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瀟
內(nèi)容提要:希印雙語幣是印度—希臘人國王及其后繼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者在印度西北部發(fā)行的兼有希臘文和印度當(dāng)?shù)匚淖值腻X幣。這類錢幣由早期印度—希臘人國王阿伽托克萊斯和潘塔萊昂初創(chuàng),使用希臘文和婆羅米文雙語銘文,采用方形,使用印度神祇圖案。阿波羅多托斯一世在位時將其改為使用希臘文和佉盧文雙語銘文,且創(chuàng)立印度—希臘重量標(biāo)準(zhǔn),幣圖兼采希臘、印度元素。后為歐克拉提德、米南德及其他印度—希臘人國王繼承并發(fā)展,又影響了此后進入印度西北部的印度—斯基泰人、 印度—帕提亞人的錢幣。希印雙語幣的起源和演變不僅是印度—希臘人的統(tǒng)治政策和族群認同的反映,也是希臘、印度、斯基泰以及帕提亞等多族群文化互動的縮影。
所謂希印雙語幣,顧名思義,即正反兩面分別有希臘文和印度俗語(Prakrit,主要包括佉盧文或婆羅米文)的錢幣。這類錢幣最初由公元前2世紀(jì)初統(tǒng)治古代印度西北地區(qū)的希臘人國王發(fā)行。公元前2世紀(jì)中期,隨著希臘人在印度西北部的統(tǒng)治發(fā)展達到頂峰,希印雙語幣也成為當(dāng)?shù)氐闹髁麇X幣。甚至希臘人政權(quán)結(jié)束后興起的印度—斯基泰人、印度—帕提亞人以及貴霜人政權(quán)仍然發(fā)行這種雙語幣。因為文獻資料缺乏,希印雙語幣遂成為了解這段時期歷史的重要信息來源。(1)國內(nèi)目前尚未見到專門探討希印雙語幣的論著。楊巨平在《希臘式錢幣的變遷與古代東西方文化交融》(《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7年第6期,第43~44頁)一文中介紹了雙語幣的基本特征,在《希臘化還是印度化——Yavanas考》(《歷史研究》2011年第6期,第149~155頁)一文對希印雙語幣上的代表性圖像做了分析,認為雙語幣的出現(xiàn)反映了希臘人的印度化進程,尤其是希臘人對印度宗教觀念的接受。國外關(guān)于希印雙語幣的研究成果相對豐富,已有多部比較權(quán)威的錢幣圖錄出版。另外也有不少個案研究,通過分析希印雙語幣及其仿造幣來勾勒公元前3世紀(jì)至公元1世紀(jì)的中亞以及印度西北部政治和文化面貌。目前關(guān)于印度—希臘人錢幣比較全面圖錄主要有:O.Bopearachchi,Monnaies Gréco-Bactriennes et Indo-Grecques,Catalogue Raisonné,Paris:Bibliothèque Nationale,1991;O.Bopearachchi,Indo-Greek,Indo-Scythian and Indo-Parthian Coins in the Smithsonian Institution,Washington,D.C.:The National Numismatic Collection Smithsonian Institution,1993;O.Bopearachchi,Sylloge Nummorum Graecorum:The Collection of the American Numismatic Society Part 9:Graeco-Bactrian and Indo-Greek Coins,New York:American Numismatic Society,1998;O.D.Hoover,Handbook of Coins of Baktria and Ancient India,Lancaster:Classical Numismatic Group,2013。有關(guān)希印雙語幣的國外近期研究成果綜述,可參考Simon Glenn,Graeco-Bactrian and Indo-Greek Coins:A Bibliography of the Numismatics of the Hellenistic Far East,2016,pp.4-30.本文擬通過探討希印雙語幣發(fā)展演變過程,考察期間希臘、印度、斯基泰游牧民族以及帕提亞等族群文化互動與交流的情況。
公元前3世紀(jì)中葉,塞琉古王國在敘利亞戰(zhàn)爭中失利,王國東部的巴克特里亞行省總督狄奧多圖斯(Diodotos,約公元前250~前230年在位(2)自1738年提奧菲羅斯·拜爾《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王國史》(Theophilus Bayer,Historia Regni Graecorum Bactriani)一書出版以來,經(jīng)過兩個兩個多世紀(jì)的發(fā)展,西方學(xué)者已經(jīng)利用文獻和錢幣資料大致勾勒出巴克特里亞和印度—希臘人的歷史發(fā)展的脈絡(luò)。法國錢幣學(xué)家奧斯蒙德·波比拉赫齊(Osmund Bopearachchi)在系統(tǒng)梳理法國國家博物館藏1127枚巴克特里亞和印度—希臘人錢幣后,結(jié)合前人研究成果,構(gòu)建出四十余位巴克特里亞和印度—希臘人國王的世系關(guān)系(O.Bopearachchi,Monnaies Gréco-Bactriennes et Indo-Grecques,Catalogue Raisonné,Paris:Bibliothèque Nationale,1991,Tableau 5)。盡管該表并不精確,且作者本人也在不斷修訂,但目前仍是該領(lǐng)域最為權(quán)威的世系表,為大部分學(xué)者所認可,因此若無特殊說明,本文中所涉及年代均以此為準(zhǔn)。)遂趁機宣布脫離塞琉古的統(tǒng)治,建立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最初,王國領(lǐng)土僅限于興都庫什山以北的索格底亞那和巴克特里亞地區(qū),約半個世紀(jì)后,這些希臘人開始越過興都庫什山向南擴張,統(tǒng)治范圍從而被分為兩個主要區(qū)域:北部的索格底亞那—巴克特里亞地區(qū)和南部的印度西北部地區(qū)。
最早將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領(lǐng)土拓展至興都庫什山以南的國王是德米特里一世(Demetrios I,約公元前200~前190年在位)。德米特里一世的崛起有難得的歷史機遇。阿育王去世后,孔雀王朝四分五裂的局面為希臘人進入印度提供了可乘之機,與塞琉古王國的和解則為其擴張暫時解除了后顧之憂。德米特里既是偉大的征服者,也是出色的外交家。據(jù)波利比烏斯,德米特里一世作為其父——希臘—巴克特里亞國王優(yōu)提戴摩斯一世(Euthydemos I,約公元前230~前200年在位)的使者與塞琉古國王安條克三世(Antiochos III,約公元前222~前187年在位)簽訂和平條約,使其正式承認了巴克特里亞的獨立地位。(3)Polybius,Histories,translated by W.R.Paton.Revised by F.W.Walbank,Christian Habicht.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1,11.34.此后,德米特里被任命為共治者,與父親一同掌握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的實權(quán)。他在印度的征服活動主要在共治期間進行。德米特里發(fā)行的銀幣正面都是國王戴象頭皮帽的形象,(4)O.Bopearachchi,Monnaies Gréco-Bactriennes et Indo-Grecques,Catalogue Raisonné,Paris:Bibliothèque Nationale,1991,DéMéTRIOS I,Série 1-3.這種形象模仿了托勒密一世為亞歷山大大帝發(fā)行的紀(jì)念幣,意在向世人宣告自己追隨了亞歷山大的足跡,再次征服了印度。不過,德米特里一世在印度的主要活動范圍仍限于興都庫什山附近的阿拉科西亞(Arachosia)和帕羅帕米薩代(Paropamisadai)等地,其統(tǒng)治的核心區(qū)域仍在巴克特里亞,可能正因如此,德米特里并沒有發(fā)行希印雙語幣或其他專門流通于印度的錢幣類型。
阿伽托克萊斯(Agathocles,約公元前190~180前年在位)和潘塔萊昂(Pantaleon,約公元前190~前185年在位)是最早發(fā)行希印雙語幣的國王。至于其身份,由于缺乏文獻和碑銘資料,我們只能大致推測他們可能是德米特里一世的兒子或隨其征討印度的將領(lǐng)。1970年,法國考古隊在阿富汗東北部的阿伊·哈努姆遺址(Ai-Khanum)發(fā)現(xiàn)了六枚屬于阿伽托克萊斯的方形銀幣,這些銀幣兩面圖像分別是印度神話中的兩位重要神祇大力羅摩(Sam-karsana)和黑天(Krishna-Vasudeva),他們手持各自的重要法器——正面的大力羅摩左手持犁右手執(zhí)杵,背面的黑天則兩手分持神輪和海螺,(5)有關(guān)大力羅摩和黑天兄弟二人的故事主要被保存在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的續(xù)篇《訶利世系》中,另外還有一些往事書,尤其是《毗濕奴往事書》和《薄伽梵往事書》中也有關(guān)于二人生平的介紹。這些作品雖然存在年代斷定的問題,但因其基本故事情節(jié)保留了古代傳說的印記,仍有參考價值。兩面的銘文分別為希臘語的“國王阿伽托克萊斯”(ΒΑΣΙΛΕΩΣ ΑΓΑΘΟΚΛΕΟΥΣ)及其相應(yīng)婆羅米文形式(Rajane Agathuklayasa)。(6)關(guān)于阿伊·哈努姆遺址出土的阿加托克萊斯方形雙語銀幣的具體研究,參見:J.Filliozat,“Représentation de Vāsudeva et Saa au IIe siècle avant J.C.”,Arts Asiatiques,tome 26,1973,pp.113-123;A.K.Narain,“The Two Hindu Divinities on the Coins of Agathocles from Ai-Khanum”,Journal of the Numismatic Society of India,vol 35(1973),pp.73-77;R.Audouin and Paul Bernard,“Trésor de Monnaies et Indo-Grecque d’A? Khanuoum (Afghanistan)”,Revue Numismatique,vol.1,1974,pp.6-41;K.Chaudhary,“Dionysos of Indo-Greek Coins —A Study”,Journal of the Numismatic Society of India,vol.45,1983,pp.119-133;S.Baralay,“The ‘Balarama/Vasudeva’ Coinage of Agathokles”,Journal of the Oriental Numismatic Society,vol.222,2015,pp.22-26;Osmund Bopearachchi,“Emergence of Vaishnava Imagery in Gandhara:Numismatic and Sculptural Evidence”,in Nanditha Krisha,ed.,Iconography of the Hindus,Buddhists & Jains: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Conference on January 8&9,2016,Chennai:C.P.R.Publications,2016,pp.61-80.(圖1)這是目前所見最早的希印雙語銀幣。從錢幣學(xué)角度看,發(fā)行專用于印度的錢幣意味著希臘人已經(jīng)開始正式直接統(tǒng)治印度。阿伽托克萊斯的其他錢幣類型也證明了這一點。大致同一時期,雙語銅幣也出現(xiàn)于犍陀羅的中心城市塔克西拉(Taxila)。銘文內(nèi)容與銀幣相同,正面是一位手持蓮花的女神正在舞蹈的形象,可能是吉祥天女拉克希米或地方女神。(7)Osmund Bopearachchi,Monnaies Gréco-Bactriennes et Indo-Grecques,Catalogue Raisonné,Paris:Bibliothèque Nationale,1991,AGATHOCLE,Série 6.無獨有偶,阿伽托克萊斯的兄弟潘塔萊昂的錢幣無論是圖像還是制作技術(shù)都與其十分相似,也曾發(fā)行過與阿伽托克萊斯同樣類型的希臘—婆羅米文銅幣。但潘塔萊昂去世較早,統(tǒng)治時間短暫,他的錢幣數(shù)量和類型都不及阿伽托克萊斯豐富。這些錢幣無論形狀、圖像還是制作技術(shù),都與此前塔克西拉當(dāng)?shù)匕l(fā)行的錢幣非常相似,只是在原有基礎(chǔ)上增加了阿伽托克萊斯或潘塔萊昂的名字。(8)阿育王去世后不久,塔克西拉就擺脫了孔雀王朝的統(tǒng)治,在德米特里入侵之前一直保持著獨立,具體時間范圍約為公元前220年到公元前190年。關(guān)于這一時期塔克西拉發(fā)行的錢幣可參考約翰·馬歇爾的塔克西拉考古發(fā)掘報告:John Marshall,Taxila,vol.2,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1,pp.756-763.這些信息表明,他們二人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接管塔克西拉造幣廠,且雇傭了一批當(dāng)?shù)亟橙恕?/p>
圖1 阿伽托克萊斯方形雙語銀幣(9)圖片來源:古典錢幣學(xué)會,Coin ID:57554(https://www.cngcoins.com/Coin.aspx?CoinID=57554)
阿伽托克萊斯和潘塔萊昂為何要在錢幣上增加印度的婆羅米文呢?首先,與此前相比,印度部分的領(lǐng)土是對希臘人統(tǒng)治的重要提升。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來看,阿伽托克萊斯稱王后,極有可能將希臘人在印度的統(tǒng)治范圍進一步向東拓展,將犍陀羅和西旁遮普甚至更東的地方納入希臘人的控制范圍。(10)Osmund Bopearachchi,Monnaies Gréco-Bactriennes et Indo-Grecques,Catalogue Raisonné,Paris:Bibliothèque Nationale,1991,p.453.與德米特里時代相比,印度領(lǐng)土的重要性大大提升,自然也需要相應(yīng)的政策對其施以有效管理。然而,希臘人雖然在印度取得了軍事上的節(jié)節(jié)勝利,建立起自己的統(tǒng)治,但他們終究只是“少數(shù)人”,當(dāng)?shù)厝瞬粌H在數(shù)量上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而且在文化、語言傳統(tǒng)上更加占據(jù)強勢,因此,當(dāng)希臘人需要向當(dāng)?shù)匚幕?、政治精英進行政治宣傳,拉攏這些精英群體,減少統(tǒng)治阻力時,雙語或多語對譯便成為必然選擇。希臘人和當(dāng)?shù)厝艘苍缇褪煜み@種雙語宣傳方式??泊蠊鐾恋陌⒂跸ED—阿拉米文雙語詔令便是例證。錢幣是古代最重要,也是最具靈活性的宣傳媒介。所以,希臘人在印度發(fā)行的錢幣選擇使用希臘語和當(dāng)?shù)厮渍Z兩種語言便順理成章。為兼顧當(dāng)?shù)厝说奈幕瘋鹘y(tǒng),除了使用雙語外,他們還采用了印度錢幣特有的方形形狀和重量標(biāo)準(zhǔn),展示印度而非希臘神的圖像等,都是早期的印度—希臘人統(tǒng)治者利用當(dāng)?shù)匚幕瘋鹘y(tǒng)穩(wěn)固經(jīng)濟和文化領(lǐng)域的統(tǒng)治秩序的表現(xiàn)。
其次,阿伽托克萊斯專門發(fā)行用于印度的錢幣可能還有更現(xiàn)實的壓力。一方面,希臘人在印度的勢力不斷推進,但另一方面,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室內(nèi)部卻面臨嚴(yán)重的分裂問題。除雙語幣外,阿伽托克萊斯還首創(chuàng)發(fā)行了一組王系錢幣(pedigree coins)。王系錢幣正面分別有此前歷任國王的頭像和名字,按世系順序排列,上起亞歷山大大帝,之后依次為安條克(Antiochos Nikator)(11)大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這位Antiochos Nikator即塞琉古王國的安條克二世,正是這位國王統(tǒng)治時期巴克特里亞王國獨立。但是近些年有少數(shù)學(xué)者提出不同意見,認為Antiochus Nikator可能是一位巴克特里亞國王,在狄奧多圖斯二世之后、優(yōu)提戴摩斯之前即位。本文采用大多數(shù)錢幣學(xué)家的觀點,后一種觀點參見Jens Jacobsson,“Antiochus Nicator,the Third King of Bactria?”Numismatic Chronicle(1966-),vol.170,2010,pp.17-33;Chenyu(David) Zeng,“Some Notable Die-Links among Bactrian Gold Staters”,Numismatic Chronicle(1966-),vol.173,2013,pp.73-81.、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的建立者狄奧多圖斯父子、優(yōu)提戴摩斯、德米特里、潘塔萊昂直至阿伽托克萊斯本人。王系錢幣的出現(xiàn)說明阿伽托克萊斯在位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王位繼承方面的危機,需要通過這種方式來強調(diào)自己王位的合法性和正統(tǒng)性。因此,發(fā)行專門面向印度當(dāng)?shù)厝说碾p語幣,使用他們熟悉的語言文字,展示他們熟悉的神祇,盡可能尊重當(dāng)?shù)厝藗鹘y(tǒng),可以安撫被征服者的情感甚至贏得支持,穩(wěn)固其在印度的統(tǒng)治,在王位繼承之爭的局勢下避免兩面受敵。
由此可見,希臘人開始正式統(tǒng)治印度初期,面對統(tǒng)治秩序尚未完全穩(wěn)固,亟需爭取當(dāng)?shù)厝酥С值那闆r下,選擇了借鑒印度地方既有的文字、幣制和文化傳統(tǒng),推行了因地制宜的統(tǒng)治政策。從后來印度—希臘人王國的發(fā)展來看,這些政策為印度—希臘人王國的奠基,為希臘與印度族群、印度文化的初步互動與交流邁出了第一步。也可以說,希印雙語幣這種錢幣之所以出現(xiàn),本身就是兩個族群之間政治、文化互動的結(jié)果。
阿波羅多托斯一世(Apollodotos I,約公元前180~前160 年在位)是阿伽托克萊斯之后又一位在印度統(tǒng)治的希臘人國王。在此之前,阿伽托克萊斯、潘塔萊昂雖重視在印度的疆土,但仍掌控著巴克特里亞地區(qū),可以說,他們還是“希臘—巴克特里亞國王”。阿波羅多托斯一世不同,他的統(tǒng)治范圍只有興都庫什山以南部分,沒有巴克特里亞地區(qū)的控制權(quán),(12)O.Bopearachchi,Indo-Greek,Indo-Scythian and Indo-Parthian Coins in the Smithsonian Institution,Washington,DC:The National Numismatic Collection Smithsonian Institution,1993,p.24.從這個角度說,阿波羅多托斯一世可以被視作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印度—希臘人國王”。在此背景下,統(tǒng)治者在印度的統(tǒng)治政策必然會做出相應(yīng)調(diào)整。在錢幣政策上,主要表現(xiàn)為所發(fā)行錢幣組成類別的變化和對雙語幣改革兩方面。
錢幣類別方面,阿波羅多托斯一世所有的錢幣均為雙語幣。阿伽托克萊斯和潘塔萊昂雖然創(chuàng)造了希印雙語幣,但他們在印度發(fā)行雙語幣的同時,也在巴克特里亞發(fā)行只有希臘語的希臘—巴克特里亞式圓形單語幣,并且總體來看,單語幣才是他們的主流錢幣類型。阿波羅多托斯一世只有雙語幣,未見巴克特里亞單語幣。與此前相比,希印雙語幣對統(tǒng)治者的重要性和意義發(fā)生根本性變化,也更能反映希印社會文化的深入交流與互動情況。
如果說阿伽托克萊斯是希印雙語幣的首創(chuàng)者,那么阿波羅多托斯一世則是希印雙語幣成熟完善過程中的一位里程碑式人物。他對希印雙語幣的改革包含兩個層面:一是以佉盧文取代婆羅米文,二是進行幣制改革,確立了新的重量標(biāo)準(zhǔn)。
阿波羅多托斯一世放棄了阿伽托克萊斯所用的婆羅米文,轉(zhuǎn)而使用佉盧文。婆羅米文和佉盧文都屬于印度俗語,并且都以阿拉米字母拼寫。前者作為孔雀王朝的官方語言之一,流行于亞穆納河流域(Jumuna,也譯作朱木那河)以及恒河中下游地區(qū),目前所見的絕大多數(shù)阿育王詔令都用婆羅米文寫成,這可能也是阿伽托克萊斯一開始選擇用婆羅米文的原因。佉盧文則是印度西北部地區(qū)流行的語言。所用文字的轉(zhuǎn)變說明阿波羅多托斯一世比阿伽托克萊斯更了解印度西北部犍陀羅和帕羅帕米薩代地方族群的語言文字,也更注重與印度西北部民眾的互動。阿波羅多托斯一世所有雙語幣正面都是希臘文ΒΑΣΙΛΕΩΣ ΑΠΟΛΛΟΔΟΤΟΥ ΣΩΤΗΡΟΣ,背面是佉盧文的maharajasa apaladatasa tradarasa,兩面銘文對應(yīng),意思都是“國王 阿波羅多托斯 救主”。一直到貴霜時期,絕大多數(shù)的雙語幣上都使用佉盧文,其幣文選擇也直接影響了我國新疆地區(qū)的漢佉二體錢(又稱“和田馬錢”)。
阿波羅多托斯一世確立了雙語幣的印度—希臘重量標(biāo)準(zhǔn)(Indo-Greek Standard)。此前,阿伽托克萊斯的雙語幣采用印度當(dāng)?shù)劐X幣重量標(biāo)準(zhǔn),實際上當(dāng)時印度并沒有完全統(tǒng)一的度量衡,即使是流通范圍最廣的卡爾沙巴納錢(Karshapana),同一面值的錢幣重量波動也非常大。(13)Oliver D.Hoover,Handbook of Coins of Baktria and Ancient India,Lancaster,Penn.:Classical Numismatic Group,Inc.,2013,pp.lxxx-lxxxii.阿波羅多托斯一世最初曾嘗試以阿提卡幣制的半德拉克馬,即2.12克作為雙語幣的標(biāo)準(zhǔn)重量。然而,這種重量的錢幣數(shù)量較少,短暫使用過一段時間后便被放棄,可能是因為無法滿足貿(mào)易和日常生活需求。經(jīng)過幾次嘗試之后,阿波羅多托斯一世最終決定創(chuàng)立每德拉克馬2.45克的印度—希臘標(biāo)準(zhǔn),比阿提卡幣制的半德拉克馬略重,含銀量也更高。(14)O.Bopearachchi,Indo-Greek,Indo-Scythian and Indo-Parthian Coins in the Smithsonian Institution,Washington,DC:The National Numismatic Collection Smithsonian Institution,1993,pp.24-25.阿波羅多托斯一世的幣制改革統(tǒng)一了印度西北部地區(qū)的錢幣重量標(biāo)準(zhǔn),規(guī)范了市場秩序,有利于推動遠距離貿(mào)易,影響深遠。不僅之后的印度—希臘人國王錢幣皆以此為標(biāo)準(zhǔn),甚至希臘人政權(quán)結(jié)束后,印度—斯基泰人、印度—帕提亞人也繼續(xù)使用這一標(biāo)準(zhǔn),直到貴霜王威瑪·卡德菲塞斯(Vima Kadphises,一般認為即中國史書中的閻膏珍)即位之后才正式被新的幣制體系所取代。
此外,阿波羅多托斯一世還試圖改革早期希印雙語幣對印度當(dāng)?shù)劐X幣的簡單模仿,嘗試在圖像中加入希臘宗教文化元素。絕大多數(shù)阿波羅多托斯一世雙語幣正背兩面幣圖分別為大象和瘤牛,皆為印度社會和文化的象征,有些銅幣兩面圖像卻分別是阿波羅神像及其三腳祭壇。(15)Osmund Bopearachchi,Monnaies Gréco-Bactriennes et Indo-Grecques,Catalogue Raisonné,Paris:Bibliothèque Nationale,1991,APOLLODOTE I,Série 6.(圖2,圖3)
①圖片來源:美國錢幣學(xué)會,1944.100.74510(http://numismatics.org/collection/1944.100.74510)
上述變化反映出與前一階段相比,希臘統(tǒng)治者重視印度文化傳統(tǒng)的同時,也開始有意識地在雙語幣上展示希臘傳統(tǒng)文化。阿波羅多托斯一世的后繼者,安提馬庫斯二世(Antimachos II,約公元前174~前165 年在位)發(fā)行了圓形雙語幣,且將希臘勝利女神尼科、宙斯和雅典娜的武器埃吉斯盾(Aegis)、花環(huán)和棕櫚枝等皆納為希印雙語幣的圖像。(16)Osmund Bopearachchi,Monnaies Gréco-Bactriennes et Indo-Grecques,Catalogue Raisonné,Paris:Bibliothèque Nationale,1991,ANTIMAQUE (II) NICéPHORE,Série 1-2.這是印度西北部重要性提升和希臘人在印度統(tǒng)治漸趨穩(wěn)定的結(jié)果。在雙語幣上強調(diào)希臘傳統(tǒng)文化的趨勢到歐克拉提德一世(Eukratides I,約公元前170~前145年在位)和米南德(Menander I,約公元前155~前130 年在位)時期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
歐克拉提德和米南德是為數(shù)不多的出現(xiàn)于西方古典作家筆下的希臘—巴克特里亞和印度—希臘人國王,可見他們在當(dāng)時都是極具影響力的統(tǒng)治者。根據(jù)公元2世紀(jì)的羅馬作家查士丁在《龐培烏斯·特羅古斯〈腓力史〉摘要》中的記載,歐克拉提德是位篡位者,竊取了巴克特里亞王位后向印度進軍,最終取得輝煌的征服成果。(17)Justin,Epitome of the Philippic History of Pompeius Trogus,translated by J.C.Yardley,Atlanta GA:Scholar’s Press,1994,41.6.普魯塔克則在《道德論叢》中提到米南德去世后士兵為他舉行盛大的葬禮,以及因為如何安置遺體問題發(fā)生爭執(zhí)的故事。(18)Plutarch,Moralia,translated by Harold North Fowler,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6,821 D-E.除了西方古典作家外,佛教經(jīng)典《米蘭陀問經(jīng)》中還專門講述了米南德生平及其與僧人之間的關(guān)于佛法的一段對話。(19)《米蘭陀問經(jīng)》巴利文名為Milindapanha,中譯本作《那先比丘經(jīng)》。詳細版本介紹及相關(guān)內(nèi)容參見楊巨平:《彌蘭王還是米南德?——〈那先比丘經(jīng)〉中的希臘化歷史信息考》,《世界歷史》2016年第5期,第111~122頁。與文獻相呼應(yīng),這二人的錢幣數(shù)量多,種類豐富,也證明了他們實力強盛?,F(xiàn)在學(xué)界普遍認為,他們曾發(fā)生過直接沖突,米南德在歐克拉提德的進攻下喪失了大片領(lǐng)土,差點淪為“喪國之君”,直到歐克拉提德去世后才逐漸收復(fù)失地,發(fā)展壯大。
歐克拉提德對希印雙語幣的發(fā)展的最大影響在于開始在錢幣正面使用自己的頭像。在錢幣正面展示王像是希臘化時期國王錢幣的慣例。歐克拉提德的雙語幣正面都是王像,米南德的銀幣和部分銅幣正面也是自己頭系王帶(diadem)的圖像。歐克拉提德和米南德二人還開始在幣文中增加了贊語。也許是為了宣揚自己的功績,歐克拉提德自稱“偉大的 國王 歐克拉提德”(BAΣIΛEΩΣ MEΓAΛOY EYKPATIΔOY// maharajasa evukratidasa)。米南德則選擇希臘化君主常用的“拯救者”(ΣΩΤΗΡΟΣ// tratarasa)作為自己的贊語。此外,米南德還開始大量使用圓形雙語銀幣??梢哉f,除了幣文使用雙語外,其他特征都已經(jīng)與典型的希臘化錢幣相符合。此后的印度—希臘人國王皆以米南德錢幣為模板,在雙語銀幣正面使用自己的頭像,幣文亦模仿歐克拉提德和米南德所用格式。
因此,至米南德時期,希印雙語幣設(shè)計規(guī)范最終形成:第一,正面皆為希臘語幣文,背面皆為佉盧文幣文。第二,銀幣正面皆為王像,且與希臘化君主一樣,以王帶作為其君主身份的標(biāo)志;背面通常為希臘神,后來也有印度神或其他族群的崇拜對象;銅幣圖像則各式各樣。第三,一般銀幣為圓形,銅幣為方形。
米南德的雙語幣不僅在希印雙語幣發(fā)展演變進程中有重要意義,其本身也是印度西北部地區(qū)多族群文化互動的集中表現(xiàn)。這些錢幣表明,在族群身份認同方面,米南德自認為是希臘—馬其頓人的后裔。根據(jù)下表可知,除了早期一種銀幣系列正面是“帕拉斯”雅典娜(Athena Pallas)頭像外,其他銀幣圖像正反面都是王像/雅典娜·阿爾基德莫斯(Athena Alkidemos,或譯“人民的保護者”雅典娜)。雅典娜·阿爾基德莫斯是馬其頓地區(qū)居民對雅典娜的稱呼,其造型通常是女神身穿戰(zhàn)袍,左手舉著盾牌或從宙斯處得來的埃吉斯盾,右手正欲投擲霹靂的形象。米南德錢幣上的雅典娜·阿爾基德莫斯衣著、姿勢都與馬其頓都城佩拉(Pella)出土的女神形象如出一轍。(圖4)他的38個雙語幣類型中,有28個類型展示了雅典娜形象,很顯然,米南德不僅將這位女神視作自己的保護神,而且將其提升到極為尊崇的地位,也反映了他對馬其頓人宗教文化傳統(tǒng)的追念。另外,赫拉克勒斯、尼科、阿波羅等神像也常見其錢幣之上。但推崇希臘宗教的同時,米南德也不排斥印度文化,銅幣上出現(xiàn)的大象、趕象棒、法輪等都是印度文化的代表性圖案。雙峰駝則是巴克特里亞的代表性動物,所以有時也被稱作“巴克特里亞駱駝”,它們曾是絲綢之路貿(mào)易的主要運輸工具之一。米南德的領(lǐng)土范圍只限于興都庫什山以南,并沒有掌控位于興都庫什山以北的巴克特里亞地區(qū),但他的錢幣上卻出現(xiàn)雙峰駝,也許說明了這種動物對印度人而言并不陌生,但也有可能反映了希臘—馬其頓人曾在巴克特里亞生活的記憶。
圖4 米南德銀幣(20)圖片來源:http://coinindia.com/MIG224b-644.31.jpg
米南德一世雙語幣圖像
(O.Bopearachchi,1991)
從阿波羅多托斯一世到米南德一世,希印雙語幣繼承和發(fā)展了阿伽托克萊斯和潘塔萊昂的雙語銘文傳統(tǒng),但在錢幣風(fēng)格上逐漸趨近于希臘統(tǒng)治者熟悉的希臘化或者希臘—巴克特里亞式錢幣,這一過程可以視作希臘—巴克特里亞傳統(tǒng)在印度的延續(xù)。這說明,印度—希臘人在印度的統(tǒng)治秩序漸趨穩(wěn)固且勢力達到頂峰,此時他們雖然仍在不斷加深對當(dāng)?shù)匚幕牧私?,但也有更多的文化自信推廣希臘式的統(tǒng)治政策,堅持希臘人的身份認同。米南德之后,印度—希臘人國王都以希印雙語幣作為官方標(biāo)準(zhǔn)錢幣,形制上不再有大的創(chuàng)新,一般僅在既有的傳統(tǒng)上加入些許個人特色。希印雙語幣標(biāo)準(zhǔn)的確立正是印度—希臘人已具備獨特的統(tǒng)治政策的表現(xiàn)。
米南德去世后,印度—希臘人王國領(lǐng)土分裂成若干小國,到公元前后最后一個印度—希臘人國王政權(quán)被推翻,其間據(jù)地稱王并發(fā)行錢幣者多達三十幾位,絕大多數(shù)僅能通過錢幣知曉其名。這些錢幣中值得關(guān)注的一個現(xiàn)象是個別希臘神,尤其是宙斯的形象與其典型形象相比發(fā)生異變。比如安提阿爾奇達斯(Antialkidas,約公元前115~前90 年在位)雙語幣,陪伴在宙斯身側(cè)的不是他的神圣動物老鷹,而是印度的大象。這可能是因為此時宙斯已經(jīng)被等同于某位印度神,也可能是在希臘作為神圣動物的老鷹,在印度文化中并不具有重要地位,所以希臘人做了因地制宜的改造,以印度人更為熟悉的大象取而代之。另外一些晚期印度—希臘人國王雙語幣上的宙斯頭部周圍有放射狀線條或弗里吉亞帽,通常被學(xué)者們解釋成是宙斯與密特拉的混同。(21)朱莉阿諾:《西北印度地區(qū)希臘至前貴霜時代的錢幣》,見卡列寧,菲利真齊,奧里威利編著;魏正中,王倩編譯:《犍陀羅藝術(shù)探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72頁。
印度—希臘人錢幣對后繼政權(quán)印度—斯基泰人和印度—帕提亞人以及早期貴霜人王國錢幣有直接影響。他們也都發(fā)行了有希臘文和佉盧文的雙語幣,模仿既有錢幣樣式的同時,也進行了一些改造,融入了自己的族群特色。
公元前70年左右,一批游牧的斯基泰人先占領(lǐng)了巴克特里亞,然后又向印度西北部擴張,逐漸取代印度—希臘人的地位,他們被現(xiàn)代學(xué)者稱為印度—斯基泰人。毛伊斯(Maues,約公元前95/85~前60/57年在位)是第一位印度—斯基泰人國王。西尼爾認為毛伊斯娶了一位名為瑪凱奈(Machene)的有印度—希臘人血統(tǒng)的女性為妻。(22)R.C.Senior,Indo-Scythian Coins and History.vol.1,Lancaster Penn.:Classical Numismatic Group,2001,pp.27-28.由于斯基泰人自己沒有造幣傳統(tǒng),所以他們進入印度之后首先發(fā)行了許多仿印度—希臘人國王的雙語幣。幣文使用希臘文和佉盧文,圖像也以希臘神為主,各種形象的宙斯和手持棕櫚枝的尼科尤為常見。但與此同時,毛伊斯也對其進行了改造。最大的變化是幣文內(nèi)容的變化。毛伊斯錢幣正面是希臘語的ΒΑΣΙΛΕΩΣ ΒΑΣΙΛΕΩΝ ΜΕΓΑΛΟΥ,背面是佉盧文的Rajadirajasa Mahatasa,意思都是“偉大的眾王之王”?!氨娡踔酢笔且粋€波斯式頭銜,但印度—斯基泰人使用這一頭銜的靈感可能并非直接借鑒波斯政治文化傳統(tǒng),而是受鄰國帕提亞帝國的影響。從米特拉達提二世開始,帕提亞國王在錢幣上經(jīng)常使用“眾王之王”作為自己的頭銜,在帕提亞政治勢力的影響下,“眾王之王”成為周邊地區(qū)普遍認同的對最高統(tǒng)治者的專稱。印度—斯基泰人國王經(jīng)常在錢幣上使用“眾王之王”,可以說是這一稱號東傳的典型例證。(23)關(guān)于該問題的介紹,可參考拙文:《帕提亞“眾王之王”錢幣的起源、發(fā)展及影響》,《西域研究》2019年第3期,第36~47頁。
印度—斯基泰人對希印雙語幣的另一項重要改造是錢幣正面用國王騎馬像取代國王頭像。在此之前,少數(shù)印度—希臘人國王,如安提馬庫斯二世(Antimachos II,約公元前160~前155年在位)的錢幣上也用了國王騎馬形象,但他們都出現(xiàn)在錢幣背面,正面仍是國王頭像。(24)例如安提馬庫斯二世和晚期印度希臘人國王赫爾邁烏斯的錢幣背面,都曾出現(xiàn)過國王騎馬的圖像。Osmund Bopearachchi,Monnaies Gréco-Bactriennes et Indo-Grecques,Catalogue Raisonné,Paris:Bibliothèque Nationale,1991,ANTIMAQUE (II) NICéPHORE,Série 1;HERMAIOS et CALLIOPE ,Série 1-2.毛伊斯的個別錢幣正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國王騎馬的形象,另一位重要的印度—斯基泰人國王阿澤利塞斯(Azilises,約公元前65~前45/35年在位)將其制度化,他所有的銀幣正面都是國王手持鞭子或矛騎馬向右行走的圖像。(25)R.C.Senior,Indo-Scythian Coins and History,Vol.3,Lancaster Penn.:Classical Numismatic Group,2001,Issue 21-23;32-37;51-60.(圖5)后來的幾位印度—斯基泰人國王錢幣亦都如此。我們很難斷定毛伊斯和阿澤利塞斯錢幣上的圖像究竟是借鑒了印度—希臘人錢幣圖像還是他們自己的創(chuàng)造,但無論哪種可能,與印度—希臘人錢幣上偶爾出現(xiàn)的國王騎馬像相比,此時這一圖像的內(nèi)涵已經(jīng)完全不同。斯基泰人本是游牧民族,馬和騎馬的戰(zhàn)士無疑對他們具有特殊意義。錢幣正面本應(yīng)展示王像,但他們不再使用國王肖像,而將騎馬的國王作為一種一般化了的符號,反映了印度—斯基泰人與希臘人不同的王權(quán)理念。
圖5 塔克西拉造幣場制作的阿澤利塞斯雙語銀幣(26)圖片來源:美國錢幣學(xué)會,1973.186.74(http://numismatics.org/collection/1973.186.74)
到印度—斯基泰人統(tǒng)治中后期,他們發(fā)行的雙語幣上的希臘語幣文開始明顯衰退,出現(xiàn)了字母變形或拼寫訛誤。例如,一位名為吉奧尼塞斯(Zeionises)的統(tǒng)治者錢幣上的希臘文大致是“ΛUUΙΟΛΟVΥΠΥ ΧΑΤΡΑΠΟΥ ΖΕΙΩUΣΙΥ”,第一個單詞已經(jīng)不知所謂。相較之下,印度—斯基泰人錢幣上的佉盧文則清晰得多。說明當(dāng)時的統(tǒng)治者以及大部分人已經(jīng)不諳希臘文,日常生活和官方文件都以佉盧文為主。
公元前1世紀(jì)末或公元1世紀(jì)初,一批帕提亞人從帕提亞帝國中分離出來,進入印度,他們被稱作印度—帕提亞人。最著名的印度—帕提亞國王是貢多法萊斯(Gondophares,約公元前19~公元46年在位),在他的帶領(lǐng)下,印度—帕提亞人占據(jù)了大部分曾屬于印度—斯基泰人的領(lǐng)土?;谶@種背景,印度—帕提亞人錢幣有兩種完全不同的風(fēng)格。一類以帕提亞帝國的錢幣為樣板,正面是國王頭像,國王頭戴波斯式高冠,背面是坐著的弓箭手、持棕櫚枝的尼科或正在為國王加冕的尼科,這類錢幣都是單語幣,即只有希臘語幣文。另一類以印度—斯基泰錢幣為樣板,正面是國王持矛或持鞭騎馬像,背面是希臘或印度神,這類錢幣都是雙語幣,有希臘文和佉盧文兩種文字。總體來看,王國北部使用第一種類型更多,南部以第二種類型為主。貢多法萊斯雙語幣的變化主要表現(xiàn)為雖然希臘語幣文仍然使用已經(jīng)非常流行的“偉大的 眾王之王”,但佉盧文卻變得與希臘文不完全對應(yīng),佉盧文內(nèi)容往往比較冗長,并且使用一些之前未出現(xiàn)過的贊語。例如,貢多法萊斯一枚錢幣上的佉盧文是“ 大王貢多法萊斯,凱旋的將軍,勝利的,神佑的”(27)R.C.Senior,Indo-Scythian Coins and History,Vol.1,Lancaster Penn.:Classical Numismatic Group,2001,p.114.關(guān)于印度—帕提亞人雙語幣上的希臘文與佉盧文對應(yīng),可參考該圖錄的table 21,22,23,24,26.。這種格式可能也是源自帕提亞或波斯的影響。
綜上所述,希印雙語幣出現(xiàn)于希臘人在印度西北部開疆拓土之時,從阿伽托克萊斯和潘塔萊昂簡單模仿印度當(dāng)?shù)貍鹘y(tǒng)到阿波羅多托斯時期建立標(biāo)準(zhǔn)的幣文、幣圖和幣制的規(guī)范,再到歐克拉提德和米南德時期的改造,這一歷程反映了印度—希臘人國王為穩(wěn)固統(tǒng)治,不可避免地施行一些“印度化”政策的同時,又延續(xù)著自己所熟悉的希臘—巴克特里亞傳統(tǒng),始終堅持著自己的希臘人身份認同。印度—希臘人政權(quán)消亡后,印度—斯基泰和印度—帕提亞人仍然使用希印雙語幣,并加入自己的族群文化特色的做法,則是對印度—希臘人統(tǒng)治經(jīng)驗的繼承。在希印雙語幣發(fā)展演變的過程中,希臘—馬其頓、印度、斯基泰、帕提亞甚至波斯文化都在這類獨特的錢幣上有所體現(xiàn),反映了公元前2世紀(jì)初期以來印度西北部地區(qū)的多族群文化交流與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