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朋飛
(河南大學(xué) 黃河文明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研究中心暨黃河文明省部共建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河南 開封 475001)
歷史時期的地理環(huán)境處在經(jīng)常不斷的變化中,那么只想了解它的今天,而不過問它的“昨天”和“前天”,顯然是不夠的。因為只有了解了它的“昨天”和“前天”,才能更好地了解它的今天。[1]4開封是中國著名的八大古都之一,2005年曾因《從開封到紐約——輝煌如過眼煙云》一文而成為城市“衰落典型”轟動全球。[2]基于演化視角分析影響開封城市興衰的因素,興利除弊,可為當今城市發(fā)展提供對策。黃河與開封城市的關(guān)系,即戰(zhàn)國至北宋時期,黃河有利于開封城市的發(fā)展;12世紀以來,受黃河泛濫的影響,開封地理環(huán)境的變遷很大[3],黃河制約了金元明清及民國時期的開封城市發(fā)展[4]。金元以來,開封遭受黃河泛溢洪水進城的災(zāi)害主要有1283、1387、1399、1461、1642、1841等年份,其中1642年河決開封事件是開封城市發(fā)展史上僅有的兩次毀城事件之一(另一次為公元前225年),是形成開封“城下城”景觀的重要因素,對開封城市的衰落影響深遠。前賢對此次災(zāi)害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災(zāi)害原因探討,有李自成掘河說、明官方掘河說、李自成與官方皆掘河說、自然因素說等[5];[6]98-110,而對災(zāi)害發(fā)生的過程和災(zāi)害影響關(guān)注不夠。此次災(zāi)后重塑的城市格局至今仍影響著古城風貌,是推進探討黃河對開封城市興衰影響的典型案例。本文試圖從災(zāi)前的災(zāi)害地貌特征、災(zāi)中的災(zāi)害發(fā)生過程、災(zāi)后的災(zāi)害程度與影響三個層面入手,深度剖析此次災(zāi)害,以期為重新解讀這場災(zāi)害事件拓寬新的學(xué)術(shù)視角,也可為當今黃河水患治理提供借鑒。
北宋之前,黃河流經(jīng)今河南省北部,距離開封較遠。南宋建炎二年(1128)東京留守杜充在滑縣李固渡掘開黃河,使得黃河主泓大變,開始了長達700余年的南流匯淮入海。黃河遂在黃淮大地上,或決或塞,河道遷徙不定,再造了這一區(qū)域的地理環(huán)境。開封位于黃河沖積平原的西部邊緣,遭受黃河災(zāi)害頻仍。明代開封河患尤甚,黃河不斷浸及城池,主泓忽在城南、忽在城北,河流改道、泥沙淤積,改變了城市附近的地理面貌,形成了“城外高、城內(nèi)低”的盆地景觀。
明弘治二年(1489),黃河已在開封城北走河,河道也大體穩(wěn)定,其后南北兩岸紛紛修筑堤防。北岸,弘治三年(1490)白昂治河時,筑北岸陽武長堤,自原武經(jīng)儀封(今蘭考境)至曹縣,以防大河進入張秋運河。這就是現(xiàn)行黃河河道北岸大堤的前身。弘治八年(1495)劉大夏治河時,又在北岸自延津以下至江蘇沛縣,加修了太行堤,作為二道防線,以防大河北侵。而南岸,弘治三年(1490),開封黃河南岸大修黃河堤防,形成接近現(xiàn)在大堤的完整堤防,河患下移。[7]95弘治八年(1495),劉大夏治河之后,黃河已相當于今日的河道。后雖時決時塞,但沒有大的改變。[8]447筆者認為河道雖已基本固定,但河身卻在不斷地壅高。此后開封城北的黃河漸漸淤積,至崇禎十五年(1642)實際已形成“懸河”景觀。如潘季馴的《河防一覽》卷十二《河上易惑浮言疏》中記載:“查得濱河州縣,河高于地者,在南直隸,則有徐、邳、泗三州,宿遷、桃源、清河三縣;在山東,則有曹、單、金鄉(xiāng)、城武四縣;在河南,則有虞城、夏邑、永城三縣;而河南省城,則河高于地丈余矣?!逼涞厣虾又樾物@而易見。另外,白愚的《汴圍濕襟錄·自敘》中也說道:“城在釜底,仰視黃流,其地最稱可患?!盵9]1現(xiàn)今上界回回寨和下界齊寨的大堤臨背高差分別是4.22米和5.08米。若以今開封城為參照面,黃河柳園口河床則高出近12米。
隨著黃河懸河景觀的逐漸形成,當時開封黃河南岸出現(xiàn)幾處著名的險工。明代潘季馴指出:“河南黃河南岸,逼近省城,藩封重地,最為吃緊。如滎澤縣之小院村,中牟縣之黃煉集,祥符縣之瓦子坡(今中牟瓦坡)、槐疙疸(今祥符區(qū)軍張樓西)、劉獸醫(yī)口(今郊區(qū)楊橋一帶)、陶家店(今郊區(qū)雙合鋪一帶)、張家灣(今郊區(qū)張灣)、時和驛(今郊區(qū)老劉店一帶)、兔伯堽(今郊區(qū)土柏崗)、埽頭集(今祥符區(qū)埽街),陳留之王家樓(今祥符區(qū)王樓),蘭陽縣之趙皮寨……俱為要害?!盵10]卷36《河水》,515當時開封城防洪若稍有疏忽,便極有可能釀成大禍。明末崇禎十五年(1642)河決開封事件就是在這樣的地貌背景下發(fā)生的。
崇禎河決開封事件發(fā)生的重大歷史背景就是明末李自成起義軍三次圍攻開封城。第一次是在崇禎十四年(1641)二月十二日,李自成親率三萬兵馬奇襲開封,遭到明開封守軍抵抗,結(jié)果因李自成左眼中箭失明而不得不撤兵。第二次是在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李自成聯(lián)合羅汝才,統(tǒng)帥四五十萬大軍再圍開封。在開封城下,經(jīng)過二十天的激戰(zhàn)對壘,雙方損失慘重,不分勝負。因朝廷調(diào)來援兵,起義軍再次撤圍。第三次是在崇禎十五年(1642)五月二日,李、羅聯(lián)軍率百萬之眾三圍開封。李自成吸取前兩次失敗的教訓(xùn),不再強攻,采取圍城打援的戰(zhàn)術(shù),將開封孤城圍得水泄不通長達五個月。城內(nèi)彈盡糧絕,但守軍仍拒不投降。九月十四日夜,正值汛期,黃河南岸的馬家口和朱家寨兩處同時決口,黃河洪水直撲開封城,城內(nèi)百萬軍民十之八九死于非命,一萬多起義軍也被巨浪卷走,千里沃野頓成澤國,受災(zāi)百姓不計其數(shù),成為人類歷史上極為罕見的慘劇。(1)《河南自然災(zāi)害》將此次災(zāi)害與銅瓦廂、花園口決溢事件并列為黃河決口泛溢史上“最為典型,危害最重”的三大事件。見溫彥主編《河南自然災(zāi)害》,河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35-136頁。
崇禎河決開封的決口地點發(fā)生在朱家寨、馬家口,其時的文獻記載比較一致,今人也較為認可。但馬家口、朱家寨的具體地點,前人探討不多,今僅見李曾三、孫月娥有論述。(2)相關(guān)研究參見李曾三:《朱家寨、馬家口兩處口門小考》,載《黃河史志資料》1985年第3期;李曾三:《朱家寨、馬家口決口地點初考》,載《黃河史志資料》1986年第2期;李曾三:《朱家寨、馬家口決口地點考》,載《開封方志》1986年第1期;孫月娥:《明崇禎十五年河決開封的史實辨正》,載《中州學(xué)刊》1986年第6期,該文又載入河南省地方史志協(xié)會編《河南史志論叢(第一輯)》,河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52-560頁。李曾三的觀點,同樣體現(xiàn)在《開封市郊區(qū)黃河志》一書中。
《明史·河渠志》記載:“河之決口有二:一為朱家寨,寬二里許,居河下流,水面寬而水勢緩;一為馬家口,寬一里余,居河上流,水勢猛,深不可測。兩口相距三十里,至汴堤之外,合為一流,決一大口,直沖汴城以去,而河之故道則涸為平地?!盵11]卷84《黃河》,1325據(jù)此,決口地點為馬家口和朱家寨,且兩口門相距三十里。不過,李曾三和孫月娥根據(jù)災(zāi)后堵口的工部侍郎周堪賡《河工情形疏》和《報堤工將竣疏》的記載,認為馬家口與朱家寨兩者之間的實際距離為“三四里”。
崇禎十六年(1643)正月十五日,負責堵口工程的工部侍郎周堪賡在給皇帝的奏折《治河奏疏·河工情形疏》中說:“臣泛小艇上下周流探看,得河之決口有二:一為朱家寨,寬二里許,居河下流,水面寬而水勢緩;一為馬家口,寬一里余,居河上流,水勢猛厲,深不可測。上下兩口相距三四里。”另據(jù)周堪賡三月初三日的奏折《報堤工將竣疏》:“自朱家寨北岸起至馬家口東岸止,筑長堤一道,綿亙凡四百余丈?!崩钤J為,這里所說的“四百余丈”,也充分說明了兩口相距絕不是三十里,而是三四里。[12]顯然,《明史·河渠志》等史書摘錄此段奏折時,誤載為“兩口相距三十里”。
孫月娥認為決堤地點只能在柳園口附近,“朱家寨距城十里,其地點應(yīng)在黃河柳園口或該口稍偏東南處。馬家口在朱家寨上游三四里處,當在城北的柳園口稍偏西處。”另外,她還根據(jù)光緒二十四年《祥符縣境圖》中自黑崗至柳園口,帶有“朱”“馬”二字的地名判斷,緊鄰柳園口的朱場和馬莊附近,比較符合周堪賡所說的決口方位。[13]孫月娥推斷的決口地點(即圖1中的大馬莊和朱廠村),筆者認為是有問題的。根據(jù)光緒《祥符縣境圖》來判斷明代的決口地點,孫月娥的推斷犯了“以今論古”地理的錯誤。因為清末開封城北的黃河大堤及村莊已非明末的形勢,孫月娥所提到的柳園口險工是道光二十一年(1841)黃河決口后,于1842年林則徐合龍后的新黃河大堤,因此“緊鄰柳園口的朱場和馬莊附近”這一決口地點的判斷,不能等同于明末。
要探討明末朱家寨、馬家口的決口地點,必須將今開封城北的黃河大堤回歸到明末的形勢。按照《開封郊區(qū)黃河志》記述,開封城北黃河河道基本上穩(wěn)定于弘治二年(1489),但南岸的黃河堤防卻有三次較大的變動。今柳園口一帶臨背高差只有3.62米,是黃河大堤兩次向北推進的結(jié)果。第一次推進是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在明清大堤以北2公里一線,即王周莊和梅村之間,修筑新堤,而將橫貫牛莊的老堤廢棄。第二次推進是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堵塞張灣決口,又向北推進2.5公里筑堤,即現(xiàn)在的柳園口大堤。其臨背高差已形成三級臺階,再加淤背寬800米,“懸河”景觀就難窺全貌了。[7]54按此,將黃河大堤的3次變動情形在地圖上予以呈現(xiàn)(圖1),回到明末開封城北黃河大堤的地理環(huán)境,定位兩個口門的位置才符合客觀事實。李曾三和《開封市郊區(qū)黃河志》中考證的“馬家口決口口門在今牛莊村西頭,朱家寨決口口門在今三道堤村的東邊”[12],可能更接近事實。
朱家寨與馬家口兩處口門,均位于柳園口渡口的南岸。馬家口在上游,朱家寨在下游,這與當時的文獻記載是一致的,但口門距開封城的距離有不同的說法。如《河工摘要》和《行水金鑒》認為“在城西北十七里”,《明史紀事本末》認為“距城十里”,《明實錄》和《明史》等認為“距城八里”,《守汴日志》、乾隆《續(xù)河南通志》和光緒《祥符縣志》認為“距城七里”。李曾三根據(jù)《守汴日志》和《豫變紀略》等記載的掘朱家寨“使逆流而上”“自北門至朱家寨僅七里,每里三百六十步”,認定朱家寨在開封城東北七八里。他指出:口門距城七里比較確切,十五里顯然有誤;八里是從水邊計算,“依河為寨”,是指城距黃河遠近的概括,而非距離朱家寨、馬家口的具體里程。[12]經(jīng)現(xiàn)場查勘,朱家寨在今三道堤村與老劉店之間殘留的明代廢堤上(圖1),決口遺跡與歷史記載崇禎十五年決口的寬度相同。故認定今郊區(qū)柳園口鄉(xiāng)三道堤村東即為明代朱家寨。[7]291
確定了朱家寨的具體位置后,馬家口決口地點也就比較容易解決。根據(jù)周堪賡《治河奏疏·河工情形疏》中馬家口、朱家寨“上下兩口相距三四里”以及朱家寨口門“寬二里余”、馬家口口門“寬一里余”,按照明代計量單位折算,確定了馬家口的具體位置。經(jīng)現(xiàn)場查勘,在朱家寨口門以上2 256米處(折合明代4.03里),即張灣以下的北菜園與牛莊之間明代廢堤上,有一“寬一里余”的口門遺跡。故認定牛莊村西為明代馬家口(圖1)。但未搞地質(zhì)鉆探,故有待進一步考證。[7]291-292
據(jù)《治河奏疏·原序》記載,周堪賡在崇禎十六年“正月八日抵汴,親行相度,馬家口決口在開封西北,為黃河上游,水深猛;朱家寨決口在東北,為下流,稍平緩。兩決口相距四里,合于城之北隅灌城,南奔入淮”。據(jù)此,朱家寨和馬家口兩口門被扒開后,形成兩股洪流“合于城之北隅灌城”。對于如何“合”,需要進一步分析。
圖1 1642年河決開封形勢圖
朱家寨、馬家口均在開封城東、西城墻向北的延長線內(nèi),決口南流的兩股洪水僅存在沖堤毀城的可能性。馬家口在開封城西北,決口后可以向南或東南流,直沖南面的護城堤和城池,而朱家寨位于開封城東北七八華里,怎么才能與馬家口會合呢?《守汴日志》和《豫變紀略》等記載:掘朱家寨“使逆流而上”,這樣使得黃河洪水在此有改變方向向南拐彎的可能性。僅此,若沒有人工干預(yù),洪水會直接向南或順著護城堤東南流走,不會與馬家口洪水會合沖破護城堤。好在明末白愚的《汴圍濕襟錄》中有“掘河淹城條”載:在明軍掘堤以后,起義軍“亦于朱家寨頂沖河口,直對北門挖掘小河一道”[9]46-47。這一史料表明,朱家寨洪水經(jīng)過了人工干預(yù)開挖河道逼向西南流,因此兩口門決口后的黃河洪濤才有可能合二為一沖堤灌城(圖2)。
此次河決后的開封城,“蕩為泥沙,汴于是無城,并無池矣”。黃河洪水“排山倒海決堤淪城,舉粉堞朱樓悉委西風一浪……此古今未有之奇厄”[14]卷2《城池》。1642年河決開封事件是開封城市衰落的重要轉(zhuǎn)折點,直接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人口損失、建筑物破壞,城內(nèi)湖泊形成等,使當時省城開封元氣大傷,皇城意味盡失。
圖2 黃河決口后的洪水流路示意圖
十四日夜,黃河決堤,十五日黎明至城下,十六日河決開封?!俺蔷痈祝恿饕恍?,怒浪巨濤吼若雷鳴。北門頃刻沖沒。合城男婦哀號,王府士庶,盡升房垣,賊亦亂竄。及至夜半,水深數(shù)丈,浮尸如魚。哀哉百萬生靈,盡付東流一道?!盵9]56-57“只存鐘、鼓兩樓及各王府屋脊、相國寺寺頂、周府紫金城。惟壂所居土街,乃夷山頂,水及門基,門內(nèi)皆干地,避水者滿集?!盵15]33十八日,推官黃澍“遣善泅家丁李用、柳體直過河請救,泛一木水上,三晝夜始達土堤。監(jiān)軍道王燮得推官手書,連夜督二十余船,自乘小船從北門揚帆直入。高巡撫、黃推官各乘舟到紫金城上,見周王,抱頭痛哭,遂請王北渡,官眷五、六百人同行。百姓有在城頭、屋角、樹杪者,俱漸次渡過河北,柳園煮粥食難民”[15]33。李自成起義軍“漂沒萬余,乃拔營西南去”[11]卷三百九《流賊》,7958。
河水入城之后,城內(nèi)來不及逃生的都葬送于洪濤之中,“居人溺死者十有八九,救援不及一二,叫苦連天,呼救滿河,如魚之游于沸鼎之中,可憐數(shù)十萬無辜生靈,盡葬魚腹之內(nèi)”[16]14?!叭尤氤?,一望無涯。強壯者猶能移就大城,老弱者盡葬魚腹?!盵9]59在這次洪水之中,開封城中“士民溺死者數(shù)十萬”,洪水退后,“城中遺民,尚余數(shù)萬,賊浮舟入城,盡虜而去”[17]29。守城推官黃澍在給崇禎皇帝的奏折中說:“自四月二十八日,賊困城下,消息不通”,“汴梁百姓,周王宮眷而外,臣七月初旬以點保甲為名,實在人丁三十七萬八千有零。至九月初旬再一查點,只存奄奄待斃者三萬余人耳。城中白骨山齊,斷發(fā)地滿,神號鬼哭,天日為昏,蓋死于餓者十之九”。[10]卷45,657又說“七月間,賊謠言決河以惑我眾,然自七月至九月初旬,城下俱無水,九月十四日水到城下,十六日四門齊壞,洪流萬丈”。對于黃澍奏折中的數(shù)字,大多數(shù)人認為開封城內(nèi)原來有37萬,洪水過后只剩3萬。[18]158據(jù)徐福齡和溫善章考證[19],開封從4月28日到9月16日被困近5個月之久,《明紀事本末》中記載,“八月,開封久困,食盡,人相食”。黃澍在7月初旬查點開封人丁是37萬余人,到九月初,只剩3萬余人,即奏章中所述“蓋死于餓者十之九”。但朱家寨及馬家口決河是9月15日左右,說明在黃河未決口之前(9月初旬),城內(nèi)只有奄奄待斃3萬余人,過去所提這次開封決口溺死34萬人,是把餓死人數(shù)誤認為是溺死人數(shù)?!堕_封市人口志》認為,祟禎年間,開封人口密度為每平方公里10 277人,1642年開封水淹后,平均每平方公里不足500人[20]11,亦可見人口損失之大。
崇禎壬午河決開封,全城被毀。大水灌進城內(nèi),對建筑物的損壞非常慘重,對此諸多文獻均有記載。如“舉目汪洋,抬頭觸浪。其僅存者:鐘鼓二樓、周府紫禁城、郡王假山、延慶觀,大城止存半耳。至宮殿、衙門、民舍、高樓略露屋脊”[9]57。“巍然波中可見者,惟鐘鼓兩樓,及各王府屋脊、相國寺頂、周王府紫禁城、上方寺鐵塔而已?!盵21]卷5,138
《如夢錄》中記載:周府宮闕一旦折毀,俱為瓦礫之場,荊棘叢生,蘆葦滿地,百花園俱為牧場;松柏果木,任人戕伐,令人見之,無不仰天長嘆,潸然淚下,目不忍睹。大木梁檁解上,琉璃磚瓦、小木入官變價,暗地侵漁,一物無存,止遺紫禁城一座,石獅、鐘、鼓二樓閣。[16]92《如夢錄》中還備錄在崇禎十五年河決開封灌城事件中遭受破壞的各類寺廟祠觀庵等(表1),共計111座,其目的是“如此光景,豈可泯沒,是以造成一冊,不辭瑣碎,詳細開載,使后人見之,如睹當日風景也”[16]93。
表1 《如夢錄》備錄的開封寺廟祠觀[14]92-93
另外,《薛孟諧筆記》中也提到災(zāi)后的開封城“故宮廢署,蔓草離離”,能回想起來的有22處,即周府王城也;王城東北隅,故宋艮岳址,今百花園也;上洛王府,小嵩山也;開封府,古南衙址也;衙后大石榴也;上方寺,鐵塔也;原武王府古奇石壽藤也;相國寺八十一間合殿也;永芝府石也;永芝府所藏法書、名畫也;周府藏書金石刻也;城南繁臺、吹臺也;城西寶相寺也;應(yīng)城王府名園甲第也;張林宗法幢庵也;城隍廟金碧殿宇也;蔡河遺跡也;宣武軍節(jié)度使,今為都司也;南薰門麗譙也;城西金梁橋也;岳王廟也;府學(xué)坊額虞永興所書“攀龍鱗附鳳翼”六大字也。其余固不勝屈指。[16]105-106這些都在洪濤中淪沒了。
此次黃河洪水淹灌開封城,水退之后形成很厚的淤積層,在開封城地下的文化層中留下了厚厚的印記,至今仍清晰存在。例如,州橋始建于唐建中二年(781),后歷經(jīng)五代、宋金、元明,在1642年的這次大水患中被深深地淤沒于地下,州橋橋面距現(xiàn)今地表深4.3米,橋底距地表約11米。開封宋城考古隊認為,州橋上部具有明代特征,下部石橋墩及河底鋪砌為宋時所建,應(yīng)屬宋代橋基。說明明代的州橋是在宋代州橋的基礎(chǔ)上修筑而成。[22]189-193新近開封老城區(qū)內(nèi)外考古發(fā)現(xiàn)的蔡河灣明代院落[23]、老君臺街明代院落、雙龍巷明代院落、中山路明周王典儀所[24]、城隍廟街明代高臺建筑、龍亭御路明周王府大殿、永寧王府等遺址,埋藏深度多在地表以下4.5-5.5米,城內(nèi)淤積層為黃褐色純凈的黏土層,城外為沙土層。馬建華等在鐵塔南側(cè)的河南大學(xué)明倫校區(qū)、西郊北宋外城固子門西側(cè)的河南大學(xué)金明校區(qū)、明代周王府西南的河南大學(xué)第一附屬醫(yī)院、周王府南門外西側(cè)萬博廣場鉆取的沉積物巖芯表明,1642年黃河泛濫沉積物埋深范圍分別為1-3.2米、4-7.8米、0.9-3.2米和1.4-4.6米。[25]44-55可見,此次災(zāi)害是形成開封“城下城”景觀的重要因素。
大水過后,開封元氣大傷,20年后的康熙元年(1662)才重筑開封城,直到乾隆嘉慶年間才逐漸恢復(fù)。順治二年(1645)清軍占領(lǐng)開封,承襲明制,開封仍為省會所在地。清初的開封極為荒涼,破落不堪,對此相關(guān)的文獻記載很多。如“自壬午之變,城為斷壑,池為平原。舉當日出政育才建節(jié)之地,初以浴魚龍,繼而窟狐兔者幾數(shù)年矣”[14]卷2《城池》。順治十二年(1655)正月,王沄攜周亮工由南京赴北京,路過開封,親身看到水退后情形,他在《漫游紀略》卷二里寫道:“予策馬行,見道上有二鴟吻出地,問之則文廟也。南至相國寺,大殿檐溜當胸,釋迦巨像,裁露肩肘。北至虛左臺,相傳古夷門也,鐵塔巋然傍空而立,黃沙、白草、殘照、頹城,徘徊久之,凄然魂斷。”[26]卷2顧嗣立的《味蔗詩集》也記載:“近時居人耕地丈余,見前朝學(xué)宮宛然,祭器俱存,今丁祭所用,皆出諸土中舊物也”[27],足見開封城受災(zāi)程度之深。
1642年河決開封事件對開封的影響深遠,災(zāi)后開封城破爛不堪,曾有“遷城之議”,后經(jīng)順治、康熙時期的發(fā)展,至乾隆、嘉慶時期開封城才逐步恢復(fù)了繁華。但由于城內(nèi)湖泊形成,使得城墻內(nèi)建城區(qū)面積進一步縮小,城市居住環(huán)境受限。[31]杜本禮等指出:“入清之后,開封雖然重建,但再也恢復(fù)不了古城的元氣,從某種意義上講,清之前的那個開封已不復(fù)存在,在殘留的明城墻基礎(chǔ)上重修起來的清代城墻,已失去明開封城墻所蘊含的皇城意味。”[32]186
黃河與開封關(guān)系密切,開封城是黃河之城。開封是黃河中下游沖積平原遭受黃河災(zāi)害影響最為嚴重的城市之一,本文研究的1642年河決開封城是開封城市發(fā)展史上僅有的兩次毀城事件之一,是形成開封“城下城”景觀的重要因素,對當今開封的發(fā)展仍影響深遠。同時,該事件也是黃河災(zāi)害史上以軍事目的,人為決河所導(dǎo)致的最大的城市災(zāi)害事件。通過對此次災(zāi)害發(fā)生的前、中、后場景盡可能再現(xiàn),更加清晰地認識和理解本次災(zāi)害事件,有利于進一步解讀黃河對城市乃至區(qū)域地理環(huán)境變遷的影響。限于篇幅,本文僅以此次災(zāi)害事件中受災(zāi)最嚴重的開封城為案例展開,至于洪水出開封城后的流向、泛濫范圍,下游城市的受災(zāi)情況,以及對區(qū)域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等問題,將另撰專文討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