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清華,羅 婷
(湘潭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 41105)
保羅·鮑爾斯(Paul Bowles, 1910-1999)是美國文學史上不可或缺的經(jīng)典作家,也是20世紀美國反主流文化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他的作品大多以北非為背景,探索當?shù)乜臻g以及文化對西方旅客的影響。這些故事通常以旅程敘事的方式展開,講述了西方旅客從安定舒適的已知空間出發(fā),去往一個陌生神秘的異域空間,最終走向自我毀滅的過程。梳理鮑爾斯的已有研究,發(fā)現(xiàn)評論界多從存在主義、空間批評、文化研究等角度來探討異域空間中人的生存狀態(tài)。這些研究深化了外界對北非異質(zhì)空間的了解,也促進了不同文化間的交流,但研究者大多只看到了空間、種族、宗教、權力等對人的生存產(chǎn)生的影響,而忽視了同樣具有施事性與功能性的物質(zhì)文化力量。從現(xiàn)有研究來看,僅有個別學者關注到了鮑爾斯作品中物的美學價值(1)參見[德]Weik A. Encountering the Sahara: Embodiment, Emotion, and Material Agency in Paul Bowles's The Sheltering Sky [J].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 2013, 20 (2): 219-238;[伊朗]Sheikhzadeh H, Bejarzehi A. An Ecocritical Reading of Paul Bowles's The Sheltering Sky [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Applied Linguistics and English Literature, 2017, 6 (5): 232-237.。鑒于此,本文將借鑒當前文學領域興起的新物質(zhì)主義批評話語來分析鮑爾斯作品《在山上喝茶》(TeaontheMountain, 1950)、《遮蔽的天空》(TheShelteringSky, 1949)以及《讓它下吧》(LetItComeDown, 1952)中的物質(zhì)文化書寫。
作為一種客觀實在,物自古以來便是人類關注的對象,但直到20世紀80年代,物才擺脫原有的次級、從屬地位,成為人文社會科學領域關注的焦點。在經(jīng)歷了從“為何物很重要”到“為何物有意義”的轉變后,物質(zhì)文化研究將關注重點轉向“物的社會意義”與“物人關系的深度考量”。[1]78-79對物的意義的關注極大地提升了物的主體地位,物的能動性與施事性、物如何制造意義、物有社會生命等議題的頻繁出現(xiàn)無不彰顯出物的強大力量。近年來,學界將此類“重新思考物人關系”的新話語統(tǒng)稱為“新物質(zhì)主義批評話語”(2)參見[美]Epstein A. The Disruptive Power of Ordinary Things [J].The 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2017, 40(2): 185.。受“物轉向”大潮影響,西方文學領域也在新千年后開始關注原本處于邊緣地位的物。其中,作家與特定時期物質(zhì)文化的關系、文學作品中的物人關系、物參與“文化與社會意義建構”[2]91成為文學領域關注較多的議題。這些新議題的出現(xiàn)為理解鮑爾斯作品中物質(zhì)文化書寫的意義以及重新解讀物人關系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
在《理解物質(zhì)文化》一書中,伊恩·伍德沃德(Ian Woodward)對物質(zhì)文化相關研究作了歸納和總結,并在前人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受拉圖爾(Bruno Latour)行動者網(wǎng)絡理論影響,伍德沃德用文本中的“語境”以及“故事敘事線”(storyline)來替代拉圖爾的“網(wǎng)絡”(network),指出若要理解物的意義,就必須認識到“物所處的位置”,并關注“物的敘事化過程”(narrativisation)[3]151-152。伍德沃德的觀點與羅姆·哈瑞(Rom Harré)的“物只有在特定的敘事語境中才有魔力”[4]25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在鮑爾斯的作品中,薄荷茶是一個被多次提及的對象,但“茶”(3)文中的“茶”均特指北非的“薄荷茶”。在北非文化中的指涉意義甚多,只有結合具體語境,將“茶”置于相互聯(lián)結的網(wǎng)絡中,方能挖掘出“茶”背后隱藏的深意。薄荷茶是摩洛哥的“國飲”,是北非人日常待客必備飲品,也是他們熱情好客的象征。作為民俗文化專家,鮑爾斯深諳北非茶文化知識,他作品中的茶也并非簡單的待客之物。在這些與“茶”相關的故事中,短篇小說《在山上喝茶》與長篇小說《遮蔽的天空》中插敘的小故事“在撒哈拉喝茶”較受關注?!对谏缴虾炔琛肥酋U爾斯首部以北非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講述了北非男孩麥吉德邀請美國女作家去山上農(nóng)家小屋喝茶的故事。這部作品故事情節(jié)簡單,風格不算很成熟,但卻開啟了鮑爾斯對北非主題以及對異質(zhì)文化間溝通的不可能性的關注。在探討故事中“茶”的隱喻意義時,評論家費爾南多·戈麥斯(Fernando Gomes)明確指出,《在山上喝茶》中麥吉德邀請女作家去喝茶的目的“并不是傳統(tǒng)的待客之道,而是為了獲得女性的青睞”[5]64,而摩洛哥茶道中的以茶待客已被人物內(nèi)心“對性的渴望以及自私的欲望所扭曲”[5]61。簡言之,薄荷茶在此故事中成了“欲望”的代名詞。
十年后(4)《在山上喝茶》出版于1950年,但實際創(chuàng)作時間為1939年。,鮑爾斯的首部長篇小說《遮蔽的天空》發(fā)表,在這部為他贏得巨大聲譽的作品中,“茶”再次成為重點書寫對象。但與《在山上喝茶》相比,小說中“茶”的意義卻頗富爭議。有評論家甚至質(zhì)疑鮑爾斯的寫作目的,認為花大篇幅在小說中插敘一個與茶相關的故事,無論是在“主題闡釋”還是“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方面,意義均不大[6]188。盡管有學者回應了這一質(zhì)疑,指出山地女孩去撒哈拉沙漠喝茶的故事為男主角波特未來的命運走向做了鋪墊——“波特最后也死在沙漠中”[7]412。這一回應肯定了“在撒哈拉喝茶”這個故事的重要性,但并未就“茶”與波特之間的關系做過多闡釋,也沒有深入挖掘“茶”在整部作品中所發(fā)揮的作用。下文將結合薄荷茶在鮑爾斯作品中所構建的“網(wǎng)絡”以及在具體敘事語境中的位置來進行分析。
細讀小說第一卷“在撒哈拉喝茶”以及第二卷“鋒利的地平線”,“茶”不止出現(xiàn)在瑪妮婭的故事中,而是始終貫穿與波特相關的敘事主線。在瑪妮婭的故事中,女孩們最想做的事是去撒哈拉沙漠喝茶。波特亦多次表達出想深入沙漠的渴望,離沙漠腹地越近,他便越興奮,他“只想不留痕跡地一頭扎進沙漠深處”[8]225。在快抵達沙漠腹地時,波特因身患風寒住進斯巴醫(yī)院,醫(yī)院所在地的要塞為全鎮(zhèn)的最高點,“它坐落在一座高高的沙山上”[8]228。沙漠中的制高點呼應了山地女孩在沙漠中找到的最高沙丘。最終,女孩們死在了沙漠中,茶杯里裝滿沙子,而波特也凄慘地死在四周被沙子包圍的房間里。為了突出這根敘事主線,波特臨終前幻境中的逃跑場景亦呼應了他從瑪妮婭所在營地喝完茶后逃跑的場景。
從上述分析可看出,山地女孩喝茶的故事與波特前往沙漠的故事形成互文。表面看來,驅使他們前往撒哈拉沙漠的動力皆是茶,但實際是人的“欲望”。對山地女孩來說,是對愛情的渴望;對波特來說,則是潛藏在內(nèi)心的對愛情、對性欲的渴望。薩特曾指出,欲望實際上就是“存在的欠缺”[9]124。于波特而言,撒哈拉之旅的初衷是為了修復夫妻感情,但結果卻事與愿違。他與妻子姬特之間的溝通并不愉快,不滿于感情現(xiàn)狀的他在欲望的驅使下開啟了獵艷之旅。在旅途中,除了被瑪妮婭迷住外,波特還被妓院里的盲人舞女迷住。在打聽不到舞女的消息時,他便狂嚷著要喝茶,但由于天太晚沒火煮茶,他不得不向中年女舍管求助。花高價喝到茶后,波特卻被飯店老板穆罕默德嘲笑:“花兩百法郎喝茶!對這么老的茶來說真是太貴了!”[8]159穆罕默德的話揭示了茶背后的隱喻意義:喝茶不再是單純的行為,而是帶有性交易?;厮萸拔母犒溗箤Α对谏缴虾炔琛返慕庾x,“茶”在鮑爾斯的不同作品中隔空互動,在不同語境中形成文本互文。
除喻指欲望外,薄荷茶還有著不同的指涉意義。在馬格里布地區(qū),主人待客時通常會請客人連喝三杯茶。關于喝三杯茶的傳統(tǒng),有一句人盡皆知的諺語:第一杯如生活般苦澀,第二杯如愛情般甜蜜,第三杯如死亡般輕柔(5)另一種說法:第一杯如生活般溫柔,第二杯如愛情般濃郁,第三杯如死亡般苦澀。。三杯茶,將生活、愛情、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分別代表著對客人的忠告、美好祝愿以及警醒。結合茶在北非文化中的象征意義以及在小說故事線上所起的作用來看,鮑爾斯筆下的茶實際上還暗指“死亡”。在小說中,山地女孩最終抵達了撒哈拉沙漠,但茶杯中裝滿的卻是死亡之沙;波特最終也到達了沙漠腹地,但卻孤獨地死在被沙子包圍的房間里。對于這兩處死亡場景的描繪,鮑爾斯的筆觸都是直接、冷峻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也許,“如死亡般輕柔”恰是對這些在沙漠中悄然離去的生命最貼切的描述。
正因熟諳北非文化,鮑爾斯把日常生活中極為常見的茶及與之相關的民間故事寫進作品中,以一種巧妙的方式將物質(zhì)世界與文學世界聯(lián)系起來。在物人關系中,物與人之間原本是有距離的,但一旦被欲望驅使,人便會朝著所欲之物指引的方向前進,而“人的開放性與自由”和“物的不透性”也會由此聯(lián)結起來[10]47。故事中的山地女孩與波特一樣,在欲望的驅使下,深入撒哈拉沙漠腹地,但最終走上了自我毀滅之路。故事中的物原本是沉默的,本身并不會講故事,“只有將它們與所在世界相聯(lián)系方能明白其中的意義”[11]68。鮑爾斯筆下的“茶”就是這樣一個存在物,它絕不是靜止的物,而是隨著旅途的深入跟著發(fā)生意義變化的動態(tài)之物;不僅反映了特定社會的物質(zhì)文化生活,亦推動了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茶里面裝著“人所欲望的形象”[12]97,亦裝著人所無法預料的苦澀死亡。
在物質(zhì)文化研究中,物人關系依舊是研究的重點,將“物性”視為理解“物人關系”的關鍵。[13]37研究物人關系離不開對“物性”的關注。比爾·布朗(Bill Brown)對“物性”概念闡釋較為詳細深入。在《物論》(ThingTheory)一文中,布朗提出當物的工具屬性消失的時候,如當汽車拋錨、窗戶臟了時,“物性”就會顯現(xiàn)出來[14]4。在鮑爾斯的《遮蔽的天空》中,除“茶”這個北非特色物外,作品中還有大量現(xiàn)代物質(zhì)文化書寫,主要為西方旅客的隨身攜帶物。其中,波特的護照以及姬特的行李箱備受研究者關注,但已有研究多從傳統(tǒng)的意象批評以及心理分析視角切入,對“物性”的挖掘不夠。下文將從布朗的“物性”概念入手,結合存在主義中人的生存情態(tài),來探討《遮蔽的天空》中旅客的隨身物與人之間的情感互動。
作為美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存在主義作家,鮑爾斯尤為關注人的存在情態(tài)?!墩诒蔚奶炜铡穭?chuàng)作于二戰(zhàn)后,描繪了美國夫婦波特與姬特被拋入北非沙漠中的艱難生存景象,他們均生活在后上帝時代,戰(zhàn)爭帶來的創(chuàng)傷讓這些物質(zhì)富足的年輕人精神無處可依。對這一時期的人來說,一方面,在經(jīng)歷了信仰缺失后,人的內(nèi)心不再安定,“焦慮成為人生的主旋律”[15]922;另一方面,在遭遇理性崩塌后,他們開始向往獲得更多絕對自由。小說中的波特與姬特正是帶著對未來的不確定性和存在性焦慮踏上尋找自由、重塑自我之旅,而隨著旅途的推進,隨身物品成為左右他們情緒的關鍵物。
對姬特來說,從踏上北非大陸那刻起,她便處于焦慮不安狀態(tài)。焦慮是現(xiàn)代人常有的核心存在情態(tài)之一,往往產(chǎn)生于對自身處境產(chǎn)生懷疑之際。換言之,焦慮源于不確定性,當一個人在艱難處境中無可依傍時,便會被“不可名狀的憂慮”[16]19所煩擾。與鮑爾斯的妻子簡(Jane Bowles)一樣,姬特迷信于她的征兆系統(tǒng),當有不祥的預感時,便會緊張不安,她的內(nèi)心充滿對不確定的未來的焦慮和恐懼。為了緩解這種不安的情緒,同行伙伴特納在火車上悄悄拿出幾瓶香檳,姬特便立馬將之視為拯救她的“魔法寶物”。得到魔法寶物后的姬特開始適度放松,并開始慢慢享受這種“荒謬的快樂”[8]85-86。除香檳外,手提箱包在姬特的旅途中亦起著重要作用,對手提箱包的著重描寫與鮑爾斯的個人生活經(jīng)歷相關。鮑爾斯外出旅行偏愛坐火車,因為可以攜帶大量行李。據(jù)說,他們度蜜月的時候便帶了兩個大衣箱、27個手提箱。每次去沙漠旅行,鮑爾斯也會帶上一大箱子領帶。在小說中,同樣是去沙漠旅行,姬特帶著大大小小各種手提箱包。在心情沮喪時,她把行李箱中的鞋子、晚禮服、化妝品等全部攤在床上,并大發(fā)感慨,倘若見不到幾樣文明物,那她“就要死了”[8]180。在夜行去斯巴的卡車上,姬特變得更加焦慮,無人可以依靠的她只能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袋——“手袋散發(fā)著皮革和化妝品的氣息,想到有這么個黑暗的小世界隔開了冰冷的空氣和自己的身體,她不由得感到一陣短暫的愉悅”[8]219。對姬特而言,在陌生的異域,人生充滿變故,只有熟悉的行李箱、熟悉的皮革味才能助她克服內(nèi)心的紛亂與不安,物成了她的快樂源泉和精神寄托,也為她提供了一個隱形的逃遁空間。
在物的社會生命中,“移動性、不穩(wěn)定性和動態(tài)性”[17]11是其比較明顯的特征。隨著物性的變化,物引發(fā)的情感反應也跟著發(fā)生相應變化。在旅途中,姬特的手提箱看似靜態(tài),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旅行地點的轉變,手提箱與姬特之間的關系也在實現(xiàn)著再語境化。在波特垂死之際,姬特的內(nèi)心開始凌亂,她對物的感覺狀態(tài)亦發(fā)生明顯變化——“她仿佛置身事外,遠遠地看著自己笨拙地擺弄物件,整理衣服?!盵8]233-234當淪為貝爾卡西姆的性奴后,姬特的自我開始逐步消失,這個時候手提箱里的物則變成了陌生的神秘他者。她盯著手提箱里的手帕、指甲剪、絲綢睡衣等看了很久,心神恍惚地把玩著這些物品。在她眼中,這些物件“就像某個失落文明的遺物,神秘而令人著迷”,她甚至覺得每一件物品都有故事,都代表著“某件被遺忘的事情”[8]324。顯然,此刻的姬特已經(jīng)處于疏離狀態(tài),她被拋入一個徹底陌生的世界,唯一的依靠也已消失。在存在主義哲學中,人的疏離情態(tài)通??煞譃閮煞N,一種表現(xiàn)為“人與外界之間的分離破裂”,另一種表現(xiàn)為“人內(nèi)心的一種紛亂、不安狀態(tài)”[16]16。對于姬特而言,此刻的她已經(jīng)處于徹底疏離狀態(tài)。一方面,她的內(nèi)心極度不安,自我意識已經(jīng)逐步開始模糊;另一方面,隨著她的失憶、失語,她與外界之間的聯(lián)系也慢慢開始切斷。
與姬特相比,波特的焦慮感來得稍晚些,他的不安主要源于護照的丟失。關于物不在場的情況,有學者曾精辟指出,只有不在場的時候,物品“才有特別例外的價值”[12]101。對波特而言,護照就是如此矛盾的存在物。護照未丟失前,他并不重視這個與身份掛鉤的存在物,甚至拿護照發(fā)表了一段存在主義宣言:“我不打算隨身帶著一張護照,來證明我有權出現(xiàn)在這里!我在這里!我存在于這個世界上!”[8]104但當護照丟失后,他頓覺沮喪,整個人都沒了精神,甚至覺得自己只有半條命了。畢竟,在異國他鄉(xiāng),丟了護照相當于丟了“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8]178,也意味著“自我的流失或貶低”[18]117。之后,當?shù)弥o照已找到,將由情敵特納轉交給他,波特卻突然不再在乎護照,并對妻子撒謊:“我覺得他們永遠都找不到我的護照了”[8]197。從最初的“不重視”到“焦慮不已”再到“想擺脫”,對波特而言,此階段物的工具性作用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物性的顯性以及物人之間力量的抗衡。顯然,波特的心態(tài)轉變過程實際上是一個“自我重塑”的過程,而護照的丟失正好幫他實現(xiàn)了從原有民族和文化歸屬中解脫出來,進而“走向一個更自由的世界”[19]24。
類似的心理變化發(fā)生在姬特身上。在第三卷中,姬特丟了手表,一開始她以為是時間跟她開了個玩笑,但在確定找不到后,她卻突然釋懷,感覺又重獲了新生。丟了手表之后的姬特走路時腳步也變輕快了,她滿心想著的不是物的丟失,而是那“失而復得的純?nèi)坏目鞓贰薄八一亓松目鞓贰盵8]276-277。手表本是給現(xiàn)代人帶來安全感的物,人們可以通過手表來把控時間、安排行動,手表丟失意味著安全感的喪失,會引發(fā)焦慮情緒,姬特卻在手表丟失后如獲新生。如果說波特在護照丟失后開啟了重塑自我的過程,那么姬特則是從手表丟失開始。自此,她開啟了在沙漠中獨自流浪、與文明隔絕的新生活。手表的丟失意味著與現(xiàn)代社會的疏離,姬特開始享受生態(tài)時間,而不再在乎所謂的社會時間。
在《非理性的人》中,威廉·巴雷特(William Barrett)對物與人之間的辯證互動關系做了精辟的闡釋。他認為,給人帶來榮譽與力量的物,既能助我們走出存在困境,但也會讓我們變得脆弱、搖擺不定甚至產(chǎn)生逃逸、焦慮情緒。[20]327巴雷特的觀點與目前物質(zhì)文化研究中物與自我感覺之間的關系極為接近。在物質(zhì)文化研究中,物人關系相互交纏,物的存在狀態(tài)影響著人的自我感覺,而這種經(jīng)驗感知又不斷地對自我進行重塑。在小說中,手提箱、護照、手表等現(xiàn)代物品看似普通,但一旦將其工具性的一面剝離掉,物的力量就會施展出來。物之所以會引發(fā)人的情緒反應,實質(zhì)上“證明了這些東西對于自我的重要性”[21]19在物與人的牽絆過程中,姬特和波特在焦慮狀態(tài)下既依賴物又試圖疏離物。為了追求自由,兩人都試圖擺脫物的束縛,去走一條尋覓自我之路。最終,二人都找到了自由,實現(xiàn)了存在論上的意義——擁有“說‘不’的自由”[20]324,但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受博物學以及考古學的影響,文學批評中的“物轉向”開始關注作家與他所處歷史時期物質(zhì)文化之間的關系。這一研究路徑注重關注“物在文本中留下的印記”,認為物質(zhì)文化“能折射出特定時期的社會歷史與文化結構”[2]93。在鮑爾斯的作品中,基夫煙(kif)扮演著類似的角色。在創(chuàng)作《讓它下吧》時,為了真實地還原出丹吉爾當時的景象,鮑爾斯大膽地借助基夫煙,在體驗狀態(tài)下描繪出一個無序的世界以及一群被物異化的人。盡管研究者對鮑爾斯這種“自動書寫”方式評價甚高,認為這類作品是“二十世紀先鋒派的一流范例”[22]113“自此開啟了美國文學的狂歡之旅,開啟了文明的終結”[23]468。但從已有文獻來看,基夫煙多作為創(chuàng)作工具依附于作家主體,其在小說中所呈現(xiàn)出的文化意義以及社會意義并未得到充分關注。在《文化理論與大眾文化導論》一書中,斯道雷(John Storey)就當前物質(zhì)文化研究中過于強調(diào)物質(zhì)性而忽略物的文化意義以及指意實踐的現(xiàn)象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在研究過程中,我們不能僅強調(diào)物的物質(zhì)性或意義,而應該將注意力集中在意義、物質(zhì)性以及社會實踐的混合交織上[24]277。斯道雷的觀點一方面肯定了文化研究對物的意義的關注,另一方面批判性地指出了當前物質(zhì)文化研究存在的問題,為新物質(zhì)主義批評提供了新的分析路徑,也為本部分分析提供了解題思路。下文將結合物的物質(zhì)性、社會意義以及文化意義來探討基夫煙在鮑爾斯作品中所起的作用。
從鮑爾斯創(chuàng)作的社會時期來看,基夫煙雖屬于麻醉品,但卻并非違禁品(6)直到1956年摩洛哥獨立后,基夫煙才被列為違禁品。。在當時的北非,基夫煙是阿拉伯人日常消遣品,就像現(xiàn)代人抽的香煙一樣隨處可見,如在茶館、咖啡館或吉拉拉表演儀式上,均可見到基夫煙。因此,對長期旅居北非的鮑爾斯來說,基夫煙也并非陌生物。自移居丹吉爾后,他便在多個場合接觸過基夫煙,之后在阿拉伯朋友的影響下,他也開始慢慢嘗試抽,并在創(chuàng)作時借助基夫煙的刺激力量來完成寫作。鮑爾斯認為,基夫煙是傳統(tǒng)北非社會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在他眼中,摩洛哥可分為兩個世界:一個世界被自然法則支配,另一個世界則由基夫煙控制[25]358。在小說《讓它下吧》中,鮑爾斯所描繪的丹吉爾正是這樣一個由自然法則與基夫煙共同控制的世界。
在創(chuàng)作《讓它下吧》時,丹吉爾正處于“九國共管”狀態(tài)。這里氣候宜人,自由開放,性與毒品泛濫,幾乎人人都能入境,對外國人來說是一個充滿誘惑的伊甸園。正因如此,丹吉爾也是“墮落天堂”“沒有靈魂之地”[26]xvi的代名詞,成為眾多非法之徒避難之地。小說故事情節(jié)并不復雜,主要講述了美國銀行職員戴爾為擺脫枯燥的柜臺生活,只身一人前往丹吉爾投靠兒時伙伴,最終遭遇人格異化的故事。故事前半部分,鮑爾斯以民族志的形式準確地描寫了丹吉爾的街道、房屋、酒吧、咖啡館等場所。小說中的主要人物也大多能從鮑爾斯身邊的朋友中找到原型:尤尼斯原型為鮑爾斯的妻子簡·鮑爾斯,泰米一家的原型為非斯的阿卜杜拉·德里西(Abdullah Drissi)家族,黛西原型為鮑爾斯在船上認識的一位法國女伯爵。即便男主角戴爾,被鮑爾斯視為小說中唯一虛構的人物,也能從作家身上找到影子。在鮑爾斯刻畫的這些人物形象中,拜金、算計、利益至上是他們的共同標簽。他們遵循著贏者通吃的“叢林法則”,競相追逐利益。盡管小說主題陰郁、頹廢,主人公戴爾的道德虛無狀態(tài)也一度讓人心感不安,但評論家巴納比·羅杰森(Barnaby Rogerson)卻認為鮑爾斯極為準確地抓住了丹吉爾的社會特征,并將該書視為“獻給丹吉爾的情書”[27]323。鮑爾斯本人也承認這部作品是對特定時間、特定地點所發(fā)生的事情的記錄,所記錄的是“一個過去的時代”[28]vii。
在小說后半部分,鮑爾斯開始借助物的力量為我們呈現(xiàn)一個被基夫煙所控制的世界。在此部分,小說采用“自動書寫”的方式,將讀者帶入一個看似虛幻但卻又真實反映時代風氣的世界。斯道雷曾指出,當同一個物質(zhì)體呈現(xiàn)在不同文化的人面前時,引發(fā)差異的并非物本身,而是與之相關的指涉意義“以及這些意義如何在社會實踐中成為現(xiàn)實”[24]279。在小說中,泰米、黛西、戴爾都有吸食基夫煙的經(jīng)歷,但對他們?nèi)硕?,基夫煙所指涉的意義均不同。對于本地人泰米來說,基夫煙是隨身必備物品,是茶余飯后的消遣品——“飯后一管基夫煙,能讓人力氣大過院子里的一百頭駱駝”(7)此為流傳于北非的一句諺語,鮑爾斯的短篇小說集《院子里的一百頭駱駝》的標題就源于此。。盡管在小說結尾處泰米因吸食過多陷入昏睡狀態(tài),最終被戴爾誤殺,但對泰米而言,基夫煙的物質(zhì)性是穩(wěn)定的,沒有過多指涉意義。但對定居丹吉爾的歐洲女性黛西來說,抽基夫煙則是不被接受的,因為“除阿拉伯人外,丹吉爾的所有小人物都會感到震驚”。在他們眼中,這種行為是出格的、無法得到原諒的,吸食麻醉品意味著墜入“墮落的深淵”[28]224。盡管知道其中的危害,但為了報復丈夫的出軌行為,黛西選擇用基夫煙來招待戴爾。在黛西看來,基夫煙是一把“通往思想禁區(qū)的鑰匙”[28]225,她想借助其力量來解讀隱藏在戴爾內(nèi)心的秘密。果不其然,在基夫煙的作用下,戴爾的欲望和野心一覽無余。從黛西的體驗來看,基夫煙的物質(zhì)性發(fā)生了變化,意義也隨之發(fā)生變化:基夫煙化身為“墮落之物”“泄憤之物”“誘惑之物”,變成了能左右人的行為的“能動物”。
對美國人戴爾來說,基夫煙的意義則更為復雜。在小說前半部分,戴爾主要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單純善良的他幾乎被所有接觸過他的人利用。但從后半部分開始,在物質(zhì)力的作用下,他開啟了反抗之路。在與泰米逃亡的過程中,戴爾故意將泰米的基夫煙管拿走,拿到煙管后他的內(nèi)心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他想起自己幾天前還像生活在牢籠里,別人拿著鑰匙;現(xiàn)在的自己雖然也像在籠子里,但鑰匙卻在自己手中。顯然,此時的戴爾感覺命運已經(jīng)掌控在自己手里。在有吉拉拉表演的咖啡館中,戴爾抽了更多的基夫煙,受吉拉拉血腥的舞蹈表演以及快節(jié)奏的鼓點影響,他進入一個更加虛幻的世界。在嘈雜聲中,他感受到了自身的存在,但這種存在是狹隘的,只看得到自己卻看不到別人——“他覺得自己仿佛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存在的生物”[28]275。小說接近結尾時,戴爾完全被基夫煙控制,他進入了“另一個世界”[28]304。處于完全無意識狀態(tài)的他將泰米當成一個靜止不動的物體,并用釘子和錘子結束了泰米的生命。此時的戴爾已經(jīng)完全失去理性,變成了黛西眼中的“怪獸”——一個被物控制的野蠻人。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戴爾的所有行為實踐都受到基夫煙的“物質(zhì)力”影響,他從中獲得勇氣,獲得存在感,但這些都不過是虛幻的景象。最終,在基夫煙的作用下,他走向了自我毀滅的深淵。戴爾的異化行為呼應了小說第三部分的主題“怪獸時代”——“在這個時代里,我們都是怪獸……這是一個怪獸的時代”[28]238。
在物質(zhì)文化研究中,物質(zhì)性與社會性往往是相互交纏的,而文化的作用就是“將物的意義以及物質(zhì)性彼此卷入對方的社會實踐”[24]271,解讀鮑爾斯《讓它下吧》中的基夫煙,為我們從物入手反觀時代文化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一方面,通過細膩的民族志書寫方式,小說還原了國際區(qū)丹吉爾真實的一面;另一方面,通過體驗式書寫方式,小說展示了在基夫煙作用下丹吉爾虛幻的一面。此外,作為時代產(chǎn)物,基夫煙在作品中顯現(xiàn)出強大的物質(zhì)力量。一方面,作為能動物,基夫煙在塑造人物形象、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方面都起了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作為特定時期的文化標記物,基夫煙為再現(xiàn)丹吉爾的頹廢、混亂、墮落景象,貢獻了特有的物質(zhì)力量。盡管《讓它下吧》因過于頹廢而受到部分評論家的指責,但正因為這部作品,巴勒斯(William Burroughs)才下定決心前往丹吉爾居住,才有了《裸體午餐》(NakedLunch,1959)的誕生;也正因為鮑爾斯對丹吉爾的書寫,才使得大批文化名人前往丹吉爾朝圣,并使得這個北非港口城市一度成為“文學圣地”。
身為流散作家,鮑爾斯的作品始終關注跨文化語境下人的生存情態(tài)。盡管大部分時間都偏居于北非丹吉爾,但他并未與外界隔絕。相反,他選擇以旁觀者的身份來關注20世紀的典型問題。鮑爾斯曾說,他之所以喜歡丹吉爾,是因為他可以站在一個交叉點上來看世界。面對不完美的世界,他選擇用文字來對抗,用真實的筆觸來記錄時下病癥。對待現(xiàn)代文明,鮑爾斯始終持批判態(tài)度,他認為現(xiàn)行西方價值體系已經(jīng)崩潰,而現(xiàn)代文明正是造成“人格分化與精神異化的罪魁禍首”[29]284。這一點可從他早期作品中的物質(zhì)文化書寫中窺見端倪:薄荷茶成為欲望、死亡的象征,隨身攜帶物成為操縱現(xiàn)代人情感甚至命運的能動物,基夫煙成為摧毀現(xiàn)代人生活方式的工具。鮑爾斯的物質(zhì)觀是悲觀的,他曾在作品中感嘆:“總有一天,所有人、所有物都將不復存在?!盵30]203在他看來,物質(zhì)文化給人帶來的不過是虛假的安全感,它在使人成為主體的時候,又悄然重塑并瓦解著主體的身份、地位,而從物的象征體系來看,物背后所承載的隱喻意義也是陰郁、悲觀的。盡管如此,透過鮑爾斯的物質(zhì)世界,我們看到了作品中物人之間最直接的交鋒互動,也看到了微小的物質(zhì)力量何以成為管窺特定歷史時期文化與觀念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