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逸凡
無此聲
幾個星期前一個昏昏欲睡的早上,具體是哪一天忘記了,我只記得教室外不斷有噪音傳來,和我想象中的寒風呼嘯聲交織在一起,奏出一曲并不動人的《西風頌》。
我抬起頭看向窗外,一時間無法判斷出發(fā)生了什么——那是個普通的冬日上午,玻璃上附了層水汽,天空是灰白色的,和以前似乎沒什么兩樣。
其實入冬前所見的景色是不錯的。窗外栽了幾棵樹,我們至今沒弄清楚它們是什么品種,不過大多數(shù)人認為那是幾棵櫻花樹,在春天特定的月份從教室向窗外望去,花朵盡數(shù)盛開,光影交錯中淺碧與輕粉層層疊疊,近在咫尺,很是愜意。
即便花季過去,起碼還有綠意盎然,樹影斑駁,或者葉落知秋。而到了冬天,便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
然后,在一個很吵的早上,光禿禿的枝干通通被鋸掉了。
是的,那天中午鈴響后我和朋友去食堂吃飯,路上看見有特別特別多的樹以枯黃的落葉為床,臥在路旁,排得不太整齊。我聽見旁邊的人問:“鋸它干嗎?”
冬,我的高中
樹被鋸掉的園子,一下子空曠了許多,此時若是下雪,雪意大抵也會寂寥吧。
前些日子偶然翻到了兩年前的隨筆,十二月有一篇開頭便是:“下雪了?!庇谑?,我忽然憶起兩年前的某場大雪后,QQ空間里曾流傳過的一組照片。那會兒學校抓手機這類違禁品要松些——大雪漫卷時,許多少男少女打開攝像頭,定格下取景框里校園的雪景,照片自發(fā)地匯集到一起,某位才子為它們擬了個題:春夏秋冬,我的高中。
其實照片里春夏秋很少,更多的是冬天,是雪。是地面結(jié)冰的孔子文化廣場,人們不得不排成長長的一列,慢慢地往前踱著,教學樓里留存的白熾燈光映亮了夜空中飄揚的雪花;是四顧莽莽的操場,人們要么興致盎然地端詳著費力堆起的雪人,要么抱起一團雪瘋跑;是上下一白的教學樓,天井樓的設計使人有機會讓全年級看到自己在雪上的創(chuàng)作;是人滿為患的水房;是被壓彎了腰的大樹;是人們裹得像個粽子,卻露出凍得紅撲撲的喜悅的臉。
冬天是一年的末尾,卻也是一年的伊始。一些事情,好像要在冬天里悄然生長,又好像要在冬天里全然湮滅。以后若是想起拖高(注:即本校之前名稱的簡稱),除了雪,我可能還會想起那個不安于分班考試的冬天,想起奔波忙碌于會考的冬天,好像冬天與考試總會千絲萬縷地聯(lián)系在一起。又好像現(xiàn)在,在這個年末,馬上就要一練了,而雪曾下過一場,卻沒有積攢起來。
但畢竟,我來到這里,似乎就是為了一場最終的考試。
怎不思量
所有日子始于冬,歸于冬,可拼命往前追溯,我來到這座園子,分明是在一個夏季的末尾。
還是幾天前,我在以前的校刊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寫的名為《軍訓第一天》的文章。人在回顧自己以前的作品時,總會莫名地感到臉紅,至少我是這樣。從你寫下的東西里,你盡可捕捉到當時荏苒的心境,所有微妙的、植根于腦海的意識,甚至是一點年少輕狂,一點飛揚跋扈。我當時寫道:“破釜沉舟,然后背水一戰(zhàn)?!边@一筆一畫,都是我在高三茍延殘喘的當下所難支撐的。
對啊,當時那只是在軍訓的高一,我對高中生活還懵懂無知。逝者如斯,誠不我欺,當已然成為高三學子時驀然回首,在訓練間隙和新認識的同學嬉笑玩鬧,似乎還是幾個月前的事。
“時光在流逝”這一喟嘆常常自心底生發(fā)。當每天往返于教室、食堂、宿舍這三點一線,每個星期五下午期待回家,考完月考又要準備期中考時,漸漸地,宿舍里掛著的老皇歷一頁頁癟下去,距離高考的日子也越來越近。而“我在長大”卻顯得有點宏大和模糊,什么是長大?高三了,就意味著長大了嗎?時光將我抽絲剝繭,歲月將我的棱角磨圓一些,留下一個似我非我的殼子。恍惚間,有人欣喜地沖我說:“你長大了!”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顯而易見,這個選項上次錯過,再錯要被肖老師懟的。”
故人早晚上高臺
做題,聽課,改題,考試,聽課。就在這樣的循環(huán)往復中,高三的車輪滾滾向前,轉(zhuǎn)眼就駛過了一半。
我不知道那些被鋸掉的樹將去往何方,但留下來的樹,我猜它們可能從這個園子建成伊始就存在于此了。它們見證過許多老生去,又將見到許多新生來。不卑不亢,無喜無怒。我也不知道學校挑選留下來的樹的標準是什么,現(xiàn)在想來,這個標準和分數(shù)線大概有種相近的意味。有人被選中,也有樹離開。
會不會在畢業(yè)以后的某個炎炎夏日里,一個凄愴的背影形容枯槁地立在食堂門口的那棵大樹下,食堂大門緊閉,再無飯香味飄來?天地悠悠,滾燙的氣流吹拂樹葉,蟬不識好歹地叫著,那個背影沉默了很久才憤然開口,然而他不是說“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而是說“大學的炸雞飯賣十五塊,還沒有幾塊肉”!
哈,是呀是呀。上了大學,又去哪里找拖高一塊五的農(nóng)夫山泉呢?
在還未離開的時候幻想離開后的場景,會不會有點狼心狗肺……不對,是未老先衰……好像也不太對。
熄燈后,我們在宿舍里熱切地探討上了大學后可能發(fā)生的事,探討著以后會去哪個城市,找什么樣的工作,談一場怎樣的戀愛,以及其他與未來有關(guān)的一切……就在我們七嘴八舌高談闊論時,拖高這座園子的路燈依舊亮著,它在冬夜刺骨的寒風中,在周山之下無聲地呼吸著,一如大地、天空、星辰、流水,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它按自己的規(guī)律,休養(yǎng)生息。
依舊東流
在我寫下這些東西時,距離高考還有176天。
當下既不緊張,也緊張。緊張,是因為我用了兩節(jié)晚自習寫下這些文字,有種惶恐的罪惡感;不緊張,是在課余時間,或者回到家后,我松懈得好似一攤爛泥。
用爛泥形容自己,我自己覺得有失妥當。不過,意思到了就行。
提筆的時候,我想寫一個關(guān)于拖高的故事,我想寫那些樹“在冬天的夜晚獨自屹立,什么弱點也不暴露”,然后又是怎樣被一點點鋸斷,最后轟然倒下。我想寫寫拖高的那些景色,想寫寫那一窩又一窩的貓,懸掛在操場上的一面面校旗,大清早幾欲被敲裂的宿舍門,還有總是很美的網(wǎng)球場上方的那片天空,或者那些春游、運動會、藝術(shù)節(jié),更不必提我親愛的同學和老師們。想描摹的東西太多太多,然而心中千頭萬緒,蓄洪的閘門一打開,就一路沖刷流淌到這里,卻又有些啞然和干澀……
到這里該結(jié)束掉這篇文章了。這是一個尋常又不尋常的周四晚自習,班里氣壓很低,每個人都在埋頭努力著,為自己打拼未來。略微抬眼,我看見桌子上寫著的“沖鴨”二字,我知道其他同學也都在桌上寫下了激勵的話語,或在心里默默計算距離高考的時日。晚自習下課后,我將和室友一同闖入凜冽的冷空氣里,踩過樹影,路過書店、水房、超市、籃球場,回到宿舍,熄燈后每個人的小燈又逐一亮起,高三樓里千窗萬室燈火通明……這聽起來亙古不變,簡單純粹,但正是這一切,給予我們安定與勤勉的理由。
我為拖高寫下幾個不連續(xù)的點,拼湊出一個不太完整的面,而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拖高的模樣。無論它怎么變化,鋸了幾棵樹,或者什么時候重新裝修了,我想它永遠都藏在我們心中,與天空、大地、星辰、流水一起,安放著我們所有的堅守與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