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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熟的人》中的秩序與法律問題*

2021-03-26 04:48張?zhí)N艷
關鍵詞:律法摩西晚熟

張?zhí)N艷

(上海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40)

一、引言 秩序與律法的兩種狀態(tài):規(guī)范性和應許性

奧古斯丁在《論秩序》中解答一個叫芝諾比烏斯的人關于秩序的問題,認為“要追尋并抓住每個事物在現(xiàn)實中特有的秩序,進而明白并闡釋將世界真正聯(lián)結為整體并加以管理的宇宙秩序”,[1]59是非常困難的。為此,人尋求秩序,應當“不斷地從感覺事物中撤回”,[1]61將靈魂專注于自身去尋求。他勸誡芝諾比烏斯,當借助于神圣律法,凈化心靈,不讓錯誤的欲求和污穢牽制或沾染“身上未來智慧的記號要求”。[1]62秩序作為使萬事萬物得到管理的東西,也會使一個智慧人知道如何順服這一“至高法律和至高秩序預先的安排”。[1]96在此一過程中,人的理性、記憶、德性都參與了這一工作。由此可見,作為人的精神創(chuàng)造物的文學與俗世的法律借由這一“至高法律和至高秩序預先的安排”,具有某種天然的隱秘聯(lián)系。

基于此,當筆者讀到莫言撫今追昔的新作,短篇小說集《晚熟的人》時,就不由自主地聯(lián)系到奧古斯丁對記憶與秩序的關系的思考。莫言的這部短篇小說集,自覺地以一個“講故事的人”的身份,從2011年12月完成第一篇《澡堂與紅床》開始,到2020年6月完成最后一篇《紅唇綠嘴》結束,橫跨近十年,追憶以“高密東北鄉(xiāng)”為中心的人與事,其中的一個重心,就是民間道德秩序與鄉(xiāng)村法律秩序和底層小人物的命運關系。短篇小說集《晚熟的人》呈現(xiàn)的世俗秩序世界與總體性的古典世界,存在著巨大的落差。小說家在追憶故鄉(xiāng)的人與事時,因為這一落差的存在,也每每賦予他筆下的人物某種類似于堂吉訶德的滑稽感。比如《晚熟的人》集子中的《等待摩西》(2017年8月15日續(xù)完),就是一個看似從律法開始,經(jīng)過各種變亂最后回歸整全的價值秩序的故事。柳摩西是東北鄉(xiāng)資格最老的基督徒的后代,文革初順應時代風潮改名柳衛(wèi)東。從“摩西”到“衛(wèi)東”,莫言暗示了東北鄉(xiāng)人民的精神嬗變。柳衛(wèi)東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后期因自由戀愛結婚,被趕出家門一文不名,到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后卻成了東北鄉(xiāng)的首富,傳言要和原配離婚,但卻很快失蹤了,并且失蹤了三十多年。再次出現(xiàn)在作者面前的關于柳衛(wèi)東的消息,是說他成了一個江湖騙子,四處找人投資他的非法的“討還民族財富”計劃。而兩人再次見面時,“柳衛(wèi)東”則又改回了“柳摩西”這個名字,隨妻子給村民傳道,一切似乎又回歸到原點。小說以尋找柳摩西開始,最后以“不正常”的“我”“走出了柳摩西的家門”結束,不禁惹人發(fā)問,走出了柳摩西家門的作者,往哪里去呢?聯(lián)系山東曾經(jīng)發(fā)生的多個義和團教案的歷史,更引人深思,這個抱有極端民族主義情懷或曾經(jīng)利用民眾的極端民族主義情緒行騙的柳衛(wèi)東,為什么突然又搖身一變成了“柳摩西”?而在長達三十多年的“等待”中,又是什么樣的精神支撐著柳摩西的妻子?“等待摩西”的“等待”一詞,似乎跟全書《晚熟的人》的“晚熟”有一絲關聯(lián)?!巴硎臁贝怼案呙軚|北鄉(xiāng)”農(nóng)民的國民性,含有一種“等待戈多”一般的“等待”精神,但又比“等待戈多”一般的“等待”多了一層希望的底色,這從小說最后柳摩西妻子滿臉喜樂的神態(tài)即可見出。王德威也認為莫言賦予“晚熟”一層“相對積極的定義”,即“他要書寫平常里的不堪,也要記錄那屈辱里的高潔”。[2〗60

事實上,在寫作《等待摩西》之前,莫言有多篇相關的作品寫到秩序與律法。典型的如《豐乳肥臀》(1995年)。這部作品描寫了一個母親,和本土各種身份的人雜交,生下的都是女兒,個個短命,而和牧師馬洛亞生下的兒子上官金童,卻是個長不大的“戀乳癥”患者。莫言似乎寫了一個反諷版本的母愛故事。學者李新宇認為上官金童“是一個苦難的符號,承載了豐富的歷史密碼”。[3]211按理說,上官金童深得中西兩種文化之精髓,不應該是被閹割過的樣子,可是“高密東北鄉(xiāng)”這片土壤卻長不出一個像樣的龍種,這一定會歸因到這片土地的土壤、氣候、環(huán)境以及由之組成的一個整體的社會秩序與氛圍。

簡而言之,養(yǎng)成一個健全的人,愛與正義的秩序都不可缺。愛與正義或律法的關系,涉及西方文化的一個內(nèi)在密碼,恐怕也是使得《等待摩西》中的莫言倍感困惑而未能言明的。當代學者喬治·阿甘本在《剩余的時間》中分析了兩種律法(或稱法律,ν μο),“立約的法”(意為“合法的戒律”)和“立功的法”(“通過戒律的實行而實現(xiàn)的律法”)。[4]118阿甘本認為這兩種律法看似對抗和矛盾,實則是律法自身內(nèi)“規(guī)范性和應許性兩個要素間對立”“立約的法”不是否定律法,而是“用非規(guī)范性的律法形式對抗規(guī)范性的律法形式”。[4]118由此,我們可以區(qū)分兩種律法狀態(tài)下的人,兼有愛與法規(guī)戒律的狀態(tài),與僅有法規(guī)戒律的狀態(tài)。前者有自由,后者不自由。奧古斯丁所謂的“至高法律和至高秩序”,體現(xiàn)了律法的規(guī)范性和應許性的統(tǒng)一,是愛與恩惠的秩序本身,也是世俗法律的源頭之所在。上官金童長不大的嬰兒狀態(tài),正是源于后天生存環(huán)境里愛與正義秩序的雙重缺失。相反,柳衛(wèi)東向柳摩西的復歸,他妻子的愛似乎起了很大的作用,雖然對此“我”還有些疑惑。

二、“晚熟的人”:“法律故事”背后的道德倫理與法律秩序的形成機制

如果說《等待摩西》主要是在抽象的意義上思考道德倫理秩序與律法給“東北鄉(xiāng)”人民帶來的嬗變,那么另外的一些作品則是直面鄉(xiāng)村社會半個多世紀以來道德倫理與法律秩序引發(fā)的對小人物命運的震蕩。短篇《晚熟的人》揭示了現(xiàn)行的法治秩序對農(nóng)民的國民性的規(guī)訓。莫言延續(xù)了魯迅國民性批判的啟蒙思想,以“晚熟”兩字提煉出“精神勝利法”之外的一種國民性。文中提到“晚熟”有關鍵幾處:一是晚熟的人的代表蔣二告訴莫言一起自殺事件,當年他們一起對付知青的伙伴常林喝百草枯自殺,蔣二評論說“有的人,少時膽大,長大后膽越來越小,這就是早熟和晚熟的區(qū)別”;[5]47第二處還是這個蔣二,評論莫言上臺即興演講,說莫言“也是晚熟品種的杰出代表”;[5]49第三處是蔣二策劃的比武大戰(zhàn)被人揭穿是一場戲后,作者莫言宣稱自己“陡然間又晚熟了一個量級”,并稱蔣天下(蔣二)“晚熟透了” 。[5]55為什么稱“晚熟”呢?答案在結尾揭曉。當假扮成日本人的常林的兒子,被得蔣家滾地龍拳真?zhèn)鞯膯涡埏w打敗后,起意報復,以“非法用地”的名義,用兩臺推土機將擂臺和滾地龍拳展覽館摧毀。作者莫言得聞此消息后,勸說蔣二繼續(xù)晚熟。小說就此結束。

“晚熟”意味著收起個性和膽量,往好了說叫韜光養(yǎng)晦,往壞里說是繼續(xù)保持犬儒的生存姿態(tài),有豐富的甚至矛盾的意涵。作者莫言在小說中并未作價值評判,但從他對蔣二的描寫看,除王德威揭示的積極意味之外,還是略帶有國民性批判的意味的。蔣二通過裝傻,分文未交農(nóng)業(yè)稅,但自我感覺不錯:“大哥你們都說我裝傻,其實我不是裝傻,我們老蔣家的人有個特點,那就是:晚熟!當別人聰明伶俐時,我們又傻又呆;當別人心機用盡漸入頹境時,我們恰好靈魂開竅,過目不忘、過目成誦、昏眼變明、禿頭生毛,我就是個例子?!盵5]39蔣二對“晚熟”的理解,與作家莫言對“晚熟”的闡釋有重疊之處:“晚熟這個概念也是一種來自民間的智慧。農(nóng)村稱一些智力水平不太高的人為晚熟,就間接地說他是一個傻子(智力障礙者)了。有的人在農(nóng)村,大家都叫他傻子(智力障礙者),但他實際上是在裝傻,他一裝可能裝幾十年,他在裝傻當中體會到了一種樂趣,而且他得到了裝傻的利益?!蟾盼蚁耄硎焓且粋€正面的褒義的詞,代表了一種求新、求變、不愿意過早的故步自封的這么一種精神。”[6]莫言這段話還有未盡其意之處,就在于當現(xiàn)行的法律法規(guī)不再給他們這些晚熟的品種提供舞臺時,他們很快會轉換成普通人,轉換成傻子(智力障礙者)。這是《晚熟的人》結尾用力之處,卻是作家莫言在上述文字中未曾明言的。這一未盡其意之處,正是莫言將批判的觸角伸向法律秩序領域進行探討之地。與短篇《晚熟的人》同樣寫于2020年的其他三個短篇都可視為同一類型的探討。

《賊指花》(2020年4月)是其中的佼佼者,是一個更耐人尋味的法律故事。這也是這個短篇集中唯一不是以鄉(xiāng)村為背景而是發(fā)生在城鄉(xiāng)結合地帶的小說。小說寫的是在一次筆會上,我認識了筆會的組織者、從公安局棄武從文的捉蒼蠅能手武英杰、和武英杰打得火熱玩曖昧的俄羅斯混血美女范蘭妮、大款作家胡東年、女副鎮(zhèn)長、臉上有疤痕有故事的女記者、倒騰稀土資源、周旋在美女之間的假華僑作家尤金,等等。故事由舞會上大款作家胡東年裝了巨額錢款的錢包丟失開始,引出一串懸念疊生的貌似偵探小說的情節(jié)。作家莫言“我”、愛著范蘭妮的尤金、前公安局反扒高手武英杰都有嫌疑。誰是真正偷錢包的人?莫言這位講故事的高手并未完全說破,他只是說武英杰正氣凜然,“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小偷模樣”,[5]107經(jīng)過一番推理,嫌疑人只剩下與胡東年同室而居的“我”了。但“我”知道“我”并沒有偷。在小說結尾,既然眾嫌疑人都排除了,“我”只得說,“或者,真的就像他們懷疑的那樣,那個賊,就是我”。[5]107一個荒誕的結論,但若將之放在隱喻的意義上理解,故事所囊括并抽象出的現(xiàn)實,卻是再真實不過?!顿\指花》隱喻意義上的內(nèi)涵,完全超出了一個類似布列松《扒手》描繪的技藝高超的小偷形象。它首先可謂是中國改革開放以后的一個隱蔽的民族寓言。這個涉及法律的民族寓言具有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特點,正如“我”后來碰到武英杰時所說:“我認識一個能空手捉蒼蠅的高手,但不認識你?!盵5]106這正是對《賊指花》這一題目的點睛之筆。那些大肆偷盜錢財?shù)娜耍拔摇敝浪麄冊诎堤幫当I,手段隱蔽而高超,但“我”卻不認識他們中具體而微的個體,有如陷入一個無物之陣。在此,法律不過一紙空文,對那些捉蒼蠅的高手,是不起作用的。其次,《賊指花》也具有如卡夫卡《審判》中人類存在意義上的寓言色彩。如同《審判》中的K,其置身的整體環(huán)境就是一個等待審判的法庭,一個法律的字面意義和其實際的實施效力之間存在巨大落差的荒誕的羅網(wǎng)。

但法律卻以另一種方式對另一些小人物起作用,或者說它以缺席的方式與小人物的命運勾連在一起?!痘鸢雅c口哨》寫了一樁因村干部爭奪寡婦進而對寡婦“三嬸”的子女打擊報復的案子。這個故事揭示了傳統(tǒng)的道德倫理秩序仍然頑固地主宰著農(nóng)民的命運,而法律秩序卻幾乎只打了一個擦邊球。不但“三嬸”丈夫遭遇的礦難沒有運用法律手段解決,最后“三嬸”兒子丟失的大案也沒有謀求法律解決。與上述故事不同,同一年完成的《紅唇綠嘴》是個直接與法律相關的故事。仍舊以“我”的視角講故事。故事的時間跨度大,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人民公社時期一直寫到二十一世紀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以其表姑覃家莊風云人物覃桂英的命運起伏來構建整個故事。走過她那叱咤風云的青年時代,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覃桂英,以一副偽“公知”的派頭出現(xiàn)在作家“我”面前,口若懸河,語出驚人,嫻熟地運用網(wǎng)絡開微信公眾號。公眾號一個叫“紅唇”,一個叫“綠嘴”,通過在公眾號里賣謠言撈錢。覃桂英還利用網(wǎng)絡上訪成了意見領袖。后又使計謀偽造“暴力拆遷”的把戲訛詐。結果被公安機關以編造虛假信息、擾亂公共秩序罪拘役三個月。看守所出來后,她不思悔改,反而說這個社會,在合法與非法之間有寬闊的縫隙。

這篇小說正面提出道德秩序與法律秩序對小人物的命運的影響,以及小人物在兩種秩序面前的態(tài)度問題。在時代的大風大浪中,維系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的道德準則與秩序早已受到了沖擊,是被覃桂英為生存計早已無情地拋棄了的東西。而覃桂英拋棄傳統(tǒng)道德秩序轉而踏上的上訪之旅,卻是以正義的名義行使非正義的手段達到的。這種矛盾與悖論在費孝通的《鄉(xiāng)土中國》中早有揭示。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原著1948年)闡釋道德倫理問題,他引用潘光旦的說“倫”,認為表示的是“條理、類別、秩序”,《禮記·祭統(tǒng)》“十倫”,都是“有差等的次序”,[7]37而西方社會由于群己界限的區(qū)分,克己復禮的德性不是治理社會的重心,而是訴之于完備的憲法、法律、國會等機構。他稱之為是一種不同于“差序格局”的“團體格局”。[7]42費孝通進而認為,這種側重“差序格局”的鄉(xiāng)土社會是個“禮治”的社會,即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依靠傳統(tǒng)的“社會公認合式的行為規(guī)范”來維持。[7]72而現(xiàn)代社會的“法治”,雖也是遵循一種行為規(guī)范,卻是靠國家權力推行的行為規(guī)范來進行治理。費孝通進一步認為,鑒于中國正處在從鄉(xiāng)土社會蛻變的過程中,原有訴訟觀念還是很堅固地存留在民間,因之使現(xiàn)代的司法不能徹底推行。而現(xiàn)行的西方移植的法律與中國傳統(tǒng)差序格局的錯位,使得不容于鄉(xiāng)土倫理的人物通過打官司而找到一種新保障。理論上,這是有利于破除原來的鄉(xiāng)土社會的傳統(tǒng),使中國走上現(xiàn)代化的道路;但是實際上,“在司法處去打官司的,正是那些鄉(xiāng)間所認為‘敗類’的人物”。[7]84覃桂英的行止正好可為費孝通的這一觀察和分析做注腳。正因為一方面“現(xiàn)行的司法制度在鄉(xiāng)間發(fā)生了很特殊的副作用,它破壞了原有的禮治秩序”,但另一方面“并不能有效地建立起法治秩序”。[7]85費孝通認為“法治秩序的建立不能單靠制定若干法律條文和設立若干法庭,重要的還得看人民怎樣去應用這些設備。更進一步,在社會結構和思想觀念上還得先有一番改革”。[7]85覃桂英費盡心機鉆法律的空子,一方面體現(xiàn)了法律推行下鄉(xiāng)的諸多障礙,另一方面卻也突顯了破壞禮治秩序的弊端。

三、“前三十年”與“后四十年”:法律秩序的變亂或隱退

上述這組寫于同一年的小說,幾乎都正面涉及法律秩序問題。誕生這一道德秩序與法律秩序的矛盾與悖論的社會土壤在哪里?《晚熟的人》中更早期的小說似乎娓娓道來揭示了整個問題的衍生過程。《澡堂與紅床》是寫作時間最早的一篇(2011年12月),全篇幾乎都由對話構成。分“澡堂”和“紅床”兩篇。“澡堂”篇寫了澡堂里鬧事打斗背后的利益之爭。改革開放后大型棉花加工廠改成澡堂子后帶來了各種利益糾葛與恩怨;“紅床”篇談論的是,為了生計礦工的女兒到按摩院做單純按摩的按摩女,在“紅床”附近(即與“紅床”咫尺之遙,意指她賣藝不賣身)與“我”談論阿爾巴尼亞老電影《第八個是銅像》里的英雄易卜拉欣,由此將語境由“后四十年”拉回到“前三十年”。這一篇若可視為全書的總綱,那么緊接著寫于2012年的三篇,即《左鐮》《地主的眼神》和《斗士》談論的都是階級斗爭帶來的仇恨的問題,似乎可視為對前三十年存在的問題(有時候成就并不是小說家關注的重心)的一個回顧。

前三十年變亂的秩序在后四十年合法合理地建立起來了嗎?這以莫言寫于2017年的四篇短篇小說為一組,可略窺門徑。這一組以刻畫騙子為一個重心?!兜却ξ鳌访鑼懙牧ξ?也就是柳衛(wèi)東)一度就做過騙子,掛著非法的“討還民族財富”計劃的羊頭,行騙取錢財之賣狗肉的能事。所謂“討還民族財富”計劃,就是換湯不換藥的騙局?!对娙私鹣F铡贰侗淼軐庂惾~》也都是這類作品?!对娙私鹣F铡访枥L了一個專事騙人騙財?shù)膫卧娙私鹣F?。此人號稱自己是俄羅斯詩人普希金以來最好的詩人,因而自稱“金希普”。這個倒裝的詩人名字暗寓著莫言強烈的反諷。金希普的一個騙局,是到“我”表弟“寧賽葉”家騙取“我”姑父主動交出兩萬塊錢給他,以便他活動幫助“我”表弟寧賽葉得到電視臺副臺長的職位。拿到錢后就玩失蹤。那么,這個表弟“寧賽葉”又如何呢?作者在姊妹篇《表弟寧賽葉》中有生動的描寫。與“金希普”沆瀣一氣,表弟寧賽葉稱自己的作品《黑白驢》是個遠超莫言小說的“曠世杰作”。作者借表弟之口描摹的“黑白驢”形象高度概括了這種騙子的行狀:“不白不黑,亦白亦黑;不陰不陽,亦陰亦陽。在白驢面前,它是黑驢;在黑驢面前,它是白驢?!?,黑白驢這樣的陰陽人,“他們在驢和人之間頻繁轉換”。[5]151小說全由表弟酒后與我的爭辯來謀篇布局,由他們的爭辯帶出時下流行的各種騙局,堪稱行騙大全。為何會出現(xiàn)“黑白驢”的形象?莫言自稱是一個擅寫動物的作家,“能看透豬、牛的心理”。[8]153在《生死疲勞》中,他也用不同動物的眼睛描述人死后“六道輪回”的命運。他特別提到老家一個“趕著一只瘸腿的毛驢”的單干戶,逆人民公社的“歷史潮流而動”。[8]122“黑白驢”的形象與這樣一個另類恰恰相反。那么法律制度是否應為這種“黑白驢”的價值撕裂現(xiàn)象買單?在此類小說中法律以幾乎不在場的方式在場,隱退為一個潛文本。

法律秩序的隱退在《天下太平》中最具有反諷性?!短煜绿健?2017年9月19日)倒是寫了一件跟法律直接相關的事。小男孩馬迎奧被非法打魚的人釣上來的鱉咬住了食指,驚動了他的親戚畜牧獸醫(yī)局侯科長,動用了各種資源并喊警察來處理。其間村里各種違法尋租的事也得以曝光。最后在警察的妙計下用豬鬃來戳鱉的鼻子,使它終于松了口,小奧的手指重獲自由,由此事引發(fā)的各種因利益沖突導致的緊張情緒也隨之解除,侯科長甚至發(fā)現(xiàn)鱉蓋上刻有“天下太平”四字。鱉得以被放生了,眾人也在“天下太平”的喊聲中散去。“天下太平”的結局是以侯科長用全民動員的方式達到的,而不是采用法律途徑,這四個字似乎是凝結著莫言對這“后四十年”問題的一點觀感。

四、小結 “救贖故事”的歷史:從律法的“原初狀態(tài)”到律法的完成

應該說,莫言對法律問題的關注并非自《晚熟的人》始。《豐乳肥臀》《酒國》《蛙》等作品中都涉及各種法律問題。而《檀香刑》尤具代表性?!短聪阈獭返慕裹c雖在中國歷史上的酷刑,但以酷刑為鏡子,也折射出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國民性和道德倫理觀念。如以趙甲這個大清第一的劊子手為例,他在炫耀殺人的技藝的同時,不斷地為自己尋找大開殺戒的道義上的理由。吊詭的是,施刑的一方稱是基于民族大義,受刑一方的孫丙也稱自己是為民族大義而受難。所以《檀香刑》的側重點在于反思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國民性和道德倫理觀念,它如何以現(xiàn)代的民族主義的籮筐裝一套傳統(tǒng)的忠孝節(jié)義的道德觀。莫言自己聲稱《檀香刑》的藝術形式才是他第一位的關注點。這恐怕不單單是為其描寫酷刑的震撼性效果開脫的話語策略,而是的確構成了他寫作實驗的一個重心。比如改民間的“茂腔”為文本中的“貓腔”,并在小說敘事中以說書人的方式時時插入“貓腔”,既渲染氣氛,又敘述故事并推動情節(jié)?!柏埱弧迸c“檀香刑”正構成一種鏡像關系?,F(xiàn)實中“檀香刑”的殘酷經(jīng)“貓腔”的演唱幻變成一出戲,從而稀釋了其慘烈程度;“貓腔”的經(jīng)典哭靈戲在結尾處又反過來加劇并升華了“檀香刑”的悲劇濃度。并且,被施刑者孫丙的貓腔大悲調(diào)又產(chǎn)生了話語施為的后果,導致了之后一系列的殘殺。故而這種有意采用的民間戲曲結構和“貓腔”,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莫言自陳是“沿著魯迅開辟的一條道路往前做了一些探索”,即在看客心理之外,刻畫了“劊子手的心理”,即“不允許自己懺悔”的心理。[8]184-185從《檀香刑》對劊子手文化心理的刻畫,到《晚熟的人》將社會制度的變遷與道德和法律秩序的關系作為側重點,是很大的一個位移,也可謂是莫言對魯迅式思想啟蒙的一個獨特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

的確,文學與社會制度、法律制度是有密切的關系的。早在斯托夫人創(chuàng)作《湯姆叔叔的小屋》(1852年)之時,就與當時的逃亡奴隸法有關。如果說該小說主要展示了文學與法律制度的外在關聯(lián),(1)比如莫言也曾在《美國文學對中國文學的影響——在第二屆中美文化論壇上的發(fā)言之二》等演講中指出,《湯姆叔叔的小屋》對中國社會進程的改變的積極作用。參見莫言《講故事的人》, 浙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151頁。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些代表作品則深入開掘了兩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尤其是在將“法律故事”與人類的救贖歷史相關聯(lián)上,用力甚深?!蹲锱c罰》《卡拉馬佐夫兄弟》分別借拉斯柯爾尼科夫和德米特里之口,提出一個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問:有才能的人看到社會的不公,他能不能動用自己的才華阻止這樣的不公發(fā)生?如果為此必須殺人,那么能否殺人?拉斯柯爾尼科夫直接把這個理論付諸實施,雖然后來為此懺悔并認識到人心的革新與拯救比制度的變革更重要;而德米特里雖未親自殺人,卻以此理論教唆自己的同父異母的弟弟殺人。陀氏雖不否認制度的重要性,但更看重的卻是心靈的救贖。而卡夫卡的《審判》既深入探討了外在的公正的法律秩序是否可能(比如K沒干什么壞事,卻在一天早晨突然被捕,而且置身于一個公私不分的奇怪的法庭空間),也探討了人本身在這一荒誕的法律社會的人性惡以及救贖問題。曾艷兵曾指出,阿甘本撰寫的《K》一文,即集中論述了卡夫卡《審判》和《城堡》中的主人公K。阿甘本從語言學的探源出發(fā),進行了法哲學的分析。他認為羅馬法中的“誣告”一詞(calumnia),古拉丁語為Kalunia,為了懲罰誣告者,會在其前額烙上首字母K。K本身就是一位誣告者,是主人公自己,所以是“誣告者將自身帶入誣告之中”。[9]85-86而阿甘本認為《城堡》中的主人公土地測量員K,他的土地測量員的身份在羅馬非常重要,是對羅馬的神圣邊界的確定者,或者說,他就是法律的制定者。同樣揭示了人在法律中的悖論。在這一荒誕的處境中,人類有無自救的可能?《審判》結尾中K進入教堂,聽見神父呼喊自己的名字(有如阿爾都塞的“詢喚”概念),卻是一個“隸屬于法院”[10]276的“監(jiān)獄神父”,[10]261最終沒能逃離審判。阿甘本描述的K,與他自己對律法與恩典的理解有所不同。K為何沒能獲得救贖?有研究者如肖勒姆認為卡夫卡小說描寫的是律法的原初狀態(tài),即卡夫卡描繪的是“律法的原初結構”的法律形象。所謂“律法的原初結構”,即“某種尚未具有任何內(nèi)容的誡命、空白的法”,這種原初結構與阿甘本“例外狀態(tài)”的法律形式相對應,都指“透過各種抽象、不確定的法律概念所構成的空泛的授權條款”。[11]35原初狀態(tài)的律法是尚待救贖、尚待完成的律法?!秾徟小分械臒o所不包的法庭與監(jiān)獄的律法系統(tǒng),就是這樣一種意義已經(jīng)消逝然而律法效力并未喪失的狀態(tài),它與《檀香刑》中的刑罰體制有著類似的隱喻式的悲劇結尾,即,不懂得懺悔的劊子手盡管施行著律法的效力,但卻無能完成真正的有意義的律法,同樣他也不能夠獲得救贖。這和《晚熟的人》中《尋找摩西》的結局就很不一樣。回到論文開頭的話題,若將柳摩西的改名看作是一個懺悔的舉動,那么他們一家最后的復合是否可視為回歸到律法與愛的應許的統(tǒng)一性、完整性的“晚熟”的狀態(tài)?放在文學與法律關系的漫長脈絡中看,莫言的創(chuàng)作可謂是接著陀氏和卡夫卡等文學先輩來講述。早在《檀香刑》那種獨特的中國古典小說與西方小說技術的“混合文本”中,[8]229在探討實施酷刑背后的文化心理機制的同時,就已是充滿悲憫精神的:莫言自述寫作時“經(jīng)常沉浸在悲痛的深淵里難以自拔”。[8]52他認為檀香刑作為一種殘酷的刑罰自然已經(jīng)消失了,但是“作為一種黑暗的精神狀態(tài),卻會在某些人心中長久地存在下去”[8]53。莫言希望探討的也是作為律法的意義的后者。這一點思考既延伸到《晚熟的人》之中,又更多地置于當代中國的時代與社會的維度中進行探討。其中講述的仇殺、復仇等故事則涉及因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社會的蛻變帶來的道德倫理與法律秩序這一雙重秩序問題,它的故事既是對陀氏、卡夫卡或魯迅的某一方面的繼承,又是全新的,富于獨特的時代氣息與地域氣息。既是“五四”以來中國知識分子批判傳統(tǒng)的延續(xù),又展示了一種“農(nóng)民敘事的講故事傳統(tǒng)、地方文化傳統(tǒng),土地記憶、農(nóng)村經(jīng)驗”等非學院派的敘事可能性。[12]68而且與當代不少中國作家涉及法律問題的作品相比,莫言在縱橫捭闔之際,從道德倫理秩序到社會法律秩序再到靈性精神秩序進行了全方位的深度反思,從這一多重秩序的建立直至完成,他凝練地刻畫出了一幅更為立體的全景圖。只有在這一意義上,才可以說,莫言的作品是“一個包羅萬象的世界”,[13]31或者說從《晚熟的人》開始,莫言開始實驗他的“晚期風格”。[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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