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 漆
[斯洛文尼亞]托馬斯·薩拉蒙
命運滾過我的身子。時而,如蛋。時而
伸出爪子,將我扔進山坡。我大叫。
我抗拒。我保證交出所有賄金。我不該
如此。命運扼殺我。此刻,我已有所感覺。
假如命運不懲處我們的靈魂,我們立馬
就會凍僵。我度過一段又一段日子,唯恐
太陽不再升起。唯恐末日就要來臨。
我感到光正從我手中溜走。而假如我
兜里沒有足夠的硬幣,假如梅特卡的
聲音不夠甜美,不夠溫柔、純正和
真實,我的靈魂遲早都將逃離我的
肉身。你得善待死亡。家是
我們出生之地。濕漉漉的餃子包藏一切。
我們只活一剎那。直到油漆干透。
(高興 譯)
僅就語義而言,總是有兩種詩——在希尼那里,這兩種詩被分別標注為“神奇與美麗”以及“真理與意義”;而在帕斯那里,它們分別被指認為詩歌的想象力與詩歌的社會性。前者試圖從語言本身的自律中贏獲關于意義的啟示;后者則扎根于生活世界而一任意義自由地涌現(xiàn)。而在托馬斯·薩拉蒙的《油漆》一詩中,兩種詩經由主體經驗和喻化語言達成了完美的調和。
《油漆》的“詩眼”在于“命運”一詞——“命運滾過我的身子。時而,如蛋。時而/伸出爪子,將我扔進山坡。我大叫。/我抗拒。我保證交出所有賄金。我不該/如此。命運扼殺我。此刻,我已有所感覺?!泵\在這里不是某種不可測度的奧秘,而是一系列極具剝奪性和侵略性的具體遭遇——“命運扼殺我”,而“我已有所感覺”。就主體而言,這是一個外在而真切的領受過程,命運因此而顯現(xiàn)為一種肉身的外部際遇,亦即,一種“經”的歷程。
進入第二節(jié),外部際遇轉化為內心體驗——“我度過一段又一段日子,唯恐/太陽不再升起。唯恐末日就要來臨。/我感到光正從我手中溜走?!贝藭r命運作為一個具有強大引力的背景而閃現(xiàn),它不僅被領受為時間永續(xù)的源頭,也被領受為太陽照常升起和末日永不降臨的保證。命運的角色由此發(fā)生了奇妙的轉折——從外在于肉身的“經”到內在于心靈的“驗”,命運不再是可怖之物,而成了生命之光。
且慢。讓我們看看命運是如何被個體經驗并上升為一種普遍經驗的。首先發(fā)生的是著眼于外部際遇的經歷、領受過程,命運經由即興狂想而被肉身化為一系列恐怖遭遇;然后,由外而內,經歷、領受被置換為體驗、感覺——一種精神內部的活動。在命運的“經—驗”過程中,語言充分釋放了其修辭性,自然語義的線形關系被詩人即興截斷并隨性接續(xù),既定的語言和經驗秩序被打破,并以狂想的形式重新獲得鏈接——一種偶然性、而非必然性的鏈接,一種游戲性、而非邏輯性的鏈接,一種超現(xiàn)實性、而非現(xiàn)實性的鏈接。
無疑,因為經驗主體的參與,命運的面貌已經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它不再呈現(xiàn)為上帝般遙遠而可怖的含混,而被表達為一種由鮮活生命本身所體現(xiàn)的明晰。不僅如此,進入第三節(jié)之后,命運被詩人進一步指認為生命的構成性前提——“假如命運不懲處我們的靈魂,我們立馬/就會凍僵”“而假如我//兜里沒有足夠的硬幣,假如梅特卡的/聲音不夠甜美,不夠溫柔、純正和/真實,我的靈魂遲早都將逃離我的//肉身?!毖酝庵馐?,如果沒有命運的加持與鞭策,生命便會僵死;同時,經由妻子梅特卡這一相對于主體而言的他者性存在,詩人對命運的精神性認證凝聚成了一種愛的能力和堅守的能力。
至此,命運作為一個肉身的“經—驗”過程已經完成;它既不是從內心出發(fā)的純粹臆想,也不是完全來自生活的浮光掠影。一方面,這一經驗化的命運有別于個人私密體驗,具備一種公共性和普遍啟示;另一方面,它不同于冰冷的觀察結果,具備一種溫情和喚起能力。其中的關鍵在于,經驗本身完整地包含于肉身;并且,經驗作為一個具備主體間性的整體氛圍而浸潤著心靈。在托馬斯·薩拉蒙那里,它被表述為“靈魂”。于是,命運不僅具有肉身性,還具備真理性。事實上,命運經由“經—驗”先后被揭示為可怖之物、生命之光、愛和堅守的能力,這正是其真理性所在;而這一真理性無疑是經由一種以即興狂想為表征的主體經驗而得以揭示的,它直接關乎一切主體的靈魂安置問題。
在一首題為《民歌》的詩中,托馬斯·薩拉蒙寫道:“酒鬼出售衣裳。/竊賊出售母親。/惟有詩人出售靈魂,好讓它/脫離他愛的肉體?!倍诹硪皇最}為《為年輕的站街薩拉蒙而作》的詩中,詩人卻強調靈魂的排他性:“好了,免費給我你的身體,但這會/讓你花錢。我的工作不是要/給出我的靈魂,只是為了收錢和不/給出我的靈魂?!边@并不矛盾,因為相對于靈魂而言,詩人是一個領承者而非旁觀者,他時刻被折磨也被感動,他當然也時刻領受并嘗試著重塑自己的靈魂。而在《油漆》中,命運最終被經驗為一種靈魂狀態(tài);而將靈魂安置于肉體之中的恰好就是命運的真理性,即恐懼、光、愛和堅守。
無疑,命運是被無名贈予的,但它以一個生動而敏感的主體為前提。命運殘酷的豐富性空氣般彌漫在人們中間;每當它被經驗,它就朝那些領承者閃爍、并發(fā)出新的召喚。
最后一節(jié),主體性彌散、轉化為主體間性,命運對“我”的教誨擴轉為對“你”的祈使性教諭——“你得善待死亡”,死亡本就是命運真理性的最后一塊拼圖,不容否認。最能體現(xiàn)詩人即興想象力、也是全詩最精彩的地方在于全詩結尾處,以“直到油漆干透”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狀語從句,托馬斯·薩拉蒙鏗鏘有力地拋出三個斷言:“……家是/我們出生之地。濕漉漉的餃子包藏一切。/我們只活一剎那?!比说某錾?、萬物的存在境遇、人的生命短暫性,都可視作命運的提喻;而在此之前,命運已經被明喻——它時而渾圓如蛋、時而尖利如爪。正是在關于命運的根本性提喻中,“我”與“你”的界限被取消,進而成為“我們”。而作為時間狀語從句的“直到油漆干透”,本身就構成一個穿透力十足、以至于其本身無法被輕易穿透的隱喻。
可以認為,“油漆”指向的是命運的賦形問題。油漆與命運并無明顯的屬性相似性,何以成喻賦形?答案如陳嘉映在《藝術札記》中指出的那樣——“未成形的事物借已成形的事物成形”。無中生有原就是詩的本事,作為喻體的油漆賦形于作為所喻者的命運,在根本意義上,油漆規(guī)定了命運,命運因油漆而是其所是并如其所是。如此,“油漆”即是命運;“直到油漆干透”即意味著“直到命運落下帷幕”。恰恰是在“油漆”這一關鍵詞中,命運的真理性從語詞的想象力中完全綻放出了自身。
事實上,無論我們翻檢任何一首偉大的詩,都是在翻檢原初意義上的詩;也即,任何一首被推置于經典序列的詩本身就修改著我們關于詩的認識。歸根結底,并非只是想象力與真理性在一首詩中完成了匯合,而是如《油漆》一詩所提請我們注意的,一首詩本身就是想象力與真理性的匯合。經由對命運的經驗和喻化,托馬斯·薩拉蒙交出了自己沸騰的靈魂,詞語因此脫口而出,恰如詩人從其命運中脫穎而出。
師飛,1989年出生,現(xiàn)就讀于首都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新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