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強 郭迪

《肉蒲團》是李漁文學家族中的一員，在中國古代艷情小說中頗為杰出，已被譯成多國文字，在世界范圍內流傳。日本江戶時代的文人岡島冠山甚至將此書作為學習漢語的教材，雨森芳洲的《桔窗茶話》中記其事跡云：“只有《肉蒲團》一本，朝夕念誦，不頃刻歇。他一生唐話，從一本《肉蒲團》中來?！?004年5月，人民網(wǎng)上曾發(fā)表陳平原的一篇文章《小說〈肉蒲團〉當年曾為法國留學生的中文教材》，亦可見一斑。因此從多方面看，此書均有其研究價值。

研究《肉蒲團》，尤其要重視版本。例如，如果依據(jù)由于刪改導致丟失或削弱李漁文體與語體特征信息的簡本，連對作者的認定都大受影響，更遑論其他了。明清小說中不少作品都有繁本與簡本，也就存在繁本與簡本孰先孰后之爭。然而《肉蒲團》無論從繁本簡本的回目還是正文來看，都可以得出繁本在前，簡本在后，簡本是繁本的刪節(jié)本的結論。刪節(jié)是主要的，刪節(jié)后帶來前后文字的銜接問題，不得不有所改動，所以刪節(jié)也包含一定程度的刪改。迄今為止，此書的版本研究以美國和日本的學者較為深入，但繁本與簡本較為細致的版本對比研究成果尚未見。

本文主要以荷蘭學者高羅佩原藏鳳山樓梓本（鳳山樓本）與日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所藏刻本（早藏本）進行比較。因為早藏本是繁本中最完整、錯誤最少的本子，基本可以涵蓋其他繁本，而鳳山樓本又是簡本中流傳較廣、刪減較得當?shù)谋咀?。需要說明的是，一些字詞的刪減、文字順序的調換，以及小范圍的改動現(xiàn)象不勝枚舉，這里不一一列出，只羅列大范圍的刪改情況。

一、?簡本的刪節(jié)內容

（一）?回首詩詞和回末評論簡本中回首詩詞和回末評論存在或多或少的刪節(jié)情況，基本上沒有完整地呈現(xiàn)。而回首詩詞和回末評論是李漁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無聲戲》（《連城璧》）、《十二樓》中每回都有回首詩詞和回末評論。鳳山樓本回首詩詞除各卷首回（第一、六、十一、十六回）保留之外，其他各回都沒有?；啬┛傇u則缺少第一、五、九回（第十一回諸本皆無總評），即使保留者，亦多有刪削。除了回首詩詞，正文中引用的詩詞韻文也常被刪去，如第二回中刪去一首《西江月》，第三回中刪去一首《賣花聲》，第四回刪去末尾的一首七律。

（二）?俗語古語《肉蒲團》全文中，俗語、古語、諺語幾乎回回都有，簡本存在不同程度的刪節(jié)情況。如第三回中刪去“古語道得好：‘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钡谒幕貏h去“自古道‘四海之內皆兄弟，又道‘人生何處不相逢？”第十二回刪去“自古道：‘有心拜節(jié)，寒食不遲?！薄爸钡浇袢?，這‘冷灰里面，忽然爆出豆來？”第十六回刪去“不是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著的?！钡谑嘶貏h去“強將手下，不宜有此弱兵?！钡谑呕貏h去“自古道：‘怪人須在腹，相見又何妨？”

（三）?議論內容擅長議論，是李漁小說的一大特色，《肉蒲團》第五回回末評論分析得十分透徹?？梢哉f，失去了議論，也就失去了李漁小說的一大欣賞價值。簡本的刪節(jié)者顯然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可能認為與情節(jié)的關系不大，就隨意刪去。例如，第二回中刪去未央生關于“功名”的一段議論。這段話見于未央生與孤峰長老的對話，表現(xiàn)其對于功名舉業(yè)的態(tài)度，看似不重要，實則與前后文對應，非常關鍵。刪去了這段文字，文義的推進不免大受影響。

除大段議論內容的刪節(jié)以外，簡本還刪去了很多舉例論證、比喻論證文字，這些論證是李漁文化修養(yǎng)和生活底蘊的體現(xiàn)。這些內容都被刪去，小說的歷史文化背景和語言藝術趣味將大打折扣。

（四）?其他內容目錄以及語言描寫、心理活動描寫等也有不少刪節(jié)的情況。

值得注意的是，某些簡本刪節(jié)的文字基本相同，說明彼此之間是先后繼承的關系;有的刪節(jié)本獨此一家，說明此本的刪節(jié)另起爐灶。因此，同樣是簡本，但可以分為不同的類型。

二、?簡本的刪節(jié)原因與刪節(jié)者

從簡本刪節(jié)的內容來看，刪節(jié)者應該是書商，但也不排除作者對極個別細節(jié)的刪節(jié)。之所以可以肯定絕大多數(shù)刪節(jié)是書商所為，是因為刪節(jié)內容有不少精辟的論述，很符合李漁小說創(chuàng)作的風格特征，并包含李漁的文藝理論，李漁應當不會痛下殺手，刪掉最能展現(xiàn)自己創(chuàng)作特色的內容。

書商刪節(jié)改動的原因之一是為了躲避對淫穢小說的查禁。有清一朝，書禁是相當嚴厲的，小說戲劇中的所謂“瑣語淫詞”一直在禁書之列。而且凡列禁毀淫書小說書目，必有《肉蒲團》。

《肉蒲團》又稱《覺后禪》，這是原書的正名與副名。但后來此書簡本的改名花樣翻新，有的僅有一字之差。這一現(xiàn)象構成了中國古代小說命名的奇觀。雖不能說是絕無僅有，也可以說是極為罕見。異名之多，說明版本眾多，說明屢禁不絕，為了在書禁的夾縫中求生，書商不得不另立新名。書名改了，有的本子就壓縮或刪改原來的序文，改變序后的題署，如幾部光緒印本。原刻本內封版式中的“繡像風流小說”標題，以及“然非風流跌蕩，不能悅觀者之目”之類的廣告語不復出現(xiàn)。即使不改書名的簡本，如南京圖書館藏木活字本，也在內封冠冕堂皇地刻上“天道禍淫，此說原為淫者戒;吾心本善，斯書傳與善人看”這樣的聯(lián)語。當然最主要的是，簡本攝于禁毀淫穢小說的壓力，也會刪除一些過于色情的文字，如將鳳山樓本與早藏本對照，就可以發(fā)現(xiàn)前者刪除的色情段落與字眼。

書商刪節(jié)的原因之二是減少刊印的成本。暢銷的艷情小說得到眾多書坊的青睞，形成競爭。書商為了搶占市場，吸引讀者，就必須壓縮出版成本，以求降低書的價格。壓縮包括刊刻、印刷、裝訂以及紙張在內的出版成本，最便捷的辦法，當然是刪節(jié)他們認為對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無關緊要的文字。于是，《肉蒲團》簡本刪節(jié)的內容主要是回首詩詞和回末評論，俗語古語，議論文字，舉例論證、比喻論證文字，細節(jié)描寫，心理活動描寫等，也就很可以理解了。又因為暢銷的艷情小說面對的是普通的讀者，不追求學術研究價值，眉評的存在沒有必要，而又特別增加版面刊刻的難度與成本，所以不僅簡本棄而不刻，連繁本也極為少見，就是這個道理。

除書商刪節(jié)之外，也會發(fā)現(xiàn)少量作者自己刪節(jié)的蛛絲馬跡。書中故事情節(jié)都發(fā)生在浙中地區(qū)。李漁是金華蘭溪人，將人物活動地域設置在浙中一帶，還不至于讓人聯(lián)想到作者是金華人李漁。但是如果人們懷疑小說為李漁所作，而書中恰恰又出現(xiàn)金華這一地名，作者真實身份揭示的可能性將大大增加。李漁在創(chuàng)作時因為沒有想到這一層，第十回中信手拈來，提及“金華火腿”，原刻本照刻不誤，以原刻本為祖本的繁本皆有此比喻。李漁某次復刻此書時，發(fā)現(xiàn)了可能帶來風險的這個名詞，或許當時已經(jīng)有懷疑他是作者的風聲，心虛而急于撇清自己與此書關系的他，不得不刪去之。鳳山樓本等簡本于“火腿”前皆無“金華”二字。如果底本原有此二字，簡本的刪節(jié)者完全沒有刪去的必要。

三、?簡本刪節(jié)的得失

簡本的刪節(jié)者即使不是粗通文墨者，也不會有多高明，更談不上具有李漁那樣杰出的小說創(chuàng)作才華和語言藝術。一般的手筆，如果再加上態(tài)度不嚴謹，甚至是粗制濫造，追求急就章，刪節(jié)本來精心結撰、一氣呵成的《肉蒲團》，結果可想而知。不同簡本的刪節(jié)水平雖然參差不齊，但都讓原作的總體面貌付出了代價，或生硬割截，或無情搭配，或添字失當，或點金成鐵，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即使刪節(jié)有所得，也應當考慮是不是李漁文筆本身的問題。

（一）?簡本刪節(jié)之失

1.?刪去李漁的文學藝術理論。

李漁的文學藝術理論不僅見之于他的《閑情偶寄》有關各部以及談文說藝的序跋論文單篇，也見之于其各類作品中的議論文字，甚至是人們想象不到的部分，例如《肉蒲團》的回末總評與眉評，就是他自己作的。簡本皆無眉評，回末總評大多有幾回缺失。眉評不論，就回末總評而言，如鳳山樓本第五回回末總評整體缺失，此評恰恰是李漁自詡其小說議論優(yōu)勢的一段重要文字，如系有意刪去，若諸本皆無保留，殊覺可惜。另有總體雖存而局部加以刪改者，如第二回回末總評，亦大失本來。

同樣的問題也出現(xiàn)在作品的正文中。如第五回中刪去一段李漁的書畫理論：

看字畫……不用逐筆推求，只消遠遠掛了，看他氣魄，氣魄好的，自然是名畫。若還氣魄淹滯，又不生動，就像印板印的一般，那樣字畫，隨你筆墨精工，不過是畫匠之畫，書手之字而已，有何貴重？

這段話論欣賞字畫要注重整體美，把握氣魄。能有這樣的見識，自然是因為李漁本身對繪畫書法有研究。又如第十一回中刪去除首句以外的一段涉及尺牘文學取舍標準的話：

寫來的書札就如說話一般，沒有文章翰墨之氣。卻倒因文理不深，反寫得情真意切，不像有才女子寫與人的信札，詞藻繽紛，真情掩抑，使人作文字讀，不作書信觀也。

這段話突出了尺牘文學的取舍標準首先在于實用性。明清之際的尺牘選本往往畸重文學性而忽視實用性，李漁的這段話不經(jīng)意間擊中了要害。

2.?刪去有意義的社會生活內容。

艷情小說往往隱去社會背景，也看不到全景式的社會生活內容，但由于李漁擅長在小說敘事中穿插豐富的議論，所以《肉蒲團》中往往可見順帶一槍的諷刺筆調，諷刺挖苦社會眾生相，尤其是知識階層?；蛲诳嘧x書人只能悟儒家之道，難能悟佛家之禪;或諷刺衣冠之輩的交友之道，連盜賊之林都不如。

不僅挖苦衣冠之輩，還借機挖苦封建倫理的“三從四德”。第十四回論玉香讀書有云：

怎奈他計不出此，只因把四德三從的道理，認得過當了些，道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所以丟了父書不讀，讀起丈夫的書來。

封建倫理道德要求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絲毫不考慮女子父親與丈夫的實際狀況。作者謂玉香嚴格遵從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道德準則，不讀父親在她少年時“所授的書如《烈女傳》《女孝經(jīng)》之類”，讀起丈夫書來，“如《癡婆子傳》《繡榻野史》《如意君傳》之類”，最終導致其與權老實私奔出走。遵從“三從四德”之人，卻成為違背“三從四德”的失節(jié)之婦。作者分明是以極端的例子，揭示“三從四德”內在的矛盾，達到諷刺效果。明清以來，抨擊諷刺“三從四德”的文字雖多，但從如此特殊的角度切入的，李漁獨此一家。

3.?刪節(jié)后文理不順，前后不通，失去呼應。

李漁小說講求“密針線”，情節(jié)前后看似關系不大，卻有大量伏筆和鋪墊，刪去后則前后失去呼應。這是大的方面。細節(jié)方面如第十回中出現(xiàn)的“火腿”的比喻，由于前面刪去幾個字，竟變成用來比喻頭發(fā)，不倫不類。

4.?刪去大量足以表現(xiàn)李漁小說“烙印”的內容。

李漁小說的個性特征是如此的鮮明，以致即使沒有其他資料證明《肉蒲團》是李漁所作，僅僅憑借小說的個性特征也足以證明之。簡本的刪節(jié)，破壞了李漁小說語體、文體的整體面貌，僅僅據(jù)簡本，已經(jīng)很難判斷《肉蒲團》的作者是李漁，這是簡本最大的損失。刪節(jié)的內容可以細分為若干個方面，限于篇幅，僅列舉以下三個方面：

（1）?與已知李漁著述文字相同或觀點相同的語句。如第十一回有云：

終日尋事尋非，與權老實爭鬧……連茶飯都要丈夫炊煮。茶冷了些，就說燒不滾;飯硬了些，就說煮不熟。

最后四句話一字不差地見于李漁《無聲戲》之《妻妾抱琵琶梅香守節(jié)》。此類例子屢見不鮮，足證《肉蒲團》出于李漁之手。

（2）?李漁關于戲曲、科舉、中醫(yī)三者并舉的比喻句。

這三類比喻并用，彼此相得益彰，是李漁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和藝術才華決定的，是其獨此一家的著述特色。

（3）?李漁駢偶化的語句。

李漁小說語句的駢偶化特指其小說敘述、描寫，尤其是議論文字，都能嫻熟自然地穿插運用駢偶句式，絲毫不使人感到生硬別扭，在駢散交融方面形成了自己鮮明的特點，以此區(qū)別于明清眾多小說作者，成為李漁小說“烙印”之一。

簡本刪去這三類語句，也就淡化了小說文字的個性化，為據(jù)此判斷小說作者為李漁帶來的不利影響。

（二）?簡本刪節(jié)之得

不可否認，簡本刪節(jié)也有可取之處。如刪去不少描寫色情的文字，雖然改變不了此書作為艷情小說的本來面目，但畢竟反映了刪節(jié)者的取舍，呼應了官方對于此書的查禁。此書面對各種文化層次的讀者，李漁有時并沒有介意使用一些文言詞匯或典故，刪節(jié)者為了普通讀者能夠理解，進行了修改，例如下例原句與修改句：

始信天下的混名，就是汝南月旦，再取不差。不像自家取表德，只揀好的稱呼。（第十回）

始信天下的混名，叫得一毫不差。不像自家取表德，只揀好字眼稱呼。

原句中的“汝南月旦”，對于文人讀者而言，理解不成問題，但對于普通讀者，則顯得有些深奧，于是簡本刪改之。不過刪去這個典故，其所包含的褒貶意味削弱了。換言之，刪去也可以，但并不意味著李漁不應該使用這個典故。這種刪節(jié)之“得”，是針對普通讀者而言的。

某些刪節(jié)精簡了語言，使情節(jié)演進更加流暢，如第十一回中，權老實與眾人商量如何應對賽昆侖，有很多街坊鄰居的對話描寫，雖然呈現(xiàn)了特定的社會生活場景，但過于冗長，簡本進行了適當?shù)膭h節(jié)，使之更為精煉。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