南下?”

領頭的答謝:“南下。請大師指點?!?/p>

云清師傅便說:“一路有險,兩劫難逃。阿彌陀佛!”

領頭的急忙率眾叩請化解之法,云清師傅耳授四句詩文,“不住悅來場,偏歇馬鞍山;大雨回頭浪,小心江油關。”

半月后馬隊回返,將一面牌匾送至天成寺,俱言悅來場火災、途中大雨和江油打仗的兇險。牌匾上書“大師精神”四個大字,一夜之間,云清大師遠近聞名。

“如意全在造化,造化全在內心?!痹魄宕髱煾嬲]眾人,“慧根生菩提,善念連云臺?!睅资觑L云起落,善惡生滅,呼呼過耳心中有執(zhí),路心師傅天眼照見當含笑,就連女子山中夜哭之聲也柔軟不少。

韓云高走進悅來場,拜訪天成寺,佛前并無征兆,因此云清大師知道,那個喬裝貧民的富貴之人,注定與佛無緣。事實也是如此。

韓云高一生仗義行善,對佛學頗有領悟,但放不下兒女情長,心中執(zhí)念不足以抵達,雜念到底多出一些。“萬物皆空”,這個容易;“空空即是萬物”,卻難了一些。病重之際,韓云高不問醫(yī)求藥,吩咐家人把自己送到天成寺,勉強支撐著,最后一次向云清大師討教佛法。

云清大師將山中夜哭女子講給韓云高聽,沉聲說道:“錯不在人,在我。錯不能空,因此我無緣成佛?!?/p>

韓云高說:“不成佛,便成仁,于是世間有佛。弟子明白了?!?/p>

云清大師授人無數,終身無徒。幾個苦難之家的孩子無路可走,祈求收留,云清大師見孩子資質尚好,施以錢糧,卻不接納師徒緣分。眾人不解,叩問何意如此,云清大師搖頭長嘆,終不解開。

韓云高去世以后,有人傳言天成寺與紅蓮教有染,悅來場和茶馬古道甚至猜測,云清大師是當年紅蓮教的骨干,位居分舵主之尊。那一年,山中夜哭女子凄厲難忍,忽一夜弦斷,余音久久不散。

不久一把大火在天成寺燃起,烈焰濃煙滾了兩天兩夜,老銀杏樹根都沒有留下。云清大師不知蹤影,有人說,火光之中看見云清大師端坐佛前,仰頭誦經,還最后一次敲鐘警世。也有人說,云清大師遁入山林,懷抱一個破舊的長條布袋,口中念念有詞。

唯一可信的是,大火之中,天成寺的鐘聲響過,像是對凡塵的一個善意回應。

大觀園

白露通過縣文聯和作協(xié),組織文學和攝影工作者赴茶壩,開展生態(tài)文化采風創(chuàng)作活動。一行二十余人走進馬鞍山清涼世界,體驗生態(tài)之旅,盡覽原始風光,探尋雙龍洞,艷遇芥菜花,聽李宗義介紹名目繁多的草木鳥獸,如臨仙境,流連忘返。

下山后繞道上院里,李宗義給大家展示自己的根藝杰作,謙虛了,說:“這是美女出浴,這是觀音下凡,這是青青鑼鼓……大自然造化神奇,落在我手里,糟蹋了?!?/p>

第二天參觀韓家大院和月明古村。

杜三溪靠在韓家大院門口,不歇火地抽李宗義發(fā)給他的好煙,翻了幾下眼皮,沒有鬧。

茍老是月明的文化名片,看不慣年輕人奇裝異服和言行舉止,自顧跟黃平一起埋頭整理《新編青青鑼鼓》。李宗義點名推薦了黃平,有人圍過去照相,黃平淡淡地說:“月明是黃平的歸宿?!?/p>

采風活動結束后,有一些文學和攝影作品在報刊和網絡發(fā)表,白露手機下載了一首詩轉發(fā)給史麗。史麗收到文檔的時候,正在四川大學開講座。

之前關于歷史文化的講座也開過兩期,本科生研究生似乎都不感興趣,小禮堂坐了十來個人,還有兩個一直埋頭玩手機。這次校方建議換個課題,史麗想了想,便選擇了《生態(tài)文化的歷史性源頭和現實歸宿》。從聽講的人數來看,課題換對了,大家對生態(tài)的關注難能可貴。

收到白露發(fā)去的詩歌時,史麗正在舉茶壩的例子,重點說到馬鞍山的原始生態(tài)資源和月明村的傳統(tǒng)生態(tài)文化?!拔覄倓偸盏讲鑹梧l(xiāng)黨委書記白露發(fā)來的一首詩歌。”史麗說,“題目是《馬鞍山:茶馬古道的秘密心跳》,不妨念給大家聽聽?!?/p>

歲月是最小的溝谷,馬鞍山馱著茶壩

一直向上,仙風如雪,亙古飛駕

天上人間。秦嶺遙遙呼應

雪不會自己老,各自為王。你在童年仰望

誰配一匹快馬,金鞍,坐上星漢云霞

……

有點偏題。史麗給同學們解釋說:“用歷史學的觀點審視生態(tài)文化,我喜歡一個詞語:天成。繼承傳統(tǒng)就是要留住自然逼真的部分,就是要慢下來,讓歷史自己選擇活著的方式。于是我有了一個理由,希望你們理解我對一時一地的偏愛?!?/p>

白露不知道那首詩擠進了大學課堂,幾天之間在川大校園刷爆朋友圈,更不知道茶壩在川大就讀的一個清秀男孩,正在發(fā)起一場名為“茶馬古道天成,生態(tài)茶壩最美”的公益徒步活動。

白露在等來自美國的消息,有時候去看看黃平。

黃平執(zhí)意搬到紅廟子住下來,任何人都勸不住。紅廟子經民間修復,有一大一小飛檐紅墻的屋舍,正殿供著觀音菩薩的神位,黃平住偏殿,正好聽流水,看云山。小廟沒有鐘聲,香火也不旺,只能寄托一些凡人的卑微許愿,不過足夠了。黃平在紅廟子修訂薅草鑼鼓,讓那些唱詞和韻調染了佛性的光輝,偶有進香還愿的老人聽見,互相求證,說:“青青鑼鼓呢!”

另一個糾正,說:“是明月夜。”

黃平常去月明,跟茍老爺子學唱三字句的《青青鑼鼓》。有一次黃平突然眼前一亮,說:“師傅,再唱一遍!”

茍老爺子再唱時,黃平記錄核對唱詞,說:“史麗老師在,就好了?!?/p>

那個題為《起歌頭》的段子被史麗聽見,已經是春節(jié)了。

元明清早就向往過一個正宗的中國年,舒書一提議,他便高興得蹦蹦跳跳,說:“史麗跟我們一起嗎?”

舒書假裝生氣,說:“史麗,史麗,你跟史麗去好了。”

元明清委屈,小聲辯解:“她不是你的閨蜜嗎?”

“才不是!”舒書說,“她是我的情人?!?/p>

話雖如此,舒書還是約了史麗。結果白露、黃平、李宗義、安志坤都到了,齊聚月明,跟茍老爺子一起過年。

史麗是北方人,少不了餃子。黃平決意吃素,正好有地道山珍。元明清自告奮勇下廚,以為有西餐呢,結果全是中國傳統(tǒng)美食。于是,韭菜核桃餃子,木耳,香菇,蕨菜,黃花,少量燉雞煎魚,擺了一大桌。

團年飯之前先祭祖上墳,茍老爺子白發(fā)白須,領著一幫晚輩燒紙、上香、行祭拜禮,山水靜默,神靈在小路上來回走動,天底下一片暖意。黃平已經表現出一些佛家的沉靜,墳前沒有哭,反倒開導大家一番,說:“大慈悲便是放下雜念,執(zhí)念在心,不受其累?!?/p>

席間,黃平提議茍老爺子唱一段《起歌頭》,大家鼓掌附和。茍老爺子沒有推辭,筷子敲碗伴奏,模仿女子聲音,便唱了。

一桌子人靜默。

“我的上帝!”元明清終于穩(wěn)不住了,聳肩開臂,說,“這是我聽過的最美的音樂!”

黃平面向史麗,卻是給大家說話,茍老爺子明白,這是對“史麗老師在,就好了”的回應。黃平說:“這里面,有最樸素的生態(tài)思想?!?/p>

何嘗不是。雖然每個人心里有不同的理解,但都不反對黃平的解讀。史麗甚至認為,唱詞里還有佛家思想的影子。

春節(jié)后,幾個人一起商定《茶壩生態(tài)文化傳承開發(fā)規(guī)劃方案》。主題定位為“茶馬古道舊時光,生態(tài)文化大觀園”。具體思路包括:申報建立馬鞍山省級自然保護區(qū),與唐家河國家自然保護區(qū)連成一片;啟動實施韓家大院恢復保護工程,落實管理辦公室;建設天成寺千畝生態(tài)茶園,發(fā)揮產業(yè)發(fā)展、觀光體驗、古道傳承三大功能;打造月明傳統(tǒng)文化古村落,弘揚善、孝、禮、藝主題文化,推出《青青鑼鼓》研究成果;設立茶馬古道歷史文化研究課題,三年內編輯出版專著。

每個人都感覺到壓力了。

聲聲慢

紅廟子多出一副對聯:畢竟佛渡無量,其實天成有因。

茍老出了上聯,黃平給了下聯,眾人無不稱妙。

白露任了副縣長,分管文化、旅游和社會事業(yè),持續(xù)關注茶壩,調研天成寺生態(tài)觀光茶園時見到了黃平和那副對聯,注目沉吟了好久。黃平雖未剃發(fā)出家,卻已佛光籠罩,沉靜如菩提了。

《青青鑼鼓》已整理完成,縣政協(xié)作為文史資料編印出版,業(yè)界和市場反應雖然平淡,卻得到史麗和白露的一致推崇。這就足夠了,黃平坦然,心中空余山水月明,仍舊依靠貢生巷的房租清淡度日,潛心習學書法去了。

白露給黃平爭取了一筆稿費五萬元,通過鄉(xiāng)政府轉交,還搞了一個小儀式。黃平淡淡謝絕,在儀式上說:“杜三溪本性尚可救回。給他一點本錢,讓他回青溪還愿,從此佛在當頭,好自為之吧。”

那筆稿費帶著紅廟子的神性光輝普照了杜三溪。杜三溪離開茶壩前,特意到紅廟子跪拜觀音菩薩和黃平,把小小身體里的野性低到塵埃里,重新找回了靈魂一般,眼神溫良。黃平抬眼看見,只說:“佛在喊你,回頭是岸。應了便要一生相抵,不負天意神光?!?/p>

杜三溪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牽引,灑淚回青溪。路兩邊七里香開了,香味淡遠,卻逼真,仿佛揣在心靈的口袋。

陪同白露調研的是一個文雅如植物的男生,白露不待他自我介紹便喊出了名字:韓之恩。

這便是組織“茶馬古道天成,生態(tài)茶壩最美”公益徒步活動的茶壩大學生。那次活動不算成功,相當于幾個同學AA制徒步旅游,白露沒有參加,甚至鄉(xiāng)政府都沒有過問。但是白露統(tǒng)計過,茶壩就讀重點本科大學的,當時只有韓之恩一人。

論起來,韓之恩才是老韓家的正苗,韓仁品往下,第四代了。韓之恩家庭困難,上大學前,眾鄉(xiāng)親自發(fā)湊錢資助,前往送行。韓之恩磕頭謝恩,含淚說:“學成一定回茶壩,報答父老鄉(xiāng)親?!?/p>

場面有些悲壯了。

人們私下議論,點著頭,感慨說:“老韓家又出人了,起勢了?!?/p>

白露回縣政府任職后,縣里引進人才,韓之恩報名便引發(fā)爭奪:學生會副主席、文學系團委書記、班長、連續(xù)四年獎學金獲得者、文學學士。韓之恩堅決回茶壩,到鄉(xiāng)政府從事文化和社會事業(yè)工作,還兼任了寺壩村黨支部書記。好大的情懷和魄力。

韓之恩給白露介紹天成寺生態(tài)觀光茶園建設和管理情況,娓娓道來,如數家珍。千畝生態(tài)老鷹茶,成活率達到百分之九十五;立體噴灌設施安裝完畢,實現了全覆蓋;兩座便民橋,三公里河堤,六公里環(huán)形步道,五千株七里香沿河沿路栽植……你看,都開了呢。

回去后白露在本縣文學內刊上看到韓之恩寫紅廟子的一首詩,沒忍住,拍了照片發(fā)給史麗了。史麗回復:收到,問大家好。白露想了想,把天成寺茶園的照片發(fā)了幾張,綴一句話卻是:“再聚月明會有時?!?/p>

史麗回了個笑臉。

那時史麗正在為參加一場婚禮頭痛?;槎Y自然是舒書和元明清的,舒書在短信里威脅說:“男友陪同出席,否則永世絕交?!?/p>

小先人,那又不是上街買菜。

舒書和元明清選擇了成都同一所大學任教,定居國內,婚禮定在國慶長假。

最終史麗還是獨自去了婚禮現場。舒書堵在門口生氣,踢了史麗一腳,竟然哭起來,說:“欺負我是吧?那好!這婚你跟他結。”

史麗抱了一下舒書,想開個玩笑,沒想到舒書不松開,把眼淚涂在史麗脖子里。史麗說:“你再鬧,我就走?!?/p>

“我就知道是這樣。”舒書說,“幸好我聰明,給你預備了一個?!?/p>

“預備什么???”史麗說,“大家看著你呢,先人!”

婚禮開始了,舒書把元明清晾在一邊,牽著史麗滿場繞,終于把史麗介紹給一個男人,說:“這是史麗,給你介紹過的。交給你了哈?!比缓髮扇苏Q?,做鬼臉。

男人叫李敬,大學生物教授,離異,有一個男孩。年齡看起來不老,比史麗大不了五歲。兩個人禮節(jié)性地交談幾句,話題不過是植物,晚清詞人,最后無可救藥,回到天氣。正在找話題,舒書突然冒出來,把兩人往近推,說:“不準負我!最好把日期定下來?!?/p>

史麗狼狽回青溪,感覺經歷了非洲大冒險。李敬打電話,發(fā)短信,有時用微信轉發(fā)一篇愛情主題的美文,年底甚至去了一趟青溪。一定是舒書給安志坤拜托過,安志坤熱情接待李敬,像極了等不及的丈母娘。

那天夜里李敬隔衣服抱住史麗,說:“讓我陪你吧?!?/p>

史麗沒有拒絕,木然順從了,當衣物褪去,她突然記起舒書裸身抱她的情景,一激靈,推開了李敬。她說:“對不起?!?/p>

李敬很紳士,安慰史麗說:“沒關系。我等你準備好?!?/p>

李敬走了,安志坤在史麗臉上找不到答案,像個慈愛的父親一樣委屈了,說:“我等不到多久了?!?/p>

“畢竟佛渡無量,其實天成有因?!笔符惐吵瞿歉睂β?,鼓勵安志坤,也算是鼓勵自己,又說,“今年春節(jié),我們又去月明?!?/p>

舒書和元明清聽說回去月明過春節(jié),提前一個月開始準備細節(jié),反復商量日程方案,還提議每個人出一個節(jié)目。舒書更關心史麗和李敬的關系進展,提醒史麗說:“春節(jié)必須訂婚。我禮物都準備好了,要么是戒指,要么,是我男人。你必須選一個!”

真正再聚月明的時候,少了一個人,多了兩個人。

安志坤突然瘦下來,走路都很吃力了。醫(yī)生跟史麗說,這是糖尿病腎病四期,應該很長時間了。怎么現在才來醫(yī)院呢?史麗從醫(yī)院出來掩面而泣。那個胖胖的、笨笨的老人,一生都在小跑,雖然掉在文化隊伍的最后,甚至可以說一事無成,但他真的很努力了。

史麗下決心把安志坤帶上去月明。安志坤也想去,像個孩子一樣按時用藥,提前幾天在博物館壩子里鍛煉。但是他們失敗了,臨行,安志坤笑著對史麗說:“不服老不行啊,我下次再去吧。記住,代我向李教授問好,就說我放心他?!?/p>

史麗輕擁安志坤,不敢讓他看見自己在哭。

多出的兩個人一個是李敬,另一個是韓之恩。

李敬照顧史麗的心情,沒有帶小兒子參加。落進月明,李敬猛然間增加了對于史麗的理解和敬重,因此主動跟史麗說:“如果你愿意,我希望陪你在山水之間。我也向往這樣的生活?!?/p>

白露代表縣政府表示歡迎,說:“別處是筑巢引鳳,我們是引鳳招龍啊。我期待主持你們的婚禮?!?/p>

舒書不干了,說:“我們算海歸人才吧?都沒有享受如此待遇?!?/p>

眾人大笑。史麗也笑了,不過看到黃平靜處一隅,隱忍了一下,說:“畢竟佛渡無量,其實天成有因?!?/p>

茍老爺子聽見,仿佛悟到什么,又吟出一聯,“青山本意不假,綠水源頭才真。”

輪流表演節(jié)目的時候,白露說她拋磚引玉,拿出自己寫的一首詩。舒書手快,猴子一樣搶過去了,卻要讓給史麗朗誦。史麗怕挨踢,站到茍老爺子身邊去,用平靜的語調讀了一遍。

舒書拍掌大喊,要喝酒,要喝酒。

茍老爺子抱出來一大壇,月明老黃酒,除了黃平,每個人都喝了。

元明清咂嘴,突然說:“有了!我背誦一首。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舒書一個飛腿過去,罵道:“滾滾滾!一知半解的家伙?!?/p>

元明清有點無辜的樣子,抬眼找史麗求救,史麗便說:“這首詞是在國破家亡、流落異地時寫的,詞中訴說了詞人孤愁無助、生意蕭條的處境,寄托了極其深沉的家國之思,深深地打上了時代的烙印。用在此時此景確有不妥,不過,人家是美國人,不至于挨一腳還不放過。”

大家笑起來。舒書給茍老爺子告狀,說:“他們欺負我?!庇谑前l(fā)狠了,指著李敬,“你來一個!”

李敬居然唱了一首歌,不過是英語的,沒有幾個人聽懂意思。史麗當然懂,假裝喝了一口黃酒,且聽下文。

還有黃平沒有表演,坐在一邊有些落寞,大家有意放過,原本只是不為難的意思。白露提議,一起給茍老爺子敬一杯酒,大家舉杯,黃平卻突然說:“世態(tài)冷暖何人絕于常道,紅塵得失幾念住在我佛?!?/p>

小院里突然靜下來,有點可怕。

大家悄然坐下,像被誰捏住脖子了。不遠處有鑼鼓響起來,《明月夜》被人領唱,很多人跟著,呼應黃平一般。在時光的河里漂了一陣,舒書忍不住了,緩解氣氛,推著茍老爺子的肩膀說:“對聯,只有你敢評判哦?!?/p>

茍老爺子順勢說:“世態(tài),紅塵,常道,我佛。寫盡了,寫透了?!?/p>

場面總要收住。于是白露點名,韓之恩朗誦了一首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歌,正是白露發(fā)給史麗的那首,《紅廟子》。

白露帶頭鼓掌,史麗跟著。舒書跑過去給小帥哥敬酒,元明清跟著。茍老和黃平沒有動,仿佛朗誦還沒有結束。畢竟氣氛又活了,意猶未盡是最好的結尾。韓之恩朝大家鞠躬,說:“明天,我陪大家去參觀宗義根雕。”

“不是根雕!”舒書模仿李宗義的口氣,說,“是根藝好不好?”

大家笑起來。

《青青鑼鼓》還在唱響,誰都感覺到了回應的意思。

這時,茍老跟著哼唱起來,蒼老的腔調正如月上山頭古鐘沙鳴,風吹夜鳥,水流云影,天地間總有什么顫抖不已。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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