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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微觀家族史

2021-03-28 02:31趙芳芳
延河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外公外婆母親

趙芳芳

1938年,民國27年,歲在戊寅,日本侵華戰(zhàn)機大規(guī)模轟炸廣東。此時,離廣州城幾百里外的粵西南,有個臨海的地區(qū)叫臺山邑,一個小女孩在此出生。同年10月,戰(zhàn)事升級,民國廣東省政府大批機構(gòu)緊急撤退,“與軍事同時并進”的金融業(yè)也堅守不住,不得不分批撤離廣州。

1943年,廣東大旱,百萬人餓死,日機更接連轟炸,重創(chuàng)廣州,南粵大地,一片瘡痍。這一年,那個小女孩的父親,一位年輕的銀行職員,在臺山錦昌村家中,把女孩及她的哥哥、妹妹叫到身邊,沉重地說:“國難當頭,為防萬一,省行不得不要搬家,分南下北上撤退……”

2015年,當年的小女孩,我的母親,在電話里哽咽著說,那時我不到四歲,但死死記住這幾句話,不清楚什么意思,只知道父親要離家。那一年,我外公隨廣東省銀行最后一批人員,從廣州撤到廉江。廉江瀕臨北部灣,從版圖上看,幾乎處于大陸最南端。路途迢迢,風雨瀟疎,外公遠離妻兒,顛沛流離。也許命中注定,也許水土不適,長途跋涉到廉江不久,外公突染重疾,一病而終。千里外的臺山邑,他年輕的妻子我的外婆,幼小的兒女我的媽媽及舅父小姨,天天翹首凝望。殊不知,烽煙彌漫,音信兩無,親人遠隔,從此萬水千山。

關(guān)于外公的過世,幾十年來第一次聽媽媽說。握著電話筒,淚水奔涌,流向1943年,那個兵荒馬亂的冬月。

那一年,外公三十六歲,外婆只有二十八歲。

外婆的娘家叫寶貝坑,那里有她的媽媽和四個弟弟。外婆的媽媽,我喚作阿白,阿白與外婆神貌相似,典型的廣東女子,嬌小,秀氣,短發(fā)微卷。當然,我出生并記事時,兩位老人都真的老了,我無法清晰知道他們年輕的模樣??催^照片,小家碧玉。

據(jù)說,當年阿白關(guān)于女婿的人選有兩個,一個家境殷實,有大屋有田地,另一個家世一般。阿白向媒婆仔細打聽,了解到家境好的男子智力平庸,游手好閑。而另一位,小小年紀只身到省城廣州,在洗衣店當學徒,像很多電影看到的小學徒一樣,白天埋頭干活,晚上秉燭讀書,一個農(nóng)耕子弟,咬牙苦熬,憑著努力和天賦,居然考進廣東省銀行事情,這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是很了不起的事情,鄉(xiāng)人無不褒揚。精明的阿白毫不猶豫,即刻選定了這一位,阿白認為,吃苦耐勞,秉性聰明,這是幸福家庭的根本。從此,他成了我外公,大名伍炳光,字遇時。從舅父、媽媽的年紀推算,外婆結(jié)婚時正當碧玉年華??梢韵胂?,郎才女貌,君情妾意,多么美好的姻緣。那個叫錦昌村的家,成為外婆一生的負累和責任。

外公在廣州工作,省城跟臺山錦昌村之間,隔著大小五條河流,每回一次家,都要輾轉(zhuǎn)水路車路,乘船乘車加上步行,至少兩天時間。這天,又到了休息回家的日子,外公早早起來,提著兩大包東西直奔車站。這次,他帶著一件香云紗褂子,準備送給新婚妻子。他喜歡香云紗清亮爽滑,喜歡香云紗穿在自己愛的女孩身上,喜歡女孩穿著香云紗柔弱如水的樣子。積攢很久,終于買到。外公的心,早飛到幾百里外的錦昌村。

錦昌村不大,村頭大聲喊,村尾隱約可聽,外婆的家在村頭,隔著一個水井,一脈小溪,曲曲彎彎的小路盡頭,就是通向縣城的公路,村里人都叫車路。我的幼年時光,就在這里度過,一草一木,瓢碗凳盞,都非常熟悉。水井臺,圍著水井砌起一圈小圍欄,必去玩耍之地,外婆怕我掉下井,每次都大聲喊“唔準行埋水井(不準靠近水井)”。如果媽媽從外面的車路走來,外婆又說,“阿芳,企到井臺望下到未(站到井臺望下到了沒有)”。于是,水井周圍,童年的我,留下許多蹤跡。手扶著臺圈邊,伸頭到水井看水面倒影;圍著水井玩跳格子;有人打水,搶著放水桶,只為聽到桶底接觸水面的一聲“啪”……后來聽說,水井有一百多年歷史,當年玩耍時,怎么也不會想到,也許在某個時刻,我的,就和先輩的足跡重疊在一起。當年,外婆一擔水桶,外公扶著擔桿,你挑水,我淋菜,這樣的日子肯定是有的。水井有情,必記得外婆外公琴瑟調(diào)和的身影,記得重逢的歡悅,分離的凄悵。而這里,幾十年來,也成了我情感寄寓所在地。

三十歲的外婆,正當美眷如花。

外公過世后,廣東省銀行沒忘記他身后的妻兒,撫恤金發(fā)到村里。但母親說,外婆既沒見過撫恤文書,也不知道金額。按理,外婆知書識墨,辦理這樣一樁大事,理應(yīng)由她出面,可是沒有。七八十年前的廣東鄉(xiāng)下,世俗人情如何,由此透出端倪。外婆只被告知,每月到縣城一間米鋪,簽名畫押領(lǐng)取二十斤大米(谷)。

外婆沒有纏足,但走幾十里,從錦昌村走到縣城米鋪,再肩挑二十斤(也許還有其他),再一步步走回錦昌村,對一個弱小女子,足夠艱難,何況,肩膀上壓著,她親愛的丈夫用性命換來的救命糧食。這般沉重,年輕的外婆怎么承受?這樣的苦難,怎么逾越呢。每每想到這種情景,我的心猶如刀剜錐刺。外婆告訴媽媽,從踏出米鋪開始,淚水就淌下,淌不盡的悲慘凄涼,流不完的思念懷想,一路走,一路哭,寸腸欲斷,翻江倒海。淚水伴著風塵,當轉(zhuǎn)入錦昌村前的小路時,隱隱約約,外婆似乎聽到孩子們說話,想起家里年高體弱的公公,心中一凜,趕緊擦干淚水,加快腳步。走進家門時,已換上另一副面貌,大聲說,今晚有飽飯吃了。

一個人的堅強并非與生俱來,千般痛苦,萬般砥礪,才會長出硬殼,護著傷透的心。那些漫長愁苦的歲月里,外婆所受的種種磨難、屈辱,我都無法想象。母親一篇回憶文章這么寫:

一癱瘓的鄰居老婦偷偷對我媽說,我粗言罵她。向來管教兒女嚴格的母親火從心起,惱怒之下,拿出孖鞭子,把我叫到近前。

快快說來,你今天做錯什么?沒有。

豈料那老婦從旁慫恿:“不打會招嗎?要用力打!”

還不認錯?母親厲聲說。

我沒錯,要我招認什么?孤立無援的我斬釘截鐵。

你還嘴硬?硬得過鞭子嗎?媽的話音未落就一下抽打在我小腿上,兩條淤血的鞭痕紅彤彤,我痛得眼淚汪汪,哭喊著:哎喲媽呀,我有什么錯?錯在哪里?

你為何這么不知情義?口口聲聲老太太的罵誰?

我頓時恍然大悟,又氣又怒,慟哭著據(jù)理抗辯:誰生造是非說罵人?我是背書!不信您就聽吧:老太太放羊去吃草,羊到田里去吃菜。老太太叫羊回來,羊說我不回來,老太太……然后大聲說:課文就這98個字,沒有錯也沒有漏,我記得清清楚楚,哪一句罵人啦?沒有呀!

那老婦聽了啞口無言,我媽聽著知道錯怪我了,但嚴厲的她卻要我馬上停止號哭。

外婆的剛烈與嚴厲,不僅僅對母親。記得四五歲時,一天,外婆突然說,放在抽屜里的兩塊錢不見了,但沒有看見外人進屋?!笆遣皇悄隳玫??”她厲聲質(zhì)問。小時候的我,常常跟村里小孩玩,野得上山下地,會爬樹摘花稔果,也會下水摸泥鰍,但外婆管教嚴,偷錢這種小動作是不會做,也不敢做的。可是,這次外婆黑著臉,問不出結(jié)果,居然拿燒火鉗子夾我的手指。是不是你拿的?是不是?我害怕極了,放聲哭。越哭,鉗子夾得越緊,疼痛從指頭傳到心里,巨大的恐懼籠罩,只想立刻逃離。于是,在外婆連聲追問下,胡亂承認了。可是,外婆馬上又問,錢給了誰?這么多錢藏在哪里?可憐的我只好繼續(xù)編,“給了國梁哥”。國梁哥是放牛仔,經(jīng)常從野外帶回燴番薯,籬笆上只要長出喇叭花,他就會摘下來給我。

幾十年過去,最后結(jié)局怎樣,已經(jīng)淡忘。很長一段時間不理解,外婆為何這么狠心?也從不敢告訴媽媽,小時不敢,成年后還是不敢,怕媽媽傷心,怕她誤會外婆。對當年無知賴上國梁哥,心存愧疚,甚至回到那個小村子,總希望遇到國梁哥,當面向他道歉。

理解外婆,心疼外婆,是慢慢知道她的故事后。一個三十歲守寡的年輕女子,沒有堅硬的心胸,倔強的品性,決絕的所為,又怎能于族人的欺凌和生活的窘迫中,把三個孩子拉扯成人?成年后,尤其在外婆去世后,我常常在夜深人靜時,想起外婆被同村嬸婆辱罵的情景,心酸難眠。所幸,母親兄妹三人很爭氣,都上學讀書。母親感嘆,沒有外婆的開明,就沒有她的今天。當年母親上學,村人閑言雜語,認為“女大面向出,窮人棄學富家禮?”更有族人向外婆施壓,不讓母親上學。外婆雖然孀居鄉(xiāng)野,但懂人情明事理,又可能,聰慧的丈夫所給予的熏陶,自小接受的家塾教育開啟了蒙昧的心胸,面對各種毒舌,不為所動,寧愿借米賒糧,也要供母親繼續(xù)讀書。六年制的小學,母親只讀了三年半,卻以全鄉(xiāng)第一名,唯一的一個考上全縣最高學府臺山第一中學。兄妹幾人中學、中專、大專先后畢業(yè),都當過老師。五六十年代,這樣的家庭不多,在錦昌村,更是獨一無二。

我想,這一切外公是知道的,他的照片,一直擺放在外婆的梳妝臺上。梳妝臺,其實就是一張老木案臺,板面粗糙,色澤黑亮,臺面除了外公的照片,什么也沒有。這照片,從我記事開始就在那里,一直到外婆過世,還在那里。我對外公的最初印象,就是這張照片,白短褂,灰色西褲,左手收在背后,英俊帥氣。小時候,偶爾會對著照片發(fā)呆,覺得外公是古代人。每逢什么年節(jié),外婆就在照片前放個小香座,燃一炷香。我不知什么意思,每當這個時候,外婆都沉著臉,所以不敢多嘴。每次看著煙霧冉冉而起,心里似有東西慢慢下沉。多少年后,我終于明白,外婆以一種虔誠的方式,與外公對話。既然不能執(zhí)手偕老,就把你擺在眼前,供在心里,讓你看著一家子,看著孩子們吵吵鬧鬧,從總角到成年,看著我忙忙碌碌,從青絲走向白頭;看著時光如何暗了又亮,短了又長,長長短短的日子,疊加為錦昌村這一家的苦和甜。

一個人的一生,讓另一個人的一生來安放,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愛情吧?而世界上最悲傷的事情,莫過于故事還沒有開始,主人公就消失。外公所有的希冀、念想以及香火傳承,外婆都完成了,只是這一切耗盡了她全部心力,等到可以喘一口氣時,她頹然躺下,從此追隨外公,再沒回頭。

曾經(jīng)擔心,相隔多年的兩人,還能相遇嗎?還認得嗎?想起外公唯一的照片,隱隱釋然——應(yīng)該認得,他從照片里望著這個女人,四十二載,終于團聚了。

外婆大名林瓊珍,鄉(xiāng)人多喚“安人”。

這些久遠的故事,就像春天的草芽,一場雨后,注定冒出土層。

“外公(1910-1995)是近現(xiàn)代史上有名的文學團體——南社社員,一生酷愛詩詞書畫,即使是最困頓的時光,也沒停止過追求。這張照片攝于1946年初,外公和妻兒戰(zhàn)后重逢于湛江時拍的全家福。戰(zhàn)時外公隨廣東省銀行遷至曲江……外婆在日本投降后,再與外公團聚?!?/p>

這段文字及照片,題為“攜手一甲子,榮辱從容度”,同樣關(guān)于外公外婆,來自《廣州日報》。當母親說起此文時,已決定給作者寫信?!皬V東省銀行”這幾個字,像一桿巨大的鐵鍬,撬開母親心中那口七十多年的深潭。

七十年來藏在心底的淚水,怎能一次清零?母親一天幾個電話,還是說不完。我意識到,她沉浸在這種情緒里,會影響身體。然而怎么勸,還是一味回憶,就像一個任性小孩,吵著嚷著,要回到跟父親母親一起的日子。

記下來?試探著跟母親說。電話那邊,她有點迷茫,其實……其實我也就記得一點點,一點點,只記得我爸那幾句話,死都記得。國難當頭,為防萬一,省行不得不要搬家,分南下北上撤退……她似乎陷入夢境中,斷斷續(xù)續(xù)。沒關(guān)系,您想到什么說什么,小事情小細節(jié)都行,我記錄下來,慢慢整理。那時候太小了。她悵悵地,囁嚅著,不再吭聲,夢境墜入黑暗,她茫然無措。唉,我從心里重重嘆了一口氣,卻不敢出聲,怕觸動哀傷邊緣的母親。真難為,當年那么小,那么小就失去父親,沒有父愛的日子,怎么熬過來的?母親從來不說。她只說自己六歲那年,獨個從廣州回臺山,過了三個渡口,搭了三次船,每次都暈得嘔黃水,天昏地暗,還是把包袱死死抱在胸前,一整天不敢松開,害怕人家搶;還說過,家窮遲遲不能上學,每天偷偷跟著小學生后面,聽他們讀書,把一本書的課文全背下來;又說,外婆跟著鄉(xiāng)人賣故衣,把家中值錢衣服挑到陽江賣,然后換回糧食,一程走下來腳板都是血泡?;丶液?,母親用小肩膀扛起外婆兩腳,邊揉邊想,長大后一定不讓呆媽(我媽)受苦……想起這些,心好酸,忙安慰她,都過去大半個世紀,不記得就算了,現(xiàn)在不是挺好嗎?說著說著,卻力不從心,仿佛抓不住的一些東西,正慢慢飄出視野。片刻,母親好像突然從夢中醒來,對著話筒大聲說,系靠系靠(是這樣),我話你知……她在喘氣。

平靜下來,母親說,大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具體哪一年不記得,有個自稱陳叔的人輾轉(zhuǎn)找到外婆,說有東西要交給她,是當年外公留下,囑他代轉(zhuǎn)。陳叔家在臺山富城,但一直在外面謀生,年歲大了才回鄉(xiāng)下。當年,他跟我外公一起在廣東省銀行工作,并同時撤到廉江。外公臨終前,必定牽掛家中嬌妻幼兒,必然想盡自己最后一把力,于是,身邊所有值錢的物件:一袋銀圓、金戒指、皮褂子——可能還有別的什么,交給這個信得過的同鄉(xiāng)陳叔,囑咐他想辦法,轉(zhuǎn)給臺山錦昌村的林瓊珍。

二十多年過去了。往事沉甸甸。

無法想象,異地他鄉(xiāng),瀕臨絕境,外公忍受怎樣的生離死別,把最后的財物托付給他人;對家鄉(xiāng)的親人,又懷著怎樣的愧疚和思念。隔著漫長的大半個世紀,外公的影像從模糊到清晰,焦點,就在這些遺留的財物上。外婆和大舅父一起去見陳叔,陳叔將保存了近三十年的東西取出,皮褂子已經(jīng)當?shù)簦y子也花去不少,只剩幾枚,還有那只金戒指。母親說,戒指見過一面,依稀記得圈上雕花,“好大只”。這樣的東西,只能由大舅父留著保管。還有沒有其他什么東西?我不太甘心。沒有了……唉,就是那張照片。

就是那張,擺在外婆梳妝臺上,長久盯著一家子的黑白照片。歲月悠悠,流轉(zhuǎn)更迭,一個慈愛溫暖的人,最后,就剩下這么一點念想。

信念,真是一種強大力量。進入暮年,母親越來越堅信,那個拉著她的小手說“國難當頭”的父親,不會什么也沒給她留下。也許世上哪個角落,會留有父親的印記,半頁舊箋,一角書信,幾簇枯草,從中也許能讀出,父親對幼女的思念。

當我還在想,如何安慰一顆自小失怙的心,母親,卻早已開始自我拯救,以她的方式,尋找渺冥的痕跡。她給《廣州日報》那個作者寫信,“看到廣東省銀行這幾個字,感覺很親切,也很激動,幾夜沒睡好。這么多年,終于有了一點關(guān)于父親的消息。也許,您外公是我父親的同事,不知您家人有沒有更多關(guān)于廣東省銀行的信息,能否幫忙了解一下?我……”她把手寫的信箋交給我,卻不知那個作者是誰?地址在哪?就像小孩,惴惴不安,似在懇求。

不敢怠慢,通過朋友找到《廣州日報》版面編輯,對方通情理,馬上告知作者電話。電話打去,一番周折,終于找到小朱,一位正在中山醫(yī)學院讀博的女子。小朱愛好文學,文史淵洽,對母親的意思頗感驚訝,也很欣賞,她說不太清楚外公外婆當年的事,也許可以問問她的舅父……我的外公,她的外公,我們的外公年歲相當,又曾在廣東省銀行謀事,作為后人,我們像兩只平行的小船,之前從沒交集,而這個風平浪靜的時刻,終于相遇。我感恩歲月的贈饋,但又擔心,這樣的因緣,能讓母親找到渴盼一輩子,哪怕一點半星的,父親的信息嗎?

另一絲留痕,則在廣東湛江市。某天,母親突然來電話,說出“湛江市廉江縣塘蓬鎮(zhèn)留村后山”這個地址。我正在上班,思緒在古板的文稿中游離,沒反應(yīng)過來。母親加重語氣強調(diào):廉江,廉江。頃刻間回過神,廉江,當年廣東省銀行撤退的地方,外公最后日子停留的地方,母親晚年念念不忘的地方。塘蓬鎮(zhèn)留村后山,是外公塋墓所在地。母親說。我拿筆快速記下地址,卻發(fā)現(xiàn),母親只知道“留村”讀音,不清楚哪個留字。她讓我了解清楚,究竟有沒有這個地方?現(xiàn)在能不能找到?她反復說這兩句,我猜,還有意思沒說出——如能找到,能否到現(xiàn)場拜祭,更深一層,能否把墓塋遷回來?

剛好,同事是湛江人。

打聽。詢問。百度廉江地圖。甚至致電當?shù)卮逦瘯?,致電在廉江的臺山人……又是一番追尋。

上下求索,還是縹緲無期。

年代久遠,知情人少,關(guān)聯(lián)物件幾乎沒有,這樣的結(jié)果,亦在意料之中。所有的尋找,無異于大海撈針,何況信息星星點點,本就不辨真?zhèn)巍?/p>

失望,混合無奈?;煦缰?,又有一絲欣慰,畢竟,了解一點點。只是,這么一點點信息,又如何撫慰母親那顆蒼老而期盼不斷的心?

快過年了,花街、花市爭妍斗麗,拍了照片給母親看。新潮的媽媽會用微信,她熟練地撥動手機屏幕,一張張欣賞,邊看邊評,“這個靚,開得夠精神”“月季,以前陽臺也有”“這個什么花?奇怪,怎么沒有葉子?”說著說著,不吭聲了。探頭看,是外公那張老照片。這照片,一直存在手機里,想起,便翻出看一會。外公濃眉大眼,額頭敞亮,鼻子高挺,微側(cè)身子站著。年輕,但沉穩(wěn)老成,見折痕的西褲、口袋別著的鋼筆、整齊后梳的頭發(fā),無不透著教養(yǎng)。但照片似乎翻拍,有點模糊,想從中找點什么,也是徒勞,只有歲月的滄桑,滲在微黃的背景中,烘托出那代人的坎坷。

“我爸總叫我阿雅”,母親幽幽地說。心中一動,若說外公還有什么留下,就是母親和大舅父的名字。大舅父“偉儒”,母親“雅娟”,用字斯文,辭藻優(yōu)美,儒雅相連,足見外公性情溫潤婉致,以他的聰穎上進,對孩子的祈盼厚望,當在自身之上,取名一事,深聚外公的心思。又想,當年撤離廣州前,對母親兄妹所說寥寥數(shù)語,“國難當頭……”,亦知正當青年的外公內(nèi)心,也有熱血士子的胸襟。明知家人孱弱,這一去山高路遠,不知何時相聚,但金融業(yè)乃抗日重要力量,銀行撤離,事關(guān)經(jīng)濟作戰(zhàn)重任,作為其中一員,他不可能臨陣退卻。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卑微如己,修身之外能做的,便是扛起全家六口的生計。外公最后給陳叔的托付,是傾盡他的所有,是對小家庭的深沉憂慮,也是一個普通人對家國的災(zāi)難深重,所分擔的最大責任。思及這些,心里涌出無限傷感,既有對外公的刻骨懷想和敬意,更有對曾經(jīng)家國淪陷的唏噓。

2017年,農(nóng)歷丁酉年。母親已逾古稀,找尋,作為內(nèi)心一種牽掛和追念,也許貫穿整個生命中。她的執(zhí)著不懈,讓我漸漸走近外公,走近那個遠去的時代,由此,更了解外婆,隔著幾十年風雨,依然感受到那代人的風骨。年代刻痕,也延伸在母親身上,她一直是家中主事,但凡族內(nèi)紅白喜事,生辰擢升,都打點妥帖,尤其對老一輩,人情心意,從不錯失。我們,無論生活困頓與否,都是人群中從容寫意的一家。她是父親口中乖乖女“阿雅”,又是朋友間聰慧靈敏的“雅哥”,稟賦天性,一一都能找到出處。

當年,外公送給外婆的香云紗褂子,印著他們的手澤體溫,歷經(jīng)大半個世紀打磨,從黑亮褪變?yōu)楹贮S。家族的基因,在歲月的揉搓中,悉數(shù)收進一經(jīng)一緯中,成為先輩留在我手上的唯一物件。女兒出生時,母親用它做成嬰兒枕頭,一直用到褐黃褪盡,絲縷可見,如今,依然壓著箱底。常常感嘆,從外公外婆到母親,自己,再到女兒,血緣就像一條河,細流激湍,波光瀲滟,千回百轉(zhuǎn),從不改變方向,滋養(yǎng)我們的柔魂弱魄。

這條河的神奇,還在輾轉(zhuǎn)流遷中,讓母親、弟弟和我的安身立命,最終選擇了金融,冥冥中,能說沒有外公的牽引嗎?

溯洄從之,外公外婆就在水一方。

責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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