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夜才剛剛開始,畫家說完這句話時,北斗島的夜晚真的來了。
北斗島位于銀城的南邊,聽說原本是蘆葦瘋長、野鴨下蛋的荒島,現(xiàn)在卻成了一個名叫青銅文化博覽園的地兒。它孤懸湖中,島上有銅塔、銅街、銅雕園,還有青銅藝術(shù)館、銅神廣場,與銀城一水相隔著。早在數(shù)年前,神州大地上文化產(chǎn)業(yè)園、旅游度假區(qū)蓬勃興起,這座以銅礦起家的小城就在北斗島上建起這片園區(qū),仿佛鋪開了一個并不真實的夢境。
此時,夜風吹得銅鈴橋上鈴聲叮當,銅塔上的燈光湖水般一波一波向外擴散,那些聲響和光影抵達我的面前就模糊了。我不便出門,就窩在銅街13號的家里,透過窗戶向外看。我相信不遠處的湖水里也有一個燈光璀璨的島,只是銅塔向下生長而已。我家在銅街上開了個銅作坊,向來往的游客兜售銅工藝品,還把二樓的一間房出租給過客。畫家是我家唯一的房客,他高瘦,長發(fā)遮住半張臉,夜行晝伏,跟我家的黑貓生活習性差不多。他偶爾會在二樓的陽臺上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像是說給風聽的。他說完那句話后,就踢踢踏踏走下樓,鉆進夜色里。我家的黑貓喵嗚一聲,躡著腳兒跟著他跳去。我們北斗島的夜晚真的來臨了。
當當當?shù)拇蜚~聲單調(diào)地從作坊里傳來,那是爺爺在鍛打銅器。他準是坐在掛滿鐵錘、鏨刀的木架下,對著煉銅的坩堝,低著頭敲銅。年近七十的他身子越來越低,眼睛越湊越近,就要鉆進銅器里了。據(jù)說,我家祖上以制銅為業(yè),把一個叫百鼎坊的銅鋪傳成百年老店,也把那種熔銅、制模、鑄器、焊接、鍛刻、打磨、上色的手藝傳了下來??晌页錾鷷r,爺爺是國營銅礦的工人,直到兩年前才舉家從礦山搬到北斗島上。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那么手巧,能把銅錠打制成各種各樣的器物和動物來。我小時候擔心父親會被礦井吞去,現(xiàn)在擔心爺爺會把自己敲進銅器里。我一直覺得銅跟吸鐵石一樣是能吸人的,要不爺爺?shù)纳碛霸趺磿絹碓绞菽??我十六歲了,卻幫不上爺爺。我患有脆骨病,骨頭易折,不宜用力,不便走路,是個“瓷娃娃”。我只能坐在輪椅上,聽爺爺?shù)拇蜚~聲一下一下敲著我的耳鼓。
爺爺是個犟老頭,不愛跟人說話,只喜歡用鐵錘跟銅交流。這些日子,他正在跟房客生氣。其實,那個畫家挺好的,他交的房租并不少,還偶爾買酒跟爺爺對飲。他要爺爺把他的畫鍛在銅鼎上,爺爺這才生氣的。
畫家在酒過三巡后笑著說:您老……能不能把我畫的人臉,刻在銅鼎上啊?
爺爺喝得眼睛都迷蒙了,一聽這話就驚愕地瞪大眼睛:把你畫的畫兒鍛到鼎上?這咋行?
畫家有些意外:怎么不行呢?您老打銅手藝那么好,能在銅鼎上刻龍紋云紋獸面紋,刻人臉對您老來說,有什么難的?
爺爺張大嘴巴看著畫家,像是沒有聽懂他的話。
畫家瀟灑地甩甩長發(fā):報酬不是問題,我就是想要一個刻著自己作品的銅鼎!
爺爺?shù)哪抗庾脑诋嫾业哪樕希耗銜圆粫缘勉~鼎是啥?當年大禹收天下九牧所貢之銅,鑄成九鼎以象九州……鼎是神器重器呢!
畫家懵懂地看著爺爺。
爺爺氣得站了起來:你曉不曉得鼎上銘刻的文字紋飾是干啥用的?那是給上天祖先看的,是明尊卑鎮(zhèn)鬼神用的!
畫家推推鼻梁上的眼鏡:您老是說我的畫不配刻在銅鼎上,是吧?
爺爺不說話,哂然一笑。
畫家的臉紅了:銅鼎不就是個工藝品嗎?哪會有您說得那么玄乎?您老不就是想故弄玄虛,想抬高價錢嗎?您要多少,我給!
爺爺把酒杯重重地拍在桌上,臉就黑了。
后來,畫家又提過這個話頭,都被爺爺冷著臉拒絕了。他從此不肯跟畫家喝酒了。
夜色越來越深,就在月亮猶豫著就要落下來時,畫家回來了,腳步聲把樓梯的聲控燈踩亮了。他似乎很興奮,大喊大叫起來:獸面鼎被盜了!獸面鼎被盜了——爺爺在房間里發(fā)出哦的一聲,蒼老而短促,像是被木棍打擊后發(fā)出來的。我從迷迷糊糊的夢里嘭地醒了過來,我知道那個獸面鼎曾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物件,現(xiàn)在是島上青銅藝術(shù)館的鎮(zhèn)館之寶。我剛剛在短暫的夢里,就看見它露出詭秘的獸面臉,邁著三個圓柱足走去——長了足的鼎是被盜還是自己走了呢?我想我得相信畫家的話,他是那種“說光就會有光”的人。
北斗島的晨光就要來了。
銅鼎的足是硬的,可我的腳是軟的。
我以前從未見過家傳的寶物獸面鼎,它是在兩年前突然出現(xiàn)的。那時我家還在銀城北邊的礦山上,那里山嶺上有高高的井架,地下有穿梭的井巷,地表上有一條長街,街上有大商店、小學校、郵局所、衛(wèi)生所、工人俱樂部,兩旁是擠擠挨挨的紅磚平房和水泥樓,那就是礦工家屬區(qū)。據(jù)說,那座礦山曾經(jīng)紅火過,采出的礦石被源源不斷地運進東邊的冶煉廠,在高爐里變成銅水,這才讓銀城喝了奶水似的越長越大。可我出生后,那座礦山日漸衰落,終因資源枯竭關(guān)閉了。礦區(qū)日漸破敗,一些房子大門緊閉,窗戶破爛,人去樓空。以前,爺爺是礦上看守炸藥庫的人,那個炸藥庫就是當年日本鬼子留下的碉堡。父親是采掘工,在井下用鉆機跟礦石打交道。母親是礦燈房的女工,為滿屋子的礦燈充電,我曾懷疑那礦燈房是滿天星星回家的地兒。礦山閉坑后,爺爺退休了,爸媽出外打工了。他倆不愿讓我成為爬行動物,信誓旦旦地說要治好我的病,讓我的骨頭能像銅石一樣硬起來??伤麄z出外后,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稀,一年也難得見上一面。他倆沒有掙到錢,只給我留下滿臉的愧色。我并不怨怪他倆:礦上人候鳥般紛紛飛走后,有的開著小轎車大腹便便地回來了,也有的殘著腿回來了,還有的一去就失去了音訊——他倆能偶爾回回家,讓我覺得我的父母還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就已經(jīng)不錯了。我只是有些羨慕那些長了腿的礦上青年能遠走他鄉(xiāng)。爺爺只好帶著我住在礦上,他為我焊制了輪椅,常推著我在尾沙壩的堤上散步,只是那些黃昏太長了。直到兩年前,爺爺拿出那只獸面鼎,從北斗島大老板手里換得銅街13號店面,我家才從礦區(qū)搬到島上。
在獸面鼎出現(xiàn)之前,我就發(fā)現(xiàn)有個人頻繁來我家。他是個禿頂?shù)睦项^,身子微胖,頭上幾縷白發(fā)就像下了霜的草,鼻梁上架著眼鏡,還不時從衣袋里掏出放大鏡,就像眼鏡店老板,可爺爺卻叫他師弟。他看上去形跡可疑,總?cè)堑梦壹掖蠛诠穼χ穹汀D侵缓诠凡恢惆闋敔敹嗌倌炅?,夜晚總蹲伏在碉堡前,瞪著烏溜溜的眼珠,逼視著前來領(lǐng)取炸藥、雷管的礦工,像是在辨別老鼠的公母似的。它的鼻子很靈,有一次炸藥庫失竊,它一路嗅來嗅去,從嶺腰碉堡一直跑到嶺下山村,躥至農(nóng)家從地窖里找到了失物——那戶人家的男人偷了炸藥,正想夜晚去山塘里炸魚呢??珊诠繁粻敔斶z棄在礦山,也許早就變成無家可歸的野狗了。到北斗島后,爺爺沒有養(yǎng)狗,卻養(yǎng)了貓,也許貓更適合湖中島吧。
禿頂老頭來時,總跟爺爺相對而坐,兩人似乎心照不宣地較量著。他不多話,只把手里的放大鏡盤來繞去,偶爾冒出幾句:“師兄,你還想把那物件藏著捂著到什么時候?該出手了!”“你的大孫子有病要治,你家不是缺錢嗎?就把那物件拿出來吧”……爺爺不說話,臉越來越黑,有時氣呼呼地喊:“我家沒那物件!你走,走??!”,引得黑狗嗚嗚叫喚,嚇得禿頂老頭慌慌逃去??芍灰d頂老頭幾日不來,爺爺就又坐立不安,顯然是盼著老頭到來。我不知他倆之間有什么秘密,卻曉得爺爺是被禿頂老頭的那些話擊中了。
爺爺一直在想辦法讓我能直立行走。他帶我去過銀城的大醫(yī)院,白大褂醫(yī)生用冷冰冰的機器勘探過我的身體,然后直搖頭。他帶我找過鄉(xiāng)間的老郎中,在彌漫著中藥材氣味的瓦屋里,白胖胖老人把龜殼、穿山甲之類的東西搗碎燉給我吃,可我的骨頭卻沒有硬起來。爺爺還不知從哪兒找來過一個穿黑色排扣長衫的男人,聽說他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非常出名的氣功大師,當年在銀城廣場上領(lǐng)著數(shù)千徒眾打坐練功,聲勢浩大,名滿小城。后來他銷聲匿跡了,有人說他隱身終南山學道去了,也有人說他被聘到科學院所研究外星人去了,還有人說他被關(guān)進九城畈農(nóng)場勞動改造去了,他的行蹤跟年齡一樣神秘。他為我治病時,總要盤腿運功半個時辰,然后伸開左掌罩住我的頭頂,嘴里咻咻著,似乎在用力地把一股氣流往我身體里灌,那氣鼓鼓的樣子跟青蛙一樣。他憋得臉發(fā)紅,問我:有沒有感覺到頭頂有股熱流?有沒有?爺爺便急切地看著我。我只好點頭,不敢辜負他們的期望。爺爺對那人恭恭敬敬,好酒好菜招待著,在他臨走時還要送上小紅包。那人來了幾回就沒再來了,不知是爺爺奉上的紅包越來越薄,還是他又去終南山了。我知道我家為了給我治病,已經(jīng)清清白白了。
爺爺終于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把獸面鼎拿了出來。那只銅銹發(fā)綠的鼎圓鼓鼓的,長著兩只耳朵三只腳,腹部有著大大的獸面紋,在45瓦的燈泡下發(fā)出幽暗、詭異的光。
禿頂老頭一見那鼎就像被火燙了嘴,喲喲地喊出聲來,眼睛亮了。他拿著放大鏡把鼎看了一遍說:果然是西周的獸面鼎?。?/p>
爺爺垂下眼簾不說話,像是累乏了。
禿頂老頭嘆了聲:我已經(jīng)五十多年沒見到它了,當年見到它時,我才十歲哦。
我并不認為那銅鼎有什么好看的,只覺得它的圓柱足比較堅硬而已。它是從碉堡里拿出來的,那炸藥庫里還藏著銅匠家什,也許還藏著別的什么。
后來,我才知道那只鼎是我家的傳家之寶,才知道自己出身于銅匠世家,才知道禿頂老頭是我太公的徒弟、退休前在銀城博物館工作過、現(xiàn)在是北斗島上青銅藝術(shù)館館長,才知道那只鼎是很值錢的器物。再后來,那只鼎就擺進青銅藝術(shù)館展臺的玻璃罩里了。它的臉上長著銹斑,我只見過它一面,就再也不想遇見它了。
獸面鼎長著三只腿,而我像是沒長腿,所以,它才會從北斗島上出走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禿頂老頭就來到銅街13號報訊了。
禿頂老頭一見爺爺就顫著嘴唇喃喃:不好了!獸面鼎失竊了!失竊了!邊說邊搓著手,跟手足無措的孩子似的。
爺爺正在擦拭店架上的銅工藝品,沒有停下手,但我看見他的眼睛紅紅的,那顯然是一夜未眠留下的痕跡。
禿頂老頭見爺爺沒有反應(yīng),有些意外,接著喃喃:鼎丟了哦。
爺爺豁地站住,臉像烙上了銅片:你跟俺嚷個球?俺又不是公安!
禿頂老頭愣住了,站在門前不知是該進還是該退。
爺爺仿佛不解恨:那銅鼎已經(jīng)不是俺家的了,你們愛怎樣就怎樣!說著臉皮松下來,在桌上斟起兩杯茶,坐回藤椅上。
禿頂老頭這才坐下來,眼神四處瞍來瞍去。我知道他在下意識地搜索曾經(jīng)的黑狗,沒有黑狗他坐得坦然多了。
我家的店鋪是很亮堂的,桐油刷過的展架上擺放著各種銅工藝品,那些銅器在晨光中醒來了,彌勒佛敞開大肚子在笑,馬踏飛燕在躍起前蹄,司晨的公雞在引頸高歌,就連招財豬都憨憨地扇起招風耳——它們會三三兩兩地被游客帶走,去它們想去的地兒。
禿頂老頭和爺爺面對面坐著喝茶,我隔著縷縷焚香看著他倆,就像看一對銅偶。
報告公安同志了嗎?
報告了,報告警察了。
那公安咋說?
警察看了館里的監(jiān)控,可監(jiān)控錄像上有一段時間是全黑的。
爺爺是個資深的看護人,看守礦山炸藥庫好多年,對電子眼之類的監(jiān)控設(shè)備是不屑的:俺早說過那電子眼不管用的,看守東西還得靠人!那值班的保安呢?
禿頂老頭有些怯,那館里的保安都是他招來的沾親帶故的人:值班保安是部隊偵察兵出身的……他說昨晚十二點左右,看見有人影進了藝術(shù)館,可追進去沒找到人影。
爺爺跟禿頂老頭說著話兒,我從他倆的聊天里隱約聽出了銅鼎失竊的經(jīng)過,那就像一幅幅畫面在我眼前浮現(xiàn)出來:
深夜,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人提著手電筒,走在青銅藝術(shù)館里。那是個城堡般的圓形建筑,一樓是劇場,一排排橘黃色的椅子像扇子一樣打開,環(huán)圍著舞臺,舞臺兩側(cè)是銅鼎和銅爵造型的立柱。二樓是展示館,一個個燈光幽暗的展臺上,擺放著出土文物青銅器,它們被一扇扇打滿乳釘?shù)你~屏風隔斷,轉(zhuǎn)轉(zhuǎn)折折,像個迷宮。三樓則是沿著回形過道整齊排列的一間間房間,房門上雖然掛著標志牌,卻像孿生兄弟一樣,更容易讓人迷失。
保安巡邏過劇場走上二樓樓梯時,忽地看見一條人影閃進展廳里。保安眼睛一亮,轉(zhuǎn)過一個個屏風搜索起來,可沒找到人影,直到看見一只黑貓蹲在展臺上才松了口氣,想來剛才跳進展廳的黑影不是人而是貓了。他想:青銅藝術(shù)館里裝滿了監(jiān)控,那些從不打盹的電子眼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進入者的,而且每個展臺都與報警器相連,這種高科技的安防是無懈可擊的。于是,他放心地走出展廳,向樓下走去。他不想巡查三樓的房間,擔心自己在館里轉(zhuǎn)久了,會越陷越深走不出來。他想起小時候,礦工的父親跟著悶罐籠下井后,就再也沒有上來了。母親說井下到處是巷道,父親在里面走著走著就找不到上來的路了。長大后,他害怕頂父親的公職當?shù)V工,就去當兵了,但不是偵察兵而是工程兵。他喜歡看著一列綠皮火車嗚嗚地從隧道穿過,那讓他的心在顫抖之后會涌上莫名的快樂。他不敢走到任何地方的深處,即便面對女子,也只流于表面不肯深入。他沒有結(jié)婚,而沒有結(jié)婚的他正好適合做青銅藝術(shù)館的保安。保安走出館看著天上的月亮,恍惚從一個長長的夢境里走出來。他回到門亭睡下,聽到一陣陣貓叫。他被貓叫得心煩,就起床再次走進藝術(shù)館細細巡查起來,發(fā)現(xiàn)一個展臺空了,館里的鎮(zhèn)館之寶獸面鼎不見了。他慌了,邊跑邊喊:獸面鼎被人偷走了!獸面鼎被人偷走了——可他的喊聲被夜氣逼了回來。
后來,天蒙蒙地亮起。保安聽到警車嗚啦嗚啦駛來,那越來越近的警燈把他的眼睛都映紅了。他毫無把握地對警察說:我看見一條人影閃進藝術(shù)館了。他又補充說:那也許只是一只貓。他對禿頂館長說:那只鼎會不會變成貓溜走?。?/p>
……
這樣的畫面出自禿頂老頭的敘述,也有我的揣測和想象,至于是真是假我也分不清。我雖然腿軟,但上過礦上學校,又悶在家里讀過好多書,礦上的圖書館在我眼里就是森林,那個森林在礦山關(guān)閉不久就失火燒毀了,可沒有燒去我的胡思亂想。
禿頂老頭絮絮叨叨地說,爺爺默默地聽著,偶爾插上一兩句,像是老師給學生做評點。
禿頂老頭說完后,發(fā)現(xiàn)自己很渴,就大口大口地喝起茶來。
爺爺嘆口氣:那藝術(shù)館……要是有我家的大黑狗守著,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了。
禿頂老頭被茶水嗆了一口,邊咳嗽邊瞥向四處,有些坐立不安。
爺爺用手背抹抹眼睛,不知是為了拋棄黑狗傷感,還是為獸面鼎失竊傷心。我們離開礦山時,黑狗先是舉著前爪連連作揖,然后追著車跑了五公里,才哀哀幾聲望著我們遠去的。
禿頂老頭又開口了:哎,要是我不勸你把獸面鼎賣到島上來,就不會出現(xiàn)這種事了。
爺爺抬眼盯著他:那你覺得是什么人偷鼎的呢?
禿頂老頭搖搖頭,一臉茫然。也許沒有放大鏡他連人都看不清,怎么會知道盜鼎人呢?
爺爺只好把失望的目光鄙夷地收回來。
就在這時,我家的黑貓喵嗚了一聲,我順著貓叫聲看去,只見黑貓?zhí)M店里,接著房客畫家跟了進來。那個喜歡晝眠的人竟然起得那么早,這讓我多少覺得有些意外。更讓我意外的是,他跟禿頂老頭目光相碰時,嘴角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微笑。那是會心一笑,笑得秘而不宣而又心有靈犀,就像小雪花落進我眼里。我心倏地一動,生出疑心來,莫名懷疑那只鼎的丟失跟畫家、禿頂老頭有關(guān)。我的眼前閃出禿頂老頭在礦區(qū)的燈光下看見獸面鼎時的眼光,閃過畫家硬纏著爺爺要在鼎上刻畫的眼神,覺得他倆內(nèi)外勾結(jié)盜去銅鼎,未必不是一種可能。我又看向黑貓,那貓蹲在門邊,眼睛覷成一線看向我,我從貓眼里看出它是同意我的懷疑的。
我要去畫家的房間,看看能不能找到獸面鼎的蛛絲馬跡。
那個房間雖然在我家的二樓上,離我垂直距離不足三米,可對我來說是個禁地。爺爺不允許我走進那里,說那已租給房客就不能自由出入了。爺爺一說這話,我就看向店堂展架上的“三不猴”,據(jù)說那三只銅猴寓意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它們比古板的爺爺活潑多了。我不宜獨行,離開輪椅走上十米就會搖搖欲墜。我走路的樣子也不雅觀,像溺水的鴨子。因而,無論房客弄出怎樣的動靜,我都懶懶地坐在樓下想象樓上的情景。那個房間走馬燈似的換著房客,有一對男女一到半夜就弄出搖搖晃晃地呻吟,我懷疑他們是來偷情的;有一貌似隱居的男人,深居簡出,一到深夜就連綿不斷地小聲打著手機,我懷疑他是逃犯;也有一家人駕車來旅游的,他們讓樓上房間里充滿孩子的笑聲。從那些房客身上,我就知道北斗島上不僅有藝術(shù)家、企業(yè)家,也有在逃犯、乞討者,是個天才與小偷的狂歡地——也許任何地方都是魔鬼和天使比鄰而居的吧。我對房客不聞不問,可這次非得去樓上房間窺窺了。
房客畫家一般不會在樓上弄出動靜來,只是半夜三更時才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像在房間里追趕什么。但我可以保證:雖然我家的黑貓并不以捕鼠為業(yè),但那個房間里絕不會有礦區(qū)平房常見的老鼠的。作為畫家,應(yīng)該在屋里畫畫兒,讓筆在紙上游走,他用腳奔走是在做什么呢?我看過畫家的畢業(yè)證、獲獎證,也在網(wǎng)上搜過有關(guān)他的信息,那些都能證明畫家真是畫家。他畢業(yè)于美術(shù)學院,在南方城市為瓷器廠畫過畫,還辦過名叫“面孔”的瓷畫展,那些瓷器上有達官貴人的臉、小商小販的臉,也有乞丐和拾荒人的臉,真是豐富多彩。可有評論家說他畫的人臉有形無神,雖然年齡不等、性別不同、職業(yè)不一,其實是同一個人的臉兒。他到北斗島來,似乎就是想把人臉刻在銅上。每個到島上來的人都有自己上島的理由,畫家的動機并不隱秘,可他的行蹤就有些神秘了。
我耐心地等著,終于等來一個夜晚。那夜,等到爺爺踅進作坊弄出叮叮當當?shù)拇蜚~聲后,等到畫家鎖上門鉆進夜色時,我滑下輪椅,扶著樓梯向二樓攀去。我攀得很累,腳步發(fā)顫,十數(shù)級臺階把汗都逼出來了。我用備用鑰匙打開房門時,愣住了。借著月光,我看見屋里有一臺嶄新的跑步機、兩雙耐克鞋,看來那家伙迷上健身運動,每夜都在練習跑步呢。我扶著墻走進房間,只見墻上掛著一張張人臉的畫紙,有眼珠瞪圓的,有顴骨高聳的,有眼窩深陷的,有齜牙咧嘴的,就像狂歡節(jié)的鬼臉。我哦了聲閉上眼,差點滑倒在地,覺得一群鬼魅神怪向我撲了過來。我大口大口地把氣喘勻,睜開眼搜尋起來。我找遍房間里角角落落,沒有發(fā)現(xiàn)銅鼎,卻在行李箱里翻到一本硬殼筆記本。月色仿佛亮了,我靠在窗口,捧著筆記本看了起來。筆記本的紙張有著不同的顏色,上面的字跡潦草涂涂改改,能看出是零零散散的日記。我翻看幾頁就發(fā)現(xiàn)畫家也很苦惱,他在懷疑自己得了一種叫臉盲癥的病。他在日記里寫道:
“我的病是從12號開始的,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怎么也睡不著,就想起父親,想著想著,忽然想不起他的模樣了。他的臉就像潑在宣紙上的墨,漫漶模糊了。我的心被羞愧扯得有些疼,越想越疼。父親長年在外,在家時就看看電視上的新聞聯(lián)播,聽聽天氣預報,一輩子沒有什么生動的表情??伤俏业母赣H,我怎么能忘記他的臉呢?”
“當你發(fā)現(xiàn)身邊人的臉都變得模糊難認,只能憑著卷發(fā)、走路的樣子和說話的聲音才能認出人時,你會怎樣?我起初以為自己眼睛近視得越來越厲害了,直到有一次去學校接錯兒子時(可恨的是他們學校的學生都穿著統(tǒng)一的校服),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病了,對無論美麗還是丑陋的人類面孔慢慢失去感知能力了。那讓我陷進尷尬的生活窘境中。對畫家來說,這種病更是災難,我沒法不惶恐不安?!?/p>
“這幾日,我都在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的臉就像冰塊一樣在慢慢融化,然后是雙臂、身子……所幸腿腳像生鐵一樣沒有化掉。我上網(wǎng)在百度百科里查了,我患的是臉盲癥,又叫面孔健忘癥、面部辨別能力缺乏癥。這是一種無可救藥的病,病因不明,不知是跟家族遺傳病史相干,還是跟單調(diào)不變的生活有關(guān),或是腦神經(jīng)受到打擊所致。我知道從此我的眼里少去一道光了?!?/p>
“我要離開熟悉的人,去陌生的地方了,也許陌生是我應(yīng)對臉盲癥的最好辦法,就像用背叛對付遺忘。我要去的地方是青銅小島,那兒,人物和動物都能用銅材質(zhì)永久地固定下來。臨行時,我抱住兒子,像個白內(nèi)障患者,把他從頭到腳摸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發(fā)出尖利的駭叫——其實,我只是想用手記住兒子的模樣?!?/p>
……
我還想看下去,卻聽見畫家的歌聲從街上傳來。他唱的是《說唱臉譜》:藍臉的竇爾墩盜御馬/紅臉的關(guān)公戰(zhàn)長沙/黃臉的典韋,白臉的曹操,黑臉的張飛叫喳喳——他的聲音很高亢,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這在他租居我家的日子里是從未有過的。
我慌忙退出房間,扶著樓梯而下。那一瞬我忘記了自己的軟腿,走得挺快,看來追擊之下的奔逃是讓腿腳健壯起來的最好辦法。如果我生于草原上、叢林中,說不定會生出跟豹子一樣的四足來,那樣我就不會痛恨百足蟲了。
我回到樓下剛在輪椅上坐下,畫家就推門走進。他笑嘻嘻地向我招了招手,笑得含糊而漂浮,也許他根本就沒有認出我是誰,也許他跟全街的銅像都是這么打招呼的。北斗島的街上有好多舊手藝人的銅像,有搖著撥浪鼓的貨郎、給人掏耳朵的理發(fā)師、搭著毛巾的店小二什么的,夜行的畫家跟他們或許還寒暄了幾句呢。那些舊手藝人也許目睹過竊取獸面鼎的盜賊潛行的身影,可他們是不會說出來的。
這天晚上,畫家回來得太早了,那個時辰對他來說,夜晚才剛剛開始。
我終于從爺爺那兒打探到,禿頂老頭為什么喜歡獸面鼎了。
禿頂老頭與爺爺小時候就認識。那時,他倆還不在國營銅礦,而在被稱作“籍貫”的地方。我出生在礦山,一懂事就知道礦上人來自五湖四海。上世紀五十年代末,一批退伍軍人開拔而來,把黃軍裝換成了藍工裝,把手里的長槍換成了鉆機,挖出一車車礦石來。他們不是美洲的淘金人,而是國家的建設(shè)者。他們在荒山野嶺建起礦山。他們口音相雜,有的來自漁民、農(nóng)人家庭,有的來自商販、匠人世家,卻住著國家分配的房子,穿著礦山配發(fā)的工裝,頭頂統(tǒng)一編號的礦燈。他們的前世就像胎記被工裝遮住了,他們只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工人——他們是我們的祖輩。之后,他們的子輩在一個叫工人新村的大村落里長大,子承父業(yè)成了工人。這些礦工子弟口音不同,脾氣相通。他們覺得礦山就是自己的家,覺得自己理所當然會像父親們一樣生活,就像運礦石的小火車順著鐵軌滑下去??蓻]想到礦山資源枯竭了,他們只能像斷奶的孩子自謀出路了。他們搖身一變,有的成了私營企業(yè)老板,有的開起店鋪,有的為人打工,還有的承包農(nóng)田重新做回了農(nóng)人——他們是我們的父輩。等我們長大時,礦區(qū)已經(jīng)破敗,那個叫工人新村的地兒就要被政府拆掉,實施工礦棚戶區(qū)改造了。我們連出生地都要被抹去,誰還能記得那個叫“籍貫”的祖輩們的家呢?
據(jù)爺爺說,我祖輩的家在小小的古鎮(zhèn)上,世代以打銅為業(yè),從焚香的銅佛像、銅香爐,到吉祥的銅生肖、銅動物,再到日常的銅用具,給方圓百里的鄉(xiāng)人生活帶來了銅質(zhì)的亮黃。銅器有神、俗之分,佛像鼎爐為神器,吉祥動物、銅質(zhì)用具為俗物,一塊銅是能隨物賦魂的。那只丟失的獸面鼎相傳是我祖先所制的祭神禮器,歷秦漢唐宋一直傳到現(xiàn)在。禿頂老頭出身私塾先生家庭,少年的他偶然見到我家秘藏的獸面鼎就被迷住了,吵著要學銅藝。他那私塾先生的父親在鎮(zhèn)上很有威望,備了厚禮要我太公收他兒子為徒,我太公只好應(yīng)允了。太公跟爺爺說過,私塾之子不是打銅的料兒,他的身子太弱,沒有力氣怎能讓銅塊隨心變化呢?他的眼睛太俗,沒有靈性怎能給銅塊賦予神氣呢?沒過幾年,新中國把鎮(zhèn)上的銅匠、鐵匠、木匠等手藝人攏在一起,成立了鐵木社。年紀尚小的爺爺和私塾之子上了學堂,長大后一起參了軍,后來又一起轉(zhuǎn)業(yè)到銅礦。
在礦山,爺爺當上炸藥庫管理工,私塾之子因能寫會畫當上了礦工會干事。爺爺沉默寡言,私塾先生之子能言善辯,兩人住在同一間單身宿舍里,相映成趣。爺爺一直瞧不上私塾之子,那家伙能慷慨激昂地朗誦報紙,可換個保險絲、水龍頭都不會。那時礦上還沒有工人俱樂部,私塾之子常在燈光籃球場上放電影,他總在放電影前,用高音喇叭把電影的情節(jié)復述一遍,讓觀影的礦工家屬們等得著急,看得少了些味兒——誰愿意聽結(jié)局已知、毫無懸念的故事呢?爺爺不喜歡私塾之子,寧愿睡在炸藥庫的碉堡里。
后來,礦上青工成立了東風戰(zhàn)斗隊,破起“四舊”。年輕的私塾之子跟著鬧騰起來,干些拎著糨糊桶滿礦區(qū)貼標語的活兒。礦山草創(chuàng)于山嶺間,沒有供著菩薩的寺廟,沒有庭院深深的老宅,因而“破四舊”戰(zhàn)績有限,只是把礦上的街道命名為東風路、在礦上工程師家里收得兩件旗袍而已。爺爺覺得這陣風跟他沒有干系,他只有礦上配發(fā)的工裝、手電筒、漆著紅五星的搪瓷缸等數(shù)件新生事物,養(yǎng)著一條黑狗??捎刑煸绯浚瑺敔敶蜷_炸藥庫鐵門時,一群青工帶著寒濕的霧氣撲了進來,把爺爺綁起來推搡到碉堡頂上。爺爺被山風一吹才清醒過來,甩開臂膀掙扎:你們放開我!你們要干啥?可兩個青工狠狠地按住了爺爺,他們的手比繩子勒得更緊,指甲快要鉆進爺爺?shù)娜饫锪?。爺爺不得不向碉堡下看去,只見碉堡下看門的黑狗趴在地上吐著白沫,顯然被人藥倒了。黑狗的身邊站著成群青工,他們頭戴礦燈帽,正仰著臉向上看,帽上的礦燈在霧氣里就像星星。爺爺愣住了,不知自己犯了哪一條。
這時,碉堡下的人群里傳來呼喚聲:師兄,現(xiàn)在全國人民都在破“四舊”,你還不把你家的那只破銅鼎交出來?
爺爺聽出那是私塾之子的嗓門,愕然地張大嘴說不出話來,恍惚覺得碉堡越來越高,他沒想到那家伙會把這個秘密說出來。他有些眩暈,閉上嘴一言不發(fā)。
青工們的喊聲在碉堡下此起彼伏:交出來!把“四舊”銅鼎交出來!我們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爺爺不敢睜開眼,他怕自己看見霧中的星群,會忍不住想跳下去。他覺得耳邊私塾之子的聲音像一只蜜蜂尖尖地飛來飛去。
爺爺始終沉默著,東風戰(zhàn)斗隊只能一無所獲。
若干年后,銀城建起博物館,私塾之子不知怎么就從礦山調(diào)進那里。他開始謝頂,他回過礦山找過爺爺,以博物館館長的名義,要收購我家的青銅獸面鼎。他好話說了一籮筐,可爺爺說我家沒有那樣的物件。再后來,他成了禿頂老頭,退休后被北斗島老板聘為青銅藝術(shù)館館長,終于把我家的銅鼎弄丟了。
爺爺說,禿頂老頭一輩子都惦記著獸面鼎,那種被“賊”惦記著的感覺真讓人難受。不過,禿頂老頭幫銀城找到好幾座古采冶銅遺址,讓那些古代礦井和千年爐渣重現(xiàn)天日,讓這座小城的移民們有了共同的歷史記憶,還是有功勞的——那么,我是不是有理由懷疑獸面鼎的失竊,跟禿頂老頭有關(guān)?
這天,我用銅猴擺件租了個小男孩當勞力,讓他推著輪椅上的我逛起北斗島。
小男孩是青銅時代大酒店領(lǐng)班的兒子,長得虎頭虎腦的,跟他媽租住在銅街上。島上公共設(shè)施配套齊全,但沒有學校和監(jiān)獄,小男孩無學可上,在他媽穿著紅旗袍去酒店上班后,就窩在銅街的小廣場上,玩各種各樣的汽車,那些鐵皮玩具都是以輪子行走的。他在那些汽車之間或蹲或站,蹲下時就是小司機,嘴里哦哦地發(fā)出聲兒,模擬綠皮火車穿過森林、消防車發(fā)出警報撲向火場、轎車奔馳在湖濱兜風;站起時就挺直腰桿比畫手勢,儼然是個交通警察,在想象中指揮那些車輛各行其道。小廣場就是他一個人的世界,而童年的我只能在尾沙壩上,用玩具挖土機把沙土堆成塔狀的城堡。不過,天黑下來時,小男孩就會往我家的店堂里張望——他媽還沒下班,一個孩子是不愿意一個人待在黑色里的。但他一般不走進我家店里,只是隔岸觀火而已。
這天黃昏,小男孩從店外露出頭時,我招招手把他叫到店堂里。
我說:小伢,晚上你推我在島上轉(zhuǎn)轉(zhuǎn),好不好?
他盯著我的輪椅看了看,擼擼鼻子:不好!
我給你十塊錢,能買棒棒糖吃呢。
不要!
我知道小男孩是對我有所戒備的,可只要是人總是想要點什么的。我笑瞇瞇地說:那你要什么?
小男孩猶豫了一下,指著貨架上的銅猴:我要猴子!
我笑了,知道這個約定成交了。
夜氣越來越濃,畫家走下樓鉆進夜色后,我讓小男孩推著我,覓著畫家的影子尋蹤而去。我們跟著畫家穿過銅街,走進銅神廣場。那個偌大的場地上,音樂噴泉噴出五彩的水柱,不遠處的通天塔將深藍的光直沖夜空。三三兩兩的人在石階上座談,在圍著銅神像慢跑,也有一對對疑似情侶藏身在草木間,不知在做些什么。畫家走走停停,像是一尾魚游在湖水里。我們不遠不近地跟著他,被他的身影牽引著。就在我們就要把廣場走遍時,忽然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迎面走來,他穿著農(nóng)人的藍布褂,茫然地東張西望,像個癡呆者。小男孩咯咯地笑了,低聲告訴我:那個老頭原本是島上的土著,自打村莊和田地被征用后,他總在島上轉(zhuǎn)悠,找來找去的。這座島上的地名原本都跟植物、動物有關(guān),楓香村、野鴨宕什么的,可現(xiàn)在都跟銅器有關(guān)了,比如銅井路、九鼎街,那老頭能找到曾經(jīng)的家嗎?
我不想讓小男孩笑得太響,就問他老家在哪兒。
小男孩像被魚刺卡住了,臉漲得通紅才搖搖頭說:我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兒到處是麥地……麥地。
我還想說點什么,抬眼卻不見畫家的身影,就有些慌神了。
小男孩看看我:你是在找你家那個長頭發(fā)的房客嗎?
我沒想到自己的心思被他窺破了,只好點點頭。
小男孩雙手抓住輪椅推了起來,飛快地向通天塔奔去。
通天塔門前,畫家正邁上臺階向塔內(nèi)走去,小男孩從殘疾人通道推著我跟上。
這座銅塔高九層,中間有直上直下的玻璃電梯,四周又有螺旋狀的跑道,據(jù)說有人能騎著山地車盤旋而上直通塔頂。入夜,塔內(nèi)墻上一圈圈銅燈亮了,模仿著星星。畫家沿著螺旋的跑道向上奔去,腳步比白天矯健多了。小男孩把我推進電梯里,等了半晌才按起數(shù)字鍵,引著我坐電梯而上,看得出他盯人比我有經(jīng)驗。我從他的臉上看到了同謀般的暗笑。
我笑笑:你很會盯梢嘛。
他也笑:你不要告訴別人哦……我偷偷跟蹤過我媽。
我驚訝:為什么?
他鄙夷地瞥了我一眼:切!這還用問?跟蹤人不就是怕人跑丟了嗎?
電梯上的紅色數(shù)字鍵跳動著,我恍惚聽見滿耳的風聲。小男孩神情暗淡了下去,半晌說:我爸又跑了,我不能讓我媽扔下我。我想伸手摸摸他的頭,可電梯顫顫地停了下來。
小男孩推著我走出電梯,沿著過道繞起圈來。那是塔頂?shù)男D(zhuǎn)餐廳,里面燈火通明,好多人在里面吃著火鍋,一個個黃銅大鍋熱氣熱騰騰。不知是因為塔頂在旋轉(zhuǎn),還是吃客太喧鬧,我頭暈起來,只好閉上眼任由小男孩推行。
人聲漸稀,我睜開眼看見一間清靜的屋子,門牌上刻著海盜船,上有上島咖啡廳的名號。我張目望去,透過玻璃墻看見畫家正坐在里面喝咖啡。他對面坐著一個人,就是禿頂老頭。他倆頭湊得很近,像在密談什么。我在心里叫了一聲:果然!便示意小男孩推我快走??尚∧泻⒅活櫻銎痤^向屋里張望。畫家瞥瞥玻璃墻外的我,站起身向我走過來。我心怦怦直跳,攥緊的手心滲出汗,在心里祈禱患上臉盲癥的畫家認不出我來。
畫家走出門,盯著我:嗯?你在這兒做什么?
我昂昂頭:我……我在找我家的黑貓。
畫家哦了聲:這樣啊,天黑了,快回家吧,貓不會走失的。
我心里想:你不是看不清人臉嗎?你是憑什么認出我的呢?
奇怪的是,我家的黑貓就在這時也從咖啡廳里跳了出來。
遠處,一串銅鈴聲叮叮當當傳來,我轉(zhuǎn)過頭尋聲向塔外看去,只見銅鈴橋的燈光像長龍一樣飛起。長龍這邊北斗島霓虹閃爍,跟鐘乳石林似的。長龍那邊銀城燈光零零碎碎,隱約可見冶煉廠的大煙囪。我忽然覺得身邊的一切不真實起來。
畫家和禿頂老頭聯(lián)手,向爺爺攤牌了。
這天早上,新鮮的陽光落在北斗島上,仿佛湖水漫上岸來。我坐在輪椅上朝店堂外看,驀地看見窗臺上站著一只白鳥。我好久沒見過鳥了。礦區(qū)有好多鳥,它們有腳也有翅膀,跳在燈光球場的籃球架上,飛過碉堡的上空,仿佛在挑逗那些一動不動的事物,想讓路燈重新亮起來,想讓機關(guān)大樓的喇叭重新響起來,想讓雪花重新降落在碉堡頂上。數(shù)年前,礦山剛剛關(guān)閉時,無事可做的工人們煩躁不安,從礦井下、家屬區(qū)冒出來,涌上街,打牌下棋喝酒,鼓噪著要去銀城打工,或者去更遠的地方。我沒想到礦區(qū)會有那么多人,他們就像一滴滴水在等待被大海綿吸去。果然有一天,他們被吸進礦工俱樂部里。那兒是以前礦上開大會、放電影的地兒。那次那里吸的人太多了,我恍惚看見那個水泥樓被擠得搖搖晃晃就要爆裂了。等他們從礦工俱樂部再涌出時,就像喝了酒、做了夢似的,腳步輕飄飄的,有人臉紅脖粗,有人喋喋不休,有人眼睛發(fā)亮,仿佛剛剛淋了一場春雨。其實,他們只是參加了一場傳銷會,被一條發(fā)家致富的金光大道鼓舞著。就在那時,我看見成群結(jié)隊的麻雀,黑壓壓地飛過尾沙壩的山嶺不見了。而自從搬到島上,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鳥,也許島上的玻璃幕墻、滿街銅雕太滑,鳥們無法立腳吧?那只白鳥的來訪讓我有久別重逢的感覺,我想搖著輪椅走近它,可它一動不動,圓圓的眼珠盯著我,沒有發(fā)出好聽的叫聲。我忽然覺得它可能是石頭雕成的,難道不是嗎?這座島上的事物都能用銅制成,除了夜晚鶯歌燕舞的女子。白鳥眼光凝住了,很冷。我有些害怕,不自覺地搖著輪椅向后退去。它還是一動不動,我只好用后背對著它,心里在喊:該死的鳥,快飛走啊——
突然,我聽到身后傳來輕喚聲,轉(zhuǎn)過身看見窗臺上的白鳥不知什么時候飛走了,一個碩大無朋的禿頂腦袋從門外鉆了進來。跟在他身后的,是畫家。他提著電腦包,像從外地風塵仆仆而來的,也許昨晚他一夜未歸吧。
我朝著店后作坊喊:爺爺!爺爺——
一陣腳步聲,爺爺從作坊走來,瞍瞍來客,示意他倆在沙發(fā)上坐下。
店堂里光線幽暗,禿頂老頭不停地把目光投向街上走動的人,似乎不愿跟爺爺?shù)哪抗庀嘟印?/p>
畫家甩動長發(fā),把臉露出來,眼鏡片閃著亮光。
爺爺垂著眼簾,像在等待什么。
禿頂老頭清清嗓子說話了:師兄……獸面鼎還是沒找到啊。
爺爺抬抬眼皮,嘴角露出冷峭的笑:你不會懷疑是俺偷的吧?
禿頂老頭搖頭:不不!我沒這個意思。
畫家插話了,他看人的眼神有點怪,就像目光被鳥啄走了:您老說笑了,如果是那樣的話,找您的不是我們,而是警察了。
爺爺冷笑:我們?……你們是誰?
禿頂老頭清清嗓子,仿佛喉嚨被泥石流堵住了:那個……他是我們青銅藝術(shù)館新聘請的藝術(shù)總監(jiān)……我和他是代表大老板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你們不會是想讓俺替你們偽造獸面鼎吧?俺是不干那事的!
畫家擠出模糊的笑:我們不是想讓您老仿制鼎,而是想讓您幫我們做一批銅面具。
爺爺扭過頭看向畫家:銅面具?什么銅面具?
畫家從包里掏出電腦,擱在茶幾上,邊打開電腦邊說:就是這些面具,我畫的面具!
爺爺伸長脖子看去,他難得那么好奇了。
畫家點擊鼠標,電腦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張張面具,就是他在房間里掛起的人臉。
爺爺抬起頭,眼神咬著畫家:哦,這都是你畫的?
畫家點著頭,長發(fā)又遮住半張臉。
你想刻在鼎上的作品,就是這些臉兒?
是!是!不用刻在鼎上了,把它們做成銅面具就行。
爺爺豁地挺直身子:俺不干!俺不能這么做!
畫家揚起長發(fā),臉一下子變大了:為什么?您老說過銅鼎是神圣器物,不能亂刻亂畫,那就算啦。可銅面具又為什么不能做呢?
爺爺一字一頓:人是凡人,可只要戴上銅面具就是神是魔!
畫家愣住了,把頭轉(zhuǎn)向禿頂老頭:那個館長……銅面具有這種說法嗎?
禿頂老頭挺挺胸,變得神氣起來:是的,據(jù)我考證,我們這一帶有儺舞,只要人戴上銅面具,就能扮演神的角色,驅(qū)邪逐魔,保一方平安。我是青銅文化專家,不會亂說的。
畫家喃喃:不就是個銅面具嗎?有那么神神怪怪嗎?
爺爺昂起頭:你莫要小瞧銅匠,古書上說,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
禿頂老頭接上嘴:對對!這是《考工記》里說的,那可是我國最早的手工業(yè)著作!上面記載了木工、金工、皮革、陶瓷等六大類三十個工種呢……是說工匠們規(guī)天矩地,了不起呢。
畫家不耐煩地皺皺鼻子:館長!你知道我們是來干什么的嗎?
禿頂老頭醒過神來:哦哦……師兄,這些銅面具你最好要做哦。
爺爺火了,脖子上青筋跳了出來:憑啥俺一定要做?
禿頂老頭結(jié)結(jié)巴巴:師兄,現(xiàn)在獸面具丟了,大老板說,沒了鼎,他就有權(quán)利收回銅街13號的店鋪……
爺爺訝然地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我尖著嗓子喊:你們休想把我們趕走!
禿頂老頭看向我,一臉悲憫,嘴上卻喃喃:可是……你家沒拿到銅街13號的房產(chǎn)證啊……大老板就是大老板,你們玩得過他嗎?他要是沒這能力,能把北斗島開發(fā)成這個樣子嗎?
爺爺坐回藤椅,恨聲:你們是拿銅面具的事,逼俺離開島嗎?
禿頂老頭耷拉著腦袋:師兄,我怎能逼你走?礦上的房子就要拆掉了,你能去哪兒?……你只要做好銅面具,我保證讓大老板把房產(chǎn)證發(fā)給你。
畫家甩甩長發(fā):就是??!您老就不要固執(zhí)了。那些老規(guī)矩未必靠譜的。我們要那銅面具,只是想舉辦假面舞會,然后就收藏在青銅藝術(shù)館里而已。
爺爺瘦干的胸脯像風箱一樣起伏著,不說話。
禿頂老頭站起身:師兄,你好好想想……我們告辭了哦。
禿頂老頭和畫家離身而去,消失在店堂外的陽光里。爺爺傻傻地坐著,就要變成搖搖欲墜的雕塑了。
爺爺說要帶我回礦山看看,他說得很輕,傳到我耳朵里就成了小旋風。
我有些想念礦山家屬區(qū)的那個家,那間紅磚平房里有個小小的竹書架,上面擺放著我的書。我喜歡看書,尤其愛讀帶有地名的小說,《城南舊事》《呼蘭河傳》《呼嘯山莊》《米格蘭大街》什么的,那讓我知道在礦區(qū)之外,還有別樣的地方。那些書站在書架上,就像老式中藥鋪的抽屜。我曾夢見過:我打開一本書,跳進抽屜里,去往另一個時空漫游和歷險了。小時候我夢想過做圖書館管理員,搖著輪椅滑行在一排排書架前,一本本書抬手可讀,那該是多么愜意啊??晌译x開礦區(qū)時沒有帶走那些書,它們也許已經(jīng)發(fā)霉或被螞蟻噬咬了。
礦山離北斗島并不遠。爺爺打了出租車,把輪椅塞進后備廂,扶著我坐進車里就出發(fā)了。車過銅鈴橋時,橋欄上的一串串銅鈴在風中叮當作響,就像銀子碎在耳朵里。我知道建島的大老板是想用鈴聲,為過往的人送上祝福??晌矣X得那鈴聲只是對上島的人,來時表示歡迎,去時表示歡送而已。車上,爺爺垂下眼簾默坐著,我把臉貼在車窗上,看著北斗島向身后退去,而銀城卻越來越近。
出租車駛過銅鈴橋,我打破一路的沉默,低聲對爺爺說:爺爺,我覺得獸面鼎是那畫家和館長一起偷走的。
爺爺猛地睜開眼看向我,坐直身子問:哦?為啥?這話可不能亂說哦。
您不是說館長一輩子都惦記著鼎嗎?
嗯。
畫家……您不愿幫他把畫兒刻在鼎上,他把鼎偷去,想逼您做銅面具啊。
爺爺愣了愣,搖搖頭:不會,不會的。他倆怎么會呢?
還有……那個鼎是文物,很值錢的!
爺爺像被鐵錘敲了一下,不再吱聲了。
其實,我還有一個猜測:那可能是大老板設(shè)計的陷阱,他指使人偷去鼎,以此來逼爺爺為他們打制銅面具,或者逼走我們,這樣不就一舉兩得了?我聽聞過大老板白手起家的創(chuàng)業(yè)史,卻沒有見過他,想想他未必不是白臉的梟雄。
車到礦山,一股熟稔的氣息撲面而來。礦區(qū)就像浸在灰暗的舊時光里,小火車銹在鐵軌上,跟甲殼蟲一樣。小學校圍墻豁出口,里面?zhèn)鱽碡i哼聲,應(yīng)該成養(yǎng)豬場了。沿街郵電所、理發(fā)店還開著,卻生意蕭條空蕩蕩的。家屬區(qū)的紅磚平房歪歪斜斜矮了下去,只有井架在嶺上高高地站立著。我們下了車,爺爺推著我走在街道上,一張張熟悉的臉從記憶里漂了過來。我默默打量著闊別已久的出生地,覺得比以前更冷清了,也許這些日子又有一些老人走了。爺爺走走停停,總板著的臉松動了,笑從皺紋里漾了出來。礦上人跟爺爺打著招呼,一臉羨慕地說我爺爺有福氣,憑著祖?zhèn)鞯氖炙?,能從礦山搬到北斗島,簡直就是中彩票了。他們埋怨礦區(qū)的臟亂,說誰不曉得北斗島是銀城最干凈、最熱鬧的地兒?他們期盼地說,礦區(qū)就要實施工礦棚戶區(qū)改造,要拆掉舊房子,重新建起新小區(qū)了。爺爺像是在監(jiān)獄里關(guān)久的人,一站住就拔不開腿,向人問東問西起來。礦上人就順著爺爺?shù)脑拑撼堕_:誰誰過世了,臨走時讓兒子把礦燈帽隨他一起埋進公墓;誰誰家的大小子以前在礦里上班吊兒郎當,現(xiàn)在開起了五金廠;誰誰家的閨女做了傳銷,開上了小轎車,可后來不知怎么就失蹤了……我發(fā)現(xiàn)北斗島一直沒變,而礦區(qū)發(fā)生了太多的故事,真是“島上無日月,寒暑不知年”啊,難道時光在北斗島和礦山的流速是不一樣的?按說北斗島正在飛快地生長,礦山正在慢慢老去啊。我隱隱覺得礦區(qū)有些陌生了,就像一個老人長出了新牙。
我終于站在曾經(jīng)的家里了。左鄰右舍早已搬走,門窗拆去,屋里空空的,就跟被搶劫了一樣。我家還蝸在成排成行的紅磚平房里,門窗完好,數(shù)年前貼上的春聯(lián)還牽牽掛掛地貼在門上,廚房后不知名的樹還頂著闊大的葉子。爺爺抖抖索索掏出鑰匙打開門,一股霉味嗆人地迎過來。屋子里落了一層灰塵,客廳墻上的礦燈帽、老式沙發(fā)、木桌還是原來的模樣,就像一張老照片。爺爺坐在沙發(fā)上抽煙,要把自己坐進那個格局里,成為靜物。我走進自己的房間,看見竹書架斜斜地靠在墻上,上面的書也斜了。我拿起一本本書抖去灰,把它們重新擺正,可它們變軟了。半晌,爺爺把我推出小屋,鎖上門,又推著我向尾沙壩走去。我知道爺爺要去碉堡看看,跟炸藥庫道別了。輪椅在尾沙壩上緩緩而行,我閉上眼聽著輪椅碾著沙石的聲響,心里有些酸,覺得爺爺會一直把我推進童年的。突然,輪椅一頓停下,爺爺叫了聲:大黑狗!我睜開眼看見那個曾經(jīng)裝過炸藥,也藏過獸面鼎和銅匠家什的碉堡,鐵門沒有了,里面黑洞洞的,卻伏著我家的大黑狗。它竟然還沒有離開碉堡也沒有死,正瘦骨嶙峋地伏在地上蠕動著。它沒有狂吠,沒有飛奔出來迎接我們。它已經(jīng)足夠老了,松松垮垮的黑皮搭在骨架上,可眼睛亮亮地盯著我。我急忙轉(zhuǎn)動輪椅上前細看,卻發(fā)現(xiàn)碉堡里沒有狗,剛才只是我的幻覺。我求證般看向爺爺,爺爺嘆了口氣:哎,它怎會還在碉堡里呢?它恐怕早就老去了。
從礦山回北斗島,爺爺和我又坐著出租車駛過銅鈴橋,那一串串鈴聲仍在風中飄蕩。我不安地問爺爺:我們還回礦上住嗎?爺爺?shù)穆曇粲行簩O兒,你的病需要按摩啊。我知道:北斗島上有個盲眼的按摩師,他一個星期要給我做兩次按摩,以減輕我的骨頭疼。我不再說話,我知道盲眼按摩師需要很高的報酬,而且這樣的人礦區(qū)沒有。
這天晚上,當當當?shù)拇蜚~聲在北斗島銅街13號響了很久,當然是爺爺敲打出來的。
我家作坊的門是銅制的,上面刻著饕餮紋,據(jù)說那是個貪吃無厭的怪獸,能驅(qū)邪鎮(zhèn)宅。作坊里,坩堝里發(fā)出明黃黃的光,搖曳著,撲向爺爺?shù)哪?。爺爺坐在板凳上,用鐵錘敲打著銅片。那塊銅片被打得又薄又軟,顯然是一張銅臉兒——爺爺是在幫畫家他們打制銅面具了。我看見爺爺把火光和夜氣、白晝和黑夜都敲進銅里了。我默默地看著,恍惚聽見古怪的笑聲從身后傳來,驚回頭,卻沒有看見禿頂老頭和畫家的身影,也許那是夜空中的梟鳥發(fā)出來的吧。
從那夜起,爺爺一心一意地打起銅面具來。他把店鋪關(guān)了,整日蝸在作坊里。他把作坊的窗簾全都拉上,不知是為了讓日光與夜色毫無界限地漂在屋里,還是怕祖?zhèn)鞯拿丶夹孤冻鋈?。我偷窺過爺爺干活的樣子,他的身影在火光里越來越瘦,堆滿皺紋的臉越來越紅,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嘴巴張大露出豁牙,臉上的肌肉就像被一根線牽扯著,在隨著銅面具的表情激烈地活動。爺爺每打好一張銅面具,就會顯出精疲力竭的樣子,靠上折疊床就會睡上半宿,睡得很沉,但這并不妨礙他說夢話。他在夢中呻吟、大叫,像被漆黑的蛇纏住了,也許是在夢里跟神魔們拼斗吧。我只能默默地守在爺爺床邊,擔心他一睡就永遠不會醒來。爺爺不知道:當他猛地睜開眼或針扎般坐起時,我的心里是多么疼痛而又歡愉啊??蔂敔斨灰计疔釄?,拿起鐵錘,就會又變得沉淀有力起來。就這樣,爺爺打制的銅面具越來越多了。
我覺得有些奇怪:我家的黑貓為什么不肯踅進作坊,陪爺爺打制銅面具。以前,它常跳進作坊里,蹲在一旁看爺爺干活兒。它坐在自己的尾巴上,瞇著眼睛默默地看著爺爺,偶爾舔舔自己的爪子??涩F(xiàn)在它躲著作坊走,也許是把作坊當作藏著鬼怪的洞窟了吧?
那些日子,我家店鋪關(guān)門歇業(yè)了,游客不再在門前駐足,直奔前前后后的店鋪而去。那些店鋪里有現(xiàn)代工藝批量生產(chǎn)的銅工藝品,比我家的銅器更光潔更好看。也許是因為作坊里隱隱的火光,有一種人卻在我家附近越聚越多,他們胸前吊著照相機,身后背著雙肩包,看上去比游客還像游客,可眼神卻泄露了他們的身份——他們是來收購或盜竊古董的販子。他們裝作無所事事地在我家周圍轉(zhuǎn)悠,鬼鬼祟祟,就跟驅(qū)趕不去的綠頭蒼蠅似的。
禿頂老頭隔三岔五會來我家,走到作坊前,敲敲饕餮紋銅門喊:師兄!師兄!師兄!然后就坐在店堂的沙發(fā)上,戴上老花眼鏡,從公文包里拿出書看起來,一看就是好幾個時辰,然后合上書敲敲作坊的門,再喊三聲師兄,才跟我打個招呼走去。他看的書都有堅硬的封殼,跟磚頭似的——他就不會被那些厚書壓彎腰嗎?
畫家已經(jīng)搬去青銅時代大酒店住了,可每天都要來我家。他顯得很猴急,一會兒側(cè)耳聽聽作坊里的動靜,一會兒纏著我問來問去,長頭發(fā)甩動的頻率更高了。我冷冷地譏諷他:你不是臉盲癥患者嗎?看不清人的臉,還能看清銅的臉?我惡意地詛咒他:你以為你戴上銅面具,就能治好臉盲癥嗎?你以為你的爛畫做成銅面具,就能傳世嗎?我尖尖地刺激他: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家的黑貓看見偷鼎的賊了!畫家被說得臉色青青白白,尷尬、生氣,卻又不得不笑著討好我,仿佛臉皮是橡皮做的。我家的黑貓也圍著他跳來跳去,發(fā)出喵嗚聲,跟我一起責怪他。他有腳,穿著大頭皮鞋,我好多次看見他的腳動了動,想一腳把貓?zhí)唛_,但終究沒有動——他顯然是個怕貓的人。
果然,畫家對我家的黑貓下手了。那天晚上,我去街上買牙膏回來,搖著輪椅走進家門時被驚住了。店堂里亂成一片,茶幾上的茶具被撞落在地,仿佛進行了一場小型的戰(zhàn)斗,黑貓在地板上痛苦地扭成一團。畫家不知什么時候來的,他站在門邊,身體顫抖著,嘴里咕囔著聽不懂的話。
我啊地驚呼,畫家像是被我嚇住了,呆呆地望著我,忽地蹲下身哭泣起來。我聽見他在申辯:貓……咬我,我就——我不相信他的話,黑貓又不是會咬人的狗,就算是我家的黑狗,也只咬那些想偷炸藥的人。但畫家的臉上的確有貓爪留下的血痕。我還沒說話,畫家就站起身竄出門外逃去。
我上前抱起貓,貓在我懷里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我沒有落淚,只是大聲喊:爺爺!爺爺——爺爺沒有應(yīng)聲,也許他在作坊里沒有聽到貓的慘叫,也沒有聽到我的喊聲。我想起爺爺打制的動物中,從來沒有貓。
我把黑貓裝進紙盒里,讓那個愛玩汽車的小男孩推著我到湖邊,為貓舉行了小小的葬禮。我把貓埋在柳樹下,騙小男孩說貓會在春天發(fā)芽長出來的。小男孩并不肯信,他太機靈了,也不戳破我的謊言,只是認真點了點頭。我想:北斗島不像礦區(qū)不時會有老人逝去,黑貓的之死也許是島上最早的葬禮——至少這座島還沒有建起公墓。
現(xiàn)在想起來,那場假面舞會就是一場夢。
爺爺打制好銅面具后,躺在床上足足睡了兩天,醒來后鬢角就下霜了。爺爺焚香凈手后,才把銅面具從作坊里搬出來,一摞摞地疊放在一起,感覺就像是爺爺從遠古時代收集來的神魔鬼怪的臉兒。我并不覺得那些銅面具會附上神靈,甚至懷疑神怪只是人造出來的。我在書上看到過這樣的說法:人類制造上帝和魔鬼,只是把自己身上的兩面獨立出來而已,其實神與魔總在人的身上毗鄰而居。因而,我對那些銅面具沒多少興趣。禿頂老頭和畫家聽到消息,就趕來了。畫家欣喜若狂,拿起銅面具用手摩挲,又戴在自己的臉上,在鏡子里照來照去,笑容都從面具后溢了出來。我想他是看清楚銅臉了,那個臉盲癥患者太需要一張臉了。禿頂老頭舉著放大鏡,對著銅面具仔細端詳,不住地點頭:嗯,不錯不錯!你瞧這個,鼻子高挺,顴骨突起,很有三星堆銅人的味道……這個透雕面具獠牙外凸,形狀兇煞,很有殷商青銅器的感覺——他的樣子就像胡言亂語的譫妄人。
畫家把銅面具收進紙箱裝上車后,禿頂老頭才把一紙房產(chǎn)證鄭重地遞給了爺爺。爺爺接過房產(chǎn)證時腰都彎了,雙手發(fā)顫,也許那證件比銅器還重吧。當卡車裝著銅面具絕塵而去后,我長長地松了口氣,回轉(zhuǎn)臉看向爺爺。爺爺?shù)哪樖悄敲词菹?、蒼白,卻因沉默變得莊嚴起來。他喃喃:神神怪怪就要出來嘍!神情自責而又擔憂,仿佛他就是打開潘多拉盒的人。
沒過幾天,一場盛大的假面舞會在銅神廣場上舉行了。在我看來,黃昏是白天通往黑夜的幽暗小徑,就像銅鈴橋一樣。這天黃昏,通天塔早早亮起了光,幽藍的十字形光柱旋轉(zhuǎn)著射向天上,讓夜空顯得更高更遠了。銅鈴橋上,車如過江之鯽,一群群人蜂擁到銅神廣場上,他們從銀城而來,奔赴這場狂歡的盛典。我被那個愛玩汽車的小男孩推到廣場上,混跡其中,像被海水淹沒了。廣場中有高高的銅神像,他手持銅幣而立,背上長出一對翅膀,據(jù)說他叫蜚蠊,是個半神半動物的人。四周有好多攤位在出售各種各樣的面具,有電影中的超人面具,有戲曲中的臉譜,還有各種造型的動物,那些都是塑料制品。商販們舉著喇叭高聲叫賣,圍觀的人挑選著自己心儀的面具,好熱鬧哦。
人越聚越多,仿佛全城的人都涌到這里來了。我見過太多的游客,不用多看就能猜出哪個是工人、哪個是農(nóng)人、哪個是大老板、哪個是打工仔——他們用人間煙火氣,把自己的身份泄露出來了。比如那個男人咬肌因長期的嚴肅變得僵硬,眼神倨傲又游移不定,準是官員;那個女子一定是紡織女工,過多的夜班讓她的眼圈黑了,站立的姿勢就跟在生產(chǎn)線上擋車一樣。我甚至聞到了那個腆著肚子的小老板,嘴里宿酒未消的氣味。當然,也有人是看不出來的,銀城里一些合法或不合法的新生職業(yè)早就讓我眼花繚亂了——那些人竟然都為假面舞會而來,難道是想換上另一張臉嗎?
仿佛黑夜提前來到北斗島了,四周燈柱亮了起來,音樂噴泉噴了起來,它們把光與影張牙舞爪地放了出來,讓廣場漸漸模糊起來。當天完全黑下來,禿頂老頭站在銅神像下獻上祈禱詞后,一群男女走上臺,頭戴銅面具跳起舞來。他們遮住了臉,盛裝艷服,腰肢很年輕,長腿有力地踩著節(jié)拍跳動著,跳得驚心動魄,仿佛有一股股熱浪從他們身上滾起。那些銅面具在夜燈下顯得猙獰,在漩渦里翻騰著,恍惚十萬神魔復活了。
忽然,音樂舒緩下來,銅神廣場上的燈全滅了,只剩下通天塔的藍光沖向天空。在流動的夜色里,人們戴起各自的面具,跟著音樂搖擺起來。亂亂的月光,把他們從商販那兒買來的塑料面具,照得千奇百怪。他們緩緩地搖晃著身子,做著古怪的動作,像是在擺脫自己的軀殼。剛才還是目不斜視的陌生人,忽然間就成了纏綿的戀人,相擁而舞。剛才還是斯文儒雅的人,邊狂跳邊尖叫,似乎在釋放滿腔淤積的東西。他們像蝙蝠,像怪獸,游在黑色的河里。他們在假面的掩護下,把心里的鬼魅放了出來,讓神魔共舞了。
我轉(zhuǎn)身看向愛玩汽車的小男孩,發(fā)現(xiàn)他被驚住,木然地站在我身后,捂著小嘴,眼里露出駭然,驚叫聲就要從他嘴里沖出來了。
我趕忙拉拉小男孩的手,輕喚:啊啊,我們快走吧。
小男孩醒過神來,推起輪椅飛快地跑起來。他腳步慌亂,把輪椅推得左沖右突。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腿在用力,似乎一只真正的腿在生長。我們把假面舞會拋在身后,越跑越快,從大海里泅渡而去——
也許是跑得慌不擇路,也許是青銅時代大酒店的霓虹太招眼了,我們不知怎么就向酒店跑去。我們站在島嶼般的酒店前喘著氣,目光迷蒙地散開。
忽然,小男孩低聲喊:瞧,那個畫家!他要逃走了。
我聞聲望去,看見畫家拎著大大的行李箱從酒店里走了出來。他揚揚長發(fā),露出半張臉,抬頭環(huán)視起夜晚的北斗島,然后向慢慢靠近的出租車招起手。小男孩說得沒錯,他要逃了,沒說“夜晚才剛剛開始”就要逃了。他的行李箱看上去很重,拎得很吃力。他鉆進出租車的身影,讓我想起了貓。出租車悄無聲息地駛?cè)?,駛向叮當作響的銅鈴橋,駛向?qū)Π兜你y城,或許還會駛向更遠的地方。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只銅鼎跳著腿,跟著畫家走了。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