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建平
夜深人靜時,我開始抓詞。它們游來游去,帶著自身的節(jié)奏、旋律和愿望,漫無邊際地出入戶內外,更主要的是,它們經(jīng)過了我的頭腦,又仿佛與我無關,來而又去。夜深人靜時,我拼命地抓它們,有形無跡,或無形卻仿佛有蹤跡。這個時候,多半是我在與自己搏斗,拿著詞語做的矛,攻詞語做的盾。戰(zhàn)場,死亡,勝利,詩篇,都在我體內堆積著。
以上半虛半實的字句,其實包含了一種我喜歡的態(tài)度:對話。當然,寫作意味著主要是與自己的對話。
我非常喜歡對話體的文本。最近一直在看李澤厚先生的哲學訪談錄,二十一世紀的看完了,正在倒過去看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太多的困惑積于胸中。再往前,剛剛看完了霍金最后一本書《十問》,那里包含了霍金與一個抽象對話者的交談,奇點,黑洞,宇宙,其實就是生存與滅亡的話題。再往前,讀過的很多魯迅的文章里到處是對話,殷切的,火爆的,希望與絕望交織的,包括散文詩集《野草》里著名的《過客》,古怪又清澈。更往前,蘇東坡在貶黃州后,游赤壁而留下的不朽詩文中,全是天地追問。在我看來,前后《赤壁賦》是中國最偉大的散文詩篇。繼續(xù)往前,是讀過一遍至今尚未讀第二遍的《莊子》。老頭兒與各色人等拉開架勢,上天入地,神乎其神,反諷,夸張,自賤,無所不用其極,卻每每在曲徑通幽處,叫人立馬閉嘴,啞口無言。再往前一步,《論語》里的孔子真的像位老師,寫《道德經(jīng)》的老子也是位老師,但他們總是只說原則意見,卻少了莊子不可一世的想象力。從文學和詩歌角度,我當然更喜歡莊子。
如果可以,這張書單可以一直列下去。但我想說,作為一個書生,持續(xù)閱讀,本質上是一直在與人交談,對話。但寫作,往往是回到自身,跟自己較勁。
《蘇軾說赤壁之夜》里的“我”,從事件角度,首先當然是蘇軾,但作為一個散文詩文本,又偷梁換柱了,他已經(jīng)從宋代走到了當代,成為寫下這個文本的作者。我不敢說美學里的“共鳴”即是此,事實上是我與古代的一位詩人產生了共振,借著同樣的話題:有和無,變和不變,盡與未盡。我一直困惑于此,每日油鹽醬醋茶,成為一道一直在解卻尚未解開的方程式。它們詭異得不得了。
還有阿刁。那個歌中女子,在遙遠的西藏,她的存在都令人可疑。但我固執(zhí)地相信她存在,當這首歌出來時,在生活中我看到那么多人沉浸其中。我也沉浸其中。寫《阿刁》,是想讓一個可愛的人更堅實地存在著,盡管她可能只是存在于語言之中。
其實,對“對話”的迷戀,最終使我寫下了一本叫《阿J》的散文詩集。那是我與自我對話的結果,當然也是在閱讀中我與古代詩人們對話的結果。當我寫與古代詩人的對話時,那是在求證對當代的理解;當我在寫阿J的現(xiàn)代生活時,反過來是索求那些偉大的真理。一切都太難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達到愿望。
但是啊,一個人要完成自己,看起來是一個那么復雜的過程:與那么多人對話,但最終只有與自己完成對話,才會有一個句號或黑點(黑洞)。寫也罷,不寫也罷,我和你,都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