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得

“我知道你們的秘密，你們不幸的來源和歸處?！?/b>

——題記

三十年前，夏芳玉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婦人。有一個在普通中學教數(shù)學的丈夫，和正在上高中的女兒鮑凌。

鮑凌出生于料峭的寒冬。當時，城中間穿過的河床里正結(jié)著冰凌。父親鮑剛給她起了一個有些土氣的名字鮑薔薇。鮑凌十歲的時候，夏芳玉喜歡上了詩人北島的詩，其中一句“冰川紀已過去了，為什么到處都是冰凌？好望角發(fā)現(xiàn)了，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競？”鮑凌的名字就這樣得來，這首詩是夏芳玉能背下來的幾首之一。詩的開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也一直被高中時期的鮑凌所推崇。長大后有一天鮑凌忽然明白，夏芳玉沒有特別喜歡看書，卻對這位詩人情有獨鐘的原因。

小學五年級，鮑凌就發(fā)現(xiàn)了夏芳玉的秘密?，F(xiàn)在，夏芳玉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滿心委屈，覺得自己像一個任人宰割的可憐蟲?！鞍Γ死狭藳]尊嚴呀。啥都干不動，干什么都要求人，辛辛苦苦一輩子有啥意思？”夏芳玉說話氣若游絲，像臨終遺言一樣緩慢，無論說什么都顯得語重心長。鄰床病友是個消瘦的老太太，天天兒孫環(huán)繞在身邊。鮑凌雖面無表情，卻覺得肚子越來越鼓脹，“真覺得自己操勞了一輩子嗎？”鮑凌覺得驚奇，不能確定夏芳玉是不是真的這樣想，因為她每次說這個話都滿臉的真誠和委屈。

夏芳玉是因為老毛病住的院，類風濕關(guān)節(jié)炎。“這種病人可憐吶，要一輩子吃藥，副作用太大了，對身體傷害太大了。唉。”她由衷的可憐自己。隔壁床的老太太和她年紀相當。女人對于體重皺紋和年齡在意的可笑，多老都一樣。夏芳玉從未對鮑凌說過自己其實73歲，鮑凌還是幾年前從舅舅那知道的這一全天下女人都常常在做的事情，而戶口本和身份證都顯示著比她實際年紀小了兩歲。鮑凌覺得啼笑皆非的是，夏芳玉的妹妹多年前也心照不宣地讓自己小了兩歲。一公斤體重或者幾歲的年紀差有區(qū)別嗎？在女人這里，永遠是一個異?？隙ǖ拇鸢福孟耠S便一條拎出來都會產(chǎn)生質(zhì)的飛躍。有時鮑凌會想，人類無論相差多少歲下的人性會有本質(zhì)飛躍嗎？

病友老太太同樣的病得了四十多年，四肢已經(jīng)殘疾?！罢媪w慕你這個年紀了就這一種病，還控制的這么好。我從三十多歲就得上了。后來又得了心臟病，糖尿病。幾種病的藥有時候還打架。唉，現(xiàn)在醫(yī)學太發(fā)達了，醫(yī)療條件好，都能控制住，至少不殘廢吶。女兒這么孝順，工作也干得這么好?！辈∮阎g很容易相互鼓勵。一定是夏芳玉告訴病友自己是大公司部門主管了，鮑凌有些驚訝她們是抽什么空聊到這個話題的。一個女人在事業(yè)上努力追求，多半都是因為有個不成功的婚姻家庭，鮑凌心里有些酸楚，臉上還是擠出了笑容算是對病友夸贊的答謝。長期的類風濕，老太太髖關(guān)節(jié)壞死前幾年做了置換手術(shù)，鮑凌有些欽佩地看了這個不起眼的老太太一眼。夏芳玉就是有著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討好她，甚至就為了讓她一笑。要知道讓夏芳玉笑太難了，年紀越大就越難。好像是第一次聽人說女兒孝順，夏芳玉發(fā)出“呵”的一聲笑，右眉習慣性的挑高。其實這樣的話并沒有少聽?！熬褪牵畠汉谩彼劬粗鴫ι系碾娨暀C，滿是嘲諷的表情。至少鮑凌聽起來不是字面的意思。病友雖然沒看向她，也感覺這語氣聽起來不是那么一回事。夏芳玉剛住進來一天，互相不熟悉，老太太不確定她是在開玩笑還是當真諷刺孩子，一時不知該怎么接話，動作艱難卻盡量快速地躺下假裝閉目休息。

鮑凌站在病房的窗邊，八層樓高處看外面全是低矮的舊城區(qū)老建筑和各種顏色卻一律寒磣的屋頂。破舊的簡易樓房，從各個窗戶里掛出來洗晾的各種顏色尺寸破舊不一的衣服床品，特別是毫無羞恥感晾在外面的內(nèi)衣褲，好像掛出來的不是衣服而是一個沒有穿衣服的人。曲曲彎彎縱橫狹窄的街道不時有外賣騎手帶著驚險的車技呼嘯而過。最無法忍受的是低矮的舊式樓頂，大部分都是水泥平板，上面亂七八糟堆放著雜物。間或有紅磚屋頂，卻是破爛不堪的樣子，好像一個個丑陋的光著的腚。

正午的太陽雖然很曬，鮑凌卻不想回頭。平日和夏芳玉說話的時候，她盡量不看她的眼睛?！坝惺畮啄炅税桑滨U凌在心里計算著。和夏芳玉對話是困難的，她的眼睛雖看向?qū)Ψ窖凵駞s空洞出著神，任何一個談話的對象都無法確定她是否在聽自己說話?？墒窃谡f話的人打算停下來的時候，她又會嚴肅地點點頭，讓人又猶疑著繼續(xù)說下去。她很少說話，和鮑凌在一起的時候基本上都是鮑凌在講。最初鮑凌是怕她畢竟上了年紀，有些外面的事情不能理解，不要和很多老人一樣走上買一屋子保健品的道路，終歸是母女嘛?？蔁o論說什么，夏芳玉大部分都是沉默出神的，即使當時點頭甚至深深地點頭，過后卻還是我行我素。鮑凌猜她只是希望有個人在旁邊添些人氣，“不然我這門上一年到頭連個人都沒有?！滨U凌一聽就知道是來自農(nóng)村的保姆的話。當然這是一個事實。小時候常常目睹夏芳玉毫不留情地趕走父親鮑剛的窮親戚們，后來鮑剛偷偷帶他們在外面吃飯，親戚們雖然嫌惡夏芳玉卻也都怕這個城市里的女人。夏芳玉從不肯提自己的家鄉(xiāng)，有一段時間甚至把口音基本成功地改成了南方口音，如果她需要見為數(shù)不多的外單位有腔調(diào)的朋友需要一起拿腔拿調(diào)的時候。夏芳玉至今保持著每天閱讀報紙的習慣，經(jīng)過保姆長期的勸導，偶然也用起了手機，但聽說手機輻射傷眼睛，所以她還是堅持以報紙的閱讀來獲取外面世界的知識。像她這么聰明謹慎，也不可能被騙，閱讀報紙什么新聞能不知道？慢慢地鮑凌便越講越少，除了必要的對話。從夏芳玉的表情能看出，她一點也不因此而寂寞，相反，她很享受鮑凌終于閉上了嘴巴。有時走路她會抓著鮑凌的胳膊，疾病和衰老迫使她不得不把鮑凌的胳臂當作拐棍，鮑凌不禁通身的僵硬和不自在。有時遇到別人說“一看就是你女兒。長得太像了?！滨U凌便會不由自主地呆住，這時候夏芳玉會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鮑凌。顯然，她終于感覺到鮑凌在努力不讓自己像她，包括不可克服的長相。瘦削的臉型是最不容易顯老的一種。隨著年齡的增長，夏芳玉的顴骨越發(fā)細薄，像一個刀片。從這把刀片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鋒利，雖然現(xiàn)在躺在床上總像是奄奄一息。有時鮑凌一閃念，會覺得這是夏芳玉的報應(yīng)。鮑凌五官長得并不像夏芳玉，特別是顴骨并不高。更欣慰的是自己的圓臉和及胸的韓式大波浪長發(fā)。夏芳玉一直執(zhí)著于削的很薄的短發(fā)，堅持染的黑黑的，鮑凌幾乎沒見過夏芳玉白發(fā)的樣子。年紀越大越薄，襯的顴骨更高。鮑凌高中的時候，開始手工給夏芳玉拔白發(fā)，一根一根清理干凈，常常需要個把小時。鮑剛心疼鮑凌的時間和眼睛，鮑凌卻并不在意，讓母親更漂亮她是心甘情愿的。夏芳玉的眼睛一直特別有神，仔細看還有點三角形。瘦長的臉薄薄的嘴唇。每隔一段時間鮑凌就會充當母親密友的角色，夏芳玉會把所有的壞心情都傾倒給她。這個時候鮑凌便會幫助母親出主意，或者一起唉聲嘆氣。那時候應(yīng)該是夏芳玉美貌最鼎盛的時期，不可否認，夏芳玉一直是一個美人。不是冷美人，而是一個嚴肅的美人。在發(fā)育不算早的鮑凌眼里夏芳玉窄窄的臉龐身材卻一直比較龐大?，F(xiàn)在看來，那時的夏芳玉也不一定是壯碩的，只是中年婦人都有的體型而已。印象深刻的是夏芳玉一直沒有放棄對生活的追求，每天早上系皮帶的時候，努力把腰勒得緊緊的，皮帶上面的胃和皮帶下面的肚子就像一個飽滿的葫蘆。夏芳玉堅持了好多年，直到快七十歲才穿上了松緊帶的褲子。這時她變成了一個消瘦的老人，即使系皮帶也不會再有葫蘆般的形狀。令鮑凌欣慰的是夏芳玉一直堅持穿著文胸，不會像很多肥胖的老年婦女，隔著夏天薄薄的衣衫赫然可見兩個觸目驚心大大的乳頭和壯碩搖擺如母牛一般的乳房。

鮑凌的記憶里，夏芳玉一直是不快樂的。她從不深鎖眉頭，為了少長皺紋，她臉上的表情一直是平淡的。但是過于嚴肅出賣了她的心情。偶爾她也會大笑，在鮑凌看來根本不值得那樣大笑的時候。鮑凌很小的時候總是分不清她到底是在笑還是在哭?？吹较姆加襁@樣的笑，鮑凌竟嚇哭了。夏芳玉非常不耐煩鮑凌哭，登時怒斥那小小的孩子，鮑凌嚇得立刻止住了哭聲。夏芳玉嫌棄地瞪一眼鮑凌，“你就像你爸那個死樣子。”剛有記憶力的鮑凌便深深記住了這句話。在那之后好多年里，鮑凌有時還是能聽到這句已經(jīng)刻在記憶里的話。在父親做飯的時候，在夏芳玉和閨蜜談笑的時候。大學畢業(yè)之前鮑凌一直致力于如何不像父親。和女性蜜友一起的時候夏芳玉表情依然是嚴肅的，雖然她心里一直認為自己非常隨和。認為自己隨和是因為夏芳玉從未懷疑自己擁有世界上最大多數(shù)的優(yōu)點，如果隨和也算一個優(yōu)點的話，那么它必將也屬于夏芳玉。那時她唯一的一個朋友，當年一起從縣城考進省城歌舞團，但是因為身體條件差，手腳不夠協(xié)調(diào)，很快放棄了舞蹈，轉(zhuǎn)行到了一個學校搞行政工作。夏芳玉的身體條件一般，如果想跳出頭基本上不太可能。于是選擇留在歌舞團當了舞美隊的化妝師。她常常給她哀嘆“每次演出的時候，大家都在后臺吃蘋果香蕉。你說我連一個蘋果都吃不起，多丟人吶。人家的男人都能給老婆買蘋果，我的男人農(nóng)村親戚一大堆，拖累這么大，天天偷著接濟父老鄉(xiāng)親，我們哪能吃上蘋果？歌舞團里就我最窮。你說丟不丟人？”“要不你接點活兒，給小孩子教舞蹈。你原先跳得那么好的。教小孩子沒問題?！薄鞍パ?，我可受不了。一堆小孩圍著煩都煩死了。我是最煩小孩子了，鮑凌我一天都不想帶呢。再說了咱們是省歌舞團的，去教小孩學舞蹈？”她從不掩飾自己的驕傲。“咱們的男人都是靠不上的，我現(xiàn)在主動爭取在學校代課了，掙點錢?！薄肮侄脊衷蹅儺敵鯖]長眼睛。找個條件好的，能受這個罪？”幾歲以后鮑凌基本上沒有過夏芳玉笑容的記憶，“唉。男人能有的缺點你爸都有，男人沒有的你爸也有”。如果鮑凌不幸剛巧在旁邊的話，她每次都不忘轉(zhuǎn)身提醒鮑凌。夏芳玉常常當鮑剛是空氣，鮑剛像沒聽見一樣，照舊做自己的事情。鮑凌困惑了很多年，父親鮑剛能輔導學習，承擔所有家務(wù)。自己到底該怎么做才能不像父親，不被夏芳玉討厭？長大以后卻又覺得鮑剛學識淵博，甚至就是個美男子，濃眉大眼透著清秀良善的氣質(zhì)，戴著一副眼鏡，很斯文的樣子。

現(xiàn)在她躺在病床上，一個瘦弱干凈甚至看不出年紀的老人。始終沒有老態(tài)，始終沒有扎進過這個世界?！芭尽钡囊宦暥猓U凌有時會想起小時候的父母之間。以為那個父親是暴力的吧？不，是夏芳玉。鮑剛教數(shù)學，平日里愛看歷史書籍，寫得一手好字。愛情使人盲目，談戀愛的時候，夏芳玉說自己文化不高，就喜歡有文化的人。結(jié)婚以后，鮑剛的才學換不來夏芳玉的一顆蘋果。“蘋果就這么影響咱們的生活嗎？”鮑剛有時忍不住會吵架，“‘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一個男人賺不了很多錢養(yǎng)老婆就是罪該萬死?！毕姆加竦幕卮饠蒯斀罔F。一開始并不是這樣。“我們要讓女兒有好生活。比所有人都好?！睗u漸地夏芳玉覺得自己和家庭越過越差。有幾年鄰居是一個寡婦，“我過的連個寡婦都不如，連個寡婦都不如！”夏芳玉狠狠地扇著鮑剛。“你們兩個都是鬼，來討命的鬼?！钡诙煸缟仙蠈W，鮑凌很怕遇見那個鄰居女人，不知那個女人有沒有聽到夏芳玉的咆哮。慶幸的是她們很少遇見。每個年代女人們都有互相攀比的微小的物質(zhì)，從歌舞團后臺的一顆蘋果，到如今國人放眼世界的限量版愛馬仕。

“鮑凌，我該喝水啦”，夏芳玉氣若游絲的聲音傳過來。夏芳玉的生活是按時間來確定行動的。幾點吃飯，幾點喝水，全部都雷打不動定時定點。偶爾沒有按時吃上飯，夏芳玉便會唉聲嘆氣，好像錯過了很大的一件事。鮑凌最怕聽到這種唉聲嘆氣，像欠了夏芳玉一個世界，雖然知道這樣想會很荒謬。鮑凌覺得夏芳玉并沒有那樣餓，只是習慣了到點吃飯而已?！袄夏耆耸懿涣损I，你們體會不到。”好像能猜到鮑凌的心思，夏芳玉每次都要警告一遍。

鮑凌回轉(zhuǎn)身，杯子里有準備好的涼白開?！安粺幔賰饵c開水”，鮑凌接過杯子，已經(jīng)快滿了?！澳闳グ验_水壺接滿。注意看著水開了再接?！边@是每次住院每天夏芳玉都會不厭其煩提醒的一句。鮑凌回到病房時，夏芳玉指了指水杯，“再去接半杯開水晾著?！币粔亻_水夏芳玉一個人喝一天都夠，一個晚上能喝幾口？這不是夏芳玉故意找茬，而是她的堅持。鮑凌盡力忍耐地默不作聲拿過水杯。和夏芳玉在一起，事情有時會不那么順利。比如醫(yī)院接開水，每次都需要等好半天水才會開。接她去某個地方吃飯，不是塞車就是菜不好吃，可明明鮑凌上次吃的時候還不錯?！霸摮运幜?。”鮑凌默默打開抽屜取出幾樣藥。“唉，這些藥毒副作用太大啦。還得每天吃，病人的苦難你們正常人體會不了啊?！毕姆加竦牟≡谶@類病人中是最輕的，偶有疼痛的時候就來住院，其余靠藥物維持。臨床的老太太聽了幾天夏芳玉的哀嘆，干笑著附和了兩句。其實她并不是不停地哀嘆，但是只要說起話來就只有這一兩個主題。她和一般的老太太沒有什么共同語言。夏芳玉有著這個城市中上等水平的退休金，還有著一輩子的積蓄。加上鮑凌的經(jīng)濟狀況也不差。病友老太太沒有工作，自然沒辦法跟夏芳玉的退休工資相比。吃了一輩子藥，靠新出的一種價格昂貴的生物制劑維持病情的惡化。而這種針劑打十年就完全可以在這座城市買一套不小的房子。一家人安心吃著醫(yī)院餐廳的簡陋飯食常常伴著孫輩們歡樂的輕笑。鮑凌很是羨慕。夏芳玉太嚴肅了，那幾個孩子說話聲音都被自己的奶奶提醒壓低了。鮑凌和母親總是默默地吃著飯，每天按時推她在樓下花園散步，夏芳玉的輪椅是要被推在床前的?！拔覀冞@種病人多走一步都是受罪。你說是不是啊?！毕姆加癯３Ｌ嵝氧U凌，甚至搬出病友來助陣?！澳愕呐畠赫嫘㈨槹?，”老太太的幾次回答都和沒回答一般?！鞍Γ揖鸵粋€孩子還沒培養(yǎng)好，人家好幾個孩子孫子還歡聲笑語的，羨慕啊?！陛喴伪换▓@里的石頭絆了一下，“哎喲，你注意點?！辈∮训纳钯|(zhì)量并不好，鮑凌以為夏芳玉不關(guān)注她的生活。“每天中午點幾個菜的外賣，變著花樣吃好吃的。請假來照顧你，知道假有多難請嗎？對了，你知道。你知道又怎樣。每天就為幾壺開水兩頓外賣，我要守在醫(yī)院十幾個小時。卻給保姆放大假。”當然，鮑凌是不會和夏芳玉爭論的，和夏芳玉在一起鮑凌是沉默的。

夏芳玉的保姆是在前后找了幾十個才固定下來的，這個保姆最大的優(yōu)點是傻。以前的保姆不是毛病多就是受不了夏芳玉。“閉上嘴好好吃你的飯?！毕姆加裨谝蛔雷涌腿嗣媲安辉试S保姆說話，盡管她的保姆話都很少。這個保姆的傻說成聰明也能說得過去，被夏芳玉當眾糾正了幾回好像也不覺得難堪還永遠地閉上了嘴。并且每晚回一家人租住的房間，這一點最令夏芳玉滿意。夏芳玉清靜慣了，受不了眼前老有人，不管是誰?！罢嫦氩煌敲锤F有什么好開心的？”都快進入病房了夏芳玉還是忍不住。鮑凌了解這種話要是讓病友老太太聽到是多傷人的一件事情。

在夏芳玉面前，鮑凌習慣了沉默。十年前夏芳玉身體好的時候，如果鮑凌說錯一句話，夏芳玉必定會大鬧不休?，F(xiàn)在夏芳玉身體不好對所有人來說輕松了許多。

“最看不慣那些不好好孝敬老人的，老年人太可憐了，這種人要遭報應(yīng)的?！毕姆加裎ㄒ恢鲃雍蛣e人說話都是這樣的開頭，只有這個話題最能引起她的興趣。病房里的電視在夏芳玉的指示下只有七點到八點新聞時段是開放的，聲音還必須不大。夏芳玉的聽力一直很好，這和她幾十年如一日對自己的愛護有很大的關(guān)系。她是從來避免看小字的，鮑凌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給夏芳玉念各種小字，以免費了夏芳玉的眼睛。病友老太太基本聽不清這么小的電視聲音，想想孫子們在病房里不至于太無聊倒也很欣慰。“娃娃們不容易咧，要上班，要照顧咱們，還要家里家外一攤子事?！辈∮牙咸茏载熥约簬Ыo孩子們的拖累?！澳棠?，反正是暑假，我們陪你是心甘情愿的?！眱蓚€孩子由老太太一手帶大，天知道她是怎樣克服那種殘疾的?！鞍?，苦害后人呢?！币惶崞疬@個老太太便唉聲嘆氣。“這你就不對了。孝順老人可是等不得的事。咱們現(xiàn)在就是要好好享受生活，要給晚輩們一個孝順的機會?！毕姆加窈芟矚g教導別人?！鞍?，娃娃們有她們的難處哩。”“這就不是咱們操心的事了，咱們辛辛苦苦把她們培養(yǎng)大就已經(jīng)完成任務(wù)了?！?/p>

隔天鮑凌再推夏芳玉下樓散步的時候，夏芳玉又開始嘲笑她的病友，“受罪的命！都殘廢成那樣了，這個年紀能活幾天都不知道，還愁眉苦臉的。”經(jīng)過幾天暗自各方面的比較，夏芳玉滿意地看到了結(jié)局和初見面時的直覺一樣準確。按照夏芳玉人生履歷的慣例，這個老太太從各方面都遠遠沒有辦法和夏芳玉相比?！爸形琰c幾個好菜，哈哈哈，我要好好吃一頓。”坐在輪椅上的她開心地拍起了手。鮑凌感到一陣荒謬和羞恥。

鮑凌趕到病房的時候，覺得氣氛和平時不一樣，兩個病人都沉著臉。不覺心里一沉，難道是傲慢的夏芳玉惹惱了病友老太太？原來是病區(qū)里一個老人昨晚突然去世了?！安恍㈨樌先诉€在醫(yī)院鬧著要賠償，這種人肯定有報應(yīng)。”夏芳玉開始咒罵起來，病友老太太在旁邊絮叨叨地補充著昨晚的細節(jié)。她們終于有了一個真正共同的話題，足夠打發(fā)接下來在醫(yī)院里無聊的日子?！澳憧煽春昧?，這些人肯定很快就有報應(yīng)。這種壞事最好別干，報應(yīng)來的時候吃不了兜著走?！焙孟袼呀?jīng)看到了那家人可怕的災難。鮑凌咽下了想說的話?！鞍?，咱們別為別人難受了。咱們把娃辛辛苦苦養(yǎng)大，你女兒這么孝順，”該吃午飯了，病友老太太體力實在跟不上了。鮑凌驚訝她們每天車轱轆話來來回回竟然還能煞有介事的樣子。“哼，好不好我知道。”“一人一個脾性呢，孩子對你挺好，”“呵——，國家給我有退休金，我將來還是住養(yǎng)老院去，年紀大了受不了那氣，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一輩子沒工作過，病友老太太臉上有些訕訕地，雖然知道夏芳玉并不是針對她。旁邊的鮑凌卻突然站了起來。

“我平時怎么不孝順你了？”夏芳玉終于出院了。很久以后鮑凌回想這一天，“那時還是妄想改變點什么，反正不能就那樣再沉默下去。”“你有事沒事人前人后警告我不孝順會遭報應(yīng)，你覺得有必要嗎？”“你怎么這么較真？”“你真的從來就沒覺得自己有什么傷害別人的地方嗎？”“我有嗎？”夏芳玉好像真的很吃驚。“年紀大就可以不講理嗎？非要我說出來大家都不好看嗎？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提過你認為是我腦子壞了嗎？”夏芳玉的表情不是覺得鮑凌腦子壞了，而是覺得鮑凌一切都壞了?！澳惝斈暾伊四莻€畫家作情人，我爸屈辱難過的等不到我考大學就得了癌癥，你一點愧疚都沒有嗎？”“是他打我我才在外面找溫暖的?！薄澳悴灰獓娙恕＿@么多年你我從來沒有提過這些事，不代表我沒有記憶。我能記得他是什么時候打的你，也記得是什么時候有風言風語經(jīng)過同學傳到我耳朵里的。他唯一一次打你肯定是他感覺到或者聽到了什么！”“那我始終沒讓你爸知道也沒跟他提離婚啊。他不知道怎么會氣死？你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嗎，你不是還幫我出主意了嗎？別想賴到我頭上。你自己心里虧欠你爸別拉我背黑鍋?！薄拔姨澢?？”夏芳玉語氣緩和了一些，“不管怎么說，你現(xiàn)在也是結(jié)婚這么多年的人了，跟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在一起有多痛苦你應(yīng)該深有體會的吧？”“那你可以離婚啊，光明正大的追求你的幸福去啊?！薄拔疫@還不是為了你?！薄肮?，”鮑凌發(fā)出了夏芳玉式的冷笑，怎么這么像夏芳玉了？成年后的自己每一步都在向夏芳玉的反方向努力，結(jié)局卻是令人泄氣的，越來越殊途同歸?！澳惝斘沂且粴q的孩子？如果那個男的肯娶你，你早就拋下我們了吧。你和他在一起，解決了你的工作，你這樣的文化都能在文化系統(tǒng)工作。有漂亮衣服穿，甚至還能在單位里和一群女人比賽看誰的金戒指金項鏈多。其實你根本就不喜歡金銀首飾，你還是能逼著爸爸給你買了一個像暴發(fā)戶男人戴的大金戒指你不覺得可笑嗎？你當我記憶力真的就差到什么都記不住了嗎？”“你當年不是很支持我的嗎？”“那是你一再告訴我你的婚姻多么痛苦。我信以為真而已。爸爸到底哪里讓你能痛苦成這樣啊？這么多年下來你能說出具體的一二三出來嗎？如果真的那么痛苦，你盡可以離婚去找你真正的愛情啊?！薄笆虑槟挠心敲春唵危磕愣际浅赡耆肆?，這你不懂嗎？”“哼”，鮑凌已經(jīng)顧不上夏芳玉般的語氣了，“我記得的就是你后來總結(jié)的，真要讓你伺候他，你什么都不會做，還真沒那個心情，對吧？是難在這兒了對吧？你還記得你告訴我，你就是要這樣拖住他，后來的你們已經(jīng)完全變了質(zhì)，你威脅他，你們不遠不近拖了小半輩子，你覺得有意思嗎？”“鮑凌，你今天是瘋了吧！”夏芳玉真正的吃驚了。“我剛上初中，勸了你很長時間，那么小的孩子啊，討論你的感情問題。你給親戚們說你過的有多痛苦，大家都同意你離婚。結(jié)果呢，你怎么不離了呢？你們的事情最后搞的周圍盡人皆知除了我爸！你在單位聲名狼藉，你的畫家給你換了工作，可你知道我在學校多么受同學老師的歧視嗎？你為你的孩子想過一分一毫沒有？”夏芳玉很少曬太陽的臉光亮了起來，這個新鮮的話題像輸入了新鮮的血，好像那個階段有鮑凌陪著一起受罪就不是罪了一樣。“還有這個事？”夏芳玉的眼睛閃著光?！澳嵌螘r間我也不好過嘛?！陛喌锦U凌吃驚了，“你要知道不好過是你自找的啊。我一個小孩子做過什么呢？你，作為一個媽媽，想過保護一下你的孩子嗎？”“我能怎么辦？我又不認識學校的人。你爸是搞教育的，你怎么不怪你爸不給你轉(zhuǎn)學還怪我？”“我爸就是個你一直鄙視的老實無用的知識分子啊。你整天說你含辛茹苦。你在家究竟做過什么？家務(wù)都是爸爸做，你每天飯后洗幾只碗，那還是因為你怕胖，需要活動活動。你是怎么好意思說出口你辛苦的？這樣也就算了，你能不能不要貪得無厭？我?guī)愠鋈ヂ眯羞€口口聲聲暗示我沒給你買頭等艙？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快要離婚的工薪族啊?！薄拔夷鞘歉阏f老姊妹的孩子給她買的頭等艙。你自己想多了。”夏芳玉現(xiàn)在總是一副受委屈的表情，“我這么大年紀，出去旅行不能條件好一點嗎？”夏芳玉突然啼笑皆非地看著鮑凌，“再說，你不也出軌了嗎？憑什么你出軌可以，我就得讓你恨這么多年？我還替你瞞著大家呢?！薄澳阏嬗X得你在為我做一件好事？”很顯然，夏芳玉是這樣認為自己的施舍的?！拔以僬f一遍，是他一直出軌我們分居都快三年了，跟你的不一樣！”“是不一樣?！毕姆加窬徛缒钸z囑一樣的腔調(diào)讓人心焦。像一個黑暗里長期迷路的人突然找到了一個火炬，七十多歲沒有什么皺紋的眼睛閃著興奮的光，“不管怎么說你爸一直對我一往情深，他都沒意見你有什么意見？按說我不該說一個死掉的人，今天說到這兒，我就實話說吧，是他沒那個本事離開我。你以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知道還一直忍到死，證明他愛我，沒勇氣離婚。”“這是忍耐還是愛？”“想那些干嘛？想那么多我還活不活了？反正是他自己愿意的嘛?！毕姆加裢Ａ讼聛?，好像第一次見到鮑凌一樣，仔細地打量著，“倒是你，連一個男人都拴不住。你的男人一直出軌這還真不像我的孩子?！薄澳憔褪沁@樣看不起你的孩子的？”“你逼著我說的嘛?！?/p>

鮑凌相信夏芳玉和病友老太太互相并不喜歡。鮑凌覺得世界上應(yīng)該沒有人會喜歡夏芳玉，夏芳玉自己卻從不這樣認為。出院的時候病友老太太還是流露出了怕再也見不到彼此的凄然。現(xiàn)在，鮑凌非?？隙ㄋ齻円欢〞傧嘁?。奇怪的是，在那之后鮑凌能記得有這樣一個病友老太太，卻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長相，簡直無法相信這是朝夕相處了半個月的人。一瞬間，她想站起來和這個毀了自己前半生和父親一生的人同歸于盡，像高中那次一樣?！澳憧隙ú挥浀梦疑洗髮W的時候，有一次你的畫家病了，你那么著急地去看他，我在彎腰剁餃子餡，你嫌我擋了路，狠狠踹了我?guī)啄_。我一個女孩子，那么大了你隨便就踢人。”“還有這回事？我怎么不記得？”夏芳玉的表情真的很無辜，鮑凌覺得自己像在胡說八道，“不要再說你辛辛苦苦！”在夏芳玉面前鮑凌從來沒有這樣過，從小她非常懼怕嚴厲的夏芳玉。“小的時候你不是說工作忙就是跟你的朋友出去跳舞打牌，要不就是羞辱我爸。我的記憶里成長就沒有你。我最恨的是你竟然整整說了幾十年你辛苦！辛苦是你掛在嘴上就成真了嗎？”“唉，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孩子要跟我算賬！嘖嘖，不愧是鮑剛的孩子。真沒良心啊。那時候我就應(yīng)該看出來你心黑著呢?！薄皩?，是黑著呢。你別忘了，我還是你的孩子?！毕姆加癖锊蛔〉匦α?，“對，你永遠是我的孩子。我從來就看不上從農(nóng)村出來的鮑剛，是他潑命追我?！薄澳阆騺碜哉J為只有你才配擁有愛情，你敢說你真的擁有愛情嗎？如果你的畫家知道你在家好吃懶做，每年只有大年初二拿起掃帚，因為每年的那一天下午，你會把我和爸爸打發(fā)出去，接待你那高貴的情人，扮演你在家是多么勤勞賢惠又是多么痛苦不堪的角色?！薄磅U凌，你的婚姻這么失敗，是不是變態(tài)了?！薄澳阕畲蟮膼酆镁褪窍瞪蠂?，站在院子里和鄰居們說你培養(yǎng)孩子多辛苦！家屬院里都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怎么還好意思整天系上圍裙演戲？你以為一直在舞臺上嗎？”“我算是明白了，鮑剛才是真狠，人死了這么多年留著你來要我的命。”“我就知道你會這么想。”鮑凌泄氣地又一次發(fā)現(xiàn)了夏芳玉的語氣?！澳闶窍氚盐覛馑?，好不用管我吧。還可以占我的房子！”“你有意思沒？”“哼，你敢不管我，我就告訴女婿，還要給你的女兒說說你出軌的事，你們的財產(chǎn)要重新分配，到時候你還不要我的這一份嗎？要完蛋咱們一起完蛋。”“你覺得我是為了一起完蛋才跟你說這些話的？”“都是為了氣死我。你說我不是好媽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離婚怎么作一個好媽媽?！滨U凌覺得只有站起來離開是最好的選擇，夏芳玉繼續(xù)悠悠地補了一句，“你就是準備氣死我的?！?/p>

鮑凌的記憶里，夏芳玉一直是豐滿奪人的明媚。坐在沙發(fā)里，鮑凌買的精致漂亮的灰色沙發(fā)。不再是吐鮑剛一臉口水，扇耳光的彪悍女子。三十年前葫蘆狀的腰身如今空蕩蕩的藏在鐵銹紅色真絲襯衣里。鮑凌甚至都想不起來夏芳玉三十年前和現(xiàn)在長相的區(qū)別，怎么看都一樣，甚至現(xiàn)在更秀氣羸弱。如果她說家人虐待她，可能沒有人會不相信吧。

“姐，姐，她們說啥呢？”夏芳玉叫來了自己的兄弟姐妹，老年癡呆的妹妹也來了，她不停地把鮑凌叫姐。鮑凌滿心沮喪于姨姨縹緲的記憶里夏芳玉年輕時的樣貌難道就是自己。甚至覺得她是在故意攪局，雖然知道這絕無可能。妹妹有著和夏芳玉相似度很高的外形，卻是一個從額頭開始就壓扁了的方臉，顴骨好像被壓制的更高。相像的外貌一個美另一個卻太過庸常。她很認真地一會兒把鮑凌叫姐，一會兒又叫妹子。過了一會兒，好像又清醒過來，開始叫夏芳玉姐，叫一聲夏芳玉答應(yīng)一聲。要知道大半輩子她們倆都沒這么要好過。她是跟著一直被夏芳玉羨慕的理想型人生伴侶一起來的。這個男人用一生來體現(xiàn)了什么叫成功男人的風流倜儻。“抓了半輩子老公的風流韻事，受刺激受傻了?！毕姆加袷沁@樣總結(jié)妹妹的老年癡呆的。夫妻二人卻有個極其一致的愛好，哪里有八卦，哪里一定有她們矯健的身影。雖說現(xiàn)在老年癡呆了，可姨夫相信自己的戰(zhàn)斗伴侶在潛意識里一定會喜歡看到這個局面的，或許這樣的刺激對病人沉睡的記憶有好處吧。最近她坐在輪椅上，剛從馬桶上站起來就忘了，又要坐下去摔骨裂了。姨夫說著原因的時候如釋重負的樣子。很長一段時間里不用操心抓住這個矯健的逃跑者，不能不說是件可以慶幸的事。癡呆變成隨心所欲的快樂，衰老變得可怕又可笑，每個人都心事重重地看著這個曾經(jīng)愛錢如命的可怕的老頑童。

“咱們這個年紀有人照顧就是最大的福氣呀”。夏芳玉羨慕的語氣遭到了妹夫悄無聲息的一個白眼，她是不會看見的。如果妹妹清醒的話或許又會決裂，鮑凌有些盼望她能清醒過來?！澳銈兌加袀€伴兒，體會不了人老了孤單單一個人是啥滋味。辛辛苦苦一輩子有啥意思啊。我現(xiàn)在生活還能自理，鮑凌就開始煩我了。唉，以后動不了還不知要受啥樣的罪啊?！薄懊米?，她們說啥呢？”妹妹又開始打著岔?！磅U凌，你不孝順你媽這可不行，你還沒上大學你爸就去世了，這么多年你媽多不容易，一個人給你成了家。人老了病多麻煩事多，你們要上班管家，我們能理解。孩子啊，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做人不能這樣?！贝蟾贡惚愕木司税l(fā)言了。輕而易舉就下了結(jié)論，不是嗎？她們都成了老人，見到的想到的盡是含辛茹苦晚年被嫌棄的老人，只是現(xiàn)在多了一個夏芳玉而已?！鞍?，當年我一個人做了多少事情啊?，F(xiàn)在老了沒用了?！?/p>

鮑凌覺得只有自己能看出夏芳玉在努力藏住的得意?！霸蹅兊膵尞斈旮伺芰耍倚⌒∧昙o報了歌舞團出來混口飯吃，又把弟弟妹妹都從老家的山村里帶出來?！边@段歷史好多年沒有再聽到了。在鮑凌的童年被多次提起，舅舅也在很多年里數(shù)次表達過謝意，“姐對我們是恩重如山吶。”恩重如山是鮑凌小時候?qū)W會的第一個成語。那時她們姐弟有時會吵架，吵得天翻地覆。重新和好的時候，往往是做弟弟的這樣一句開場白或者結(jié)束語，伴著夏芳玉聲淚俱下的控訴。即使再加以控制，說多了的感謝終究不再珍貴。妹妹則不太一樣。來到省城便執(zhí)意不再念書早早當了一名工人。找了這個風流倜儻的男人和姐弟倆更疏遠了。平日里不怎么來往，每次捉奸的時候就來找姐姐和弟弟哭訴。夏芳玉直接表達了對妹妹的鄙視，兩人幾近絕交一直到她們都退休了才開始坐在一個飯桌上。風流倜儻的男人面容始終不見老，當了大半生的廠長，言語不多，大背頭一輩子都梳的一絲不茍，配著窄窄的臉，風流婉轉(zhuǎn)斜挑上眉梢細長的鳳眼，瘦高的身材，活像戲臺上的白面書生，任誰看了都心情愉快。妹妹一如所有平庸的讓人憤怒的婦女，庸俗而瑣碎。如果這樣下去二人看起來實在是一個演繹了一生的活悲劇，還好上天給了男人一個可歌可泣的機會，照顧老年癡呆的老婆。故事終于有了一個人們喜聞樂見的結(jié)尾。但從來沒有人說，這是多么伉儷情深的人生伴侶啊，無論認識還是不認識的人。從前夏芳玉為數(shù)很少的朋友們都說，從外形上這個妹夫和姐姐更相配，那是夏芳玉少有的惆悵的神情。妹夫和這個姐姐一輩子都很少說話，她們像同謀者，為的是不傷害身旁所有他倆心照不宣認為的傻子?！澳銇砹恕！苯憬愠３Ｊ沁@樣的開場白?！皝砹?。”一問一答好似能延伸出所有的故事，但其實他們從未想發(fā)生什么。年輕時夏芳玉只是常常嗟嘆命運的不公，弟弟認為姐姐是看多了外國的電影（雖然那時候沒有幾部電影更別提外國電影可看），向往著歐洲古代王公貴族般的美好生活。物資匱乏的年代，所有人餓著肚子看著銀幕上琳瑯滿目的吃食和摩登的外國女郎，要么飛進銀幕要么立刻死掉的想法都有。摩登的夏芳玉就更不消說。現(xiàn)在，妹妹坐在眼前，快樂地不停地吃，不停地姐姐妹妹胡亂稱呼，直到男人趕緊撤走桌上所有的吃食，不然她真的會撐死。夏芳玉毫不掩飾對妹妹的鄙視，一輩子養(yǎng)尊處優(yōu)到底是怎樣才能把自己弄成了這副樣子，又怎么能一直穿的那樣難看。要知道他們的經(jīng)濟條件一直都很好，大家飯桌上常年連個肉星兒都見不到的時候，妹妹家里吃的是整扇的豬排。更讓夏芳玉憤憤不平的是，這個妹妹從未給姐弟分過一塊排骨?！俺阅敲炊嗳庥惺裁从茫恳惠呑邮〕詢€用就知道做個守財奴，結(jié)果呢？自己啥福都沒享上就癡呆了。一個兒子進了監(jiān)獄一個離了婚，”完全忘了鮑凌也快離婚了。鮑凌有時會擔心這個姨夫會悄悄謀殺了他的老婆，和電影里演的一樣?；蛘吆捅Ｄ匪酵?，他完全可以這樣做，畢竟沒有人會知道。但是她們的保姆又臟又丑看起來實在不太可能。從前，這個男人在大衣柜里被抓住，在女下屬家里的陽臺上被抓住。現(xiàn)在，他自由了，換成他必須隨時抓住一個可能溜出門或者翻陽臺出去的常常認不出他的一個老年癡呆患者，一個抓了他大半生的人。鮑凌看不出他的關(guān)愛，也看不出他的忍耐。他像處理遇到的一條狗一樣，沒有多少愛，也沒有多少厭惡，只是順其自然地接受，一如接受任何一個經(jīng)過他生命的女人。

他依然風度翩翩，和夏芳玉一樣，都看不出生命的狼狽。

“想讓我對你多好根本不可能，你應(yīng)該知道的吧？”夏芳玉不屑地哼了一聲?！澳憔筒慌聢髴?yīng)？”夏芳玉這樣執(zhí)著，鮑凌有些垂頭喪氣，“你也有女兒，你不給她做個好榜樣？”“不要以為這一條能拿住我。我照顧你只因為你是我媽?！薄澳氵€記得有我這個媽？哈哈，老天實在太公平了，我只有你這么一個女兒，你也是?！毕姆加裥Φ哪様D的像一只猙獰的猩猩?！胺判模也灰愕囊环重敭a(chǎn)。你可以捐出去。我運氣不好，作了你的孩子?！薄罢咀?，”夏芳玉的腔調(diào)拖得更長了?！拔覍懥艘环膺z書，”鮑凌心里熱了一下，畢竟是親生母親嘛。來不及想為什么還留遺書，“放在了陳阿姨那兒。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她會拿出來，警察會找你?！滨U凌以為很了解夏芳玉了，“你怕我會害了你？”鮑凌驚恐的表情讓夏芳玉更加確定自己的分析，“鮑剛留下你，就是不讓我好過的。”夏芳玉非常滿意自己的遠見。“你覺得沒有我你會好過？我不僅是爸的孩子，也是你的啊?！薄澳阌浀镁秃??！毕姆加駥ψ约汉喼碧珴M意了。“你覺得咱們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蓖砩媳Ｄ反螂娫掃^來“阿姨說你把門摔壞了，讓你重買一個。”

夏芳玉迷上了中醫(yī)調(diào)理。鮑凌打聽到了一個很厲害的中醫(yī)。吃了一副藥夏芳玉便不舒服起來。鑒于對這個中醫(yī)絕對的崇拜，夏芳玉又吃了三副，這下徹底不舒服了，類風濕從來沒有像這幾天這樣疼過，趕緊住進了醫(yī)院。“我想來想去就是這幾副藥害的。我已經(jīng)讓陳阿姨的孩子把剩下的藥送到公安局報案了?！滨U凌坐在病友的床上，“你覺得這幾服藥能有什么問題？”“我吃了直接病犯得最嚴重。不是醫(yī)生開錯了方子，就是你抓錯了藥吧?！滨U凌最恨的就是夏芳玉拖長每個字的聲音，一出口就是被判決的聲音?！搬t(yī)生我從來都沒見過，和你去才是第一次見好吧？”夏芳玉意味深長地看了鮑凌一眼，鮑凌想站起來用震怒表達自己的心情，又覺得好像是在演戲?！白尵鞕z查一下看看到底有沒有毒也好，治治你的心病?！薄拔铱隙〞摹Ｈ绻?，你不僅觸犯了法律，而且應(yīng)該在監(jiān)獄里受到良心的譴責?！毕姆加裢系挠崎L又緩慢的聲音像在宣判一份死亡判決書。鮑凌愣了一會兒，“那如果沒有問題呢？”“也許我吃下去的幾副里有問題”。鮑凌覺得匪夷所思，甚至都不確定夏芳玉說的是真是假?！澳阌X得這樣活著有意思嗎？”“我們年輕時候生活多艱難啊。你們現(xiàn)在條件這么好，社會這么發(fā)達，應(yīng)該更孝順老人才對。”“我到底哪方面對你不夠好?。磕惚Фㄖ饕庹J為我沒辦法不管你，對吧？也不會說出你原先的事對吧？我不說出來是給你留尊嚴，也實在說不出口，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反過來覺得可以要挾我？”“有沒有我都是你媽，你都應(yīng)該孝順我。”“你到底思考過沒有？咱們的人生都可以有另一種活法不是嗎？”“鮑凌，我已經(jīng)七十歲了?！毕姆加窈苌龠@樣凄凄然的表情。門開了，下樓散步的病友回來了，這次住院同房間換作一個中年女子，一個人拖著一個行李箱從外地來看病。每天大量的時間在簡陋的衛(wèi)生間洗臉洗頭貼面膜，看樣子家庭還算幸福穩(wěn)定，有奔頭的女人收拾打扮總還是要繼續(xù)的。女人們總是一廂情愿的認為容貌大于一切，如夏芳玉多年的堅持一樣。這個病友很聰明，能感受到夏芳玉母女之間氣場不合，不知是有意避開這一對看起來有些奇怪的母女還是真的太喜歡散步，一天要樓下跑好幾趟。鮑凌很希望她能在這里?，F(xiàn)在鮑凌會祈禱夏芳玉身體健康，希望只要和夏芳玉在一起的時候能有任何第三個人存在。

病友在給自己母親打電話，祝母親生日快樂。夏芳玉大大表揚了一番她如此的孝心?！斑@都是應(yīng)該的。我身體不好，一直都是我媽在幫我照顧小孩和家庭?！薄坝羞@一片孝心是最重要的。我們老人圖個啥，就是你們的孝心呀，太感動了?！币苍S夏芳玉是真誠的，在鮑凌眼里卻覺得她的夸贊非?？鋸垺２蝗贿@個病友怎么那么別扭，不太明白怎么一個電話就被夸成了這樣。鮑凌腦中閃過了自己給夏芳玉過母親節(jié)的畫面。夏芳玉好像都不記得了的樣子。鮑凌心里是最反感母親節(jié)的，有一首歌叫“燭光里的媽媽”，是鮑凌非常討厭的一首歌。在鮑凌眼里，并不是每個母親都在燭光里。夏芳玉卻每每很陶醉在這樣溫馨的節(jié)日氛圍里，每次過完節(jié)都會給老姊妹打電話，長時間的聊天，詳細講述節(jié)日如何的開心，收到了怎樣的禮物，吃了怎樣的美食。

警察傳訊了鮑凌。卻并沒有查出藥里面有什么不該有的東西。“你母親給我們打了好多個電話，她打了幾次報警電話，后來留了我的電話。她希望我們能給你做做工作。”“她年紀大了有點老糊涂了。”“她腦子很清楚啊，邏輯思維都非常好。再說七十多歲年紀不算大啊。你回去還是和老人多溝通吧。這幾服中藥你也帶回去吧。”

夏芳玉吃飯很謹慎，鮑凌吃什么她就吃什么。最近鮑凌胖了一些，有意無意為了證明那些外賣都正常沒放毒，鮑凌努力大口地吃每一道菜，甚至夾菜都夾到夏芳玉那一邊。夏芳玉依然小心翼翼吃得很少，鮑凌還要分擔一半夏芳玉碗里的米飯。鮑凌從不去食堂打飯，每一頓都是當著夏芳玉的面叫外賣。舅舅再一次提醒鮑凌“你媽這是老糊涂了。她一個人經(jīng)歷了多少事情，給你成家立業(yè)，現(xiàn)在老糊涂了。孩子，除了忍耐沒別的辦法。”人人都會順理成章的這樣想，不是嗎？一個含辛茹苦的母親養(yǎng)大了女兒，人老了糊涂了，女兒自私自利漸漸沒有了良心和耐心，難道不是這樣嗎？鮑凌笑一笑，除了笑還能說什么呢？說夏芳玉算賬比自己都快？還是比自己記性都好？某年某月的一件芝麻小事，只要是夏芳玉不滿意的，她全能記得。

可是，究竟有什么事情是夏芳玉滿意的呢？鮑凌坐在病床邊發(fā)呆。鮑凌自己也很納悶，不論什么情況對外從沒有說出夏芳玉的秘密，即使她搬來一系列的救兵。也許是不知該從何說起？又能在哪里結(jié)束？這算是一個秘密嗎？這種秘密難道不是隨處可見，以愛的名義。

夏芳玉是非常不喜歡過生日的，也從不過生日，她認為生日提醒了自己的年紀。今年是她七十三歲的生日，按照風俗，這個生日是要好好過一番的。鮑凌請來了姨姨舅舅們。夏芳玉年輕的時候并不親近的親人們，現(xiàn)在受到了她無比的珍視。親人們看著迷途知返的鮑凌很開心，飯桌上祥和的氣氛讓大家一度忘了曾經(jīng)幾十年的光陰。鮑凌隨便買了一個生日蛋糕，卻受到了夏芳玉的贊美?！皦郾饶仙?。字寫得好，很好?！毕姆加窈荛_心，揚著下巴帶頭拍起手來?！霸蹅冩⒚靡煤没钪家畹揭话贇q。”嘩嘩嘩，大家開心的鼓掌。掌聲中，鮑凌點起了生日蠟燭，舅舅帶的小外孫帶頭唱起生日歌，唱完中文唱英文，循環(huán)了好幾遍不肯停下來。夏芳玉開心地把蛋糕上的車厘子遞給他，“唱得好，多唱幾遍?！毕袷箚疽粋€玩具?？粗灎T快燃盡了，鮑凌催促夏芳玉許個愿。夏芳玉虔誠地閉上驕傲的眼睛，睜開時雙目炯炯有神?！耙话贇q？那時我就七十多了吧。”鮑凌知道這輩子給誰也不能說自己不希望夏芳玉長命百歲，甚至自己也不想活到夏芳玉現(xiàn)在的年紀。偶爾鮑凌會有和夏芳玉聊一聊的一絲念頭——終究自己也走上了厭惡即將是前夫的那個男人的道路?？墒怯兄鴱姶蟮囊庵玖涂茖W養(yǎng)生態(tài)度的夏芳玉，沒有理由不繼續(xù)活下去?！敖】甸L壽健康長壽?！毙『⒆硬煌５卣f著這句老人都喜歡聽的吉利話，夏芳玉由衷的高興。任誰看這都是一個辛苦了一生理應(yīng)安享晚年的老人美好的人生愿望。

責任編輯：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