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廣西文學》創(chuàng)刊三十周年之際,一個合浦籍的小伙子闖了進來,入門的作品為一篇叫《紅酥麻雀》的小短篇。言其為小短篇,是因為這篇小說只有三千八百多字,當作小小說嘛,顯然是超齡了,只好歸入短篇小說這一檔。
這就是我與《廣西文學》結(jié)緣四十年的開始。
說起對《廣西文學》的印象,認識她始于1972年秋。那一年,我高中畢業(yè)后被保送到欽州地區(qū)師范學校文史專業(yè)班讀書。班上有一位姓張的同學,來自防城各族自治縣扶隆公社。扶隆公社本來是一個大山區(qū)、最偏遠的地方,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不想有一天,他拿出了一本十六開的文藝雜志向我們炫耀。在那個書報還處于貧乏的年代,一本雜志已足夠讓我們目瞪口呆的了,可那還不是真正的羨慕,真正讓我傾慕的是,這本雜志叫《廣西文藝》(《廣西文學》的前身),是我們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的文學刊物,其中有一篇小說叫《南海捕鯊人》,作者叫于峪。這位張同學不無得意地說,“看吧,這是我的老師寫的!”
嘩,這家伙居然有個老師能寫小說!而且登上雜志的頭條!由是,大家在爭讀小說之余,對這位張同學也敬佩三分。
就這樣,我知道了我們廣西有一本雜志叫《廣西文藝》,并且知道我們欽州地區(qū)有一位寫小說的作家叫于峪。
由是,我還想知道更多一些關(guān)于作家于峪的情況,張同學卻賣了關(guān)子說,“這是個筆名。筆名,知道嗎?像魯迅,像茅盾,像巴金,像歐陽山,像高爾基。至于于峪嘛,就是在山谷中!”說的也是,扶隆,就是在大山之中。
因為我們是文科專業(yè),同學們都對文學有著不同程度的興趣,但對這本雜志這篇小說,也就一傳而過。只有我,從張同學手中借來,反復讀過好幾遍,讀得我廢寢忘食,對作者于峪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這位于作家所寫的南海,就是我們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海,常有鯊魚和海牛出沒,后來才知道海牛居然還有一個十分美妙的名字叫美人魚。小說中那個叫“方南”的捕鯊人的智慧勇敢,更是我們那里出海捕魚的剽悍男人的寫照,尤其是用煮熟的南瓜誘喂大白鯊的舉動,還有敲打金屬器具防衛(wèi)鯊魚的攻擊,既含智慧,也是最原味的舉動。
也就是從這時起,我的心里便萌生了一個念頭,我也要寫小說,我也要上《廣西文藝》!
我不但這樣想,也偷偷地干了。下課之后,別人去打球或上街去玩,我卻是躲在蚊帳里,用一塊木板擱成小桌子寫了起來。記得我偷偷寫的第一篇小說,用我們村前的水東河作背景。水東河南岸是一片莽莽蒼蒼的甘蔗林,據(jù)說當年有一名“牛鬼蛇神”躲進甘蔗林里一個多月不出來,每天就吃甘蔗充饑,造反派想要抓他,他像捉迷藏一樣,玩起了“敵進我退”的花樣,連民兵也奈他不何。到甘蔗收獲時節(jié),卻被階級敵人像赤壁之戰(zhàn)一樣,用一條木船導火,借著北風,從北向南給燒了。小說有八千多字,應該算是比較標準的短篇了,只是由于生活感悟不深,寫作功力不夠,投入多個信筒后卻是泥牛入海,記得也曾投到了《廣西文藝》編輯部。好在當時投稿不用花錢,不用貼郵票,只要在信封上寫上“郵資整付”就行了。
心里念著“失敗為成功之母”,還有“苦心人天不負”,繼續(xù)偷偷寫,不斷地“郵資整付”,直到師范畢業(yè),也沒有敲開文學報刊之門。但我卻一直是火燒芭蕉心不死,冥冥之中,我覺得跟《廣西文藝》好像是有著極深的淵源。到1976年5月,我從工作的欽州地區(qū)師范學校抽調(diào)到欽州地區(qū)招待所,參加一個大會的會務,被安排到材料組。想不到在這里,我遇上了崇拜已久的偶像于峪老師,他任材料組組長,我跟另一位地區(qū)行署的黃姓青年人為組員。那種心情,真是不可描述,一直想念及崇拜的作家,竟然毫無預知地出現(xiàn)在眼前!而且,通過接觸,我感到于峪老師還是一位十分平易近人的長者。作為材料組組長,自然就是我們的頂頭上司,他對我們兩個年輕人就像是對待弟弟一樣,安排工作總是以商量式的口吻,“小沈,你去靈山組找×××要個數(shù)據(jù)材料好嗎?”“小黃你今天下浦北組去可以嗎?”收集好材料,晚上綜合,他總是親自匯總,開列綱目,做好適當?shù)姆止?,自己揀最難的去負責。
我聽他的普通話帶著客家話的語調(diào),閑下來聊天時,我說我是山口的,他便用客家話跟我聊上了,原來“涯地系老鄉(xiāng)”。這時,于峪老師已從防城各族自治縣扶隆公社中學調(diào)入了欽州地區(qū)文化局文藝創(chuàng)作辦公室,專門負責文藝創(chuàng)作這一塊。他的老家是合浦公館公社,跟我老家山口是近鄰,而且都講客家話。這樣,我們的關(guān)系便又拉近了一步。從以后從事文學的角度看,實際上我與《廣西文藝》又靠近了一步,即從十分遙遠的距離,到了接觸的邊緣,于峪老師是當時《廣西文藝》的重要作者,甚至有著廣西短篇小說王的稱號,能跟于老師親近,跟《廣西文藝》不是近了一步嗎?
在大會材料組認識于老師之后,當他知道我也曾愛好文學,并且偷偷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之后,便給予我不斷的鼓勵和支持。正好這年的七月,由廣西人民出版社組織,在北海黨校舉行革命故事創(chuàng)作班,于峪老師,不,這時已知道了他的真名叫徐汝釗,而改稱他徐老師。徐老師便給了我一個名額,全程參加這個為時半個多月的革命故事創(chuàng)作班,跟他一起在北海市委黨校住了二十天。
創(chuàng)作班期間聽過好幾位編輯、作家的課,其中有廣西人民出版社文學編輯室的陸里主任,有文藝編輯室鄭妙昌老師,還有一位是我終生難忘的老師——《廣西文藝》的潘榮才老師!潘榮才老師的出現(xiàn),讓我更加堅信,我與《廣西文藝》在冥冥之中確實是結(jié)下了緣的。
潘榮才老師當時是《廣西文藝》的小說組組長。這個官不大,可從他手上成長起來的作家可不少,好長一段時間,廣西當時較有名氣的作家,多是經(jīng)過他的發(fā)現(xiàn)及培養(yǎng)成長起來的,其中我的老師于峪就是,還有黃鉦、陳肖人、黃輔民、蔣錫元、黃德昌、孫步康、聶震寧、藍漢東、龔桂華、張宗栻、韋緯組、黃飛卿、莫之棪、鐘揚莆、岑隆業(yè)、張仁勝、李遜、唐海濤、杜少華,等等。我能在這樣的場合遇上了他,這不等于朝《廣西文藝》的殿堂邁上了一個臺階嗎?
但是好事總得多磨。本來這期革命故事創(chuàng)作班,我寫了一個故事,叫《蔗苗青青》,也是以家鄉(xiāng)河岸的甘蔗林為背景的,基本上沿用了在學校時所寫的故事梗概,經(jīng)過老師們的耐心指導,多次修改,最后由廣西人民出版社的鄭編輯及陸主任審定通過,打算選入當年的革命故事集,于年底前出版。那么,這就應該算作我的處女作了??墒窍氩坏降氖?,這年9月9日,一代偉人毛澤東主席逝世,其后是打倒“四人幫”,全國形勢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這一集故事集便被取消了出版。報紙、電臺,甚至全社會都在說,毛主席的逝世,是中國乃至世界的一個巨大損失,于我,就更加深有體會了,除了公認的社會影響,我的最直接損失,也就是千難萬難、千辛萬苦寫成的文章,流產(chǎn)了!
釘子碰多了,人也學得精了,經(jīng)過幾年的摔打,我才逐漸領(lǐng)會到一些成功的要領(lǐng),寫小說必須老老實實從生活中來,在生活中精選那些有趣的因素和細節(jié),并且提煉好一個立意,這樣才能走向成功。經(jīng)過幾年的磨煉,到了1981年,我已從一個愣頭青結(jié)了婚,成了家,而且有了孩子。操持完了柴米油鹽之余,我潛心回顧過去的經(jīng)歷,寫成了《紅酥麻雀》這篇小說,不長,不足四千字,自認為寫得十分順手。寫好后,認真地用方格紙抄好,直接寄到《廣西文學》小說組。是的,這個時期,《廣西文藝》改成了《廣西文學》。大約一個星期后,我收到了一封來自《廣西文學》的信函,打開一看,禁不住心跳如鼓,信函也是手寫的,不像過去的鉛字回復。信中說:“你的作品《紅酥麻雀》已留用,請不要他投。”落款是潘榮才!
啊,十年的心血,十年的追求,十年的期待,終于等到了這一天!我無數(shù)次地讀著潘老師的信,真是讀一次高興一次,讀一次激動一次,那種喜悅敢說是世上無以替代的。以至愛人走過來搶去看,說,“我以為是哪個紅顏來信,讓你這么激動!原來只是一紙普通信函。”我說任何紅葉題詩都比不上潘老師的這封信呢,十年了啊,我足足追求了十年才有今天!
不過且慢,潘老師只說是留用,而沒有說是刊載了。高興之余便又冒出一絲隱隱的擔憂:留用到刊用還有一段的距離,萬一和前幾年那篇《蔗苗青青》那樣,煮熟的鴨子也能飛走,豈不是白高興了?
果然,過幾天,又收到一封來自《廣西文學》編輯部的信函。拆開一看卻是兩頁紙,分別是兩人不同的筆跡,一封是責任編輯梁發(fā)源老師的,叫我談下對這篇作品的創(chuàng)作體會,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寫出來的,有沒有生活的原型和地域。另一頁是潘榮才老師寫來的,潘老師解釋說,因為你是新人,凡是新作者都要經(jīng)過這一關(guān)。請不要多心,我們當編輯,吃過這樣的虧不少了,為了慎重起見,請你配合編輯部,反映一下自己的真實創(chuàng)作情況。
啊,我明白了,是編輯部認為我的小說達到了發(fā)表水準,但因為是處女作,名字生疏,編輯部對我的實際水平不了解,恐怕有抄襲剽竊之嫌,而對我進行了調(diào)查,可見當時的《廣西文學》編輯對工作的認真態(tài)度,那真正是一絲不茍。其實不單單是向我了解,后來聽說還向徐老師了解了。徐老師回復說,確實是沈祖連的生活經(jīng)歷,也是沈祖連的文筆。這樣,這篇小說才最后過審,發(fā)表在1981年第10期上。第二年舉行《廣西文學》評獎,我的小說沒有入選,小說的插圖倒是獲得了《廣西文學》獎,插圖作者為梁啟德,后來見面時,梁先生還當面說謝謝你呢。
收到處女作樣刊之后,不久也收到了一張來自《廣西文學》的匯款單,雖然只有三十五元,可那個激動也不亞于接到用稿通知。因為當時我的月工資也才三十二塊五毛,一篇這樣短短的小說,稿費便超過了一個月的工資,這也大大地刺激了我的創(chuàng)作積極性,工作之余,是逮著什么寫什么,中篇小說、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同時上。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光是《廣西文學》,這四十年來發(fā)表我的作品就超過三十篇,其中有短篇小說、小小說、報告文學等,在《廣西文學》發(fā)表的第二篇短篇小說《意守丹田》還獲得了“首屆廣西太陽石文學獎”。由于《廣西文學》的培養(yǎng)和推動,我便開始嶄露頭角,1982年由欽州地區(qū)選送參加廣西作家協(xié)會第三期文學講習班學習,于1985年加入了廣西作家協(xié)會,再奮斗十年,于199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2001年獲得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最高文藝獎——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2009年摘取中國小小說最高獎——小小說金麻雀獎,從2002年起蟬聯(lián)十一屆中國微型小說獎,2007年起蟬聯(lián)十屆廣西小小說獎。
回頭看,這一切,都源于對《廣西文學》的向往,源于《廣西文學》的編輯老師的教導與培養(yǎng),沒有《廣西文學》及編輯老師的關(guān)愛及培養(yǎng),我的文學之路是絕對走不到今天的。
【申弓,本名沈祖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小小說學會會長。已出版小小說集《男人風景》《做一回上帝》等十八部。曾獲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作品入選《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大成》《微型小說鑒賞辭典》《中國新文學大系》等國家大書。部分作品被譯為外文推送到歐美及東南亞等地,并入選日本、加拿大等國家大學教材。曾供職于欽州市文化局?!?/p>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