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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興衰、包容性制度與全球平等

2021-04-09 05:48高景柱
天津行政學院學報 2021年2期
關鍵詞:羅賓遜包容性制度

高景柱

摘 要:為什么有些國家富裕而有些國家貧窮?全球不平等的根源是什么?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制度論是一種用于分析國家興衰之源的重要視角。這種制度論認為制度可以被分為包容性的和汲取性的,包容性的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能夠促進國家的發(fā)展,為了實現(xiàn)國家繁榮,汲取性制度應該轉向包容性制度。該制度論存在一些解釋的限度問題以及一種循環(huán)論證的傾向,在包容性制度的基礎上,實現(xiàn)包容性發(fā)展和全球正義,是一種解決全球不平等的較為有效的方式。

關鍵詞:

國家興衰;包容性制度;包容性發(fā)展;全球正義

中圖分類號:D0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7168(2021)02-0003-08

在關于國家的研究中,一個重要的問題是,什么原因導致了有些國家走向興盛而有些國家走向衰落?也就是說,為什么有些國家富裕而有些國家貧窮?這種全球不平等的根源是什么?有不少觀點被用于解釋國家興衰的根源,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就是一種較早出現(xiàn)的觀點,孟德斯鳩是這種觀點的重要代表人物,他曾強調寒帶的國家熱愛自由,熱帶的國家熱愛專制,“當我們看到,熱帶民族的怯葸常常使這些民族成為奴隸,而寒冷氣候的民族的勇敢使他們能夠維護自己的自由,我們不應當感到驚異。這是自然的原因所產生的后果”[1](p.273)。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還通常主張,寒冷的氣候會刺激人的創(chuàng)造力和精力,國家也會因此發(fā)展較快,而炎熱、潮濕的熱帶氣候會抑制人的創(chuàng)造力和精力,國家也會因此發(fā)展較慢。同樣從地理環(huán)境的角度分析國家興衰的賈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不認可這種觀點,而是強調“不同民族的歷史遵循不同的道路前進,其原因是民族環(huán)境的差異,而不是民族自身在生物學上的差異”[2](p.15)。實際上,在戴蒙德看來,地理環(huán)境仍然對國家興衰產生了重要影響。還有學者從文化的視角探討國家的興衰,例如,馬克斯·韋伯曾在考察現(xiàn)代資本主義起源的過程中,探討了新教倫理在西歐工業(yè)化和經濟發(fā)展中扮演的重要角色,“我們稱之為‘資本主義精神的那種心態(tài)的擔綱者,不但絕不僅止于、或者主要是身為商貿貴族的資本主義企業(yè)家,而毋寧大多是力爭上游的產業(yè)界的中產階層”[3](p.40)。曼庫爾·奧爾森(Mancur Olson)從分利集團的角度解釋國家的興衰,從分利集團的發(fā)達程度和國家活力之間的關系入手,分析了影響國家興衰的因素[4](p.56)。新制度經濟學的重要代表道格拉斯·諾斯(Douglass North)強調了制度對國家發(fā)展和興衰的重要意義,“制度構造了人們在政治、社會或經濟方面發(fā)生交換的激勵結構,制度變遷則決定了社會演進的方式”[5](p.3)。在諾斯的推動下,用于分析國家興衰的制度視角愈發(fā)具有影響力,德隆·阿西莫格魯(Daron Acemoglu)和詹姆斯·羅賓遜(James Robinson)在繼承諾斯的觀點以及批判上述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和文化論等觀點的基礎上,在2012年出版的《國家為什么會失敗》一書中將制度視角發(fā)揚光大,提出了解釋國家興衰的“制度決定論”,他們將制度區(qū)分為“包容性(inclusive)制度”和“汲取性(extractive)制度”,并以此為基礎分析了國家興衰的根源。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對國家興衰的制度闡述的內在邏輯、缺陷以及發(fā)展趨向,將是本文關注的主要問題。

一、國家興衰與制度類型

對于我們剛才提到的用于解釋國家興衰之源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和文化論,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并不贊同,他們主要通過一個例子進行反駁。在美國和墨西哥的邊境,諾加利斯城被一道柵欄分為兩部分,柵欄北部的、位于美國境內的亞利桑那州的諾加利斯居民擁有的生活水準,要明顯高于柵欄南部的、位于墨西哥境內的索諾拉州的諾加利斯居民擁有的生活水準。然而,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這兩塊地方起初就屬于同一個城市,有著相同的地理環(huán)境、氣候以及疾病,是同一個城市的兩個組成部分,可是它們之間的差距為何如此之大呢?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將其中的原因歸結為制度,“諾加利斯屬于美國的部分實行的是美國制度,能從這些制度激勵和美國其他地方的商業(yè)中受益,而諾加利斯南部則缺少這些”[6]。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提煉出了一個關于國家興衰的重要命題,即制度是國家興衰的決定因素,一個國家采取的制度通常決定了這個國家的經濟發(fā)展狀況。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將制度二分為“包容性的”和“汲取性的”,同時強調包容性的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是決定一國興衰的關鍵影響因素,“我們把足夠集權和多元化的政治制度稱作包容性政治制度。只要其中一個條件不滿足,我們就把這種制度稱作汲取性政治制度”[7](p.56)。換言之,包容性政治制度應當滿足國家要足夠集權以及多元化這兩個必要條件。我們在此需要注意的是,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所言說的“足夠集權”與我們通常所說的“專制政體下的集權”是不同的,他們在這個地方采納了韋伯的國家概念,即“近代國家是組織支配權的強制性團體,它已經成功地做到了在一定疆域之內,將作為支配手段的暴力的正當使用權加以壟斷”[8](pp.52-53)。那些沒有合法壟斷國內暴力的國家(如索馬里),便不可能維護國內秩序、提供公共物品,更不可能發(fā)展經濟。對這種國家來說,實現(xiàn)國家的興盛只能是一種奢望。包容性政治制度應當滿足的另一個不可或缺的條件是多元化,多元化指的是政治權力在社會中廣泛分布,政治權力受到其他權力機關、社會團體等組織的監(jiān)督和制約,民眾擁有政治權利。與包容性政治制度形成鮮明對照的制度是汲取性政治制度,諸如索馬里這樣沒有合法壟斷國內暴力的國家制度只是一種汲取性制度,在這種制度之下,民眾既缺乏投票權,又缺乏對政治權力進行有效監(jiān)督的途徑。

經濟制度可以被分為包容性經濟制度和汲取性經濟制度,前者“必須具有保護私有財產、公正的法律制度和提供公共服務的特性,能夠為人們交易和簽約提供基礎;它還必須允許新企業(yè)進入,并允許人們自由選擇職業(yè)”[7](p.52)。換句話說,安全的私人財產權是包容性經濟制度的核心,在此制度之下,人們擁有投資和努力工作的激勵機制,所有人(而不僅僅是少數精英階層)都可以獲得可靠的財產權,都可以獲得成功的機會。按照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邏輯,汲取性經濟制度處于經濟制度的另一個端點,當一個國家采取這種制度時,私人財產權就得不到有效保護,民眾沒有投資和擴大生產的動力,公平競爭的市場環(huán)境并不存在,少數精英人物通過壟斷機制,將經濟權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雖然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沒有明確說明他們采取何種標準將制度分為包容性的和汲取性的,但是通過他們的論述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包容性制度和汲取性制度之間的主要差異是,政治權力是否受到制約以及政治權力是為了少數人謀利益還是為了廣大民眾謀利益。在包容性制度下,政治權力能夠得到有效制約,政治權力是為廣大民眾謀利益;而在汲取性制度下,政治權力通常得不到有效制約,其主要目的是剝奪廣大民眾的財富,使得少數精英階層從中獲益。

如果我們將包容性制度和汲取性制度組合在一起,那么我們可以獲得四種不同的組合形式。包容性政治制度和包容性經濟制度的組合是一種最為理想的組合形式,也是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非常推崇的一種組合形式。以包容性政治制度為基礎,人們可以較為容易地建立包容性經濟制度,這種制度“使篡權和破壞包容性制度的基礎更加困難??刂普螜嗔φ咭膊荒軌蜉p易運用這種權力為他們自己的利益建立汲取性經濟制度。同樣,包容性經濟制度使資源分配更加平等,有利于包容性政治制度的存續(xù)”[7](p.57)。易言之,包容性的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之間可以形成一種相互支持的局面。一方面,以包容性政治制度為根基,包容性經濟制度被建立起來的難度并不大。其中的緣由在于在包容性政治制度之下,政治權力是較為分散的,不可能被哪個人或哪個組織單獨掌握,民眾享有政治參與等政治權利,民眾、社會團體和新聞媒體等可以一起監(jiān)督政治權力的運作。在這種情況下,建立一種不利于廣大民眾利益的汲取性經濟制度是較為困難的。另一方面,當包容性經濟制度被建立起來后,民眾的創(chuàng)造力和積極性就會被極大地激發(fā)出來,經濟發(fā)展的動力就較為充足,民眾反過來也愿意為包容性政治制度提供某些支持。

與第一種理想的組合形式相對的是,汲取性政治制度和汲取性經濟制度的組合是一種最不理想的組合形式,這兩種類型的制度很容易相伴而生,這也是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最不贊成的一種組合形式。在汲取性政治制度下,少數精英既掌控著所有的政治權力,又掌控著選擇采取什么樣的經濟制度的權力,能夠挑戰(zhàn)這種權力的力量幾乎是不存在的,“汲取性經濟制度使這些精英階層致富,他們的經濟財富和權力又幫助鞏固他們的政治優(yōu)勢”[7](p.57)。同時,少數權力精英在這種經濟制度中通過不當手段獲取了大量的利益以及資源,自己掌控的政治權力也會因此在短期內變得更加牢固。與包容性政治制度和包容性經濟制度之間相互支持一樣,汲取性政治制度和汲取性經濟制度之間也會相互強化,在這種情況下,廣大民眾的利益通常得不到任何保障,國家的發(fā)展也較為緩慢。

汲取性政治制度和包容性經濟制度的組合是一種介于第一種形式和第二種形式之間的組合形式。雖然汲取性政治制度整體而言傾向于設立一種汲取性經濟制度,但是汲取性政治制度建立包容性經濟制度的情況,在某些國家確實出現(xiàn)過,比如,一些僅僅進行了經濟改革的國家或者一些政治改革步伐嚴重滯后于經濟改革步伐的國家。在汲取性政治制度下,包容性經濟制度之所以沒有完全絕跡,其中的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包容性經濟制度會促進經濟的增長和進步,當權者需要盡可能地攫取更多的資源,倘若本國經濟非常落后,也就意味著當權者可以掠奪的資源非常少。二是從事建立包容性經濟制度這樣的經濟改革所面臨的阻力和難度,肯定要遠遠小于將汲取性政治制度轉變?yōu)榘菪哉沃贫鹊恼胃母锼媾R的阻力和難度。同時,包容性經濟制度有一種減少精英階層從改革中獲取利益的傾向,在這種組合形式中,一旦汲取性政治制度的掌控者不能在實際意義上控制包容性經濟制度的后果,包容性經濟制度便會走向終結,在這種組合形式中,國家的發(fā)展是不穩(wěn)定的。

第四種是在現(xiàn)實的國家生活中難以出現(xiàn)的組合形式,即包容性政治制度和汲取性經濟制度的組合。該組合形式在現(xiàn)實的政治生活中基本上不可能出現(xiàn),因為一旦政治制度是包容性的,政治權力被廣泛分散,受到有效監(jiān)督,不會被濫用,此時建立一種只為少數精英階層的利益服務的汲取性經濟制度已經大體上沒有任何可能性。如果這種經濟制度出現(xiàn)了,那么它所謂的“包容性政治制度”便不是真正包容性的政治制度。

二、國家繁榮之路:從汲取性制度到包容性制度

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在解釋國家興衰時極為強調制度的重要性,實際上,這種做法在制度經濟學中有著悠久的歷史,我們可以追溯到諾斯以前的一些思想家,如蘇格蘭啟蒙運動時期的大衛(wèi)·休謨、亞當·弗格森和亞當·斯密等。作為制度經濟學的主要先驅,斯密等人關注制度在國家興衰中的重要作用。例如,斯密強調市場這只“無形的手”所發(fā)揮的作用,弗格森關注制度的演化,休謨關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賴以立足的制度怎樣被置入國家的文化和政治生活之中[9](p.40)。與休謨、斯密、弗格森以及諾斯等人的研究進路相比較,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對國家興衰的制度解釋的顯著特點是,他們從制度這個單一因素的角度解釋國家的興衰,強調政治制度與經濟制度之間的相互影響關系,著力探討汲取性制度和包容性制度對國家的不同影響。

雖然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在分析國家興衰的過程中不斷申述包容性制度促進經濟增長以及汲取性制度阻礙經濟增長這一觀點,但是他們并沒有完全排除汲取性制度下經濟出現(xiàn)增長的可能性。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強調,汲取性制度下經濟有可能出現(xiàn)增長,甚至在某個時間段內會有較高速度的增長,然而,這種增長難以持續(xù)。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認為,汲取性制度下的增長存在著兩種不同但相互補充的方式。第一種方式是在汲取性經濟制度下,當精英階層能夠通過某種方式將資源直接配置到為精英階層掌控的高效率的生產活動中時,增長就會出現(xiàn)。例如,在17至18世紀的海地和牙買加就曾出現(xiàn)過這種增長,這些地方當時盛產食糖,奴隸是主要的勞動力,少數大農場精英掌控著所有的政治權力,奴隸的生活條件惡劣,這并沒有妨礙這個地方的經濟發(fā)展速度,食糖被銷往世界各地。然而,這些地方缺乏創(chuàng)新,奴隸沒有勞動的積極性,當新經濟出現(xiàn)時,這些地方的經濟也就出現(xiàn)了停滯。第二種方式是經濟增長的蘇聯(lián)模式。從20世紀20年代末到70年代末,蘇聯(lián)的經濟增長迅速,工業(yè)化飛速發(fā)展,在軍工等領域中,蘇聯(lián)可以同美國抗衡,當時無論蘇聯(lián)的政治制度,抑或蘇聯(lián)的經濟制度,基本上都是汲取性的,雖然國家可以動用自己手中掌控的專斷力量,通過人為的手段進行資源配置,將資源從一些使用效率很低的領域(如農業(yè)領域)轉向使用效率相對較高的領域(如工業(yè)領域),在短期內推動經濟快速增長,但是這種增長是無法持續(xù)的,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蘇聯(lián)的高速增長就基本上停止了。為什么汲取性制度無法持續(xù)推動經濟增長?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大體上給出了兩種原因。一是在汲取性制度下,創(chuàng)造性破壞并不存在,激勵民眾進行工作和投資的動力也不存在。在汲取性制度下,精英階層通常不愿意采用新技術,因為新技術會帶來創(chuàng)造性破壞,會威脅到精英階層自身的統(tǒng)治地位,會暫時打破既有的利益格局以及影響社會安定,對這種創(chuàng)造性破壞的擔心使得精英階層不愿意采用包容性制度。二是那些存在于汲取性政治制度之下的用于促進經濟發(fā)展的措施從本質上而言是脆弱的,很容易被汲取性制度自身產生的內訌摧毀[7](pp.64-66)。由上可見,那些幸存于汲取性制度下的經濟增長通常難以持續(xù)下去,容易出現(xiàn)夭折的情況。

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相互影響的情況也受到了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重點關注,其中汲取性政治制度和汲取性經濟制度之間的相互依存就是這種相互影響情況的一種主要體現(xiàn)形式。依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之見,汲取性政治制度和汲取性經濟制度之間存在一種負反饋的情況,它們之間有一種惡性循環(huán)關系,即汲取性政治制度傾向于千方百計地建立汲取性經濟制度,而汲取性經濟制度也通常會為汲取性政治制度的存在和維續(xù)提供強大的資源支持。當然,這種相互支持的關系對國家的發(fā)展是極其有害的,因此被稱為一種負反饋。例如,塞拉利昂的發(fā)展情況就非常鮮明地凸顯了這種負反饋的情況。英國殖民者在對塞拉利昂進行殖民期間,為了從塞拉利昂獲取很多利益,很自然地在塞拉利昂建立了汲取性制度。當塞拉利昂擺脫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以后,塞拉利昂的權力握有者只顧獲取個人私利,沒有動機改變汲取性的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而是繼續(xù)維持著這兩種制度,這兩種制度相互促進,相互支持。易言之,塞拉利昂的汲取性政治制度的存在鞏固了汲取性經濟制度,同時那些從汲取性經濟制度中獲益良多的人會建立起自己的軍隊、收買法官以及操縱選舉等,從而為業(yè)已存在的汲取性政治制度的持續(xù)存在提供資源和支持。對于這種負反饋背后的內在邏輯,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曾總結道,“汲取性政治制度幾乎沒有構成對權力行使的約束,因此推翻之前的獨裁者并控制國家的那些人根本不受任何制度的限制,可以隨便使用權力,濫用權力;汲取性經濟制度意味著僅僅通過控制權力、征用他人財產和建立壟斷就有大量的利潤和財富可賺”[7](p.273)。因此,為了實現(xiàn)經濟增長,促進國家繁榮,汲取性制度應該過渡到包容性制度。

與汲取性制度下難以為繼的增長相比,包容性制度可以推動經濟持續(xù)增長,促進國家的興盛,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以英國為例分析了包容性制度下經濟的持續(xù)增長。光榮革命在很多方面對英王及其官員的權力做出了有效的限制,議會獲得了極大的權力。例如,它擁有財政權,可以決定采取何種經濟制度,同時,英國的政治體系并不局限于精英階層,它向社會各個階層開放,這些階層都可以通過不同的方式影響國家權力的運行方式。換言之,光榮革命成為英國社會走向多元社會的一個關鍵節(jié)點,英國也因而成為創(chuàng)建世界上第一套包容性政治制度的國家。當英國的包容性政治制度被建立起來之后,英國的經濟制度也開始不斷走向更具包容性的方向,光榮革命之前存在的壟斷、任意征稅等影響經濟發(fā)展的現(xiàn)象在光榮革命之后都開始慢慢消退了,“政府采用了一系列為投資、貿易和創(chuàng)新提供激勵的經濟制度。它穩(wěn)定地實施產權,包括給想法也賦予產權的專利制度,這提供了創(chuàng)新的重要激勵。它保護法律和秩序”[7](p.73)。光榮革命是英國建立包容性政治制度的一個重要契機,多元主義政治制度的出現(xiàn)是光榮革命的重要成果,鄉(xiāng)紳、制造者、商人和貴族等群體一起推翻了專制主義制度,“使財產權利獲得了更多的保障,因為人民不再懼怕國家的掠奪行為”[7](p.4)。在光榮革命爆發(fā)之后,工業(yè)革命首先在英國而不是在西班牙出現(xiàn)并非偶然,這與從英國包容性政治制度中生發(fā)出來的包容性經濟制度有一定的關聯(lián)性。在包容性經濟制度建立后,私有產權獲得明確的保護,金融市場得以改善,國內的壟斷被逐漸消除,工業(yè)擴張的壁壘也消除了,在此之后,英國的經濟迅速發(fā)展,英國也成為了第一個實現(xiàn)工業(yè)化的國家。

與上述負反饋關系不同的是,包容性的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之間的關系是一種正反饋的情況,是一種良性的循環(huán)關系,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認為,這種良性循環(huán)關系可以通過下述三種機制發(fā)揮作用[7](p.248)。其一,包容性政治制度是建立在政治權力受到限制以及政治權力在社會中多元分配的基礎之上的。在包容性政治制度下,權力的分散狀況使得某些人想壟斷某些權力已經變得不可能,這也使得法治觀念變得神圣不可侵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已經成為一條不容背離的理念,這種原則也使得英國自19世紀以來有越來越多的人獲得了選舉權。其二,包容性政治制度和包容性經濟制度相互支持,這種相互支持可以真正創(chuàng)造出一種良性循環(huán)的機制。包容性經濟制度清除了諸如奴隸制和農奴制等最惡劣的汲取性經濟關系,降低了壟斷的重要性,使收入分配更為公平、政治競爭環(huán)境更加公正,這些都弱化了人們試圖通過篡奪政治權力從而獲取經濟利益的動機。其三,包容性政治制度基本上不會對媒體采取嚴格的管制措施,當它表露出濫用權力的做法時,這種現(xiàn)象肯定會遭到媒體的嚴厲批評。

三、趨向全球平等:包容性發(fā)展與全球正義

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從制度的視角對國家興衰以及全球不平等的原因做出了一種非常具有影響力的分析,他們的主要貢獻是通過提煉包容性制度和汲取性制度這兩個非常具有解釋力的概念,從制度的視角分析了國家興衰以及由此出現(xiàn)的全球不平等,對政治發(fā)展理論做出了重要的貢獻。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還分析了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之間的互動情況,尤其將分析的重心置于汲取性政治制度和汲取性經濟制度之間的負反饋關系以及包容性政治制度和包容性經濟制度之間的正反饋關系之上,這些做法都很有啟發(fā)意義。然而,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解釋仍存在一定限度。第一,在制度經濟學的傳統(tǒng)中,休謨、斯密、弗格森以及諾斯等人只是強調制度是解釋國家興衰的一個重要因素,而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將這種解釋路徑推向了極致,只是從制度這個單一角度解釋國家興衰,但為什么不同的國家會采取不同的制度呢?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只是強調這是由一些偶然因素和制度漂移造成的。實際上,國家興衰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通常是很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地理環(huán)境就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例如,中東一些盛產石油的國家和缺少石油的國家通常走上了不同的發(fā)展之路,經濟狀況和國際地位也有著很大的差別。第二,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在選擇較小樣本的基礎上試圖得出一個普遍的結論,并試圖將其用于解釋其他國家的發(fā)展,這其中的解釋效力令人懷疑。他們將英國作為采取包容性制度的典型國家,英國確實在工業(yè)革命后很長一段時間內飛速發(fā)展,實現(xiàn)了工業(yè)化,但是自20世紀以來,英國基本上就處于衰落狀態(tài),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制度論并沒有對此作出解釋。第三,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在論證方法上有時存在循環(huán)論證的傾向。例如,按照他們的觀點,英國和西班牙分別對北美洲和南美洲采取不同的殖民模式以及不同的參與大西洋貿易的方式,這導致英國和西班牙采取了不同的政治制度并擁有不同的政治權力分配方式,致使英國和西班牙采取了不同的經濟制度。然而,在為什么英國和西班牙會對北美洲和南美洲分別采取不同的殖民模式以及在大西洋貿易中采取不同的模式方面,他們又認為這與英國和西班牙以前擁有的制度存在某種關聯(lián)性,這種論證方法使得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的制度論有循環(huán)論證的嫌疑。

在當今世界,有的國家富裕,有的國家貧困,這種現(xiàn)象既是一種客觀存在的事實,又是全球不平等的重要體現(xiàn)。當今世界上各國貧富差距巨大、全球不平等日益加大這些問題應該如何被有效應對呢?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并沒有提及。筆者認為,在包容性制度的基礎上實現(xiàn)包容性發(fā)展,實現(xiàn)全球正義,是一種較為有效的應對方式。國際層面上的包容性發(fā)展主要側重于促進發(fā)展的公平性和公正性、減少全球不平等和推動世界各國共享發(fā)展成果。當下,包容性發(fā)展已經成為全球的基本共識之一,這與在全球化時代全球不平等逐漸擴大有很大的關聯(lián)性。

國家間不平等的日益擴大,與國家自身的因素有很大的關系,誠如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反復強調的那樣,各個國家采取的不同制度肯定會影響這些國家的興衰,有些國家采取了包容性制度,而有些國家恰恰采取了汲取性制度。汲取性制度是導致一些國家貧困的重要原因,那么為什么某些國家采取汲取性制度呢?這是因為有些國家在歷史上長期被他國殖民,殖民者為了從殖民地盡可能多地攫取利益,就在殖民地建立汲取性制度,雖然這些殖民地后來擺脫了殖民統(tǒng)治,但是有些殖民地中新的領導者并沒有將汲取性制度轉化為包容性制度,而是為了自身獲取更大的利益,仍然延續(xù)著先前的汲取性制度。歷史上以種族滅絕、奴隸制和殖民主義等為代表的一些非正義行為恰恰是當下某些國家貧困的主要根源之一,同時,“當前的貧困狀況在很大程度上激發(fā)了人們對過去的非正義的擔憂。對過去的事情缺乏關注可能表現(xiàn)出缺乏想象力;對現(xiàn)在的貧困缺乏關注表現(xiàn)出道德冷漠。例如,不關心古代斯巴達的奴隸階級當然是可以原諒的,因為我們的思想中有更多的實際迫切訴求,而對非洲奴隸制及其當前后果缺乏關注則是缺乏一種有效的道德能力。因此,‘歷史上的非正義不可否認地對當前的非正義做出了重要的貢獻”[10]。目前一些富裕國家也正是這些歷史上的非正義行為的受益者,因此,這些富裕國家必須對因其歷史上的非正義行為而致貧的國家進行賠償。為了實現(xiàn)包容性發(fā)展,矯正歷史上的某些非正義現(xiàn)象就是非常重要的。例如,賠償就是一種常見的方式,它既包括戰(zhàn)爭賠款等經濟形式的賠償,也包括公開道歉、真誠懺悔、恢復名譽和反省戰(zhàn)爭等非經濟形式的賠償。

全球不平等的日益擴大與不公正的國際秩序也有著密切的關系。在國際秩序形成的過程中,發(fā)達國家有著更大的發(fā)言權,各種規(guī)則往往不利于貧困國家的發(fā)展,國際秩序通常是不公正的,這種不公正的國際秩序深刻影響著一些貧困國家的發(fā)展,是全球不平等加劇的一個重要根源。例如,國際借貸特權是目前不公正的國際經濟秩序的重要體現(xiàn)形式,它是指任何國家(無論專制的抑或民主的)的統(tǒng)治者都可以以國家的名義向國際機構或他國借貸,這種特權也使得借貸國在國際上不得不承擔一些義務。如果其繼任的政府拒絕償還,那么該國將會受到其他國家的嚴厲制裁,至少它在國際金融市場上就喪失了借貸資格?,F(xiàn)行國際法不加區(qū)別地對國際借貸特權的承認和保護會帶來何種結果呢?濤慕思·博格(Thomas Pogge)認為,它使得那些專斷的統(tǒng)治者在國際金融市場上很容易獲得貸款,并用貸款去維護搖搖欲墜的政權,借貸國的民眾被迫承擔了大量的負擔,同時它也會強化某些人通過政變攫取政權的動機[11](p.114)。在現(xiàn)行的國際秩序中,新政府不能拒絕償還舊政府欠下的債務,也不能拒絕履行將要擔負的義務。倘若不公正的國際秩序不能得到規(guī)制,勢必會阻礙包容性發(fā)展的實現(xiàn)。

實現(xiàn)全球正義是包容性發(fā)展的主要目標。什么是全球正義?全球正義是一種超越目前國家邊界的全球分配正義理論,主張在全球層面上實現(xiàn)分配正義,強調不管人們屬于哪個國家,都應該受到平等的關心和尊重。強調個人是道德關懷的終極對象的世界主義是一種研究全球正義理論的重要視角,功利主義、契約主義和人權則是全球正義理論的三種主要分析路徑①。博格、查爾斯·貝茲(Charles R. Beitz)和彼得·辛格(Peter Singer)等人是全球正義理論的主要代表人物②。一方面,全球正義要求富國及其公民援助窮國及全球貧困者。例如,當某些國家發(fā)生地震、洪水或者海嘯等自然災害時,有援助能力的國家要為其提供力所能及的捐款、物資或醫(yī)療救助等援助。另一方面,全球正義要求盡力消除全球貧困和不平等的主要根源。例如,抵制某些國家對他國主權的任意侵犯等行徑,改革目前不平等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提高中小國家在聯(lián)合國主要機構(比如聯(lián)合國安全理事會)中的發(fā)言權,重新審視世界貿易組織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組織的重要決策等。

怎樣實現(xiàn)全球正義?大體上而言,公平的全球治理有助于全球正義的實現(xiàn)。公平的全球治理應當以一些核心價值為依托。全球治理應當以哪些核心價值為根基呢?全球治理的價值對于確保全球治理的公平性以及對于全球治理能否取得積極的效果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全球治理委員會曾對全球治理的核心價值進行過一種富有影響力的論說,“一切人都能信守尊重生活、自由、正義和平等、互相尊重、關心別人和正直等核心價值。這就會提供一個基礎,把建立在經濟交流和信息進步之上的全球友鄰關系,改造成為一個一統(tǒng)的道義社會”[12](p.47)。當下,全球治理的價值共識已經不斷清晰和明朗起來,總體上來說,平等、正義、人權和民主等價值是公平的全球治理不可或缺的基礎,這些價值業(yè)已成為全球治理不應當違背的核心價值。如果全球治理能夠真正奠基于這些價值的基石之上,那么全球治理就是一種公平的全球治理,否則,全球治理將不可能成為一種公平的全球治理。公平的全球治理將推動包容性發(fā)展的逐步實現(xiàn),將有利于全球正義的逐步落實。例如,公平的全球治理有利于在全球層面上建構一種公平的國際政治秩序和經濟秩序,能夠逐步減少目前全球很多領域中業(yè)已存在的民主赤字,能夠在全球層面上逐步落實《世界人權宣言》等國際人權公約上所載的各項權利,能夠使某些國家承擔對其他國家的賠償義務。因此,通過公平的全球治理,全球不平等程度也能夠逐漸得以緩解,全球正義也能夠逐漸落實。

注釋:

①關于全球正義理論的三種主要分析路徑的相關研究,可參見拙文:《全球正義的功利主義分析路徑——以彼得·辛格的理論為例》,《教學與研究》2016年第9期;《全球正義的契約主義分析路徑》,《浙江社會科學》2017年第11期;《論全球正義理論的人權分析路徑》,《哲學研究》2017年第1期。

②相關研究參見Thomas W. Pogge. An Egalitarian Law of Peoples.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1994(3); Charles R. Beitz. Cosmopolitanism and Global Justice. The Journal of the Ethics,2005(9); Peter Singer. Famine,Affluence,and Morality.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19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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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賈雙躍]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Country, Inclusive System and Global Equality

Gao Jingzhu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

Abstract:

Why some countries are rich but some countries are poor? What are the root causes of global inequality? Daron Acemoglus and James Robinsons institutional theory is an important perspective for analyzing the source of the rise and fall of a country. According to this institutional theory, institutions can be divided into inclusive and assimilative systems. Inclusiv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systems can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a country. In order to achieve national prosperity, assimilative systems should be turned into inclusive systems. There are some problems in the limits of interpretation and a tendency of circular argumentation. It is an effective way to solve global inequality to realize inclusive development and global justice on the basis of inclusive system.

Key words:

rise and fall of the country, inclusive system, inclusive development, global just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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