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杰 禚昌正
近年來,全國法院系統(tǒng)新收民事再審審查案件數(shù)量居高不下。以山東為例,根據(jù)山東高院官網(wǎng)公布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山東省各級法院在2017年新收再審審查案件11943件,2018年為19268件,2019年為19014件。雖然目前尚未公布2020年度再審審查案件的具體受理與結案數(shù)量,但根據(jù)裁判文書網(wǎng)顯示的結果,截至2020年12月31日,以“法院省份:山東省”“法院層級:高級法院”“審判程序:民事審判監(jiān)督”為關鍵詞進行搜索,在前五頁所能見到的編號最大的再審審查案件為(2020)魯民申10790號,由此可推斷,僅山東高院2020年度受理的民事再審審查案件數(shù)量至少已經(jīng)過萬。因此,如何在保證公正前提下快速高效地對再審審查案件進行審理已經(jīng)成為各級法院尤其是高等級法院迫在眉睫的工作。
從《民事訴訟法》關于民事再審申請事由的歷史沿革看,我國1991年《民事訴訟法》僅在第179條第1款規(guī)定了五項再審事由,且均為較為籠統(tǒng)的“粗線條”規(guī)則。2007年,全國人大對《民事訴訟法》進行了較大幅度修改,這五項再審申請事由亦在此時被細化并擴充至十三項,并將原第五項擴充后作為該條的第2款規(guī)定。直至現(xiàn)行《民事訴訟法》施行,其中關于再審申請事由的改動便僅為小幅度修改。最大的修改當屬2012年《民事訴訟法》將“違反法律規(guī)定,管轄錯誤的”事項排除在申請事由之外,并將第2款內(nèi)容刪縮增補入申請事由之中,其他的申請事由只有表述和細節(jié)發(fā)生變化,如第五項將“對審理案件需要的證據(jù)”變更為“對審理案件需要的主要證據(jù)”。但是,表述與細節(jié)的改動并不意味著此種改動可有可無或僅是語法上的表達不同。仍以第五項為例,添加“主要”二字實際上意味著“如果不是主要證據(jù),當事人因客觀原因不能自行收集,書面申請人民法院調(diào)查收集,人民法院未調(diào)查收集的,不構成民事訴訟法第二百條第五項規(guī)定的再審事由”①最高人民法院修改后民事訴訟法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編著:《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下)》,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1019頁。。
從再審事由的構成體系看,我國現(xiàn)行《民事訴訟法》對再審申請事由的規(guī)定實際采用了確定化的封閉式模式,將每一項申請事由明確化,且不設兜底性條款。此種設置方式的最大特點是要素化特征明顯,具有很強的指引性,既向當事人明示提起再審需要的法律依據(jù),便于當事人訴訟,又為法院明確了再審審查的范圍。最高人民法院認為,“對于判決、裁定,法定再審事由只有《民事訴訟法》第200條規(guī)定的十三項,不是這十三項事由之一的,人民法院不予審查?!雹谧罡呷嗣穹ㄔ盒薷暮竺袷略V訟法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編著:《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下)》,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1022頁。實務界也認為,民事訴訟法將再審事由法定化、規(guī)范化,“既有利于當事人依法行使其再審申請權,又便于法院有針對性審查當事人的再審事由是否成立,決定是否再審。”③孟祥剛、程衛(wèi)華:《當事人申請再審權與司法既判力之衡平》,載《人民司法·應用》2012年第12期。
雖然我國《民事訴訟法》關于再審事由的規(guī)定具備要素化特征,但從目前對再審事由的研究現(xiàn)狀看,我國理論界與實務界均對再審事由的分類問題較少涉及,因此筆者首先嘗試從比較法的視角出發(fā),對照大陸法系中德國、日本與我國臺灣地區(qū)對再審申請事由的分類標準,為我國的再審事由分類標準的確立尋找借鑒與參照。
1.具體分類標準
《德國民事訴訟法》規(guī)定了提起再審之訴的法定事由,并將其區(qū)分為兩類:第579條規(guī)定的“無效之訴”事由和第580條規(guī)定的“恢復原狀之訴”事由。其中,無效之訴包括為作出判決的法院不是依法律組成的、依法不得執(zhí)行法官職務的法官參與裁判等四類事由,恢復原狀之訴包括證人對其證言犯有故意或過失違反宣誓義務、作為判決基礎的證書是偽造或變造的等八類事由。①參見丁啟明:《德國民事訴訟法》,廈門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54-155頁。從此種分類標準看,無效之訴顯然是指因生效判決違反法定程序而允許進入再審程序的訴訟,恢復原狀之訴則是指生效判決因實體上的錯誤而侵害了當事人實體權利的訴訟。前者是基于違反程序規(guī)定的行為提出了理由,且部分權利涉及憲法性權利,違反即可提起再審程序,故而具有絕對性;后者是基于違反事實錯誤提出的理由,只有在對判決有重大意義的情況下才能提起再審程序,故而具有相對性。②參見【德】羅森貝克、施瓦布、戈特瓦爾德:《德國民事訴訟法》,李大雪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7年版,第1026頁。
由于深受德國法的影響,《日本民事訴訟法》也將再審申請理由區(qū)分為無效之訴和恢復原狀之訴,但在其現(xiàn)行民事訴訟法規(guī)定中并未采用《德國民事訴訟法》的分條規(guī)定方式,而是將全部的事由集中在一條法律條文中予以規(guī)定?!捌渲校袥Q無效之訴的事由與現(xiàn)行法第338條第1款第1項至第3項的規(guī)定相同,恢復原狀之訴的事由與第4項至第8項以及第10項規(guī)定相同,此外還包括現(xiàn)行法中沒有規(guī)定的所謂新證書的發(fā)現(xiàn)。這種兩分法……在1926年修法過程中被合為一體,且追加了判斷遺漏的規(guī)定(第9項),還刪除了發(fā)現(xiàn)新證書的規(guī)定?!雹邸救铡扛邩蚝曛荆骸吨攸c講義民事訴訟法》,張衛(wèi)平、許可譯,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484頁。
我國臺灣地區(qū)“民事訴訟法”第496條第1款也采用了日本的立法模式,列舉了申請再審的十三項事由,且從申請事由的內(nèi)容上看,雖然未采納德國與日本的分類名稱,但也同樣采用了類似的分類模式,在理論上將其分為絕對的再審事由和相對的再審事由,④參見湯維建、韓香:《民事再審事由分層(類型化)理論研究》,載《政治與法律》2012年第2期。并加入了“適用法規(guī)明顯有錯誤”等德國、日本等國家沒有規(guī)定的事項。⑤參見曾憲義:《臺灣法概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0-121頁。
2.理論模式對比與探究
從形式上看,德國、日本與我國臺灣地區(qū)分類模式的共同特點有以下兩點:一是采用枚舉法規(guī)定再審事由,并且未規(guī)定兜底條款,亦即采用了再審事由法定化的原則,不允許明文規(guī)定之外的其他情形成為啟動再審程序的理由;二是無效之訴(絕對的)事由的內(nèi)容均為違反程序性規(guī)定的事由,而恢復原狀之訴(相對的)事由均為實體判決——包括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可能存在錯誤的事由。從分類標準看,這種分類模式主要是以被侵犯權利在民事訴訟法中所處的效力層級為標準進行劃分的:無效之訴(絕對的)事由其實就是當事人享有的基本性程序權利受到侵害的情形,而該侵害則表示生效判決存在根本性錯誤的可能性,因此并不要求當事人證明實體權利存在受到侵害的結果,該事由一旦成立便可以成為絕對提起再審程序的事由;恢復原狀之訴(相對的)事由其實是指該事由的效力層級并非基本的程序性權利,而是實體性權利遭受侵害的情形,該事由的成立并不必然導致再審程序的啟動,是否啟動再審程序的判斷權交由審查個案的法官依法履行。
筆者認為,大陸法系的這種分類方式的觀察角度實際上是立足于民事程序法自身而言的。首先,該分類標準是由民事程序法的調(diào)整內(nèi)容與范圍決定的。民事訴訟法是程序法,最終目的是保障程序正義,其最核心的內(nèi)容就是規(guī)定各方主體在參與民事訴訟時應當享有的權利與應履行的義務,以保證民事訴訟中程序正義獨立價值的體現(xiàn)。因此,涉及生效判決審判過程中的違反基本程序規(guī)則的情形實際上是從根本上破壞程序正義的情形,作為民事程序法的民事訴訟法必須以啟動再審程序的形式加以彌補與修正。相對而言,當事人實體權利受到侵犯的情形并非民事程序法調(diào)整的范疇,而是由各式各樣的實體法調(diào)整,亦即民事訴訟法調(diào)整范圍之外的內(nèi)容,故作為程序法的民事訴訟法自然不能以命令式的規(guī)則約束當事人實體權利的救濟,而是采用授權模式,即恢復原狀之訴(相對性)事由的模式——對此類情形僅加以原則性的規(guī)定,并將最終是否提起再審的權力交由審查法官,以實體法的標準從結果角度加以判斷。其次,該分類標準是由程序法與實體法之間的差異決定的。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內(nèi)容是法官與訴訟參與人如何參與訴訟的規(guī)則,在參與訴訟過程中的全部環(huán)節(jié),諸如如何組成審判組織、如何提交證據(jù)、如何代理、如何申請回避等,全部以剛性條款加以規(guī)定和約束。因此,在以保障程序性條款得以執(zhí)行為目的的民事訴訟法中,對于違反剛性條款的救濟模式也應當是剛性的,故而無效之訴(絕對性)事由具有剛性。但基于與上文所述相同的道理,實體爭議自開始便交由實體法進行判斷,而實體法實際上是以彈性方式對當事人間的權利義務進行調(diào)整,并授予法官一定的自由裁量的權力——如法官的自由心證與自由裁量權,故而對實體權利是否受到侵犯的判斷標準也應留有一定的緩沖余地,使得恢復原狀之訴(相對性)事由具有柔性特質(zhì)。
如上文所述,大陸法系國家民事再審事由的主要分類標準是基于民事訴訟法自身而言的分類,且有明確的理論依據(jù)與結果意義上的可操作性。但是,在繁簡分流的視角下,再審審查案件并非僅分流就“完成任務”,而是始終保持“立審一體”狀態(tài),因而該視角應當同時考慮程序與實體兩方面的問題,單純站在訴訟法的立場上進行的分類并不足以涵蓋繁簡分流的實際需求。筆者認為,在繁簡分流視角下,應采用綜合性的評價體系解決繁簡分流中可能遇到的問題。
再審審查實際上是針對生效裁判的審查,并非案件雙方當事人之間的直接對抗,因此,如何審查生效裁判是否可依據(jù)當事人主張的法定再審事由啟動再審程序才是再審審查的核心工作?;诖?,評價視角即應納入繁簡分流的評價體系中。筆者認為,首先,以審理內(nèi)容為視角的分類應納入評價體系中,具體可分為事實認定事由與法律適用事由;其次,比較法中得出的結論亦具有一定的實際意義,因此基于再審事由對應的裁判結果為角度的分類也是理所應當?shù)木S度,故而筆者將其納入評價體系中,可分為絕對性事由和相對性事由;同時,跳出僅以再審事由為分類單位的評價模式,引入以對當事人主張的事實或情形的審查方式為視角的評價方式也應作為一個重要的評價要素納入評價體系中,筆者將其分為核查性要素與審理性要素。
1.法律適用事由的限縮
法律適用事由是指規(guī)定可啟動再審程序的情形屬于適用法律問題的事由。該事由分類標準易于理解,包含的內(nèi)容也僅有第六項。但必須強調(diào)的是,第六項事由中的法律適用并非指完整意義上的法律適用,而是在范圍上受到限制的法律適用,對該范圍作出限制的法律條文即為《民訴法解釋》第390條中規(guī)定的內(nèi)容。該條中規(guī)定的“適用法律確有錯誤”的六種情形顯然小于通常意義上理解的范圍,且該條文亦采取相對封閉式的制定模式,①該條文采用的依然是枚舉法且不設兜底條款,故從形式上是封閉的。但其中的部分條款,例如“明顯違背立法原意的”,其內(nèi)涵極為豐富。條文中包含的意義與范圍可能大于其字面含義,故僅可稱該條文為相對封閉的模式。故不能將全部的法律適用問題均納入第六項規(guī)定的情形中。
2.事實認定事由的再分類
筆者將除第六項以外的全部事由均納入該事由的涵蓋范圍,因此需要特別說明,將審判程序問題納入事實認定事由的范圍內(nèi),此種做法主要是考慮《民事訴訟法》第200條中涉及的審判程序事由,究其根本,依然屬于事實問題,只不過是法院在審判案件過程中如何“依法履職”的問題,而對該事由的審理過程其實就是確認有無該事由描述的事實的過程,故還是事實認定問題。事實認定事由進一步區(qū)分為兩類:審判中的事實問題和案件涉及的事實問題。
審判中的事實問題是指在審判過程中發(fā)生的事實,即涉及審判程序的事實問題,包括第七至十三項;案件涉及的事實問題是指當事人在原審中爭議的事實,包括第一至五項。在此,筆者之所以未以“案件事實”與“程序問題”作為分類視角,也未用“案件事實”“程序問題”等予以表述,是因為第四項與第五項事由雖然確實系程序問題,但是根據(jù)該兩項規(guī)定,法院實際上還應對該事由涉及的證據(jù)是否是“主要證據(jù)”進行審查。由于對“主要證據(jù)”的判斷其實就是對該證據(jù)是否會對原裁判認定的基本事實、基礎法律關系、裁判結果等有實質(zhì)影響進行判斷,而這種實質(zhì)影響必然是以認定新事實或否定生效裁判認定事實的方式出現(xiàn)的,此即為對“案件事實”的審查,故而這兩項事由實際上是兼具“程序問題”與“案件事實”的復合型事由,且從司法裁判的角度看,后者占據(jù)了更強的主導性地位。因此,筆者實際采納的是以爭議事實為核心的分類方式,即凡涉及爭議事實認定的事由均屬于案件涉及的事實問題,不涉及爭議事實認定的事由屬于審判中的事實問題。
筆者在此借鑒大陸法系的分類體系,但僅從是否啟動再審程序的結果角度——或言審理法官有無被授予啟動再審權力的自由裁量權的角度,將再審事由進行分類,分為絕對性事由與相對性事由。
絕對性事由是指一經(jīng)確認當事人主張的事實或情形成立,即應當啟動再審程序的事由。該類事由具有結果上的必然性與確定性,法官并無自由裁量的權力,亦無需對是否啟動再審程序進行價值判斷與考量。也正是因為該類事由的確定性,其在立法條文的表述中并無主觀判斷性詞語出現(xiàn)。具體到再審事由,絕對性事由應包括第七項至十三項。
相對性事由是指即使當事人主張的事實或情形成立,也并非必須啟動再審程序的事由。需說明的是,該類事由并非具有結果上的不確定性,而是僅指是否應啟動再審程序的判斷權應由法官在個案審理過程中行使。反映在法律表述中,即會以“主要”“基本”等主觀判斷性詞語作為條款中規(guī)定情形的定語,來修飾與限制該事由的成立。具體到再審事由,相對性事由包括第一至六項。
筆者認為,由于該審查方式并非基于再審事由進行的分類,而是以法官對當事人主張的事實或情形審查方式的差異為基礎進行評價的分類,故而此種評價體系并不會將再審事由分成邊界明確、相互區(qū)分的若干子集,而是直接將審理的方式進行分類,并間接導致了審理階段的進一步細分。由于該要素視角下不同審理方式導致的審理難易度有較大差別,故該維度的分類標準實際上直接構成了再審案件繁簡分類標準的核心。
1.核查性要素的基本內(nèi)涵
筆者認為,核查性要素是指僅通過對當事人申請事由所對應的證據(jù)或檔案的形式外觀性進行核對即可確認是否存在可啟動再審程序事由的情形。這種審理模式最主要的審查方式就是核實當事人主張的事實或情形的真?zhèn)涡?,即能否以最直觀的方式判斷是否“確有其事”。
從側重點看,核查性要素重視的是對當事人所主張事由的結果判定,其核查的過程必須是簡單且直觀的,不能摻雜復雜的推理過程,故而核查性因素的結論只存在結果意義上的“真?zhèn)巍敝畡e,而無推理過程的“對錯”之分。以(2020)魯民申9177號民事裁定為例,①參見東阿縣第八汽車運輸有限公司訴張建國、魏淑喜返還原物糾紛案,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20)魯民申9177號民事裁定書。甲主張依據(jù)涉案合同享有扣留乙涉案車輛,并在一定條件下可以過戶、出售的權利,前提為乙欠付甲款項。但根據(jù)涉案合同載明的信息,乙欠付款項的范圍被限定為交規(guī)費,而本案中乙實際欠付甲借款,故甲的主張不能成立。該例中,甲的主張為其依據(jù)合同享有權利,則法院在審查中應以有效合同載明的內(nèi)容為準,而確認該內(nèi)容并不需要嚴密復雜的邏輯推理,僅依靠涉案合同載明的文字信息的形式外觀性即可“驗證是否存在”。因此,這種方式是以“核對”為核心的審查方式,其結果是驗證了當事人主張的客觀真實性。
2.審理性要素的基本內(nèi)涵
審理性要素是指需要法官以證據(jù)、要件事實等為基礎,以一定模式的邏輯推理為思維工具,對當事人的主張進行審查的情形。這種審理模式最主要的審查方式就是審查當事人主張或原審法院認定的事實或情形的過程是否正確,即在無法通過直觀方式進行認定的情形下,對得出某一事實或主張的推理過程與結果是否恰當?shù)尿炞C過程。
從側重點看,審理性事由重視的是當事人的主張或原審判決的認定過程是否符合法律規(guī)定、行業(yè)習慣、生活經(jīng)驗、自然法則、價值取向等邏輯推理過程,并能夠據(jù)此推導出當事人的主張是否成立或者原審認定是否錯誤。因此,審理性事由存在推理過程及推導結果的“對錯”之分,而無“真?zhèn)巍敝畡e。以(2020)魯民申9181號民事裁定為例,②參見濟南厚才建筑勞務有限公司訴郭春玲、施強買賣合同糾紛案,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20)魯民申9181號民事裁定書。甲主張其與乙之間并無交易關系。法院經(jīng)審查認為,雖然甲乙雙方并未直接簽訂買賣合同,但根據(jù)在案其他證據(jù)及當事人陳述,甲委托丙全權參加涉案工程的建設,且甲與施工方約定了材料費用的承擔方為甲,而丙向乙出具過購買材料欠條并確認向乙購買過材料,則推定甲應承擔材料費,即其向乙支付材料款項并無不當。該案中,并無直接證據(jù)能夠證明甲乙之間簽訂了買賣合同,但法院根據(jù)“甲全權授權丙參與工程”“材料費按約定由甲承擔”“丙確認該工程中欠付乙材料費”這三個事實,在思維加工后綜合認定“甲欠付乙材料款”,即為審理性要素的體現(xiàn)。再審法官在文書說理部分認可原審判決邏輯,即為對原審推理過程及推導結果的認可與確認。
3.再審視角下核查性要素與審理性要素的分層
從核查性要素與審理性要素的內(nèi)涵看,審理性要素是以核查性要素為基礎的。首先,在事實認定方面,在再審審查的視角下,再審案件審查的審理方向、涉案證據(jù)、核查性要素、審理性要素的關系即如圖1所示?!八麄儯ㄊ聦嵳J定者)必須通過對證據(jù)屬性的分析,從證據(jù)到待證事實的經(jīng)驗推論,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進行思維加工?!雹購垖毶龋骸蹲C據(jù)科學論綱》,經(jīng)濟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72頁。核查性要素得出的事實是“初級加工產(chǎn)品”,即為圖1中的“事實與情形1”,其不僅是直觀的、表面的,而且是審理性要素中通過復雜推論認定的事實——即為圖1中的“事實與情形2”的基礎,故核查性要素認定在事實認定中居于基礎性地位。其次,在法律適用方面,由于經(jīng)典“三段論”中,法律適用雖然是大前提,但是以事實認定為小前提的,否則便無適用的對象,而上文已述,關于事實的認定是以核查性要素為基礎,故而法律適用也是以核查性要素為基礎的。
圖1 要素分層
從涵蓋申請事由的范圍看,除第六項以外的其他實際上均包含核查性要素,但只有第一項、第二項、第六項包含審理性要素。例如關于第四項的審查內(nèi)容,基本的審查方式為查閱原審卷宗,核實當事人認為未經(jīng)質(zhì)證的證據(jù)是否經(jīng)過合法質(zhì)證過程,這即是核查性要素的體現(xiàn);而第六項的審查內(nèi)容,法律適用問題均需經(jīng)過法官推理,即使再簡單不過的“三段論”式推理也需要經(jīng)過思維加工的過程,因此該事由當然具有審理性要素的特征。
上文已述,如何審查生效裁判是否可依據(jù)當事人主張的法定再審事由啟動再審程序才是再審審查的核心工作。由于民事再審案件繁簡分流的最終目的是保障繁案與簡案可以各自按照對應的快慢流程被審理結案,故其必然包含立案與裁判兩個階段。區(qū)分這兩個階段的意義在于:立案階段的主要目的是保障受理的再審案件可以快速區(qū)分“繁簡”,進而確定其對應“快慢”程序;裁判階段則是保證已被分流的案件,尤其是進入快審程序的案件可以得到公正高效的處理。
首先需要強調(diào)的是,由于對案件進行審理的傳統(tǒng)模式中,“立案”與“裁判”的含義并非本文所述兩個階段的含義,立案階段與裁判階段的含義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立案”與“裁判”?;驹蚴窃诹傅怯浿频囊笙?,立案階段其實不包括審查功能,而僅是登記并流轉過程,故簡單的登記過程并不具備有效地篩選出繁簡案件的條件。筆者認為,若要進行“分流”,那么獲取個案中相關信息,即在一定程度上對案件進行審查是必不可少的,否則便不可能依據(jù)既定的標準進行篩查,因此將傳統(tǒng)模式中裁判階段的部分功能前置,是做好繁簡分流工作的必備條件。
從再審事由的設計來看,傳統(tǒng)模式下的裁判階段至少應包括兩個子階段,即審查當事人主張的事實與情形是否成立和該情形是否符合啟動再審程序的標準。筆者認為,若將裁判階段的部分功能前置,則該前置環(huán)節(jié)的審查范圍必須嚴格控制,不能將裁判功能過多的前置到立案階段,否則便會越俎代庖。因此,筆者將前文所述的核查性要素與審理性要素引入“審查當事人主張的事實與情形是否成立”的階段,會再次將該階段劃分為兩個層次——核對階段與審理階段。筆者認為,將“審查當事人主張的事實與情形是否成立”的核對階段前置到立案階段是可行且有效的方案,故下文所指的立案階段與裁判階段(如圖2所示)均以此為劃分標準。
圖2 操作分段
立案階段系繁簡分流的“分流階段”,故而其分流標準應當明確且具有可操作性。筆者認為,此階段應以綜合考量上文所述的三個維度為標準進行評價。
1.案件的分類標準
如圖2所示,當事人申請再審后,案件應先通過“立案登記制”意義下的立案環(huán)節(jié),進入“核對階段”,然后在三維度評價體系中進行綜合評判。筆者認為,再審案件在此環(huán)節(jié)可被區(qū)分為五類案件:
第一類案件是當事人主張的事由為審判中的事實問題的案件。該類事由具有明顯的核查性要素特征,在該階段即可被簡單的驗真或證偽,且該類問題涉及的案由均為絕對性事由,故而可直接進入結論環(huán)節(jié),根據(jù)當事人主張的真?zhèn)螞Q定是否啟動再審程序。此處需說明的是,若當事人的主張既有審判中的事實問題,也包含其他事由的,一旦審判中的事實問題被驗真,也可基于該問題的絕對性直接啟動再審程序,由再審程序對案件整體進行評判。
第二類案件是當事人的主張為案件涉及的事實問題,且該主張在核對階段即可被證偽的案件。此類案件的證偽其實就是意味著當事人的主張不能成立,因此可以直接進入結論環(huán)節(jié),駁回當事人的再審申請。
第三類案件是當事人的主張為案件涉及的事實問題,且該主張在核對階段即可被驗真的案件。由于此類事由全部為相對性事由,故而即使當事人主張的事實成立,也并不意味著一定要啟動再審程序,因此必須交由承辦法官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進行綜合判定后再行決定是否啟動再審程序。
第四類案件是當事人的主張為案件涉及的事實問題,且該主張在核對階段不可被證明是否成立的案件。由于當事人在此類案件中的主張不可能被直觀的證明真?zhèn)?,只能通過邏輯推理來驗證當事人的主張是否符合邏輯,故而此類案件在核對階段能夠被核實的僅有作為推理基礎的其他事實,并不必然能判斷當事人主張是否成立,故法官應當經(jīng)過審理階段進行審查后再作判斷。需說明的是,當個案中同時存在該類情形與其他相對性事由的情形時,亦應進入審理階段進行進一步審查。
第五類案件是當事人的主張包括法律適用事由的案件。上文已述,法律適用是以事實認定為前提與基礎的,且法律適用問題在再審審查的語境下已被大幅限縮,故雖然法律適用具有典型的審理性要素特征,但關于此類案件的判斷應當以上述四類案件的判斷為基礎。例如,當事人主張的其他事由均在核對階段被證偽,或者當事人僅以法律適用錯誤為由申請再審時,法律適用問題即可越過審理階段,直接交由判斷階段進行審查。再例如當事人申請事由既有法律適用事由,又有審判中的事實問題且被驗真的,則法律適用問題也會因審判中的事實問題的絕對性而被跨越,交由再審程序進行審理。
2.繁簡案件的具體對應情形
在經(jīng)過核對階段的評判后,上述五類案件即可顯現(xiàn)出較為明確的繁簡傾向:第一、二、三類案件,法官在審理時認定事實的難度并不大,且由于事實認定難度的簡單化,法律適用的爭議也并不難審理,故而應當屬于簡單案件;第四類案件審查難度較高,既無法通過簡單核對即可確認當事人的主張是否成立,還因為缺乏“板上釘釘”的事實,法律適用問題也會出現(xiàn)復雜化,故而應當屬于復雜案件;由于在繁簡分化方面,第五類案件具有一定的對事實認定分化結果的依賴性,故不單獨對其繁簡程度進行評價。
另外,該階段應如何進行具體審核工作的問題,其實是屬于制度設計與技術問題,并不在本文關于“標準”與“流程”的討論范圍之內(nèi),故不作論述。但是,筆者認為,基于當事人主觀表達的要素表格填寫模式、基于法官與當事人互動的“詢問——要素確認”模式、基于法官獨立審查的初審模式及其他可以有效確認核查性要素的模式等都可以作為技術層面的操作模式,但需以各法院面臨的不同狀況綜合考量后再行定奪。
由于該階段是進行“是否符合法定再審申請事由”的判斷階段,因此該階段采用以對應的裁判結果為角度的分類標準更為貼切,無需以完整的三個維度同時進行評價。
從圖2可以看出,筆者將裁判階段細分為三個階段:審理階段主要審查的是具有審理性要素的事實問題,以確認當事人的主張是否成立;判斷階段是指法官依據(jù)法律規(guī)定作出判斷的環(huán)節(jié),包括審查關于第六項的主張是否成立和相對性事由中“足以”“基本”“主要”的標準是否成立;結論環(huán)節(jié)則是指個案應否啟動再審程序的結果確認。此處,雖然判斷環(huán)節(jié)在理論上應當對所有十三項事由是否成立進行判斷,但以結果意義而言,絕對性事由并未給法官自由裁量的空間與權利,因此判斷階段之于絕對性事由而言其實毫無意義,故應越過對絕對性事由的“應否啟動再審程序的主觀判斷”環(huán)節(jié)。
筆者以山東高院2020年度審結再審審查案件為基礎,抽取樣本案件并進行統(tǒng)計,①筆者從每百案號段中抽取第一件案件作為樣本案件(并不必然以該案是否有裁判結果為準),共抽取100個案件。然后對上述論述進行校驗。
首先對樣本案件再審申請書中的內(nèi)容作出統(tǒng)計,共得出兩部分數(shù)據(jù),即再審申請事由出現(xiàn)頻率與“申請書描述為核查性要素”的數(shù)據(jù)。然后,對樣本案件的生效判決書進行閱讀,將其中申請事由為案件涉及的事實問題的案件進行統(tǒng)計,即得出“結合判決書可推知為核查性要素”和“審理性要素”的數(shù)據(jù)(如表1所示)。另外,筆者還查閱了樣本案件的再審卷宗與再審裁定書,補足裁判結果數(shù)據(jù),綜合觀察樣本案件。
表1 樣本數(shù)據(jù)
首先,第二項、第六項事由不出意外成為頻率最高的兩個事由,出現(xiàn)頻率分別為75次與71次,根據(jù)反向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同時不包含這兩項事由的案件僅有7件。其次,依照本文所述的篩選流程得出的簡單案件實際占比59%,考慮到筆者在統(tǒng)計案件時不能查閱原審卷宗,因此無法查閱個案中一些事實的旁證、佐證或者需特殊處理的案件中的特殊因素,因而樣本案件中的簡案比例有可能略低于該比值,但由于筆者在統(tǒng)計時不僅考慮到申請書載明的內(nèi)容,還同時參閱了原審判決的內(nèi)容,故該比例不會出現(xiàn)較大偏差。
從對事實認定分類要素數(shù)據(jù)的分析,我們也不難看出,絕大多數(shù)案件僅從當事人提交的再審申請書中載明的內(nèi)容并不能夠直接區(qū)分其主張對應的要素,故而必須結合對原審裁判進行適度的審核結論才能確認該案件的繁簡。同時,筆者還發(fā)現(xiàn),在以新證據(jù)為由申請再審的案件中,當事人大多不能明確指出自己提交的新證據(jù)是什么,也不能明確闡述其為何是“新證據(jù)”,故該實際狀況也能進一步佐證須將傳統(tǒng)流程中裁判階段的部分審理環(huán)節(jié)前置至立案階段的可行性與必要性,否則僅憑當事人提交的申請書無法進行較為精準的繁簡分流。
另外,雖然樣本案件中也出現(xiàn)個別簡單案件存在的“裁判文書論述內(nèi)容復雜”情況,但其復雜的部分多為法律適用的說理部分,并不能因此否定該類案件的簡易程度——無論事實認定是否簡單,對法律適用的審查始終是每個再審案件不能回避的問題。在事實清晰易于認定的情況下,關于法律應當如何適用也易于作出明確的論述,故而“裁判文書內(nèi)容復雜”并非是繁案的標志,這類案件依然具有明確的簡案元素。①筆者還發(fā)現(xiàn),在裁判文書說理時,法官采用“驗真”方式(即認可原審判決的裁判過程與結果)進行說理的頻率明顯高于采用“證偽”模式(即直接回應與否定當事人再審主張的事實與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