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春

〖提要〗

航次租船承租人不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貨方保險人向責任人追償打撈費時，責任人可以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

〖案情〗

原告：中國太平洋財產(chǎn)保險股份有限公司航運保險事業(yè)營運中心

被告：上海宏通物流有限公司

被告：泉州展興船務有限公司

原告的被保險人廣州寶鋼南方貿(mào)易有限公司與上海宏通物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宏通公司）訂有運輸合同。2018年12月25日，廣州寶鋼南方貿(mào)易有限公司托運的371件/2 292.49 t（凈重）鋼材在上海寶鋼成品碼頭裝上泉州展興船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展興公司）所屬“冠福7”輪。宏通公司和展興公司共同簽發(fā)3份水路貨物運單，運單記載船名為“冠福7”輪，到達港為廈門國貿(mào)碼頭。運單左上角標明“承運人、實際承運人、托運人、收貨人的有關權利、義務適用《國內(nèi)水路貨物運輸規(guī)則》”。同年12月31日，“冠福7”輪在福建莆田附近水域與“鴻安盛”輪發(fā)生碰撞事故，造成“冠福7”輪船艙進水后沖灘沉沒，原告承保的鋼材也隨船沉沒。2019年1月9日，原告與福建聯(lián)合海洋工程有限公司簽訂“冠福7”輪船載貨物打撈協(xié)議。同年1月27日，“冠福7”輪沉沒鋼材全部成功打撈，原告為此向福建聯(lián)合海洋工程有限公司支付打撈費人民幣1 666 517.71元。后原告按照保險合同約定，向廣州寶鋼南方貿(mào)易有限公司支付保險賠款人民幣6 907 297.65元，并取得代位求償權。

原告認為，宏通公司和展興公司分別是涉案貨物的合同承運人和實際承運人，應對貨物損失和打撈費承擔連帶賠償責任。請求判決兩被告連帶賠償貨物損失人民幣6 907 ?297.60元及相應利息、打撈費人民幣1 666 517.71元及相應利息。

宏通公司認為，宏通公司作為航次租船人，可與船舶所有人展興公司共同享受單位賠償責任限制和海事賠償責任限制。原告作為保險人，不是打撈涉案貨物的責任主體，其打撈行為是為減少自身損失，不應向兩被告主張打撈費。

展興公司認為，水路貨物運單只是貨物種類和數(shù)量的證明，不能在原告和兩被告間形成新的合同關系。即使運單是合同，現(xiàn)有證據(jù)未能證明托運人身份，原告的賠付并不當然取得代位求償權。展興公司已就涉案事故申請設立海事賠償責任基金。

〖裁判〗

在審理過程中，經(jīng)上海海事法院主持調(diào)解，各方達成調(diào)解協(xié)議。

〖評析〗

本案系一起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糾紛，涉及國內(nèi)水路貨物運輸中實際承運人的責任承擔，航次租船人能否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以及打撈費損失請求的賠償責任限制等問題。本案糾紛雖以調(diào)解方式解決，未對其中爭議問題作出明確的裁判規(guī)則指引，但對于其中所涉諸問題，如以案例研究方式作出回應，可以對今后審判實踐中更好處理類似問題提供參考。

一、航次租船人能否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問題

本案被告宏通公司認為，宏通公司作為航次租船人，可與船舶所有人展興公司共同享受單位賠償責任限制和海事賠償責任限制。首先應對單位賠償責任限制和海事賠償責任限制作簡單區(qū)分。單位賠償責任限制是海上貨物運輸合同中，承運人依法享有的將其賠償責任限制在一定數(shù)額內(nèi)的一種特殊權利，也是一種特殊的海上貨物運輸風險分擔制度。在適用范圍上，它僅適用于國際海上貨物運輸法律關系。在適用對象上，它僅適用于承運人，實質(zhì)是承運人賠償責任的部分免除[1]。我國港口之間的海上貨物運輸不適用《海商法》第四章的規(guī)定，因此不適用單位賠償責任限制。退而言之，即使是在國際海上運輸合同關系中，宏通公司作為航次租船人，是航次租船合同關系中的承租人，地位類似于貨主，也不是單位賠償責任限制適用的對象。因此，從事沿海貨物運輸?shù)暮酱巫獯藳]有適用單位賠償責任限制的余地。

與單位賠償責任限制不同，海事賠償責任限制的適用范圍和適用對象更為廣泛。海事賠償責任限制是指作為責任人的船舶所有人、經(jīng)營人和承租人等，在發(fā)生重大海損事故后，可以依據(jù)法律的規(guī)定將自己的賠償責任限制在一定的限額內(nèi)的一種法律制度[2]。根據(jù)《海商法》第204條、205條和206條規(guī)定，海事賠償責任限制的適用對象是船舶所有人和救助人、船舶所有人和救助人的雇員，以及責任保險人，其中船舶所有人包括船舶承租人和船舶經(jīng)營人?！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審理海事賠償責任限制相關糾紛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以下簡稱《海事賠償責任規(guī)定》）對船舶經(jīng)營人作了解釋[3]，但是對于船舶承租人還沒有一個明確的定義，因此航次租船人能否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成為一個有爭議的問題。

一種觀點認為，有些航次租船合同中的承租人雖然不負責船舶的具體營運，但仍然因承租人將船舶轉(zhuǎn)租給實際貨主而事實上與船舶形成利益關系，從而要對船舶不適航、管貨過失等向貨主承擔替代責任，其地位與期租下的承租人并無實質(zhì)性區(qū)別[4]。更為普遍接受的觀點認為，有權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的船舶承租人包括光船租賃和定期租賃的承租人。主要理由在于，海事賠償責任限制制度以船舶關系為基礎，責任限制存在的主要原因在于船舶營運所面臨的巨大風險，而航次租船合同名為租船合同，實則為運輸合同，在航次租船合同下，船舶營運風險由出租人承擔。筆者贊同這一觀點，認為航次租船人不應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一方面，從海事賠償責任限制的歷史沿革來看，海事賠償責任限制首先為船東責任限制。后來隨著船舶所有權和經(jīng)營管理權分開，船舶經(jīng)營人、承租人和保險人也隨之納入責任限制范圍。因1972年“東城丸”事件發(fā)生，救助人也成為責任限制主體。由此，歷史上的船東責任限制逐步演變?yōu)槿缃竦暮Ｊ沦r償責任限制。在中國臺灣地區(qū)的海商法理論中，海事賠償責任限制是隸屬于“船舶”下的一個章節(jié)，稱為“船舶所有人責任限制”。中國臺灣地區(qū)“海商法”中關于“船舶所有人”的定義遠較大陸地區(qū)海商法狹窄，認為船舶所有人是指除對船舶享有所有權之人外，還包括利用他人之船舶從事海上業(yè)務活動，而對船舶有指揮運營之人而言[5]。因此把定期租船、航次租船的承租人、船長、船員等排除在船舶所有人之外。雖然大陸地區(qū)海商法的船舶所有人定義更為廣泛，但海事賠償責任限制始終是圍繞船舶利益關系基礎展開。在航次租船合同項下，航次租船人通常只負責提供貨物，不經(jīng)營、控制船舶，與船舶利益無關，因此航次租船人不應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另一方面，從立法本意來看，航次租船人無法包括在“船舶所有人”的范疇內(nèi)。《海商法》第204條第2款把船舶承租人和船舶經(jīng)營人包括在船舶所有人范疇內(nèi)本已有擴大解釋之嫌，而之所以把船舶承租人和船舶經(jīng)營人包括在內(nèi)，根本原因在于兩者具備船舶利益，需替代承擔船東責任。航次租船合同奉行高度合同自由與合同相對性原則，承租雙方的權利義務關系主要依據(jù)航次租船合同確定。在此情況下，航次租船承租人缺乏替代船東責任的基礎，不應使航次租船人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否則將與海事賠償責任限制的設立初衷相悖。

二、打撈費損失請求的賠償責任限制問題

誰應負責沉船沉物的打撈清除，這是誰可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應首先解決的問題。從我國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來看，沉船沉物的打撈清除義務人是沉沒船舶的所有人或經(jīng)營人。首先，從法律規(guī)定上看，《海上交通安全法》第40條第1款規(guī)定，對影響安全航行、航道整治以及有潛在爆炸危險的沉沒物、漂浮物，其所有人、經(jīng)營人應當在主管機關限定的時間內(nèi)打撈清除。否則，主管機關有權采取措施強制打撈清除，其全部費用由沉沒物、漂浮物的所有人、經(jīng)營人承擔。從法條文義上看，“沉沒物、漂浮物”分別對應各自的所有人和經(jīng)營人，但對于同為“沉沒物”的船舶和船載貨物，未再細分沉船、沉物各自的所有人和經(jīng)營人。對此可理解為，船舶和船載貨物一并沉沒后，打撈清除義務人為沉沒船舶的所有人或經(jīng)營人。其次，細分沉船沉物的打撈清除責任人不利于實現(xiàn)鼓勵打撈清除的目的。一方面，船舶所有人或經(jīng)營人與貨方容易互相推諉，各自認定對方應先予打撈清除;另一方面，沉沒貨物有時堆積在沉船艙內(nèi)，打撈貨物必然牽涉船舶打撈，而船舶打撈又必然影響貨物處理[5]。此外，貨物在運輸中毀損滅失，船舶所有人、經(jīng)營人往往要承擔賠償責任，其中就包括打撈貨物的費用。如果徑直確定船舶所有人或經(jīng)營人為打撈清除義務人，能夠避免貨方再次向船舶所有人或經(jīng)營人追償打撈費的訟累。

關于打撈費損失請求的賠償責任限制問題，筆者認為，應區(qū)分打撈清除費用請求本身和打撈清除費用追償兩種情形予以分析。首先，關于打撈清除費用請求本身是否可以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海商法》第207條的規(guī)定參考了《1976年海事賠償責任限制公約》（以下簡稱《1976年公約》）第2條，考慮到沉船沉物的打撈清除關系到社會公共利益，需要確保資金到位從而有效打撈清除沉船沉物，而《1976年公約》又允許締約國對此提出保留，于是《海商法》立法時出于鼓勵打撈清除的目的，有意將沉船沉物的清除打撈費用請求排除出責任限制范圍?！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審理船舶碰撞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審理船舶碰撞糾紛規(guī)定》）第9條明確規(guī)定，“責任人不能依照《海商法》第十一章的規(guī)定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逗Ｊ沦r償責任規(guī)定》第17條第1款對此又作了進一步明確規(guī)定[6]。因此，就責任人的打撈清除費用請求本身，不得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從本案來看，如果責任人（“冠福7”輪所有人，即本案中的展興公司）直接與福建聯(lián)合海洋工程有限公司簽訂船載貨物打撈協(xié)議，則依據(jù)《海商法》第207條第2款規(guī)定，責任人支付打撈費的責任不得援用海事賠償責任限制的規(guī)定。

關于打撈清除費用追償是否可以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問題?！秾徖泶芭鲎布m紛規(guī)定》第9條對因船舶碰撞導致沉船一方承擔打撈清除費用后向?qū)Ψ酱白穬敃r，被請求人是否可以限制賠償責任沒有作出明確規(guī)定，而是在《海事賠償責任規(guī)定》第17條第2款中作了補充規(guī)定，認為責任人在追償時，若“被請求人主張依據(jù)海商法第二百零七條的規(guī)定限制賠償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但該條僅針對打撈責任人追償作規(guī)定，并不適用于貨主或其保險人追償打撈費的情形。因此，仍需回到《海商法》第207條，對該情形下的責任人可否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作出判斷。

《海商法》第207條對可以限制賠償責任的海事賠償請求作了列舉，其中第1款第4項規(guī)定了“責任人以外的其他人，為避免或減少責任人依據(jù)本章規(guī)定可以限制賠償責任的損失而采取措施的賠償請求，以及因此項措施造成進一步損失的賠償請求”。但第2款規(guī)定，對第1款第4項涉及責任人以合同約定支付的報酬，責任人的支付責任不得援引該條賠償責任限制的規(guī)定。依據(jù)該條第1款第4項的規(guī)定，本案原告作為貨方保險人，系責任限制主體以外的人，為了減少貨損而與案外人簽訂打撈協(xié)議并產(chǎn)生打撈費，打撈費屬于貨損的一部分。原告打撈的目的雖然在于減少自己的損失，但客觀上也減少了責任人可以限制賠償責任的損失，原告追償打撈費的這一賠償請求符合《海商法》第207條第1款第4項的規(guī)定，可以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當貨方保險人向責任人進行追償時，責任人可以援引賠償責任限制抗辯，要求將打撈費列入海事賠償責任限額。

不同主體與打撈人簽訂打撈協(xié)議，產(chǎn)生的打撈費用形成不同的債權性質(zhì)，成為一個令人感到困惑的問題。由此產(chǎn)生一種吊詭的現(xiàn)象：當發(fā)生海難事故，船載貨物落水后，責任人往往作壁上觀，消極等待貨主或貨方保險人出面與打撈人簽訂打撈協(xié)議，以將沉沒貨物打撈出水。其背后的原因正是在于責任人的打撈清除費用本身不能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但打撈清除費用的追償卻可以享受海事賠償責任限制。顯然其中有著復雜的利益考量。假設貨物價值為V，貨物殘值為C，打撈費為D，海事賠償責任限制基金數(shù)額為J。如果CD，貨主有打撈意愿。由于船東享有海事賠償責任限制，在非強制打撈的情形下，船東可能會有如下選擇：1.當V-C+D>J時，船東只需在J的范圍內(nèi)承擔限制責任，因此沒有打撈意愿;2.當V-C+DJ，船東的賠償責任仍然為J;若V-C+D

〖裁判文書〗

（2020）滬72民初188號民事調(diào)解書

參考文獻

[1] 傅旭梅.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詮釋[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1995：375.

[2] 2010年9月15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海事賠償責任限制相關糾紛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第12條規(guī)定：海商法第二百零四條規(guī)定的船舶經(jīng)營人是指登記的船舶經(jīng)營人，或者接受船舶所有人委托實際使用和控制船舶并應當承擔船舶責任的人，但不包括無船承運業(yè)務經(jīng)營者.

[3] 萬鄂湘.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海事賠償責任限制相關糾紛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條文理解與適用[M].大連：大連海事大學出版社.2013：83.

[4] 梁宇賢.海商法論[M].中國臺灣：三民書局，1997：178.

[5] 萬鄂湘.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海事賠償責任限制相關糾紛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條文理解與適用[M].大連：大連海事大學出版社，2013： 110.

[6] 2010年9月15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海事賠償責任限制相關糾紛案件的若干規(guī)定》第17條第1款規(guī)定，海商法第207條規(guī)定的可以限制賠償責任的海事賠償請求不包括因沉沒、遇難、擱淺或者被棄船舶的起浮、清除、拆毀或者使之無害提起的索賠，或者因船上貨物的清除、拆毀或者使之無害提起的索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